“好，那你走，我在这儿再看看风头。”
年轻的小伙子不说话了，给了拉车黑大汉一叠钞票。拉车的也不还价，把小皮箱塞进座垫下面的空槽箱里，扭头拉着洋车朝来的那条路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里了。
小伙子微微一笑，整了整竹布长衫，走进了小饭铺。与此同时，从马路斜对面，走来一个西装笔挺、礼帽肥大、仪态潇洒、身段俊美的小伙子，腋下夹了几本书，看起来文质彬彬，却眼露凶光。
只见他扶了扶金丝框眼镜，紧盯着姓穆的，也走进了这家饭铺。他身后还带了四五个也戴大礼帽的年轻的小伙子。他一挥手，他的人就有往门口站的，有把住窗口的，有照直追进来的。
这叫封门、堵路、掏窝，一看，就可知是惯于打架闹事的人。看他们这架势，分明是找这个姓穆的打架来了。
刚才斜街的那一场打斗已经够热闹、玄乎、曲折的了,莫非，此处又要闹出异事儿一桩吗？
被拉洋车的彪形黑大汉称为小程的小伙子进了饭铺，叫了半斤饺子、二两酒、一盘猪头肉、一盘盐水煮花生豆，坐下刚要慢慢消受，隐约感到有人盯梢，一抬头，只见桌子对面有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正在怒目而视。他机灵地拿眼迅速一扫，又发现门口、窗户口，也叫人封住了。
为了弄明白眼前都是些什么人，他不得不重新打量站在面前的这个人，模样象个俊俏的书生，可穿戴并不十分得体，特别是那个礼帽，过于肥大，好像帽子里又塞了什么东西一般。
他的脸型呈鸭蛋儿型，两腮还有两个酒窝，特别显眼的，是左耳轮下,有颗似红似黑绿豆般大小的痣。就这张脸儿来讲，是讨人喜欢的，可却是陌生的。
小穆不认识他，弄不明白他冲自己发狠是因为什么。他是日本便衣？可又觉得不太像。他们虽是杀气腾腾，却又没有流气。另外：他们也太年轻了些。包括堵门堵窗户的人在内，没有一个是超过二十岁的，个个都是一张娃娃脸儿。
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堵自己，恨自己。脑子里一闪，想到刚才进屋的时候只有当中这张饭桌上空着没人，别的桌子都坐得满满的，是不是店家为他们腾了桌子，叫我占了，人家生气了？可也犯不上为这个歪鼻子瞪眼摆动武的架子呀！再一想：得有点儿涵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微微一笑，拱手说
“不知道桌子是给你腾的，对不住。”
说毕，自己动手，想端起饺子，另找个座位。
不料，对面的小伙子“嘿嘿”冷笑着一拍桌子，瞅他使的劲儿不大，“嘣”一声，拍得桌上的酒杯菜肴一齐跳了有半尺高，“叭”一声，全部倒翻了个儿。
小穆一看，他还不依，翻了自己刚买的东西，手段像是会武术的，心火直冒，“腾”一下子，血灌瞳仁，也恼了。
有谁知道，日本鬼子在斜街搜查李素贞，为此他早晨、中午饭都没吃成，眼下恨不得一口全吞了那些饭食才解气，想不到没原没由地叫人打翻了，他怎能不恼呢？他正要伸手，那人问：
“你说，你拜的是哪家把头？”他问的是句行话，也是句明话。当时北平练武术的人，习惯归总叫一百零八家，为首人物见了面，互相可称兄道弟，而为首的人物见了其它各家的徒弟，习惯于问：“你拜的哪个把头？”意思是：“谁是你师傅？”话里也有点儿贬意，暗含：你不是为首的人物。
小穆一听，也冷笑一声，回答：
“我是漂来的，不拜把头，也不烧香，怎么样？”
来人一听，他不是一百零八家的人，是外地新进城混事儿的，还反问自己是不是想欺生。他的回答，明明是深通北平武术界行话的，心里一动，脸色板得更难看了，问道：
“你既是新来的外路货，你假扮孙悟空，取的是什么经？”
小穆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紫的，他口一张，正想说几句什么，可又一转脸，看了看小饭铺内外，只见几十张脸、几十双眼睛全盯着自己看，刚吐到舌头尖儿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好压低了声音反问：
“你难道不明白，咱们在这儿动手，只对日本鬼子有好处吗！”
“好，三天以后，夜过半，我在铁狮子胡同十三号恭候。”
“好！”
两个人同时伸出左手，“叭！”响亮地一拍，算是讲定了。来人冲小穆一拱手，一甩头，领着众人扬长而去。
小穆痴呆呆地发了半天愣，低头看看桌子，吃食全脏了,再一掏兜，已经身无分文，恨得一咬牙，脚一跺，骂一声：
“好你个母夜叉，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他狠狠地转身出了饭铺，饥肠辘辘地二次上了街。他左转右拐地串着小街小巷，看来是久居此地之人，地理精熟，最后，回转九曲，到了李铁拐斜街，瞅瞅身后无人，才进了一家四合小院。
小院不大，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是三间,没有倒座，正房与门楼之间，隔着一个小影壁。
他刚进院，从靠近小门楼的东厢房第一间里走出了那个拉洋车的黑大汉。不过，他已经换成了竹布长衫，戴上了眼镜，穿着一双拖鞋，手里拿一本书，笑容可掬。
瞧他目下的模样，分明是个在家享清闲的小职员一类的人物。他见到小青年，轻声地问：
“穆大少爷，怎么样，你在外边吃了饭了吗？”
青年人脸腾一红，又一紫，习惯地回了回头，其实，他进门之后，已经把小门紧紧关闭了。他扯着气狠狠的嗓音说：
“嗨，吃饭，吃气就吃饱了！”
“怎么？你不是去那家小饭馆打尖去了吗？”青年人慢慢走到中年人跟前，低低地说：“刘老师，我的饭碗叫人砸了。”
“谁，谁敢砸你的饭碗？”
“母夜叉……”
“啊，你是说，是李素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