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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猴孙王

    “是老鸡汤!”韦小宝将书袋挂在院子里的槐树枝头,蹦跳着直奔厨房。“里面放了当归!”他边跑边喊。

    推开厨房的木门,看见姑父的那一刻,韦小宝愣在原地。一旁姑姑拿着锅铲搅动着锅里的肉汤。

    “这么早就放学了?”姑父说道。

    “每天放学都是这个时辰的。”韦小宝回答道。

    “哦。”姑父说道,“去客厅里等着,饭马上就好了。”

    韦小宝乖乖坐在客厅里等着。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姑姑端着一盆鸡汤摆上餐桌。

    “小宝,你还在长身体,多吃点。“姑父夹起一只鸡腿,放到韦小宝的碗里。

    韦小宝咬下一小块鸡肉,受宠若惊。

    “好吃吗?”姑姑问道。

    “好吃。”

    “能不好吃吗?这只老公鸡,花了我一天的工资呢。”姑父从餐盆里舀了满满一碗鸡汤肉,递给姑姑,“你也多吃点,吃公鸡能治缺乳。”

    “没用的,我吃过你开的多少药方都不管用,一碗公鸡汤就管用了?”姑姑端起碗靠近嘴边,对着碗内吹气。

    “小宝,姑父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姑父说道。

    姑姑放下了手里的饭碗。“有什么事情等吃完饭再说不行吗?”

    “早说晚说都一样的,小宝,你来姑父家多少年了,你还记得吗?”

    “记得。”韦小宝回答道,“从爹娘死的那一年——从我五岁开始算起,我来姑父家已经整整六年了。”

    “小宝,姑父对你好不好?”姑父问道。

    “好。”

    “小宝,下个月你不用去上学了。”姑父说道,“你开心不?姑父知道你一直不喜欢上学。”

    韦小宝停止了咀嚼,眼巴巴望着姑父。

    “让他读完到这一学年嘛,”姑姑说道,“这才刚入学一个月,能学到什么?”

    “张公子那边催促得急,我也是没办法的呀。”姑父说道,“何况,我看咱家的小宝不是读书的料,以后当官是没指望了。”

    姑姑站了起来,右手掌贴覆在半张脸上。“你是当家的,你说的算。”姑姑哽咽道,离开了餐桌,进到卧房里去了。

    “小宝——”姑父抓起韦小宝的双手,“小宝,下个月开始,你就去张员外家,跟着张家公子,作他的书僮,你看这样好不好?当书僮比读书好玩。”

    “书僮是什么?”

    “跟丫鬟一样。”姑父说道,“张公子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张公子不让你做的,你一样也不能做,懂了吗?等你去了张家,要机灵点,学会看人脸色了。要老实,你不要像在姑父家里这样随便。这些年来,姑父都把你看作是自己的儿子,姑父把你惯坏了,姑父真担心你去了张家以后,人家说你不懂规矩,把你退回来,到时候那可真就丢脸丢大了,不仅丢你姑父的脸,也丢你死去爹娘的脸,小宝,你不会丢姑父的脸吧?”

    韦小宝摇头。他的双手手指交叉在一起,两只大拇指的指甲相互刮擦着。

    “那就好,那就好。喝了这碗鸡汤吧。”姑父说道,“我这鸡汤里加了党参、当归、川芎、炙黄芪,补得很。小宝,我问你,炙黄芪是治什么的?”

    “治脾虚腹胀。”韦小宝答道。

    “还有呢?”

    韦小宝只是喝汤,并不答话。姑父不再追问下去,笑吟吟地盯着韦小宝。

    喝完鸡汤,天色渐渐暗淡,姑父进到姑姑的卧房。韦小宝听到门闩滑动时发出了摩擦声。

    韦小宝也进到了自己的卧房。他闻到一股腥臭味。气味是从放在卧房角落里的木桶发出来的,里面塞了半桶灰色麻布,这是表弟换洗下来的屎尿布。

    要在平时,韦小宝会任由自这臭味在自己这间十尺见方的卧房弥散。他早有了对付臭味的经验——待久一点时间,就闻不到臭味了。可是今天,他却决定提前做完明天早上的活计。他提起木桶,往河边走去,一边走一边思考着刚才姑父对他说的那一番话。

    想了一路,他始终没能想明白,姑姑为什么不太同意他去当书僮。他倒是能够想明白,去张员外家当书僮,对姑父肯定是有好处的:姑父不必再在他身上花钱了——虽说他自认为他并没有花掉姑父多少钱。

    他上过三年的私塾,每年的学费大概八百文铜钱,合计下来,姑爷应该给他交两贯四百文铜钱的学费,但实际上,姑爷一枚铜钱也没有出。他能够上学,靠的是姑父的人情关系——姑姑是这么告诉他的。

    初秋的河水冷冽彻骨,韦小宝的双手冻得失去知觉。他蹲在岸边的石板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手掌上,这才感觉好过一些。沾满表弟屎尿的麻布经过河水冲洗,味道散去了一大半。

    揉搓,摔打,再揉搓,再摔打。他对这一套动作已经相当熟练。只消浣洗三遍,麻布就能清洗到让姑父、姑姑满意的程度。

    给张员外家的公子当书僮以后,也要给张公子洗尿布吗?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以后的生活中,将要在洗尿布中度过?他才十一岁,如果他活到八十岁,那么他将要洗六十九年的屎尿布。这个念头盘踞在他的小脑瓜里,简直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将洗好的麻布放入木桶,站直了身体。既然是给张公子作书僮,那自然意味着张公子的年纪与他差不了多少,又或者比他大十几二十岁——他突然明白过来,张公子是不穿尿布的,既然不穿尿布,又哪里会有尿布需要他洗呢。一想到这,他高兴得忍不住跳了起来。

    他的脚底板踩在一块滑腻的石块上,身子整个向前扑倒。他伸手抓住了木桶,拖着木桶一块落了水。刺骨的凉意侵袭着他的全身,他的右手抓着木桶,不敢撒手,左手在水面上扑腾着,想要学着那些会游泳的人的样子,游向岸边。水流并不湍急,木桶带着他,漂流得离河岸越来越远了。

    一片茂密的芦苇荡救了他。他横过身子,从淤泥里翻滚到回岸边。尿布全落水里了,漂走了。

    韦小宝提着那只空空的木桶回到姑父家,偷偷摸摸进了自己的卧房。街上传来打更人的声音:“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他脱光衣服,钻进了被子里。

    从睡梦中惊醒时,韦小宝听到隔壁的卧房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今晚似乎格外寒冷,他真后悔今年春天光顾着和岳飞到处爬树和捅马蜂窝,忘记多收集一些柳絮了。他身上这张麻布被子,被芯里的稻草太多,柳絮又太少,热气全从麻布缝隙里跑光了。

    他裹着被子下床。表弟的啼哭声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姑姑的抽泣和呢喃。韦小宝对姑姑房间里传出的这种声音并不陌生。他的卧房与姑父、姑姑的卧房仅隔着三道木板墙,隔壁有人说话时,他能听得清清楚楚。有好长一阵时间,他以为姑父总是趁着夜晚欺负姑姑,并为此对姑姑深怀同情,后来偷听的次数多了,他才惊觉,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他发现姑姑其实并不怎样讨厌被姑父欺负,伴随着一阵哀求和哭泣之后,她常常发出令韦小宝百思不得其解的欢笑。

    韦小宝将耳朵贴上木板墙,声音变得更清晰了。

    “小宝这苦命孩子。”是姑姑的声音。“我对不起我那死去的弟弟。”

    “他年纪不小啦。”姑父说道,“十一岁,已经是半个大人了。”

    “那也不该把他卖掉。”姑姑说道。

    “不卖,难道要一直养着他吗?”姑父说道,“咱们对小宝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也该学会靠自己的本领谋生了。”

    “靠自己的本领?说的好听,你教过他什么本领嘛?”

    “我教了,是小宝他自己不中用!”姑父说道,“你也别太不讲理,他去张员外家,难道会比在咱们家过得差?咱们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儿子刚出生,你又没奶水,我还得花钱请奶妈,你知道请一个奶妈一个月要花多少银子吗?”

    “那你也不该把小宝卖给张员外家的公子呀。”姑姑叹气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顶多三两银子,就能买到长得俊俏的奴婢丫鬟,张公子肯花七两银子买下小宝,这多出来的四两银子,难道是张家公子发善心,白给你的不成?”

    “说不定人家张公子就是这么一个天生的大善人呢?”

    “你还在骗我!你个不要脸的泼皮!”姑姑一边哄逗哇哇大哭的表弟,一边骂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张公子那点丑事早就人尽皆知了,你还想蒙我呢。人家都说张公子好龙阳之癖,为人又心狠手辣,光是去年,死在他手里的男孩就不下三个,全埋在他家后花园里了,他张家手眼通天,县令哪里管的了他?还不是任由他胡来?可怜我家的小宝哟——这七两银子,是小宝的买命钱呀!”姑姑又哭起来了。

    “这只能怪小宝的命不好。”姑父说道,“现在的世道,谁不是艰难求生?你也不要太担心了,万一小宝这孩子讨张公子的欢心,张公子舍不得作贱他呢?”

    “但愿如此吧。”姑姑啼哭道,“想当初小宝他爹死的时候,我心里还盼着这孩子以后好好读书,以后出人头地。现如今,真要给张家那没廉耻的张公子当了书僮,就算是入了贱籍,读书做官是彻底没指望了。”

    “我真是受够你了。“姑父说道,“你天天让小宝读书做官,你以为读书做官很容易的吗?你也不看看,你这个宝贝侄子是个读书的材料吗?小宝这人走不了读书做官这条路的,你听我的准没错,我天天坐堂,看人看得很准的。”

    韦小宝哆嗦着身体回到床上。姑父和姑姑还在说话,偶尔有一两句话异常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被子和床褥好不容易有了点热气,他不想再下床了。

    天刚蒙蒙亮,韦小宝起床烧水。昨晚被河水浸透的葛麻外衣穿在身上湿答答的,他只好从箱子里找出一件淡黄色纸衣穿上。这纸衣在衣物箱里放了一年多了,是姑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一直舍不得穿。

    忙活了半个时辰,他烧好了水,扫好了地,洗好了碗,又把家里的桌子、凳子擦了一遍;表弟的尿布昨晚被河水冲走了,倒是不需要他去洗了。他坐在客厅矮凳上,等着姑父和姑姑起床。

    姑姑叫他吃早饭时,他把昨天晚上不小心丢失尿布的事情说了出来。姑姑没责怪他,只是催他快点喝小米粥,凉了就不好喝了。他端起碗,一饮而尽。“姑姑,今天还要去上学吗?”他问道。“去呀,”姑姑回答道,“多上一天是一天。”

    离开课还有半个时辰。韦小宝提着书袋刚要出门,姑父叫住了他。“小宝,姑父考考你,考《黄帝内经》。‘天不足西北,左寒而右凉’——往下背。”

    “天不足西北,左寒而右凉;地不满东南,右热而左温,其故何也?”韦小宝咽了咽口水,“岐伯曰:阴阳之气,高下之理,太少之异也。东南方,阳也,阳者其精降于下,故右热而左温。西北方,阴也,阴者其精奉于上,故左寒而右凉,是以……是以……”

    “是以地有高下。”姑父说道。

    “是以地有高下,气有温凉,高者气寒,下者气热。故……”

    “不用继续了。”姑父说道,“这种死记硬背的东西都学不会,小宝呀小宝,姑父对你真是失望透顶了,你以后不要跟着我学医了,你学不会的。这是送分题呀!考试必考的呀!简单的背诵题你都答不出来,足见你在医学上没有天分,姑父送你去当书僮是没错的。”

    “你有天分!”姑姑放下手里的碗筷,“你有天分,也没见你考太医局去呀?还不是在这小地方当一个坐堂郎中。”

    “进太医局,那也是要有机遇才能进的呀!你以为我不想进太医局?我做梦都想的呀!”姑父转身对姑姑说道,“我当坐堂郎中怎么了?你现在吃的饭,哪一口不是我当坐堂郎中挣来的?儿子喝的奶,不是我当坐堂郎中挣来的?小宝上学没花一文钱,难道不是开私塾的员外看在我的面子上,送我的人情?要不是我,你这宝贝侄子哪里有学可上,官办的县学又不会收他。你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还不看起我这个坐堂郎中了。”

    “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姑姑小声说道。

    韦小宝轻手轻脚离开了姑父家。走了十里路,进学堂时,新来的代课老师已经在上经史课了。韦小宝贴着墙壁,朝着自己的位子挪动着脚步。全班二十来双眼睛盯着他,几个同学故意发出嗤笑声。

    代课老师叫住了韦小宝:“你!站住!”

    韦小宝站立不动。

    “背一下《百家姓》,从‘赵钱孙李’开始。”高高瘦瘦的代课老师命令道。

    韦小宝花了半柱香的时间,一字不差——至少他自认为是一字不差地背完了《百家姓》的全文。好几个同学鼓起掌来。

    “孺子可教。”代课老师微笑道,“赶紧找个位子坐下吧。”

    韦小宝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这位来新来不到半个月的代课老师看上去二十来岁,身材消瘦,嗓音低沉有力。韦小宝只记得他说过他姓秦,名字却是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了。反正下个月他就要去张员外家给张公子当书僮了,记不记得这位老师的姓名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百家姓》的开篇,为什么是赵钱孙李?”秦老师问道。

    “因为全天下姓赵的人是最多的,姓钱的人是第二多的。”有人说道。

    “不对,不对。”秦老师摇头道,“说起来,我还跟《百家姓》的作者有过一面之缘呢,那时候他还没开始编写《百家姓》。

    “他之所以将‘赵钱孙李’这四姓排在百家姓氏之首,无非是想讨好权贵罢了。赵姓乃是咱们宋国的国姓,钱姓是以前的吴越国国姓,孙姓是吴越国皇帝正妃的姓氏,李姓是后唐的国姓。”

    “什么是国姓?”韦小宝问道。

    “官家姓什么,什么姓氏就被称之为国姓。”秦老师回答道。

    “下面我们接着学习《论语》,”秦老师朝着学堂正中央的位置瞟了一眼,“虽然刚才有人提出来,《论语》很枯燥,但不学不行呀,孔夫子是圣人,虽然说圣人说的话不一定全对,但总比咱们这些普通人说的话有道理吧。”

    “我们不想学《论语》,老学这种东西有什么用?”说这话的是韦小宝的同学武戎。他比韦小宝大两岁,是班级里年纪最大的学生。

    “如果你想做官,就得学这些东西。”秦老师走到学堂中央,走到武戎的身边。

    “我不想做官。”武戎说道,“做官有什么好的,我不愁吃,不愁穿,干嘛要做官?那些想做官的,不就是想捞钱吗?我家不缺钱,我家的钱够我吃一辈。”

    武戎话音刚落,他那三个平时和他玩得要好的伙伴齐齐喝彩,拍桌子和摔书的声音时起彼伏。

    秦老师挺直身板,站在原地,一脸淡然地看着武戎。 “不学《论语》,你想学什么?”

    “秦桧,你原先不是教算术的吗?”武戎说道,“那你教我们算术呗。我想学算术,不然连我家的账本都看不懂。”

    经武戎这么一说,韦小宝这才想起来了:这位秦姓老师,单名一个“桧”字,表字会之。

    “你叫我什么?”秦会之放下手里的书卷,逼近武戎。

    “秦桧,你不就叫这个名字吗?”

    “啪!”武戎没来得及反应,秦会之一个巴掌甩在他的脸上。武戎伸手捂住了脸颊。秦会之扬起手,作势要打第二下。

    “你敢打我?!”武戎说道,“就连我爹娘都没打过我!”

    “那我就替你爹娘教训你。”秦会之说道,“直呼别人的名字,非常有冒犯性,更何况我还是你的老师,这涉及师道尊严。”

    “狗屁的尊严!”武戎站起身,对着秦会之的左脸就是一巴掌。秦会之瞪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位比他矮上一个脑袋、但看上去却比他壮实得多的学生。

    秦会之抬手反击。这一次打的是武戎的左脸。

    “啪!”武戎也回敬了秦会之一个耳光。

    “打起来,打起来。”有人小声鼓噪道。有人仰着脖子,发出狼嚎一般的怪声。更多的人拍着桌子助兴。武戎的两个跟班,抢过同桌的书本,砸向秦会之。

    秦会之回头,寻找了攻击他的人。武戎抓住这个机会,左手臂勾住秦会之的后背,后手握拳,连续捶打秦会之的肚子。武戎两个跟班顺势贴近秦会之,挥拳打向秦会之的后背和脑袋。

    韦小宝从座位上起身冲到武戎身边,从背后死死抱住武戎,想要将武戎从秦会之的身边拉开。无奈武戎比他个头高,又比他壮硕得多,韦小宝拉他不动。他退开两步,抄起一把椅子,砸向武戎和他那两个讨厌的跟班。

    武戎三人陆续发出几声惨叫,他们停手了。秦会之捂住肚子,大口大口喘气。

    “今天的课,先上到这里。下午休假半天,放学吧。”秦会之说道。

    学堂里爆发出一阵欢呼。

    正当午时,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韦小宝离开私塾,拎着书袋,独自一人来到水门城城墙脚。

    通往城门的道路两侧有不少临街叫卖的小贩。一个吹糖老头手里拿着一只公鸡形状的糖塑,伸到了韦小宝的面前。韦小宝低着头匆匆走开。这种小糖人少则五文钱,多则十文钱,他可没钱买。他正要去野地里采摘桑叶,再卖给城里的蚕农。忙活一下午,能够挣到两文钱。有了这两文钱,他可以买上一大把的芦絮和柳絮,填充被子。

    出了城门,往东走了一公里,他来到那片熟悉的荒地:据姑父说,这块地是王安石当宰相时,他和几个亲戚开垦出来的,为此还得到过官府的嘉奖。后来官府不再为开垦田地发奖励钱,这块远离汴梁城郊的田地很快便荒废掉了。但他们当时种在田埂旁的的五棵桑树树苗却活了下来。

    也许是缺乏养分,缺少照料的缘故,五棵联排桑树长得枝头低矮,枝叶稀疏。对此韦小宝并不介意。

    他在荒地上找到一块干燥的土地,将书袋叠好放下。正要转身时,他听到后背传来“嘶啦”一身响,纸衣被人整个从身上撕扯下来了。

    他被人从身后扑倒,脑袋被四只手掌摁在黄土地上。他的嘴里尝到一股腥甜味,半边脸颊传来一阵后知后觉的剧痛。

    “你很喜欢当秦桧的走狗,是吧?”一个声音说道。虽然没法准转头看清说话人的脸,但在韦小宝认识的人里头,只有武戎才有这种奇特的公鸭嗓。

    “呵呵,呵呵呵——”两声似笑非笑的怪声。是武戎两个跟班发出来的。

    “你这有爹生,没爹养的杂种。”武戎骂道。

    武戎捡起麻布书袋,猛地撕开。书卷掉落在泥土上,武戎踩上一脚,拾起来扔进了长满苍耳草的田地里。韦小宝徒劳地挣扎着,手脚被武戎的两个跟班摁压得丝毫无法动弹。

    拳脚像暴风骤雨一般,落在韦小宝的脑袋上、腰背上、手臂上、屁股上。钻心的疼痛从身体各处传来,痛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

    他就要死在这野外的田埂上了。韦小宝人生头一次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威胁带来的莫名恐惧,甚至使他忘记了疼痛。

    死在这里也好——韦小宝没来由地生出解脱感。如果他死在这片荒地,也就用不着去给张公子当书僮了,姑父也许会愤怒于他的死,因为他害他没能赚到张公子的七两银子。可是姑姑却会为他的死感到伤心,甚至可能还有一丝丝的庆幸。

    他不再挣扎,放弃了任何身体上的反抗。

    武戎和他的两个跟班从他身上下来,嘴里怪叫着,从田埂上跑开后,韦小宝张嘴吐出一大口黄泥,歪斜着身子,从田埂站了起来,没费多大力气在田野里找到了被武戎扔掉的麻布书袋和课本;他身上的纸衣被扯成几块,勉强能够遮盖住上身。他从书袋里抽出三根细麻绳,绑在自己的腰间固定纸衣,一瘸一拐地朝北边长满白桦树的山丘走去。

    在一条裸露着沙砾,长着枯黄色浅草的山坡上,韦小宝找到了他的小伙伴。

    “哎哟哟——”他的小伙伴喊道,扬了扬手里的牵牛绳,“这是怎么了?”

    “我被人打了。”韦小宝说道,“你知道武戎吗?我的同学,就是他打的我,他和他那两个跟班。”泪岁夺眶而出,“县里最大的米店就是他们家开的。”

    “他为什么要打你?”岳飞问道。

    “因为我当了秦老师的走狗。”韦小宝苦笑道。

    “秦老师,是你们学校新来的那个代课老师?”

    “就是他。”

    “小宝,你被人打成这样,作为你的好兄弟,我要为你报仇。”岳飞说道,“但是,我现在要放牛,还要等我舅舅从山里砍柴回来,再为你报仇。”

    韦小宝说道:“晚上我能住你家吗?我不想回我姑姑家了。”

    “可以。”岳飞答道,“不过要等我放完牛,等我舅舅从山里砍柴回来,再回家。”

    韦小宝躺在山坡上,摊开课本。岳飞的脑袋凑了过来。韦小宝手指着书卷上的字,他每念一个字,岳飞便跟读两遍。

    直到日头昏暗,晚霞也失了颜色,岳飞的舅舅才出现在山脚下。他低着头,背上背着一捆和他脑袋齐平的柴禾。

    “这不是王大夫家的大朗吗?”岳飞舅舅说道。

    “我是他的侄子。”韦小宝说道。

    “难得你和岳飞玩得来,我们家是种田的,不像你姑父,识得字,会读书,你跟着你姑父,前途大好,说不定以后考上状元,给你姑父争光,到时候我们家岳飞去给你打下手。”岳飞舅舅边走边说,“你们两个孩子都是命苦的娃,我们家岳飞他爹在他小时候就瘫痪在床,要不是住在我家由我照料着,他爹早就死了。”

    “舅舅,你怎么老提这事?”岳飞说道。

    “难道我说错了吗?要不是有我这个舅舅在,你和你娘怎么在世上生存下去?没有舅舅我,你的日子会比现在好过?你现在的本事哪一样不是我教你的?砍柴,放牛,种田,不都是我手把手教会你的。没有我,你早就像你那个短命的哥哥,活活饿死了。”

    “舅舅是我的救命恩人。”岳飞说道。

    岳飞舅舅呵呵一笑。“知道就好,你这孩子挺懂事的,舅舅没白疼你。”

    三人在村口分手。韦小宝跟着岳飞进到一个土墙做的围院里。院子里有三间平房。东边的房子没住人,门窗都朽坏了;西边的房子墙角摆满瓷碟和瓷瓶,岳飞说那住着一个烧窑的。岳飞将牵牛绳绑在进门的石柱上,领着韦小宝进到南边低矮的茅草房。

    “怎么不点灯?”进门后,韦小宝说道。

    “费油。”岳飞答道,“有月光就够了。”

    这间茅草房的窗户上没贴窗纸,站在墙边能够看到夜空中的闪闪星光。

    “晚饭摆在桌上了,你自己吃吧。”一个沙哑的女声从墙边传来。房间角落的炕头上,隐约有个黑影在摆动。

    “娘亲,你吃了吗?”岳飞问道。

    “娘吃过了,你自己吃吧。”岳飞娘亲回应道,“你身边的这人是谁?”

    “是我的好伙伴,叫韦小宝。”岳飞回答道,“城南医馆王大夫的侄子。”

    “哎呀呀,是贵客呀!”岳飞的娘亲说道,“吾郎,你是走了好运了,交上这么一个伙计!”

    “小宝教我读书认字。”岳飞递给韦小宝一个摸上去硬巴巴的馒头,“他今天住咱家。”

    “哎呀呀!教你读书认字!那你还不应该给人家磕头,谢谢人家?”岳飞娘亲说道,“认字好!认了字就能做官了。不像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不是不会写,是连认也认不全呢。”

    “娘亲,快别这么说,你还是认识几个字的。一二三四你是认得的。”

    “认得个鬼哟!‘一’字我倒是认得,一横就是‘一’字,两横就是‘二’字,三横就是‘三’字,‘四’字呢?‘四字’怎么写,我可就完全没数了。”

    韦小宝拿起馒头送到嘴边,咬下一大口。使劲咀嚼了几下,嘴里分泌不出半点口水,他强忍住恶心,咽下馒头,嗓子被噎得生疼。他第一次吃这样又干又酸又苦的馒头,实在有些难以适应。

    韦小宝吃完剩下的馒头,岳飞早已爬上土炕,和他的娘亲躺一起。

    “你们家这么早就上床睡觉吗?”韦小宝随口问道。

    “这样能节省体力。”岳飞说道,“我只吃了一个馒头,肯定捱不到天亮就饿了。你也赶紧躺上来,别多说话,省点劲。”

    韦小宝躺上土坑。房间里寂静无声,窗外繁星闪烁。“岳飞,你忘记锁门了。”

    “不用关门,不会进贼的。”黑暗中,岳飞说道,“我家没东西让贼偷。”

    第二天一早,韦小宝是第一个起床的。去厨房洗簌一番回到正厅,岳飞娘俩也起来了。“小官人,一起来吃早饭。”岳飞娘亲招呼道。

    “叫我小宝就可以了。”韦小宝说道。他的视线落在岳飞娘亲悬空在板凳下的两只脚掌上。除大拇指外,脚掌其余的脚趾折在脚底板下,挤成一团,足背的皮肤呈现一片酱油色,足底一片深红,像两只煮熟的猪蹄。韦小宝看呆了,他的姑姑也裹脚,但从来没当着他的面卸下过裹脚布。

    “小宝,快来吃早饭。”岳飞娘亲丝毫不避讳韦小宝好奇的目光。

    早饭依旧是干硬的馒头,似乎比昨晚吃过的更难下咽。岳飞娘俩却像是在吃人间美味,细细咀嚼。

    “这馒头可是好宝贝,”岳飞娘亲好像看出了韦小宝的心思,“别人家的馒头,一顿吃四个还不顶饱,我家这馒头吃两个就能管一整个白天,吃四个可以管一天一夜。”

    吃完早饭,岳飞出门放牛。韦小宝问岳飞,能不能给他也找一头牛,他也想放牛。岳飞说这牛是用他家的茅草房外加三年的卖身契抵押来的,他家没有多余的东西够再借一头牛了。

    “你不去上学了吗?”岳飞问道。

    “不去了,”韦小宝回答道,“反正也就只能上一个月的学。下个月我就要去张员外家给张公子当书僮了。”

    “当书僮不好吗?”

    “你不懂的。我姑姑很不高兴我去给人家当书僮。”

    ”那你不回你姑姑家吗?”岳飞说道,“我家的粮食只够我和我娘吃的。”

    “我可以自己挣钱。我可以摘桑叶卖钱。”

    韦小宝的挣钱计划进行得并不顺利:秋季渐深,大部分的蚕宝宝已经上簇,收桑叶的蚕农并不多。韦小宝忍着身上的剧痛,爬树摘叶,采集到了半箩筐的桑叶,卖价最多两文钱,即便是这两文钱,有些人也给得不情愿;野生桑树比他想象中难找得多,侥幸找到了,树上的叶子稀疏发黄,卖相糟糕。他只在第一天卖出了半筐桑叶,第二天再去时,养蚕人无论如何不愿意再买了。

    两文钱,这就是韦小宝劳累三天,在树上爬上爬下,得来的劳动成果。两文钱他可以去汴梁县城内买到一只肉包子或两只素菜包子,或者四只馒头——那种酥软爽口的馒头,不是岳飞家里吃到的,硬得发脆的暗黄色馒头。

    韦小宝想跟着岳飞舅舅一起进山砍柴,遭到了他们两人的一致反对。

    “你应该回你姑姑家。”岳飞说道,“你是上过私塾的人,你跟我不一样。”

    “小官人,你太瘦小了,砍不了多少柴的,你跟我家岳飞一样的年纪,怎么比他矮这么多?你姑姑没给你吃好吃的吧?”岳飞舅舅说,“如果是个人都跟着我进山砍柴,山里的柴岂不是要被砍光了?小官人,听我的劝,回你姑姑家去。好好读书,以后做大官,做了大官就能发大财了。你不要跟我家岳飞学,累死累活忙活一天,最多也只能挣七个铜板,少的时候只能挣五个。”

    韦小宝听从了岳飞的建议,拖着破烂的书袋,回到姑姑家。

    “你这孤魂野鬼,这几天去哪里了?姑姑还以为你去陪你那早死的爹了!”姑姑从门后抽出棒槌,抡打韦小宝的大腿。比起前些天武戎一伙人打在身上的拳脚相比,姑姑的下手并不狠,但韦小宝哭得很大声,嗓子都快哭哑了。

    “王家娘子快住手!”韦小宝听到一个熟悉的声,抬头一看,是他的经史老师秦会之。 姑姑揪着耳朵将韦小宝拖进家门。

    “秦夫子,你看看,这就是你要找的好学生!”姑父说道,“小宝,你这是去哪里疯玩了?你的秦老师刚才还在担心你,说你几天没去上课了。人家特意跑到家里来问你的下落咧。我可警告你,等你到了张员外家,作了张公子的书僮,你可不能像现在这样胡闹,动不动离家出走。你不听话,人家会打死你。”

    “当书僮?可签了卖身契?”秦会之惊呼道。

    “还没有。”姑父回答道,“下个月带小宝去张员外家才签契约书。”

    “王大夫,好好的,为什么要送他去当书僮?当书僮等于入了贱籍,这可事关这孩子一辈子,贱籍籍民者,禁止读书做官,禁止置办房产,禁止和其他籍民通婚。王大夫,岂能为了一点小利,毁了孩子的一生?这孩子天资聪敏,是个读书的苗子,何不让他继续读书,说不定将来能博个功名呢?”

    “七两银子对秦夫子来说确实是小利,但对我们王家来说,那可是半年的收入。”

    “王大夫说笑了。秦某人每月的月钱不过二两银子出头,穷酸书生而已。”

    “我听说你家娘子的外公当过宰相,会没捞到钱?”姑父撇嘴道。

    “当宰相有贪腐的,有清贫的,拙荆家真要有钱,秦某人何苦来给这些顽皮的猢狲们当老师?”秦会之说道,“王大夫,你愿不愿意接受赊账?”

    “赊账?”

    “我愿意买下小宝的自由身。七两银子,也就是七千文铜钱,一文也不会少你的。”秦会之说道,“但是,我不跟你签卖身契。小宝不是卖身当我的书僮,而是作我的干儿子。”

    “秦夫子,你这是成心让我为难。”姑父说道。

    “目前我只拿出二两银子,但我可以和你立下字据,剩下的五两,我会在三年内付清,你看如何?”

    “这样也好。”姑父说道,“不入贱籍,也算对得起小宝死去的爹娘。”

    姑姑重重踹了韦小宝一腿。韦小宝跪倒在地上。“快谢谢你的恩人!”姑姑强摁着韦小宝的脑袋,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谢谢秦老师。”韦小宝说道。

    “怎么还叫人家‘老师’?改口叫‘爹爹’!”姑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