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我在大宋捉尸鬼 > 第2章 “相州汤阴人。世为农。”

第2章 “相州汤阴人。世为农。”

    “甲地距离乙地九百里远,”秦会之双手撑在案台上,“假设一匹马一天能跑三百里路,那么我要问了,骑马从甲地到乙地,最少需要几天的时间?”

    台下坐着的三十来个学生,无一人应声。偶尔有人搓手,发出一阵“窸窸窣窣”声,随即又归于沉寂。窗台上立着一只山雀,啾啾而鸣,像是在恳求人收留它躲避窗外的漫天飞雪。

    “这是我任教你们的最后一堂课,有哪位门生能回答我的问题吗?”秦会之叹气道,“韦小宝,你来回答。”

    韦小宝从最后一排座位上站起来。这间上舍班是专为九、十来岁的孩子开设的,他并不是这个班级学生。每当秦会之向全班人提问,而又无人回答时,常常点名韦小宝救场。

    “秦夫子,假如我骑马从甲地出发,我永远也到不了乙地。”韦小宝回答道。

    “哦?为什么?”秦会之问道。

    “要想从甲地到乙地,我先得花一天半的时间跑四百五十里路,然后我又得花零又七分五厘天跑二百二十五里路,再然后,我又得跑一百一十二又五分里路,这样跑下去,我永远也跑不到乙地。”

    韦小宝话音刚落,引发了一阵嗤笑。

    “傻子!”有人喊道,“正确答案是三天!”

    “回答正确。”秦会之说道,“九百除三百,得三,这是相当简单的除法,心算就能得出结果。当然啦,一天跑三百里,三天跑九百里,这只是一种理想情况,在现实中,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为官为政者,尤其不能只考虑理想的情况,更应当切合实际情况做出判断。咱们先休息一会,韦小宝,你出来一下!”

    “小宝,你又来跟我捣乱!”走廊里,秦会之说道,“我叫你来我课堂上,是想让你给这些比你年纪小得多的孩子们做个榜样,你倒好,唯恐天下不乱。”

    “秦爹爹,我倒觉得我做得很好呢。”韦小宝嬉笑道,“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了。”

    “你瞧瞧你回答的都是什么?什么每次跑一半的路程,永远到不了之类的……你是不是又在偷看我的藏书了?这是《庄子》里的一个故事,你以为你爹我不知道?”

    “什么都瞒不过爹爹的慧眼。”

    “你回答的这些东西,”秦桧抬手朝学堂紧闭着的木门指了指,“这些不到十岁的孩子哪里会懂?”

    “那爹爹你自己讲的那些什么‘为官为政’之类的话,这些孩子就会懂吗?”韦小宝说道,“爹爹你最近一门心思全扑在科举应试上,连给人家讲解算术题,也要讲到济世之道。”

    “你这孩子,越来越伶牙俐齿了,”秦会之叹息道,“走上正道还好,要是不走正道,必成为祸一方。”

    “小宝每天跟着秦爹爹读儒学经典,耳濡目染,再加上时常听秦爹念叨要‘尽忠报国’,听得耳朵要起老茧了,就是想走歪道,也是极不容易的。”

    “小宝,爹没和你开玩笑,你虽然名义上是我的书僮,但私下里,你我二人情同父子,这事天地可鉴。若是我发现你以后心术不正,做出一些有违人伦的事情出来,休怪我到时候翻脸不认人。”秦会之正色道。

    “爹爹放心,爹爹你教给小宝的尽忠报国,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信条,小宝会铭记于心,一生不忘。”韦小宝说道,“爹爹,时候不早了,不如我现在就出发去汤阴看望我发小——让班里的那帮小鬼以为你打发我回家了,方便你树立威望。”

    “你啊你——”秦会之在韦小宝头上敲下一记爆栗,“路上小心。”

    韦小宝拉紧领口,顶着寒风离开了学堂,沿着青石砖路,一路走到了城内西南角。他在“王继先医馆”前停住脚步,抬头打量着门框上的金字招牌。

    “小宝,傻站在门口干什么?”姑姑招呼道,“赶紧进来烤火。”

    韦小宝进到医馆,拉过一张铺着蒲团的竹椅,和姑姑并肩而坐。姑父王继先朝韦小宝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姑姑,近来店里的生意可好?”韦小宝问道。

    “还好。上午人多一些,有时候忙不过来,下午人几乎没什么人了。”姑姑笑着回答道,“你和秦夫子可好?”

    “一切都好。”韦小宝回答道,“再过几个月,科举开考,他打算停了教书工作,一心备考呢。”

    “秦夫子学问大得很,必定高中状元。”姑姑说道。

    “也不一定的。”韦小宝说道,“我听秦爹说,这科举考试,七分靠努力,三分靠运气,不是说学问大就能考得上。”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姑姑嗔怪道,“他毕竟是你的爹爹——虽说不是你的亲爹,你难道不希望他考上进士?”

    “你误会我了,姑姑。”韦小宝说道,“我打算今天回汤阴,在汤阴住上一段时间,就是怕打扰了秦爹复习,这也是我王妈妈的意思。”

    “你要回汤阴?我也想回家乡看看。”姑父说道,“东京虽然繁华,总还是不如家乡。”

    “小宝,你别听你姑父的,他左一个‘家乡’,又一个‘家乡’,实际上呢,他对‘家乡’可是没有一点留恋的,我天天睡在他身边,我会不了解他?他这个人最虚伪了,最喜欢在别人面前表演。我愿意回去,东京就要比咱们家乡好——小宝你不这么觉得吗?这里什么都买得到,吃的用的,只要你有钱。小宝,你要好好读书,多跟着你的养父学习,以后也考个功名,做大官!做了大官,就能留在这繁华的汴京了!人还是要留在繁华的地方。”

    “姑姑,繁华不繁华的,我不在意。秦爹爹常教导我,人生在世,淡泊明志是最好的。”

    姑父说道:“你养父真要淡泊明志,他会去参加科举?人还是要诚实了一点,喜欢什么,大胆说出来。要我说,人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追名逐利有什么不好?”

    “姑父,我这次来是想向你讨要一张药方的,”韦小宝说道,“我的发小岳飞,病得很严重,连下炕的力气也没有了。”

    “前阵子我去浚州置办药材,还见过他一面。他可在服药?”

    “他一直在服用钟大夫的药方,就是村西口的那个钟大夫。”

    “老钟的医术我还不了解?”姑父说道,“只要是碰上他看不了的病,他必定给人家开一剂‘四君子汤’,反正吃不死人,当然也治不了病。”

    “确实。”韦小宝说道,“岳飞喝了快两个月的‘四君子汤’,买药的钱全是我出的,可他的病情一点不见好转,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坏。”

    “你出的钱?你浪费这钱干什么?”姑父责怪道,“小宝,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你姑父?来来来,我给他开一张药方。”姑父起身,走到柜台前,扯过一小张黄麻纸,挥笔疾书。

    “这方子倒不复杂——”韦小宝盯着手里的药方说道,“但是用紫河车充当君药,这不常见。”

    “我这里还剩十来斤陈年紫河车,你走的时候一起带给岳飞,也省得你花钱买药。”

    韦小宝提着两袋鼓囊囊的紫河车,回到了自己家里。将干粮和紫河车塞进褡裢里,和在家做女红的王妈妈告别后,韦小宝骑着毛驴上路了。

    沿着官道一路走走停停,出发后第三天中午,韦小宝赶到了岳飞家的茅草屋。

    他听到屋子里传出来的沸沸扬扬的争吵声。

    “怎么回事?”韦小宝推门而入,对一屋子的人说道。

    岳飞裹着一件用棕榈树皮做成的蓑衣,坐在土炕炕沿,嘴里不住地喘气;岳飞的娘亲蜷缩着身子侧躺在土炕上,身上盖着一张光亮发黑的麻布被子。她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眼前的吵闹似乎与她无关;三位套着灰色绸缎大褂的中年男人挺着肚子站在床边,肚子最大最挺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只米斗。

    “高员外,你就发发善心,再宽限几天嘛,”岳飞哀求拿着米斗的男人,“我不是不想还你的麦粒,可是你看看我现在这状况,哪里还有气力出去干活?家里的这些小麦,是我和娘亲两个人最后一点口粮了,你要全部拿走了,我娘俩吃什么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情,听你这么一说,怎么好像我是个恶人似的?说的好像我要逼死你们两个穷鬼似的?我会缺你这十斤小麦?”

    “高员外是个大善人,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岳飞说道,“高大善人行行好,给我和娘亲留点吃的,等我身体好了,会亲自登门给你送十斤小麦过去。”

    “那你的意思是,我白跑一趟了?”高员外冷笑道。

    “岳飞欠你多少小麦,我替他还了。”韦小宝挺身站在高员外和岳飞之间。

    “小麦的事情倒是小事,关键是这穷鬼还欠我两年的地租,合计四两银子,这钱要怎么还呢?”

    “这是四两银子。”韦小宝从袖袋拣出四粒碎银交给高员外,又指了指他手里的米斗,“至于这些麦粒,你开个价吧。”

    “你是岳飞的亲戚?即然你这么还钱还得爽快,我也就不计较了。欠我的麦粒不用还了。”高员外转身笑呵呵地对岳飞说道,“我说了,我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这是你的欠条,你可收好了。”

    “高员外真真大善人。”岳飞说道,“以后我去庙里拜菩萨,定会为高员外点上一只长寿香。”

    高员外朝身边两人使了个眼色。一人托起米斗,将里面的麦粒翻扣在靠窗的木桌上。三人先后走出岳飞家。

    韦小宝挽起袖子,拨拉桌上的麦粒到筲箕里,再倒进一口放在墙边,缺了个口子的陶质麦缸里。

    “赚到了。”岳飞脸上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什么赚到了?”韦小宝问道。

    “这堆麦粒足有十三四斤,够我和娘亲吃好一阵的了。”

    “刚才高员外说这是十斤小麦。”

    “你听他放屁!”岳飞骂道,“这些地主恶霸,欺负我们农民最拿手了,当初我从他家借了十斤小麦,他记账式记的却不是十斤,而是一米斗,等到他催你还他的小麦,拿的米斗却比第一次用的大了足足一圈!起码要多出三、四斤的重量出来!你说可恨不可恨?”

    “你以为人家是怎么当上地主的?”韦小宝笑道,“许久不见,你的身体怎么差成这个样子,你还在喝四君子汤吗?”

    “早就没喝了,家里找不出一个铜板了,哪里还吃得起药?”岳飞的眼里噙着泪,“小宝,你的命比我好,你有一个疼你的养父,有一个当大夫的姑父,我呢,我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全靠这双手在田里讨生活,我自认干活还算勤勤恳恳,可是生活怎么就越过越苦了呢?去年夏天,我把家里仅剩的几亩田全卖给了高员外,如今成了一个佃农了。你说,这世道可有半点公平可言?老天何以对我们农民如此残忍?小宝,难道这世界真像你给我的那本书上写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到后来,岳飞泣不成声。

    韦小宝双手搀扶着岳飞,以免他因剧烈的身体抖动从炕沿上栽倒下来。他实在不知道怎样回答岳飞的质问,扭头躲过岳飞的目光。

    “这是我姑父给你开的方子,他说你这种情况喝‘四君子汤’是没用的。你不用劳心去买药了,这药方上的药都给你带来了。”韦小宝拆开褡裢,拿出包着紫河车的药包。

    “吾郎。”岳飞的娘亲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也许她从一开始就没睡着?她轻轻蹬了一下腿,翻过身子平躺在土炕上。“小宝是咱家的救命恩人,人家帮了你一个大忙,你怎么这么不懂礼数呢?还不赶快给人家下跪磕头?”

    岳飞呆坐在着炕头上,眼神空洞地注视着窗外。她娘亲的话,他好像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天上午,天气难得放晴,一扫连日来的阴霾。韦小宝走在汤阴城内唯一一条两架马车宽的主干道上。

    这条街道还是老样子,一旦遇上赶集,便挤满了行人和商贩,一番热闹繁华的模样,但跟东京比还是差了点意思。他毕竟是去过都城的人,难免用新的,自以为见过世面的眼光打量老家的一切。

    也不知道秦爹爹复习得怎么样了——他来老家住了半个月多月,数算日子,离科举开考还剩不到十来天。让他回老家住是王妈妈的意思,王妈妈想让秦爹爹安心复习,少受些他的打扰。对于王妈妈的提议,韦小宝非常乐于遵从。一来他可以脱离秦爹爹的管教,逍遥自在玩乐一个多月;二来他怕万一秦爹爹的科举考试落榜,王妈妈怪罪起来,他便于撇清关系。

    韦小宝想着自己的心事,悠然地散步,直到肩膀被人从后面猛的拍了一下,这才回过身。他这才注意到,身后这位满脸讪笑的老妇人,跟着他一起走了半条街道。

    “你是王大夫家的侄子吧?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还帮你把过尿呢。我常常见你坐在王大夫旁边帮他抓药。”老妇人眯着眼,咧嘴笑着,露出嘴里四五颗稀稀落落的牙齿,“我以前常去找你家姑父看病的,你姑父也认识我的。可惜,你姑父的医馆搬走了,搬东京去了,对吧?”

    “搬东京去了。”韦小宝说道。

    “上半年的时候,我家老公还专门去东京找他看过病呢。”老妇人说道,“没办法,我老公在你姑父手里看病看了十几年了,信不过别的大夫。”

    韦小宝打了个哈哈,转过去身去,老妇人扯住韦小宝的衣袖,不让他走。

    “我老公最近有些不太对劲,小相公,你跟了王大夫这么多年,肯定也会看病吧?你去替我老公瞧瞧可以吗?”老妇人说道。

    “老人家,我不是大夫,不会看病。”韦小宝抓住老妇人鸡爪一般枯瘦的右手手指,试图让她松手。老妇人看穿了他的企图,伸出左手抓住他的手腕。“你一定要跟我去看看,求求你了。”

    拉扯一番之后,韦小宝始终未能摆脱老妇人的纠缠。老妇人的两只手不是抓着他的手腕,就是扯住他的衣袖,嘴里重复着一句话:“跟我去看一看嘛,我老公就是吃了你家王大夫的药方才变得不正常的,总要负责到底吧!”路人的侧目之下,韦小宝只好陪笑道:“我跟你走就是了,你松手。”

    老妇人牵着韦小宝的衣袖,佝偻着背走在前,韦小宝跟在后。不一会,两人出了城门。

    “老太太,既然你发现你老公有些不对劲,你应该先找别的大夫给他看看。“韦小宝说道,“不然会耽误病情的。”

    “你以为我没找过吗?我家老公住得离汤阴县城太远了,光是出诊金就得三两银子,这谁出得起呢?有这钱,还不如留着买棺材。再说了,我老公一直在你姑父家手里看病,从来没找过其他大夫看的。我想去找你家姑父,可是你家姑父搬到外地去了。”

    “你老公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我不跟他住一起,跟他分居有二十年了,我现在跟我哥哥住在城里,他一个人住在乡下。也就十几天前吧,我回到村子里,打算买点猪肉回去做腊肉——村里的肉比城里的便宜多了,也就是那时候我发现我老公有些不对劲。

    “我那杀千刀的老公,我和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说过话了,我俩一见面就吵架,有一次还差点闹出人命,他拿着菜刀想要砍我呐,我还跟他说话?我犯贱是不是?我家有两间房,他住后房,我住前房,他从来不进我的屋子,我也从来不进他的屋子。

    “我回村的这几天,发现这个杀千刀的,性情变得越来越古怪了。以前,他可是从来歇不住脚的。整天在外面闲逛,这里走,那里走。从来不肯闲下来。最近可真奇了怪了,一到白天,他就关上屋门,一日两餐的饭也不见他出来吃,我还在心里好笑呢,这个杀千刀的,没了我在身边,越过越邋遢了,活该呀活该。

    “一到了晚上,我这杀千刀的老公就不老实了,天天在院里里不知道做些什么名堂!他肯定是犯了什么病了,你是王大夫的侄子,肯定比我懂的多,我真要谢谢你肯跟我来。我怎么会知道这些的?那天半夜我起来撒尿,他就敲我的门,不然我哪里会发现他犯病了。他把我的门敲得‘砰砰’响,还想进我屋子里来呢,这个老不正经的!我哪里会给他开门?他这人也是犟脾气,就站在院子里,敲了一晚上的门,我呢,我就躺在床上,任由他敲门,男人们想什么我还不清楚吗?嘿嘿,我就是不给他开门,我不会给他开门的,也不会跟他说话,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他说话的。天亮以后的,他不敲门,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睡觉去了。

    “他倒也识趣,就敲了一个晚上,没再来敲门了。他不敲门的那几个晚上,我偷偷透过窗子往外瞧,他还站在院子里呢,有时候就那么站着,有时候在院子里来回兜着圈子,他是在给做戏给我看呢,他的心思我还不知道?我每晚都会锁门睡觉,就是给着防他呢。白天,我出门去左邻右舍家做客拉家常,必须把我的屋子锁起来,就是为防他。”

    老妇人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有时候一句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有时候又扯些家常话,韦小宝越听越烦躁,他对老妇人说,她丈夫很可能是得了迷症。老妇人坚持说不是迷症,又说她年轻时见过得迷症的人,他老公得的绝对不是迷症了。韦小宝跟在老妇人后头,深一脚浅一脚踩在乡间坑洼的泥土路上,脑子里忽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惊出了他一身冷汗: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个老太婆怕不是对自己有别的企图?

    他在东京时听过许多都会传说,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些歹人专挑落单的路人,或强迫或迷晕,割下路人身上的脏器,再高价卖给别人。据说用人身上的脏器炮制出来的丹药,特别灵验。

    他绝没想到,他韦小宝就要成为传说故事中的主角了!

    此刻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一步两回头,观察着周围。这是一片开阔的平原,不像是有埋伏的地方——除非有人在地上挖了坑洞,躲在洞里埋伏。

    老妇人指着前方一里外的村落。“那就是我家。”她松开了手。

    韦小宝本可以转身跑掉,但他做了一个相反的决定。他继续跟在老妇人身后,进到了村子里。

    这个村子统共不到十户住房,老妇人的家在最北边,离最近的邻舍隔了半里路。一道半人高的土墙围住两间泥坯房子,墙体和房子墙壁连在一起。

    “我住在这间前房,那个杀千刀的住在后房。”老妇人说道。昏暗的房间里,除了一张木床和一只散发着尿骚味的木桶,再没有其他家具和用具。“劳烦你去看看他。我跟那杀千刀的老死不相往来,好几年没有说过话了。”

    穿过一个种着石榴树,铺满煤渣的小院子,韦小宝推开了后房虚掩的木门。

    床上躺着一个男人,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大褂,左手手臂裸露在褂子外面。韦小宝小声喊道:“老伯?”

    床上的男人毫无反应。韦小宝放开嗓子叫了好几声“老伯”。男人纹丝不动。韦小宝走近床头。

    男人看上去约莫五六十岁,有好一阵子没有洗脸了,整张脸上几乎被煤灰涂抹成了黑色。他的眼睛微微闭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韦小宝被他脖子上一大块绿色的斑块吸引住了。

    他猛地往后跳了一步,险些被立在墙壁边的锄头绊倒。他跟着姑父到病人家出诊过,见过好多次这样的绿色斑块了。

    如果他没看走眼,男人脖子上的绿色斑块,是死人身上常见的尸斑。

    他跑出了院子,跑进了老妇人的房间。

    “怎么样?那个杀千刀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老妇人问韦小宝,“难道真的是迷症?”

    “不一定是迷症。”韦小宝支支吾吾说道,“我还需要再去看看清楚。”

    韦小宝从院子里的石榴树上折下一根枝条拿在手上。男人仍旧躺在床上,与刚才的样子并无两样。“老伯?”他压低嗓门喊道,并不指望得到回应。他拿枝条朝男人悬放在床沿的手臂戳去。枝条轻而易举没入了男人手臂,如同插进一堆烂泥里。床上的男人没做出任何反应。枝条插得更深了,触到了尺骨,戳不进去了。床上的男人仍旧纹丝不动。

    韦小宝拨出枝条,跑进前房,瞄了一眼老妇人,一句话没说,推开房门,没命地狂奔起来。

    韦小宝在县衙里见到了知县。住汤阴时,他替姑父跑腿,给这位武植知县送过几副药。

    “王继先家的侄子,好久不见,你何时回乡的?”武姓知县笑呵呵问道。

    “今天回来的,金莲大嫂可好?”韦小宝没来及等武知县回答,继续说道:“武知县,我要报告一起蹊跷的案件。”

    韦小宝详尽讲述了一遍刚才在老妇人家的所见所想。

    “你说的地方叫祝家村。”武知县说道,“你立即骑马,跟我一起去探个究竟。”

    韦小宝骑上一匹矮小的小马驹,跟着武知县、七八个差役和两个仵作,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祝家庄。

    韦小宝推开木门,和老妇人打了个照面。“你刚才去哪里了?叫你给我家那杀千刀的看病,你怎么突然跑了?”老妇人见到韦小宝身后的衙役们,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老人家,你老公死了。”韦小宝说道。

    “你这人!开这种玩笑!”老妇人说道。

    两个衙役推开韦小宝和老妇人,拉开前房通往院子的门。武知县和他的属下跟在后头,冲进院子。

    “房间里的男子确已死亡,初步推断死去半月有余。”高瘦的仵作说道。另一个仵作点头表示赞同。

    “死了?”老妇人慌了神,快步走向后屋。三个差役横握住杀威棒挡住她。老妇人转身,两只手揪住韦小宝的大褂。“你杀了我家老公!”老妇人说道,“前几天晚上,他还好好的,怎么你一来,他就死了呢?你这歹毒的小畜生,一心想要谋财害命。”

    武知县使了个眼色。两个差役抓住老妇人的肩膀,将她从韦小宝身边拉开。

    “你老公死了好多天了。”韦小宝说道,“不然身上不会出现尸斑。”

    “你这谋财害命的小畜生!”老妇人止不住地叫骂。

    “这老太婆说他老公前几天还活着。” 武知县拉着韦小宝到院子的僻静处,“你觉得,会不会是她杀了老公?”

    韦小宝摇头。

    “她怎么跟你说的?”

    “她说,这几天来,他老公白天躲在屋内睡觉,晚上出来在院子里游荡,有一天晚上还敲她的门。”

    “定是这样了——”武知县说道,“这老妪谋杀亲夫,又想嫁祸与你。我为官二十载,类似的案子见的多了。”

    武知县脸上挂着笑,走到老妇人身边。“你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说给本官听。”

    老妇人拉拉杂杂复述了一遍对韦小宝说过的话,仍旧坚持韦小宝是杀害他老公的凶手。

    “你这刁民!”武知县呵斥道,“我两个仵作都说,你老公死了半个多月了!可是这位韦相公今天才来你家。”

    “县太爷,你要给我做主!”老妇人跪在武知县面前,“昨天晚上,我还瞅见我老公在院子里游荡呢。我亲眼所见,难道有假吗?死人会走路吗?”老妇人不停地磕头,脸上涕泪齐流。

    高瘦的仵作凑近武知县,悄声说道:“我听闻江南有一种邪术,能够驱尸赶鬼,这具男尸怕不是被人施了妖法?”

    “老太婆,既然你说每天晚上都能见到你死去的老公走动自如,那我们就在你家守候一晚。你现在说出实情,本官可宽大处理。等到今晚一过,让我查到是你杀了你老公,我定将你当场问斩!”

    武县官吩咐差役,备好武器和晚上要用的火把。众人在老妇人家进进出出,忙活好一阵功夫。

    武县官则拉着韦小宝,谈论家长里短。他至今感念五年前韦小宝的姑父帮他治好了他妻子的不孕症,对韦小宝说话时,总是客气得让韦小宝有些不好意思。

    夜晚来临。四个拿大刀、木棍、粗绳的差役站在院子的四角,另有两个差役守在后房房门口。其余人等,除了老妇人外,都举着一把火把。

    月亮在云雾后时隐时现,已是午夜时分了。老妇人的老公的尸体没有一丝动静。院子里时时响起哈欠声。

    后半夜,正对着后房房门,坐在院子里一把藤椅上的老妇人突然发出一声尖叫。“老头子,动了!”老妇人喊道。

    韦小宝被眼前怪异的景象惊呆了:被两位仵作确认已经死亡的老头,直挺挺从床上站起来,走出房门。

    老头在院子里缓步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站立一会,又接着往前走。衙役们围着老头,嘴里发出接连不断的呵斥声。一个差役拿着杀威棒对着老头背后捅了一棍子。

    老头往前趔趄几步,满不在意似的,继续慢慢往前走。他微微低着头,迈着轻缓的步子,在院子里转圈。差役们围在它身边,离他五六步远。

    拿刀的差役对着老头的肩膀部位轻轻砍了一下。它毫不躲闪,任由大刀砍在肩膀上,脚步依旧从容。他张开嘴,几颗牙齿和一群蛆虫从嘴里蹦出来。

    老妇人捂着嘴,发出一声惨叫。

    “绑起来!”武知县命令道,“快把这个怪物绑起来!”

    四个差役各自抓着一端长绳,围着老头的尸体转了几圈。尸体被四个人用两根绳子缠在原地。它昂起头,歪了歪脑袋,摆动着身躯,似乎想要从绳子里挣脱出来。

    武知县举着火把凑近男尸的脸颊。火光照耀下,它的嘴巴微微张开,眼睛半睁半闭,露出浑浊的眼白。它的身躯扭动得更剧烈了,仿佛十分惧怕眼前的焰火。

    武知县握着火把往男尸脸上杵去。男尸的头发燃烧起来,噼里啪啦乱响,很快又引燃了裹在男尸身上的衣物,最后,整具站立着、左右摆动着手臂的男尸完全被火焰吞噬,橘黄色的火光照亮了整个院子。

    男尸身上的火焰熄灭后,地面只剩一堆形似木炭的灰状物,与院子里原本就有煤渣混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久散不开的肉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