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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章 楔子

    天刚下过一场小雨。清新的泥土味中夹杂着异香,韩昉忍不住打个喷嚏,长“吁”一声。胯下的枣红色瘦马似乎误解主人的命令,停住了马步。韩昉小腿发力,夹了夹马肚。瘦马抬起马蹄,慢吞吞地往前挪动。

    “韩状元,昨天我就一直在纳闷,你放着我给你准备好的战马不骑,偏偏要骑这头农家拉磨用的劣马,这种马放马市上,十贯铜钱都不值。”萧容说道。

    “咱们这次是去求和,又不是去娶亲游街,骑那么好的马干什么?”韩昉说道。

    “为什么求和就不能骑好马?”萧容问道。

    “不是求和不能骑好马,而是去跟宋国求和时最好不要骑好马。”韩昉答道,“跟咱们大辽国的马相比,宋国的马匹普遍瘦弱矮小,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想要繁育出可堪一用的高头大马,却从未成功,这是他们宋国朝廷的多年的心病。要是我也骑着一匹像你胯下骑着的骏马去见宋国人,莫不是要成心激怒他们?”

    “韩状元,你不早点说!”萧容说道,“早知道我也骑一匹劣马来了!”

    “萧相公,这你就不懂了吧?我骑劣马,你反倒要骑骏马。”韩昉说道,“你现在骑的这匹白马就很合适,毛色发亮,肌腱饱满,高大威猛,很好很好。”

    “这又是为什么?”萧容问道。

    “为了不让宋国人轻视咱们。”韩昉说道,“为了向宋国表明,咱们大辽国虽然虎落平阳,但虎威犹在。”

    “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番道理。”萧容叹气道,“韩状元不愧是出身于外交世家,办事老练又有计谋。”

    前面就是宋军军营。一座方形帐篷外,摆着一张长桌,两旁插着十来面大黄龙负图旗。旗帜上的火焰脚迎着细风,微微摆动。

    远远走来一个约七尺高的大汉。他穿着红色战袍,头戴一顶凤翅盔,走路时两脚向内形成“八”字。一百来个穿着甲胄的亲兵寸步不离跟在大汉身后。

    韩昉和萧容同时下马。韩昉作了一个叉手礼,对大汉说道:“好久不见,恭喜童相公高升太师!”

    “好久不见,韩相公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童贯笑道。

    “童太师,有问题咱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嘛。”韩昉说道,“何必兴师动众,带这么多人来呢?”

    童贯打量了一眼身旁的亲兵,笑道:“这还叫人多?大部队还在城里呢。韩相公,你猜我这次出征,带了多少人?”童贯笑眯眯地盯着韩昉,右手搓捻着下颌稀疏泛白的胡须。

    “我猜最少也有二十万人——童太师,这是何必呢?”韩昉说道,“自澶渊之盟以来,咱们南北两朝——大宋国和大辽国,百年来情同手足,何以今日却兵戎相见?怕是有阴谋家从中作梗,挑拨你我两国的兄弟情谊。俗话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童太师切莫上当。”

    “我上当?我清醒得很呢。”童贯冷笑一声,“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大宋兵强马壮,国富民强,岂是你辽国能比的?你小小辽国也配跟咱称兄道弟?”

    “童太师,要怎样才肯退兵呢?”韩昉问道。

    “退不了。”童贯说道,“韩相公,你以为出兵打仗是小孩子过家家,说出兵就出兵,说退兵就退兵的?”

    “童太师,出兵伐辽这件事,你大宋可算是违约了。”韩昉转头看了一眼萧容,摆了摆手掌。萧容从怀里掏出一张约十寸长、七寸宽的羊皮纸,展开在童贯和韩昉的面前。

    “童太师,这是一百多年前,你大宋国递交给我辽国的誓书,黄纸黑字,写得可是明明白白呢。”

    “是吗?”童贯笑道,“我不识字,你给我念念。”

    韩昉被童贯呛得说不出话来,脸颊憋得通红。良久,韩昉稍稍平复了心绪,见童贯仍旧笑嘻嘻地盯着他。

    他凑近羊皮纸,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维景德元年,岁次甲辰,十二月庚辰朔、七日丙戌,大宋皇帝谨致誓书于大契丹皇帝阙下,共遵成信,虔奉欢盟,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每岁以绢二十万匹、银一十万两,更不差使臣专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般送至雄州交割。沿边州军,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或有盗贼逋逃,彼此无令停匿。至于陇亩稼穑,南北勿纵惊骚。所有两朝城池,并可依旧存守,淘壕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创筑城隍,开拔河道。誓书之外,各无所求。必务协同,庶存悠久。自此保安黎献,慎守封陲,质于天地神只,告于宗庙社稷,子孙共守,传之无穷,有渝此盟,不克享国。昭昭天监,当共殛之。远具披陈,专俟报复,不宣,谨白。”

    “韩相公,这纸上的一大段话,说的都是什么意思?我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识字不多,不通句读,还望韩相公你这个文化人给我翻译翻译。”

    “这纸上写的,正是百年以前,你大宋与我大辽结下的澶渊之盟。盟约的内容,是你们宋国每年给我大辽一笔岁币,我们两国互不出兵征伐,违背此盟,必遭天谴!”

    “这一百年来,你们辽国可是占了我大宋不少的便宜,拿了我大宋不少的银子。”童贯说道。

    “占你大宋的便宜?”韩昉说道,“童太师,做人可是要摸着良心说话,我大辽每年从你大宋买布匹、茶叶花的钱,何止一十万两?每年从我大辽流入大宋的白银难以计数,以致于我大辽市面上只流通你大宋的钱币,这我没说错吧?真要算这笔帐,你大宋每年给我大辽一百万两银子还不够。”

    “韩相公,我只是一个宦官,你说的这些道理我哪里会懂呢?我只知道,我大宋给你辽国交岁币,而不是辽国给大宋交岁币,这总是没错的吧?你大辽就是在欺负我大宋,欺负了一百多年。”

    “这不是谁欺负谁的问题。这完全就是一个生意上的事情。”韩昉说,”再说,要是不满意盟约内容,你大宋何必签字盖国玺呢?”

    “签了又如何?”童贯笑道,“咱家就不能反悔吗?”

    “童太师,如果你当即退兵,我辽国甘愿向大宋称臣。”韩昉说道。

    “不跟我大宋称兄道弟了?”

    “我辽国愿意当大宋藩属。”

    “你以为我大宋稀罕你们称臣吗?”

    “童太师,如果你此刻退兵,我辽国将燕云十六州拱手相让,送给大宋,如何?”

    “晚了!晚了!”童贯笑道,“如今这天下,谁不知道你辽国已是强弩之末?等你辽国被金国所灭,我大宋想要多少土地就有多少土地,区区燕云十六州,算得了什么?”

    “童太师,何必欺人太甚。”

    “就欺负你小辽国,怎么了?”

    “你能欺国,但你能欺天吗?”韩昉说道,“童太师,听我一句劝,咱们南北两朝,历代交好,情同手足,你大宋怎么可以为了一点小利益就背信弃义?如此做派,岂不是落人笑柄,让天下人觉得你大宋国尽是背信弃义之徒。”

    “背你妈个头。”童贯骂道,“我看你小辽国才尽是背信弃义之徒。”

    “童太师,你跟我说实话,要怎样才肯退兵?”

    “退你妈个头。今天就是天皇老子来求我,我也不退兵。我不仅不退兵,还要带着我这二十万大军,打到燕京去。”

    “童太师,容我问一句,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大宋国君的意思?”韩昉问道。

    “官家的意思,就是老夫的意思。”童贯答道。

    “童太师,你能代表大宋?”韩昉问道。

    “当然。”

    “要的就是这句话!”韩昉突然一跃而起,张开大嘴,死死咬住童贯的手掌。

    “哎哟——”童贯哀号道,喊叫声尖锐刺耳,犹如女子,和刚才说话时的厚实嗓音判若两性。

    童贯身边的几个亲兵一拥而上,掰拉韩昉的手脚。韩昉松嘴了,接着又松开了抓着童贯左臂上的右手。韩昉转头对着萧容手里的羊皮纸,吐出一口带血的痰液。

    红黑色的痰液稳稳落在羊皮纸上。

    “疯狗!要不是看在往日的情份上,老夫一刀砍死你。”童贯骂道,“把这条疯狗赶走。”

    五个兵卒拖着韩昉往北走,另有两个兵卒牵着韩昉和萧容的两匹马,跟在后头。韩昉也不挣扎,任由兵卒们摆布。他仰头喊道:“天日昭昭!天日昭昭!背信之徒,必遭报应!”

    兵卒们走到离童贯军帐二百多丈远的地方,这才止步,将韩昉摔在地上。

    萧容扶起韩昉,问道:“韩状元,你还好吧?”

    “还好,还好。”

    韩昉和萧容骑上马,沿着官道往回骑行。

    两人骑进一片白杨树林,身后的童贯大军终于消失在视线之外。韩昉伸手对萧容说道:“那张澶渊之盟的誓书还在你这吧?给我。”

    萧容将写着誓书的羊皮纸交给韩昉。“宋国背信弃义,这誓书不过是一张废纸。”

    韩昉小心摊开羊皮纸。那口带血的痰渍赫然在目。韩昉将羊皮纸重新卷曲,塞入怀中暗袋。

    “韩状元,这是要将誓书交还给翰林院?”萧容问道。

    “不。”韩昉说道,“这誓书是给萧太后的。”

    “萧太后?”萧容说道,“原来你是被萧太后派出来的。”

    “这次求和之行出发之前,我从萧太后那里领了一个秘密任务,这卷誓书至关重要。”

    “什么秘密任务?”

    “既是秘密,自然是没法说出口的。”

    “是,韩状元说的是。”

    自此,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进了辽国国境边上的一座驿站,萧容将白马的缰绳交给驿丁,换上了一匹青马。“韩状元,你我使命有别,我赶着向天锡皇帝复命,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萧容说完,调转马头向北,扬鞭抽打着空气,朝着燕京方向疾驰而去。

    韩昉向驿丁索要了一个肉夹馍,又要了一碗清水。吃完饭,韩昉从马栏里选了一匹纯种诸藩马,在两个辽国护卫的陪同下,重新上路了。

    他骑着马,不急不缓地走在乡间小路上,走在空旷的田野间。

    等他回到燕京都城,想必天锡皇帝早已从萧容那得知,他此行的任务失败了,宋国拒绝了大辽的求和,童贯大军压境,不肯退兵。他想象着新登基的天锡皇帝耶律淳听到萧容的汇报后,病恹恹的那张脸上浮现的失望和不安。

    萧太后呢?他自己该怎样向住在深宫里的萧太后汇报?“萧太后,臣有辱使命,和谈失败了。”——该用怎样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才能避免萧太后迁怒于他?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萧太后那张五官立体清晰的长脸。服侍她的这些年,他从未见她笑过。

    “和谈失败了,但是——”停顿一会,“太后给臣准备的后备计划,微臣成功执行了。”然后,他将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掏出誓书,为萧太后展示那块沾有童贯血迹的痰渍。

    整件事情将会就这么过去。照他的推想,萧太后不会将求和失败怪罪在他的头上,只会寄希望于那张誓书。 伺候帝王,保全身家之术,不过如此:欲扬先抑,和作文章沽名钓誉似乎没有多大的差别。为官十几年,他总结出了许多秘不外传的为官之道。

    让萧太后多等几天,没关系的。他慢悠悠地骑着马,欣赏着乡间小道初春时节的景色。如果此刻有笔纸,他会停下来写一会诗。

    回到燕京城内,已经是求和失败后的第三天深夜了。

    韩昉嘱咐丫鬟烧了一桶热水,搂着丫鬟一起洗了一场花瓣浴,折腾到天明,这才睡去。

    韩昉从香梦中醒来时,天已过正午。一番穿衣打扮,再三确认澶渊之盟的誓书稳当地藏在胸前口袋里,韩昉骑马出了燕京内城,来到一家挂着“宫廷酒家”招牌的酒楼。

    “韩相公,今儿起得早,吃些什么?”店小二招呼道。

    韩昉报了五样菜品名称。“韩相公今天的胃口不错。”店小二说道。

    今天是我四十岁生日。韩昉微笑着对店小二点头,并未言语。

    不一会,店小二端来一碗香气扑鼻的的虾皮豆腐脑,说是送给韩昉免费品尝的。韩昉用瓷勺剜了一小块,一口吞下去,果然咸鲜无比。他正要尝第二口,店门口突然进来一个儒生打扮的青年男子。

    “宋人打进来了!宋人打进来了!”青年男子喊道,不住地左顾右盼。

    喧闹的大厅瞬间安静下来。

    门口又挤进来几个人,看打扮像是街上的贩夫、出门游乐的妇人,嘴里嚷嚷的都是同一句话:“宋人打进来了。”

    食客们这才慌神了,纷纷从八方桌旁边起身,往大门口走去。大门口涌进来一波汹涌的人潮,把想要出门的食客全给推了回来。不一会,原本就座无虚席的大厅,肩膀贴着肩膀,人头挨着人头,转身都变得困难。韩昉被人群推挤到楼梯口,索性上楼,到了二楼大厅。

    他在临街的轩窗占到了一个位子。放眼望去,一丈宽的巷子被乌泱泱行人挤占满了。巷子两头是几个穿着银色铠甲,手里握着大刀的骑兵,他们身后跟着三三两两穿着衣甲,手持长矛的兵卒,驱赶人群朝巷子中间走。韩昉一眼便认出,这些兵卒身上穿的,是宋国的兵服。

    “宋人怎么进城的?”有人问道。

    “宋国细作打扮成做生意的买卖人混进城内,杀了外城城门的守卫,这才引宋国大军进来了。”另一人回答道。

    看客们闲谈的闲谈,叫骂的叫骂,吵架的吵架,足足闹了一个多时辰才消停下来。守在巷子两头的宋国士兵操弄着大刀,偶尔发出三两声意义不明的呵斥声,倒也和人群相安无事。

    过了一个多时辰,夕阳西下。街巷里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盘腿坐地上的韩昉赶紧站起来,凑近窗户口往外看。巷子口来了三个将领打扮的人,骑着马。五六个宋国步兵簇拥在他们身前身后。

    三人之中为首的那位骑行到韩昉所在的酒家门口,勒马不动,右手举起一把短锏。韩昉看清楚了他的侧脸,原来是常胜军统帅郭药师。韩昉后退一步,生怕郭药师抬头看到自己。

    “大伙听好了!”郭药师摇头晃脑喊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凡是愿意归降我大宋的——”

    “郭药师!”一个声音从窗户底下传来,打断了郭药师的讲话。韩昉从窗轩中探出半个脑袋观望。

    打断郭药师讲话的人是刚才那位进酒楼报信的青年男子。他伸直着右手指着郭药师说道:“郭药师,你身为辽国统领,投敌叛国,人人得而诛之!”

    郭药师挥动着短锏,骑马朝青年男子走去。街上的人群聚拢在一起,堵住郭药师的去路。

    临街阁楼窗口里突然飞出一块黑色砚台,不偏不倚地砸在郭药师旁边一位骑马的宋国将领头盔上。将领闷哼一声,跌落下马。一个声音从阁楼里传出来:“誓死保卫大辽!”

    一时间,又有什么东西从另一栋楼房的二楼窗口飞了出来,落在郭药师的身边。紧接着,更多的杂物从临街店铺的二楼、三楼扔出来。

    站在韩昉身边的一位老大爷从餐桌上摞起一叠餐盘,从窗口里抛了出去,街道上响起一阵清脆的碗碟碎裂声;两个小孩扛起一条长凳,对着楼底下一位宋国士兵砸去;宋国士兵提着刀,想要冲进酒楼,不曾想又被一块盆栽砸中头盔,转身便躲进屋檐下;隔壁一栋两层高的茶楼里,一个青年左脚踏在窗栏上,胸口抱着一座假山。“宋贼受死!”青年喊道,双臂往前一推,假山从窗口滑落出去,砸在楼下一位抱着男孩的妇女头上。妇女脑壳迸裂,灰色的脑浆流了一地,男孩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啼哭。

    不知过了多久,“宫廷酒家”二楼餐厅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完了。街上没了动静。郭药师和几个宋国士兵早已不见踪影。

    “王师来了!”韩昉听到楼下有人在大喊,“王师来救咱们了!”

    韩昉下楼,果然见到巷口站着五个手拿长矛的辽国士兵往这边走来。

    “萧太后在哪?”韩昉递上自己的身份牌。士兵木讷地摇摇头,将身份牌还给了他。他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士兵的头领面前,再次递上了身份牌。“萧太后此刻在哪里?”韩昉问道。

    士兵头领将身份牌还给韩昉,摇摇头,并不答话。

    “我是辽国朝廷的人,烦请告知,萧太后此刻在哪里?”韩昉左右摆动着身体,展示身上的官服。

    士兵头领伸手指向西边方向。“萧太后不在城内。”

    “不在城内,那在哪里?”

    士兵头领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转身招呼部下。五位士兵径直朝巷口的另一边的走去。

    燕京城外西边方向?那只有一个地方适合藏身。韩昉希望自己猜的没错。

    韩昉走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从一座怡红院外系马桩上解开一匹栗色细颈马的绳索,踩着马镫上马。没费多少口舌,韩昉从辽国士兵重新夺回来的开阳门出了燕京城。他不敢再耽搁了,一路马不停蹄,骑行到了一片榆木树林。大悯忠寺就在眼前。

    他放慢了马步,在马背上整理凌乱的衣衫。确认澶渊之盟的誓书仍旧在自己的怀里的暗袋放着,他稍感安定。

    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两个络腮胡子的辽国骑兵,各将一柄长刀架在韩昉的脖子上。

    “我果然没猜错,萧太后就在寺庙里吧?”韩昉喃喃自语道。他掏出身份石牌,向辽兵自报家门。辽兵领着他进到了大悯忠寺的围墙内。

    一推门,寺院里几百双眼睛同时盯向韩昉。除了十几个牵马站岗,身穿辽服的兵卒,千尺见方的院子里坐满了女人和小孩,有白发老妪,也有稚气未脱的少女。大雄宝殿的殿门紧闭着。韩昉想进去,两个卫兵冲过来,拦住他的去路。

    “我有要事是禀报萧太后。”韩昉说道,“萧太后交给我一个秘密任务,我要去向她交差。”

    “什么事情比萧太后的安全重要?谁知道你是不是宋国的细作?”卫兵一脸的冷漠。

    “你搜我的身,我没带武器。”

    “说了不许进就是不许进。”卫兵说道。

    韩昉软磨硬泡了半天,卫兵始终不让韩昉靠近殿门。他只好学着庭院里其他人的样子,盘腿坐在殿门外阶梯旁的草地上,手肘撑着脑袋发呆。

    韩昉从瞌睡中惊醒时,夜幕完全降下来了,天空闪烁着繁星点点。几个兵卒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给众人分发食物。

    韩范分到了两块油饼,囫囵吞下。嗓子噎得不行,他向卫兵讨要了两口清酒,这才好过多了。吃饱饭后,他暗自发愁,今晚该睡在哪里。

    大雄宝殿的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萧太后骑着一匹枣红色高头马,立在大殿中央,身后是一尊四五人高的镀金佛像。四个手持火把的卫兵,分立她的两边。火光照耀下,影影绰绰,从院子里看,萧太后仿佛站在佛像的腿上,和佛像融为一体了。

    枣红马抬起蹄子,跨过门槛,下了殿门前的阶梯。萧太后在院子前停住了步伐。

    “姐妹们!”萧太后右手举起窄长的弯刀嘶喊道,“宋国卑鄙无耻,撕毁盟约,偷袭我大辽的都城。金国人欺负咱们也就算了,不知好歹的小宋竟也打起咱们的主意。咱们大辽国是该当有此一劫,挺不过去,那便就此亡国了。姐妹们,咱们不能再逃了,咱们又能逃到哪里去?我得到消息,咱们的后援快到了,萧干带着兵马打回燕京城了,咱们也不能丢了大辽国的脸,咱们也要打回去。”

    萧太后挥动弯道,指着右手边观音殿前的一座佛塔。“诸位,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萧太后大声说道,“悯忠!悯忠!上天怜悯忠义之人!上天怜悯我大辽!上天佑护我大辽!这,便是天意!诸位,不愿意跟着我的,留在这,愿意跟着我的,拿出家伙,跟着我杀回去!”

    院子里的老老少少慢慢向萧太后靠拢,低头在衣带里掏着什么东西。不一会功夫,人人手里都举着一把或两把武器,有拿短柄尖刀的,有拿剔骨刀的,就连六、七岁打的孩子,手里也捏着一根从妈妈头上取下来的尖尖的发簪。

    趁此机会,韩昉赶紧上前,抬头对马背上的萧太后说道:“臣韩昉罪该万死,和谈失败了。但太后交代的任务,臣办到了。”

    “那张誓书,可在你这?”萧太后弯下腰小声问道。

    “就在臣的身上。”

    “好,你就待在这。”萧太后吩咐道,“保存好那张誓书。”

    “是。”韩昉应声道。

    “顺天意,杀汴寇!”萧太后坐直身子,仰头喊道。

    “顺天意,杀汴寇!”院子里的妇孺们齐声呼应。

    萧太后和众人骑马离开寺院。韩昉目送这些去找宋军算账的女流们,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偌大的庭院,只剩下他和几个倚着门看热闹的和尚。

    悯忠寺的住持给韩昉找了一间住持专用的禅房,安排他住下了。

    一晃眼,四天过去了。韩昉白天跟着和尚劈柴种地,晚上一个人在禅房读佛经。除了寺庙的饭菜有些不合胃口外,日子过得还算逍遥自在。这天半夜,昏暗的菜油灯灯光下,韩昉读到一段有关六祖慧能的公案,忍不住为公案中蕴含的禅理击节赞叹。他离开书桌,兴奋得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正这时,他听到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开门一看,两个神色威严、体格壮硕的辽国士兵站在放门外。

    “萧太后召你进京。”一个士兵说道。

    “辽国赢了?”

    “那是当然,大赢特赢。”士兵回答道。

    “萧太后没受伤吧?”

    “受伤?萧太后毫发无损。”另一个士兵说道,“萧太后带着二百多个女眷,打得宋贼求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从宋贼那缴获了一千多匹战马。”

    “这话当真?”韩昉说道,“我听闻,童贯可是带了二十万人马过来。”

    “我要有半句假话,相公你砍下我的头给你当球踢。”士兵回答道。

    韩昉骑上士兵备好的马,不多时便到了燕京城内。深夜的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辽国士兵来回巡逻。

    韩昉在内宫后殿见到了萧太后。她侧身站在大殿中央的一只半人高的铜鼎旁,露出半边清癯的脸庞和一头乌黑秀丽的发辫。

    “臣来迟了。”韩昉低头说道,“臣听说,太后赶走了宋兵。”

    “赶走了,他们在前面跑,我在后头追,追了三十里,再追下去腿也要跑断了,就没追了。”萧太后转过身说道,“从宋贼那缴获了一些战马,也算不得什么大功劳,全靠萧干在一旁出力。”

    “太后真乃女中豪杰。”

    “我算什么豪杰,”萧太后说道,“是童贯和他那些宋兵太没用。”

    “数百女流之辈,战胜二十万血肉男儿组成的大军,史上闻所未有。”

    “行了,行了。拿誓书给我。”

    韩昉双手递上写着澶渊之盟的羊皮纸誓书。

    萧太后摊开羊皮纸,凑近眼前端详。带血的唾液早已阴干,在纸上留下一团暗灰色的印迹。

    “这上面可有童贯的血渍?”萧太后问道。

    “有。”

    “童贯可说了他代表宋国?”

    “说了。”

    萧太后拍掌三下。大殿进来三个穿紫色僧裙的喇嘛,从萧太后手里接过带血的羊皮纸。

    “开始吧。”萧太后吩咐道。

    “太后,真要到这个地步了吗?非要逆天而为吗?”为首的光头喇嘛说道。

    “你这说的什么话?”萧太后怒道,“什么叫逆天而为?”

    “太后,这大千世界,自有他的因缘果报,凡人用奇术干预果报,这就叫逆天而行。”喇嘛说道,“太后不过是想要宋国尝一尝不守信约的恶果,是也不是?我实话告诉太后,宋国无信,必有果报。”

    “哼!必有果报?可是我问你,这果报什么时候来呢?一百年以后,两百年以后?那时我早已入了黄土,这果报与我何干?我可等不了这么久,我日日巴望着宋贼的果报早点来到。”萧太后说道。

    “既然太后执意如此——”光头喇嘛拿出一柄短刀递给萧太后,见她用刀割破掌心,将血液滴在羊皮纸上。“我只好舍命相陪了,”光头喇嘛说道。

    喇嘛小声读了一遍澶渊之盟的全文。“太后放心,待我做完法事,宋国的果报定会在一百年之内到来。”

    “什么果报?”萧太后问道。

    “宋国皇室身死国灭。”喇嘛答道。

    “身死国灭…身死国灭…”萧太后念道。起初只是喃喃自语,后来说话声音越来越大,语速也越来越快,虽然听上去含含糊糊的,但韩昉能够听辨出,萧太后嘴里念叨的,始终是那“身死国灭”四个字。

    三个喇嘛同时吹响一声法螺。法事开始了。

    大殿内,回荡着萧太后的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