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我在大宋捉尸鬼 > 第3章 “要使后世书策中知有岳飞之名。”

第3章 “要使后世书策中知有岳飞之名。”

    “你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你爹回来了。”王妈妈嗔怪道,“你这次回老家怎么一待待一个多月,害得我日夜担心你。”

    “我参加完岳飞的婚宴酒席,又去帮我姑父变卖了他留在老家的最后一点田产,费了些时间,让王妈妈担心了。”韦小拿出一只木盒,放在石凳上,“王妈妈,你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王妈妈松开纺车摇柄,移开木盒盖子,里面是四袋灰纸包着的米糕,纸上印着红色的品牌印章。“哟,还是老字号糕点呢。我听过这牌子,很有名的。”

    王妈妈叹气道,“难为你这份孝心,可惜你爹秦会之那榆木脑袋,从来没送过我礼物。”

    “秦爹爹每天除了给人家上课,其余心思都用在读书上了,并不是有意冷落王妈妈。”

    “他就是个书呆子。”王妈妈说道,“当初我怎么会嫁这么一个人。”

    “秦爹爹虽然每天书不离手,但算不上是书呆子。”

    “不要说你那个不知趣的秦爹爹了,说到他我就来气。跟我讲讲你发小岳飞的婚宴,新娘漂不漂亮?酒席上都吃了哪些菜?”

    “新娘没有王妈妈漂亮。”韦小宝笑道,“酒席嘛,没什么好吃的,全是素菜,大葱炒豆腐,大葱炒豆干,大葱炒油饼,唯一一道荤菜是大葱炒鸡蛋。”

    “怎么全是大葱?未免太寒碜了。婚宴总是该好好办一场的。可怜你那发小的新娘子,跟着你发小过苦日子,想必她很爱你发小,才会跟他结婚。”王妈妈说道。

    “是。”韦小宝赞同道,“我这发小岳飞,前几年的日子还不算太坏,祖上给他留了几亩田地耕种,不致于饿死。近几年遇到了一些变故,又生了几场大病——有一次我还特意带着姑父的药方给他送药呢,王妈妈你还记得吗——日子一天比一天坏下去。如今有人不嫌弃他穷困,肯嫁给他,也算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还听说,他这新娶的媳妇已经怀上了,我这发小既高兴又忧愁,小孩子一旦出生,家里又多了一张嘴巴要养活,到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如果不是想着能收份子钱,他连婚宴都不想举办。”

    “话说回来,如果实在拿不出钱,办不办婚宴都是无所谓的。”王妈妈说道,“只要你发小他们夫妻俩相亲相爱,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强。当初我和你秦爹爹在一起的时候,他只是一个私塾先生,什么都没有,我不一样这么过来了?后来他考上进士,这才将我迎娶进门,给我办了一场虽不算风光但也总还过得去的婚礼。小宝,你要记住,将来你娶老婆,也要找一个爱你的。”

    韦小宝沉默了。

    “小宝,你年纪也不小了。”王妈妈说道,“今年十六岁了,我没说错吧。你那发小和你一般年纪,人家都结婚生小孩了,你也该多考虑自己的人生大事。不过呀,这选结婚对象,谨慎一点是最好的,别像我那个苦命的表妹李清照,选来选去,选了个死对头、活冤家。”

    “王妈妈,你尝尝这块米糕。”韦小宝拆开四个纸袋,从中挑选一小块青色米糕递了过去,“这种浅绿色的米糕是薄荷味的,深绿色的是茶味的,还有红色的和橘黄色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口味的,王妈妈你自己尝吧。”

    “你自己也吃几块。”

    西边天空出现红色火烧云时,秦会之回到了家。韦小宝正起劲地转动纺车把手,王妈妈站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秦会站在月洞门中间,腋下夹着一本深蓝色封皮的书本。

    “快来吃你儿子买的米糕。”王妈妈招呼道。

    “小宝,来我房间一下。”

    秦会之坐在窗边书桌前,一本摊开的线装书摊开摆放,桌上左右两边摞着一尺多高的书稿:左边是学生的作业稿件;右边是他的教学参考书。书桌旁是一只立式书柜,满满当当塞着不同尺寸的书籍。

    “小宝,婚宴可吃得尽兴?”秦会之问道。

    “吃得还好。”韦小宝回答道。

    “你最近还在给你姑父做事?”

    韦小宝点点头。“我姑父卖掉了老家汤阴的房产和田契,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到汴京的医馆里,他请我为他打下手,有时候还替他管账,每月付我工钱。钱还不少呢。他的医馆一天比一天红火,来找他看病拿药的人每天络绎不绝,跟别家医馆比,我姑父卖一种独门药草——”

    “以后就打算这样过下去吗?给你姑父当个管账的?”秦会之打断道。

    韦小宝咬了咬下唇,低头不语。

    “小宝,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秦会之说道,“但一个人再怎么聪明,不经一番锻炼,是成不了大器的,就像是一块璞玉,不经匠人的打磨,总是难卖上好价钱。”

    韦小宝十分肯定,秦会之的这番话对不下十个学生说过。

    “小宝必定谨记秦爹爹的教导。”韦小宝笑道。

    “你年纪不小了。”秦会之一脸正色说道,“该考虑人生的路当怎么走了。人生在世,短则十几、二十年,长则六七十年,几十年的光阴,如同白驹过隙,仿佛一眨眼便过去了。”秦会之长叹一声,“小宝,我既然收你为养子,那就要对你的人生负责。你自己呢,你自己也应当负起这个责任。”

    韦小宝不安地扭了扭身体。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做好准备。他会负起责任的,但不是今天。

    “小宝,你实话告诉我,你想走哪一条路?”

    “走什么路?”韦小宝问道。

    “人生的路。”秦会之回答道,“自古以来,这世上的路,无非士、农、工、商,外加三教九流。所谓‘士’呢,那就是读书做官了,这条路最难走,但社会地位是最高的,我走的就是这条路。所谓‘农’,那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当农民从事农活。所谓‘工’,铁匠或木匠称之为‘工’。所谓‘商’,那就是当贩夫走卒。像你姑父那样的大夫,则属于三教九流之列,大夫属于中九流。小宝,你想走哪一条路呢?”

    “秦爹爹想让我走哪一条路?”韦小宝问道。

    秦会之站起来,手掌按在韦小宝的肩头上。“小宝,你在读书上很有天分。我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很少有看走眼的。”秦会之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博个功名了。依我看,你最好是推掉你在医馆的工作,专心准备这一年的科举考试。”

    参加科举考试?像秦爹爹一样,不论寒暑,每日每夜伏案读书,就为了读书做官?推掉在姑父医馆里的工作,意味着他将失去所有的收入。秦爹爹虽然当了教授,吃上了官家饭,但每月的俸禄并不多,显然是没有给韦小宝发零用钱的余裕。韦小宝抬头盯着秦会之的双眼。秦爹爹也在打量他,眼中流露着热切的期待。

    “小宝,我不是要你现在就做决定。”秦会之抚摸着韦小宝的脑袋说道,“但是你要知道,时间不等人,一寸光阴一寸金,多少人蹉跎了一辈子,最后也没能考上科举,你还年轻,你还有很多机会。秦爹爹希望你早做决定。科举考试一年一次,错过今年就得等下一年了。”

    房门敞开着,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

    “你们父子俩说够了没有?快来吃晚饭吧。”王妈妈站在房门外说道,“会之,你又在拿你学堂里的那一套教训小宝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小宝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学生。”

    “我正是把小宝当儿子看待,才会用教学生的标准要求他。小宝,你先和你妈妈吃饭,我还要练会字。”

    直到韦小宝吃完晚饭,离开餐桌,他也没见到秦会之从书房里出来。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窗外一片昏暗,偶尔响起一两声蛙鸣。

    韦小宝躺上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站在一个分叉路口,脚下是无数条向前蜿蜒的道路,有他在京城见过的青砖路,有乡间小路,还有仅容得下一只脚的田埂小路。“选一条路吧。”一个声音说道。在梦中,这声音听着像是从他自己口中说出来的。

    一定要选一条路走下去吗?就不能永远站在路口吗?

    他睁开眼,很快又闭上,沉沉睡去。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

    “二位来点什么?”肩头搭着白布的店小二弯着腰问韦小宝。

    “一碟牛肉,两碟花生,再来两碗饸饹面。”说完,韦小宝从袖袋里扯出一串铜钱,数处一百二十枚,交给了店小二。

    “来三两高粱酒。”岳飞说道。 他穿着一件麻布上衣,肚脐眼的地方有两个拇指大小的破洞,下身是一件青色的苎麻裤子

    韦小宝又从铜钱串上取下三十枚铜钱。“二位稍等片刻,菜马上就来。”店小二接过铜钱,鞠了一躬,跑进店铺内。

    “岳飞,你该听你老婆的,少喝点酒。我真怀疑,她是被你气回娘家的。”韦小宝说道,“我没记错的话,你家大儿子岳云有五岁了吧,该攒点钱给他读书用了。”

    “你这小子,可真虚伪。”岳飞笑着说道,“你还劝我儿子读书呢,你自己不也没听你养父的劝告,去考科举求功名吗?”

    “说不定我明年就去考科举呢?”

    “你明年考科举?”

    “不考。”

    两人相视一笑。

    “还是不考的好!”岳飞说道,“那些读书人,整天考来考去,不知道考些什么东西。我们村子里有两位老先生,考了一辈子,五十多岁的人了,连个进士都没考上。”

    “进士不是那么好考的。”韦小宝说道。

    “你要是认真读书,一定考得上进士。就像你养父秦桧,他肯定是摸索出来了一套考试的诀窍,你没让他教你几招?还是他不肯教?”

    “没这回事。”韦小宝摇头。

    点的菜都已经上齐了。韦小宝从竹筒里抽出一双筷子,沾着店家额外赠送的面酱,大口嗦面。岳飞端起温酒壶,倒上满满一碗清亮的高粱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岳飞,我以后可能不能常来汤阴找你玩了,”韦小宝突然抬起头说道,“我可能要去别的地方。”

    岳飞打量着韦小宝,眼神中流露着不解。“你要去哪?”

    “还没想好。”韦小宝躲开岳飞的视线,“反正不会待在汤阴。今天这餐饭,你就当是为我送行。”

    岳飞灌下一口酒水。“这就是你今天约我出来的原因,小宝?你要去哪里?”

    “日后的计划,我还考虑好呢。”他咀嚼着嘴里的面条,含混地说道,“咱们还会见面的,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我会记得你的。”

    韦小宝吃完饸饹面,又吃了半碟花生米。岳飞喝光了温酒壶里的高粱酒,又向店小二点了一两白酒,依旧是韦小宝付的钱。

    离开酒馆时,岳飞的脸颊已经变成暗红色。和韦小宝并肩走在路上时,他的脚步看不出丝毫凌乱和趔趄的样子。

    汤阴城内唯一一家勾栏设在码头旁的一处用石头垒砌出来的高地上。韦小宝付钱买了两张看票。戏剧已经开演,由木栏杆围起来的舞台旁边,挤着七八十个观众。韦小宝和岳飞在人群最外围找到一个勉强能够看清楚舞台演员的位置。

    舞台上演着的戏目是《单骑救主》。三个穿着戏服,很难分清男女的演员咿咿呀呀地唱着台词。韦小宝踮起脚尖,极力想要从观众人群嘈杂的闲言碎语中辨析出演员的唱词。他很快便放弃了这种徒劳无功的努力,不禁有些懊恼,应当早些来勾栏的。毕竟他和那些先进来的人付的票价是一样的。

    戏剧演出到了高潮部分。观众安静下来。一位穿着黑色戏服的伶人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大笑,和他对立站着的,是一位稍矮一些,穿着红色戏服的伶人,在黑戏服伶人狂浪的笑声中,红戏服伶人捂住自己的胸口,以一种夸张的幅度左右摆动着脑袋。

    观众的叫骂声几乎在同一时刻响起。有骂“奸雄”的,有骂“无耻”的,有骂“直娘贼”的,还有骂祖宗十八代的。韦小宝听明白了,所有的叫骂都是冲着那位黑戏服伶人去的。

    奇怪的是,台下的叫骂声虽然时起彼伏,却始终盖不住黑戏服伶人的笑声。在黑脸伶人似乎永无穷尽的笑声中,韦小宝闭上了眼,他被这笑声引领着,攀爬上云霄。

    笑声突然停止。韦小宝从云顶之上跌落下来,他睁开眼,看到了一幅混乱而滑稽的画面:观众交头接耳,一个个仰头望着舞台,像是一只只被人提着脖颈的鸭子;舞台上,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红戏服伶人跑上前,试图将打斗中的两人分开,反倒被自己的戏服绊倒了;舞台帷幕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揭开了,三个乐师离开了各自的座位,躲在帷幕阴影里观看舞台上的打斗。

    舞台上那位穿着麻布上衣的大个子青年看上去十分眼熟。韦小宝拨开人群,走近舞台。他看得更清楚了:与黑戏服演员缠斗在一起的,果然是他的好朋友岳飞。

    岳飞已经占据了上风。他骑跨在黑西服伶人身上,双手死死摁住对方的两只胳膊。黑戏服伶人徒劳地蹬着腿,想要踢打岳飞的后背,三次都踢空后,他放弃挣扎了。

    岳飞握拳照着黑戏服伶人的脸颊打去。“你这奸贼,今天定要打死你,为张飞爷爷出气!”岳飞骂道。他的额头青筋暴出,两边脸颊憋成紫红色,一边詈骂一边挥动着拳头,每一拳都结结实实地打在黑戏服伶人的脑袋上和脖子上。

    韦小宝冲上了舞台,扑倒在岳飞的身上。岳飞停止了捶打。“你在干什么?”韦小宝低声问道。岳飞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喃喃道:“他是曹贼,不该打么?”

    “你醉了。”韦小宝将岳飞从黑戏服伶人身上拉扯起来。

    可怜的伶人已经昏过去,眼皮紧闭,嘴角渗出血渍,脸上和头发上沾满一层黑红色黏液,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出头。

    韦小宝搀扶着岳飞走下舞台,两个人钻进台下看戏的观众里。无论两人走到哪,人群都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韦小宝和岳飞在夜色的掩蔽下离开了勾栏。

    “你在干什么呀?”路上,韦小宝质问岳飞,“你为什么要打人?”

    “你知道我最喜欢张飞了。”岳飞解释道,“曹操欺负张飞,我太生气了。曹操被天下人唾骂,真该死。”

    “这只是演戏呀!”韦小宝惊呼道,“演曹操的那人只不过是个伶人。”

    “伶人又怎样?”岳飞说道,“谁让他演曹操的?”

    “你醉了。我真不该让你喝那么多酒。”韦小宝说道。

    韦小宝一路护送岳飞回到岳家。岳飞刚爬上土炕,便打起了呼噜。

    六天后,韦小宝打算回汴京,临走前去岳飞家告别。一进到岳飞与别家合租的院子,岳飞母亲泪水涟涟哭诉道:“韦相公,救救我家岳飞。几天前家里来了两个衙役,吵着要捉岳飞去公堂受审。”

    韦小宝大吃一惊,问道:“因为什么事情要捉他去见官?”

    “官差只说是有好几个伶人在县衙前敲鸣冤鼓,合告岳飞寻衅打人,还问我岳飞在哪里。”岳飞母亲哭道,“我对官差说,我哪里知道岳飞去哪里了,我只在前几天晚上见过他一面,这些人他一直没回家。”

    “他去哪里了?”韦小宝问道。

    “不知道。”岳飞母亲说道。

    “姚老太太,岳飞是我多年的朋友,你是担心我向官府告发他吗?”

    “韦相公,我实在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呀!我一个小脚女人,从来没出过远门,又没读过书,对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岳飞这孩子机灵得很,他跑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知道?”岳飞母亲姚老太太说道,“他最近跟一个杀猪户玩得好,我常常听他说起,你可以去他那找找看。”

    “杀猪户?哪个杀猪户?”

    “城北肉铺,人人都喊他韩屠夫的那个。”

    “大名叫韩顺夫的那个韩屠夫?”

    “就是他。”

    韦小宝找到岳飞时,他正睡在韩顺夫家里一张竹凉席上。韩顺夫叫醒岳飞,“岳飞,你小子可害惨我了,原来你被官府通缉了!你厮是想害死我不是?快起来!”

    岳飞从凉席上跳下来,惊惶道:“他们在哪里?官差在哪里?”

    “官差没找来这里。”韦小宝说道,“我听你母亲说,你早早从家里逃了出来。”

    “原来你是在逃逃犯!岳飞呀岳飞,你这害人精!官兵怪罪起来,定要说我窝藏人犯!”韩顺夫伸出泛着油光的手指,指着岳飞骂道。

    “官差只是传唤岳飞去衙门,他还不算不上犯人。”韦小宝说道。

    “你赶紧走!”韩顺夫给岳飞下了最后通牒。

    岳飞从韩顺夫家的后门溜了出去。韦小宝和韩顺夫东拉西扯聊了一会闲篇,这才从韩屠夫家的前门离开。

    韦小宝一路小跑,终于在一条小巷里追上了岳飞。见到赶来的韦小宝,岳飞用衣襟抹掉了眼角的泪珠。“你这是要去哪里?”韦小宝问道。

    “去坐监。我打人了,确实是我不对,总不能连累我娘亲吧。”

    “情况还不至于这么坏吧?也许向被你打伤的那伶人道个谦,赔些钱,这事就过去了。”

    “赔钱?”岳飞哭丧着一张脸,“我一个穷哈哈的农民,哪里有钱去赔?!县里这些当官的,最喜欢欺负我们没钱的农民了。见到了那些有钱的富商,当官的怕不得去当他们的哈巴狗!小宝,县太爷的人品你又不是不知道,给他塞钱的,杀人放火都没事。没钱的,偷了一根针他都要打两百大板。我肯定要死在他手上了。”

    韦小宝突然停住脚步。“岳飞,你想不想从军?”他说道。

    “从军?”

    “我听我秦爹爹说,前阵子童贯太师带领二十万官兵出兵攻打辽国,打了败仗,二十万官兵全军覆没。宋国军队没人了,河北路的宣抚参谋刘韐在真定府征召‘敢战士’,去应征的,只要不是缺胳膊短腿,他们都收,就连那些脸上刺字的犯人,他们也照收不误呢。”

    “河北路?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爹爹告诉我的。他常常给我讲一些天下大事。”韦小宝说道,“我还听说,只要应征上了,每年发十贯铜钱的军饷。”

    岳飞吐了吐舌头,说道:“十贯铜钱!乖乖!我每年种地所得,最多不过四贯铜钱,减去日常开销,一年连一贯铜钱都攒不下来。”

    “从军了,吃饭就不花钱了,衣服应该也不花钱。”韦小宝说道。

    “我去。”岳飞说道,“我去从军,像张飞爷爷那样!”

    刚过完元宵节,街道两旁的花灯还没来得及拆掉。韦小宝右手拿着一只冰糖葫芦串,边走边观赏挂在街道两旁贴着字谜的彩灯。走到皇宫大门口,他囫囵吞下最后一只糖葫芦,朝站岗的宦官亮出了那块有效期只剩五天的临时腰牌。宦官闪身放行了。

    皇宫大门旁一个微微驼背的老宦官,给韦小宝分派一个年轻的宦官当引路人——也许同时也可以算是监视人。

    年轻宦官领着韦小宝走到一座低矮的平房前,旋即转身沿原路返回。

    平房里摆放着一排木制餐桌、餐椅,房子里空无一人。连韦小宝在内的二十一个人全在平房外一块空地上站着,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一脸满足地沐浴在晨光里:这些人全是制科考试考生的家属或朋友。按照朝廷的规定,每位进入到阁式环节的考生必须且只能携带一位家属或朋友陪同。

    今天是御试最后一天,考生除了在崇政殿接受皇帝的亲自考问,还要在一天之内写完一篇三千字的策论文章。作为一个月前就陪同秦会之参加这场漫长的制科考试的考生家属,韦小宝的心情反倒比第一天轻松许多。

    他还记得秦会之向考官交出七十篇策论作品后——这是报名参加制科考试的必要条件之一——他的养父等待初试通知时寝食不安的模样。当得知秦会之获得初试资格时,他们父子俩欢喜得在房间里相拥而泣。秦会之告诉韦小宝,普通科举考试的录取率是一百人里选三人,而制科考试则是从一万人里选一人。有一年,五百多个报名参加制科考试的考生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获得初试资格。

    初试的考试地点选在皇宫。考生需要在一天之内写完六篇策论,论题不能重复。通过了初试,再接受御试。

    韦小宝之所以并不怎么为秦会之的考试担心,一则是经过这么多天的陪考,无论他如何担心,也不能帮助秦会之在考试时发挥得更好,甚至有可能适得其反;二则是——他忍不住想,就算制科考试失败了又能怎样呢?几年之前,考上进士的秦会之被朝廷授予密州教授一职,虽说只是一个九品官员,但好歹是吃上皇粮了,这已经比绝大多数苦求功名而不得的读书人厉害了,为什么不知足一点呢?

    七位宦官排成一排,从东边一座没挂牌匾的宫殿里向这边缓缓走来。每位宦官的手中端着一块红漆托盘,上面摆满瓷白色的茶碗。

    “请各位吃早茶。”为首的老年宦官招呼站在空地上的人群。

    韦小宝和其他人一样,从宦官手里接过一碗茶水。揭开茶杯盖,一股扑鼻的清香沁入心脾。

    “官家的绿茶喝起来跟咱们老百姓喝的,就是不一样的。”有人感叹道。

    “相公,哪里不一样了?”端茶队伍中领头的宦官说道,“这茶叶是我们从宫外集市上买来的,跟你们平常喝的茶没差别。”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那人连连说道,“这茶是官家赏给我们的,怎么会跟我们这些布衣喝的茶是一样的?这玩意可是比龙涎还好喝呢!”

    韦小宝端着茶碗,走到北边窗户下。两个看上去年纪和韦小宝差不多大小,二十岁出头的男青年背靠着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韦小宝脸朝向北边一座屋顶铺着金色瓦片的宫殿,留心听着两位男青年的聊天。

    两人谈论的是一桩发生在上半年,韦小宝早有耳闻的事情:辽国的一个叫张觉的节度使叛辽降金,不久后又叛金降宋,他管辖的平州、营州、滦州改旗易帜,一夜之间变成了宋国的国土。金国向宋国宣抚使王安中索要张觉,王安中从营州城内找到一个和张觉长得很像的农民,花二十两两银子买下农民的头颅,送给了金国使者,没曾想金国使者里有人认识张觉,认出那不是真正的张觉头颅,王安中不得已,这才杀了张觉交差。

    两位青年兴致高昂,你一言我一语,大谈金国人如何狡猾,又埋怨王安中实在无能,竟然会让金国使者识破计谋:其中一位额头上有一道横条疤痕的青年说,西域有一种奇人,懂得易容术,假如张觉舍得花钱,找到这类奇人,欺骗金国人“自是不在话下”;另一位戴着子瞻帽的青年说,假如华佗在世,定能发明出一种方剂,让人暂时失去气息,陷入假死状态,可惜金国人“异常诡诈”,竟然会想要查验头颅,砍掉头颅而能复生这种事情大概只有神仙能够做到了。

    两人的谈话越说越离奇。起初韦小宝还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后来,忍不住摇头咋舌。

    “这位仁兄,我见你一直站这听我们讲话,你可有什么高见?”戴子瞻帽的青年问道。

    “没有。”

    韦小宝朝皇宫中央广场走去。一个宦官拦住了他的去路。“不能再往前走了。”

    “那些人是谁?”韦小宝问道。他指的是站在广场中央的一群人,其中最大的两位看上去有快三十岁,一位留着八字胡须,另一位留着山羊胡须;最小的那位不过五六岁,怯生生地跟在同伴身边;每人都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红色官袍,头戴一顶乌黑色长翅帽。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宦官责怪道,瞥了一眼广场上的人群,迅速移开了目光。他凑近韦小宝耳边,小声说道:“这些都是官家的皇子皇孙。今天是殿试揭榜的日子,官家特意交代,让这些皇子们在旁陪同,以示对中榜人的尊重。”

    此刻,皇子们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哄笑。留着山羊胡须的皇子一巴掌拍掉了一位少年皇子的帽子,其余的皇子或是讪笑,或是站在原地,木讷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被拍掉帽子的皇子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板清癯,他弯腰去捡砖地上的帽子,山羊胡皇子跨开双腿,骑在少年皇子的脖子上。其余皇子们群齐声哄叫,广场上的宦官和考生家属纷纷侧目。

    “这群皇子怎么跟我们乡下人的小孩子一样,蛮横胡闹。”韦小宝说道。

    “大胆!你怎么说话的?你们这些乡野贱民,也配和皇子一起比较?”宦官怒视着韦小宝,呵斥道。说完这话,他又将脑袋凑了过来,低声细语地说道:“那个捡帽子的皇子是康王赵构,从小在宫外长大,又是庶出,一向不受他那几个哥哥的待见。”

    说话间,留着八字胡的皇子也跟着出手去拍赵构的帽子,这一回赵构早有准备,双手护住了头上的帽子。他挺直身板,昂着头,一言不发地盯着比他高壮的两位哥哥。两位皇子带着众人往北边一座看不清名字的宫殿走去。赵构也跟着转身,走在众位皇子的身后。

    广场上这出小闹剧,为等待考试结果的考生家属增添了许多话头。尽管宦官一再提醒所有考生家属,不要议论皇家事体,但只要宦官一离开,大家便继续交头接耳。直说了一个时辰,大家终于不再争论哪位皇子是下一任皇帝。

    临近黄昏,五位宦官给考生家属送来了晚饭。今天的菜肴比前些天的丰盛,除了豆腐和炒竹笋外,还多了一碟切成块状的鹅肉和一条烤鲫鱼。

    韦小宝夹起鹅肉,正往嘴巴里送,房间外一个宦官突然喊道:“放榜了。”屋子里二十来个人几乎同时放下筷子,起身往外边跑。慌乱间,餐桌被撞翻了,碗碟碎裂,米饭和菜肴洒了一地。

    宦官们手牵着手,挡住考生家属。崇政殿大门里走出一个穿着红色官袍,六七十岁的老头,手里抓着一张红榜。老头颤颤巍巍将红榜交给等待在大殿外的官员。

    接过红榜的官员朝考生家属走来,在离人群约一丈远的地方停下,说道:“成绩出来了。”他上下摊开红榜,语气平静地念道:“本次制科考试第一名,空缺。”

    他停下来,从左到右扫视了一遍在场的考生家属。无人说话。官员脸上闪过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

    “第二名,空缺。”官员再一次停顿,不往下念了。这次停顿的时间比刚才更长,然而并没有人催促他。

    “第三名,空缺。第四名,秦桧。”

    有什么东西在韦小宝的脑海里炸开了,紧接着是一阵耳鸣。直到有人狠狠推了他一把,脑子里的鸣响才在一瞬间消失。“恭喜!”他听到有人在祝贺他。

    官员早已经念完红榜,站回到崇政殿的石阶旁。

    早上见过的那位头发泛白的老年宦官领着五个腰间挎刀的侍卫走过来,要求所有的考生家属立即离开皇宫。“官家要和这批考生聚一聚,请各位到皇宫外面等候考生出来。”

    在侍卫的护送下,考生家属们一步三回头地往皇宫大门走去。

    “快看,那肯定是皇上!”队伍中,有人喊道。

    所有人一起停住脚步,望向崇政殿。

    一位穿着红色皇袍的老人站在宫殿屋檐下,拍打着众位皇子的肩膀。很快,老皇帝带着众位皇子一同进到崇政殿内。侍卫这才催促大家继续走。

    出了皇宫,考生家属互道珍重,各自散开了。韦小宝本打算去客栈里等秦会之出来,转念一想,觉得还是在皇宫门口等他最好。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二十二个考生在提着灯笼的宦官护送下走出宫殿大门,韦小宝冲过去,一把抱住了秦会之。

    “秦爹爹,恭喜你中榜!我等你等了好久!”

    “天黑了,咱们回客栈吧。”秦会之说道。韦小宝看清不他脸上的表情,但在他的想象中,秦会之说话时是带着笑意的。

    “秦爹爹,我还以为你会考第一名呢。”

    “制科考试的第一名、第二名都是虚设的,没人考得上。”

    “那第三名呢?”

    “自从我大宋开国以来,也就两个人得过制科考试第三名,其中一个人他弟弟的孙子,你前年的时候还见过他。”

    “谁?我怎么不记得了。”

    “苏籀。”秦会之说道,“他爷爷苏辙的哥哥——苏轼考上过第三名。”

    “这么说来,秦爹爹更是了不得。”韦小宝说道,“之前秦爹爹就说过,凡是在制科考试上榜的,必定会被封官,皇上封你什么官没有?”

    “封了,太学学正,就是专门在太学里负责学风学纪的。”

    “恭喜秦爹爹升官。”

    “小宝,”秦会之叹气道,“升官可算不上值得庆贺的事情。你秦爹爹也不是为了升官才去读书考试的。”

    “那秦爹爹读书考试是为了什么呢?”

    “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两人已经走到街市口,租住的客栈就在前面了。街上人流稀少,只有零星两三间仍在营业的酒馆和一家全天开业的妓院,相比白天的热闹,反倒另有一番风景。

    “小宝,你可知这次考试,我为什么要带你出来?”

    难道是为了让我付客栈的租钱?韦小宝在心里开着玩笑,话到嘴边,变成了:“不知道,请秦爹爹明示。”

    “小宝,你已经二十一岁了,你跟着我的这些年,也读过不少书了,你比我教过的大多数学生要聪明,我的意思是……你总该参加一次科举考试,哪怕失败了也没关系。”

    “秦爹爹,有一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说,但是这些天来你忙着应试,我怕影响你发挥,所以一直没敢告诉你。”韦小宝说道,“我已经考上太医局,过几个月就要去报到了。学费你不用担心,我给我姑父帮工这么多年,积攒了好些钱,足够我几年的开销了。”

    “太医局?难道……难道读书做官不比当大夫好么?”

    “不管好不好,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韦小宝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