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我在大宋捉尸鬼 > 第4章 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第4章 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韦小宝对这次黄河决堤早有听闻,此刻亲眼见到水灾后的实景,心中仍旧大受震撼。

    洪水已经退去。河堤上到处是黑褐色的淤泥和被水泡得发白的尸体。被水流冲垮的木屋,散成一堆或圆或扁的木头,堆积在在干涸后的河湾处。

    “别傻站着了,赶紧行动起来。”吴姓知州说道,说话时他始终目视着河道,韦小宝还以为他在对下边河道的清理淤泥的众人发号施令,“这次赈灾,朝廷对你们太医局的学生期望甚高。”

    吴姓知州脱掉筒靴,挽起裤腿和袖子,曲腿走下堤岸。

    “期望甚高?我呸!”郭京小声说道。他的个头和韦小宝差不多,脸颊瘦长,说话时瓮声瓮气。 “这帮当官的,也就是嘴上说的好听。咱们好歹是太医局的学生,半夜把咱们叫起床拉到这里,连个像样的款待也没有。说什么送我们来救灾除瘟,我看就是把咱们当免费的苦力了。”

    “郭京,如今国难当头,你不出力就算了,还有脸在这说风凉话?”一位生得矮壮,皮肤黝黑的男同学斥责道。太医局咒禁科一共七个班级,统共有两百多名学生,韦小宝考进太医局学习咒禁术不满一年,和其他班级的同学少有交流,实在是想不起这位矮胖的男同学叫什么名字。

    “我这叫风凉话?我说的是大实话!这次实习,全太医局就咱们咒禁科的人没被抽调入宫,一个都没有!这不是歧视是什么?难道被人歧视了还不让说吗?”

    见没人回应,郭京越说越起劲了:“只怪我当时猪油蒙了心,选了这么狗屎不如的专业。”

    “你嘴巴放干净一点。”矮胖的男同学,快步蹿到郭京的面前,用他那粗短的手指指着郭金的鼻尖,“你可以说自己没用,但是请不要侮辱自己的专业。你自己学艺不精,反倒还怪到大伙的专业上,我看你才是狗屎不如的东西!”

    “是是是!我是学艺不精,我狗屎不如。”郭京笑道,“你接着骂,你就算骂得我十八代祖宗坟头生烟,也没法改变咒禁科不受人待见的事实。太医局一共分九个学科,就数咒禁科最末等了,还不明白吗?咱们这些学咒禁科的,不光是被其他科系的同学看不起,连太医局的老师也看不起咱们,要不然,他们学大方脉科的,学风科的,哪个学科的人没被选进宫里跟着御医学习,咱们咒禁科的人呢?被派来这当苦力!”

    “你们两个少说两句哦。”一个同学劝道,“有这吵架的劲头,多做一点事不好吗?”他光着脚,小心走下堤岸的石阶。

    “你这家伙,精力真旺盛。”韦小宝拍了拍郭京的肩膀,“我昨天半夜被人从床上拉起来,现在全身乏力,发困得很。”他和郭京同为太医局一年级咒禁科一班的学生,平时睡一个寝室。

    韦小宝和郭京两人一组,穿上救灾队给他们准备好的一双草鞋,站在了泥泞的河道边。他们学着其他的人样子,先从河道淤泥里拉扯出尸体,再将尸体抬到河滩的小推车上。尸体比想象中的要沉重得多,两人只挖掘、搬运完两具尸体,便已经累得快要窜不上气。

    “先歇一会吧。”一座狮子造型的石像陷入在淤泥里,韦小宝一屁股坐在石狮子脑袋上,“郭京,你发现没有?这里死的全是瘦子。”

    “你他娘的净说废话!”郭京骂道,“那些个吃得脑肥肠满的的富人——”

    “是脑满肠肥。”韦小宝打断道。

    “在河边住的,有哪一个是有钱人?”郭京低头对韦小宝说道,“起来继续干吧!早干完早解脱,我现在特别想洗个澡,再好好睡上一觉。”郭京走向河道中间,韦小宝跟了上去。

    越往中间走,泥土越是松软。一脚踩下去,膝盖瞬间陷进烂泥里。韦小宝小心翼翼寻找下脚的地方,避开那些过于软烂的泥土。在这片近乎沼泽的河道,要想将尸体从淤泥中拖出来,已经不能像在岸边时那样生拉硬拽——用力太猛的话,手心里只能抓到一堆黏乎乎的碎肉,或是将胳臂乃至大腿整个从躯干上撕扯下来。

    日头落山,堤岸上响起三声口哨声,算是收工的信号。 韦小宝和郭京从泥泞的河道往河岸上走。挖掘尸体和搬运尸体的队伍排成两列,清点完人数后,韦小宝和他的六位同学挤进一辆两轮马车。

    车内弥漫着一股腥臭味。谁都没有说话——也许是没有力气说话了,从车窗外看去,地平线上残留着一抹落日余晖。

    他们的宿地离河道不到一里路。住所是三十来间一字排开的木板房,四周种着一片稀疏的毛竹。房门前有一个井口盖着木盖的水井,韦小宝下车时险些被这口水井绊倒。来的路上,吴姓知州告诉他们,这里是个废弃的营地,附近有个练兵场,他们住的房子以前是将领们的营房,现在完全荒废了。韦小宝和六个同学每人挑了一间房作为寝室。

    他们翻找完整个营地,只找到一只长了蘑菇的木桶。七个人依次从水井里打水洗澡。让韦小宝苦恼的是,无论洗了多少次手,放鼻子底下一闻,仍旧能闻到腥味和尸臭味。

    第二天,他们被拉到临近马庄县城的一处河湾。工作内容和昨天一样:徒手或者用铲子从河泥里挖出残缺的尸体——要想挖出一具完整的尸体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太阳比昨天更毒辣,男尸、女尸以及分不出性别的尸体,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腐烂,四处都是嗡嗡乱飞的苍蝇。有时候在挖掘尸体之前,韦小宝不得不先用铲子铲掉尸身表面白花花,肆意涌动的蛆虫;相比挖掘尸体,搬运尸体的工作轻松一些,而且在尸体装填满推车之前,可以抽空歇息。

    经过一整天的挖掘、搬运尸体,韦小宝感觉自己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烈日隐没于远山之下,意为停工的口哨声从远方的堤岸传来,如同天籁。他和六位太医局同学拖着疲乏的身体钻进马车,除他们以外,车厢里还坐着一位身穿整洁干净的青色官袍的年轻人,自我介绍说是他们领队。

    “在回住处之前,县太爷命令你们去掩埋场,运用你们在太医局里学到的咒禁术,协助我们处理尸体。”领队告诉大家,“同学们,学以致用的时候到了。”

    领队的话稍稍提振了几个同学的士气。“朝廷终于想到咱们了。”有人感叹道,“露一手的时候到了。”另一个人接话道:“俺们进太医局咒禁科不满一年,还什么都不懂呢。”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约有两里路,在一座乱坟岗前停车了。月光之下,高矮不一的坟包绵延进的远处的悠悠山谷。

    山谷那边传来一阵奇异的嗡鸣声,侧耳细听,仿佛契合着某种奇怪的节律。 空气中飘来一股熟悉的恶臭和往脸上乱飞的苍蝇。韦小宝很快明白过来:有着怪异节律的嗡鸣正是由这群不计胜数的苍蝇发出来的。

    前面站立着三十多个人。其中十来个人将长铲立在地面,手腕搭在铲柄上,等待着长官下一步的指令。他们的长官——一个穿着宽大官袍,手抓着官帽的大汉转身对韦小宝一行说道:“你们是太医局的?等你们好久了!快快快,来作法!来镇住这些冤魂。”

    昨天那位和郭京吵架的同学走上前,朝着大汉鞠了一躬,说道:“太医局咒禁科一年级学生刘秀恭请德安,老爷想要我们如何作法,还请明示?”

    “怎么作法,还要我教?你们没在学校里学吗?”

    “回老爷,我们学的是咒禁术,是用来治病救人的——是用来救活人的。你说的‘作法’,那是和尚道士做的,我们是医学生。”

    大汉责怪领队道:“你不是说他们会作法的吗?怎么办事的?我让你找和尚道士,你给我找来这些废物。”

    “长官明鉴,这么紧的时间我去哪里找和尚道士来哟。长官你不是不知道,如今世风日下,哪里有真正的和尚?咱们县城里的那些和尚道士,哪一个不是骗吃骗喝的骗子?我叔叔就干这行的,在庙里当了十年住持,老婆娶了五个。假和尚平日里糊弄愚夫愚妇也就算了,现在是非常时刻,死在洪水里的冤死鬼数以万计,岂能容他们胡来?这些太医局的学生,好歹是科班出身的,总还是有一点真才实学的。”领队转身对着韦小宝和他的同学前手舞足蹈,“我有亲戚也在太医局学医。他说太医局教过你们一种能够安抚亡灵的法术?赶紧做起来呀!现在正是需要你们的时候。”

    “你说的是不是——慰灵术 ?没错,我们刚学过的。”刘秀往前迈了一大步,举起双手说道,“大伙跟我一起动起来。”

    几个同学站成两排,和刘秀一样,朝着天空伸直手臂。韦小宝正要加入,看到同班同学郭京独自一人环抱手臂,站在队列之外两丈远,他跑到郭京身边,问道:“你不一起来吗?”

    “来干嘛?”郭京轻蔑地“说道:“丢人现眼吗?你不会真以为这玩意有用吧?这种糊弄人的玩意,我不跳。”

    韦小宝气得说不出话来。领队朝他们走过来了。“你们俩怎么不跟着一起跳?”他指着前方正在施行“慰灵术”的刘秀一伙问道。

    “我们俩不会跳。”韦小宝说道。 官差小伙没再说什么,和韦小宝、郭京并排站在一起,观看刘秀和其余几个同学跳舞。

    在刘秀的带领下,四位太医局学生筛糠似的抖动着身体,齐声朝天长嚎,接着屈腿半蹲,学着螃蟹的样子左右来回跑动雀跃,每跳一下,嘴里都要发“咚”的一声喊:看得出来,刘秀是五个人里跳得最认真的,也是跳的最标准的——“慰灵术”有一个动作是蹲着马步,极力向后仰脖子,使肚子平行于地面,再用手背拍打胯部,没想到刘秀这样矮胖的个头竟然能够干净利索、堪称漂亮地完成这个动作——如果韦小宝是监考老师,他会给刘秀打满分。

    刘秀和四个同伴跳了有半柱香的时间,长官叫停了他们的表演。“怎么还没跳完?算了,别跳了。再不开工今天晚上就干不完活了。”长官说道。晚风转向了,虽然风力不大,但其中夹杂的恶臭简直熏得人睁不开眼。

    长官对站在身后的埋尸队喊道,“继续埋尸,争取在亥时之前完工!”

    领队招呼太医局的学生们上了马车。

    回宿地的路上,刘秀突然开口质问道:“郭京,刚才大家都在跳‘慰灵术’,你怎么不跳?”郭京回答道:“我不想跳,你管的着吗?再说你跳的那是什么玩意?你没听别的科系的人怎么评价的——跳大神的!糊弄人的。”

    “即然太医局开设了这门科系——”韦小宝插嘴道,“说明咒禁科还是用处的,只是因为咱们还年轻,阅历少,不理解,说不定等你年纪大一点,你会改变主意。这类事情很多的,比如小时候怕吃辣,长大了却无辣不欢。”

    “我不会变的。”郭京说道,“我就觉得咒禁科是跳大神的,是骗人的。我当初应该学针灸,针灸才算是真正的医学。”

    “大家都听到了吧?一起做个证吧。郭京说咒禁科是糊弄人的科系,大家都亲耳听到了。”刘秀说道,“等回到太医局,我要将这话说给咱们咒禁科的老师听,我还要找太医局提举,让他开除这你吃里扒外的东西。”

    “开除我?好呀!”郭京不怒反笑,“我等着的呢。”

    刘秀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骂道:“搅屎棍。”

    “骂得好。”郭京说道。

    马车驶过一阵石子路,整个车身剧烈地上下抖动,左右摇摆,晃得人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韦小宝仿若置身于一条孤舟之中,四周是一片无法望到尽头,色深似墨的大海。

    他知道自己睡着了,也知道自己在做梦。让他感到神奇的是,他能控制自己的梦中,甚至能在梦中思考和回忆。在这个梦境中,他导演出这样一副景象:他和刘秀并排站在队伍面前,带领大家,跳着一支似乎是由他自己发明出来的怪异舞蹈。

    跳舞的幻象很快便消失了——他厌倦了。同时他像是隔着一层薄膜,触摸到了梦中之外的现实:刘秀跳舞是发生在昨晚的事情。(或许是今晚?他不敢确定。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过了凌晨没有?他及时抑制住了好奇心,以免自己从梦中醒来。)

    一个人在梦里也能思考。他完全被这个想法迷住了。

    那么,人在梦中能否继续做梦呢?如果可以,对于做梦的人来说,到底哪一个世界是真实的呢?是一个一场水灾就能够夺取上万人性命的世界,还是一个他曾经幻想过的,不存在任何灾荒、任何奇异事件的世界?如果梦境之外有另外一个梦境,那么,天地四方,往古来今,宇宙之外有另外一个宇宙吗?

    他还记在多年前一个炎热的夏日晚上,他问秦会之:“秦爹爹,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另外一个‘我’?”

    “另外一个‘你’是什么意思?”秦会之问道。

    “在另外一个国家——比如说在辽国或者金国——或者那些不习王化的地方,有没有另外一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存在?这个人的名字也叫韦小宝。我特别爱吃西瓜,这个人也爱吃,我不喜欢吃臭豆腐,这个人也不喜欢吃。”

    “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秦会之说道,“如果世界上真有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而你们又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他的生活习惯很可能和你完全不一样。小宝,我有时候也会见到和我长得特别相像的人,但我不会因此觉得那人就是另外一个我。看一个人不光要看他的外貌,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两个人的相貌再怎么相像,他们的社会关系不一定相似,每个人的喜怒哀乐,每个人经历的一切,都是这个世界独一份的存在。”

    “秦爹爹,那这个世界存不存在另外一个宇宙呢?在另外一个宇宙,也有一个名叫韦小宝的人存在,不仅如此,他的一切的社会关系也和这个宇宙中的我差不多,也就是说,在那个宇宙里,那个韦小宝也有一个养父,而且也和秦爹爹长得完全一样。不过,两个宇宙里面的人经历的事情却不太一样,就好像一对长相相同的双胞胎,他们经历的事情却不一定相同,我把这两个宇宙称作是“双胞胎宇宙”,在其中一个宇宙里,所有人都长得和另外一个宇宙的人一模一样,但他们经历的事情却不是一样的。”

    “‘双胞胎宇宙’?小宝,你的脑袋总是会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我现在真怀疑,让你过早地我那些闲书,是不是反倒害了你。你应该多花点功夫儒家经典,多花心思想想怎么才能考取功名。”——哪怕是在梦中,几年前养父的这番话犹言在耳。

    “咚咚咚,咚咚咚。”

    有人轻声敲门。他醒了过来。窗纸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门开了。郭京站在门外。“韦小宝,出来。”

    韦小宝跟着郭京走到一丛竹子下。“韦小宝,咱们一起逃走吗?”郭京低语道。

    “逃走?逃去哪?”韦小宝迷迷糊糊地问道。

    “不知道,总之先离开这里。”郭京说道。

    韦小宝的脑子清醒不少。“离开这里,然后呢?咱们这次出来救灾,由朝廷钦点,私自逃走可是重罪。”

    郭京忿忿说道:“这帮当官的,根本没把咱们当人看。自从咱们到了这里,哪一天不是累死累活给他们干苦力,就算是牛马,也不会使唤得这么狠吧。”

    “现在正是国家的危难时刻,正是朝廷需要咱们的时候,你说这话,未免有些太自私了。咱们累是累点,但好歹还活着,如果咱们不干活,那些死在洪灾里的人,就该让他们烂在河泥里吗?”

    “咱们是太医局的学生,不是苦力,不是任由人使唤的奴隶。”郭京说道,“平日里,咱们咒禁科被人其他科系的同学歧视,说咱们咒禁科的人是一帮跳大神的骗子,这也就算了。没想到朝廷也歧视咱们。朝廷根本没把咱们当医学生看待,兴许在这帮官老爷的眼里,咱们这帮咒禁科的学生,连牛马都比不上呢。不然,你觉得,今年的进宫实习,为什么偏偏咱们咒禁科的人,没被选入宫中跟着御医实习?这不是歧视是什么?我当时真真是瞎了眼,才会来学这咒禁科。当初的入学考试,我可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来的。”

    “我倒数第三。”韦小宝惨淡一笑,叹气道:“既然你不喜欢咒禁科,为什么不向太医局申请换个科系呢?”

    “这不是换科系的事。”郭京咬牙说道,“这几天来,我仔细想过,这个朝廷实在是不值得我效忠。”

    一时间,韦小宝无法理解,郭京的心路是如何从讨厌咒禁科转变成不想为朝廷效忠的。他只好保持沉默。

    “韦小宝,你听过一句话没有——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仇寇。”

    “听过,这是《孟子》离娄篇里的一句话。全文是——”韦小宝背诵道:“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韦小宝,你学问真大,我觉得你是咱们咒禁科里读书最多的人,你应该考科举,不应该来学医,更不应该来学咒禁科。”郭京说道,“自今天起,朝廷就是我的寇仇。”

    郭京上前一步,挽住韦小宝的手掌。“韦小宝,咱们一起逃走吧,省得再受这帮人的气。”

    韦小宝一味地摇头。

    郭京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一个人走好了。韦小宝,我还欠着你二两银子,等我以后发财了,我会还一个子不少地还给你。再见!”他转过身要走,韦小宝一把拉住他,从贴身内衣里掏出一两碎银,“这点银子,你拿走吧,也许在路上用的着。”

    郭京眨眨眼,流下两行泪水。他抓住韦小宝的手久久不肯放开。韦小宝小声催他快些走,郭京收好银子,走出两步,回头望了一眼,这才离开了营地。

    早上集合时,韦小宝和五个同学站在平房前排成一排报数。领队来回巡视着队伍,问道:“怎么还少了一个人?”

    “报告长官!”刘秀喊道,“郭京缺席!”

    “解手去了吧?”领队说道,“谁去茅房催催他。”

    无人出列。

    领队嘴里骂骂咧咧走向茅房:“干活不顶用,拉屎尿屁倒是挺在行的。”

    领队在茅房里没见到郭京,又挨个进到每间寝室,还是没找到人,这才急了,发动在场的包括车夫在内的所有人,在周围的竹林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依旧是没能找到郭京。

    “先上车吧,别耽误了今天的活计。”领队说话的嗓音都变嘶哑了。

    一路上,领队变着法子咒骂郭京,一会儿说要报告太医局的学正,开除郭京的学籍,一会儿又说要向县太爷请示,哪怕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把郭京捉拿归案。韦小宝不禁觉得好笑,心想你们连挖尸这种活都需要我们这些干活不顶用的人来帮忙,还抽得出空闲的人手跑去天涯海角捉人吗?

    “你们给我发誓,”领队说道,“如若私自逃跑,必定断子绝孙。”

    韦小宝和六位同学一一发过毒誓,官差小伙躁狂的情绪这才稍稍安定。

    今天的任务依旧是从河岸两侧的泥沙里挖掘或搬运尸体。尽管每天挖掘尸体的地点不一样,现场的气味却是一样的臭气熏天,令人作呕。

    韦小宝惊讶地发现,只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他开始习惯这种被尸臭环绕的劳作生活。从第一天哪怕只是回想这股尸臭便开始反胃,到现在鼻唇上沾上了大块腐肉也能从容呼吸,他的鼻子,他的脑子,乃至他整个身心,正在渐渐适应外界的刺激——就此时此地而言,这种刺激等同于一脚踩穿一具被水泡烂的大腿,等同于滑倒在翻涌的白蛆之间,等同于被突然炸开的肚子,喷射得浑身沾满黏稠且臭烘烘的绿色汁液。

    还需要多久,他才会变得和那些负责搬运尸体的农民工一样,对这份工作甘之如饴?

    据领队说,这些搬运工大多是本县和邻县破产的农民,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七十多岁,最年轻的十五岁出头。韦小宝注意到,他们总是在唱歌,仿佛对他们而言,搬运尸体并不是一项苦役,而是一种享受,一种自己配不上却幸运拥有的特权。

    也许,昨天晚上他该和郭京一起逃跑。至于逃到哪里去,以及逃跑之后的生活,他并没有答案和计划。逃跑只是第一步,而第一步总是最难的。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应当听从养父秦会之的话,好好读书,参加科举,再用几年或者十几年的时间等待朝廷的封官。一流秀才二流医,他选择了二流人生,现在到了品尝苦果的时候。

    午间休息,挖尸工人们陆续从河道回来,躲进树荫下乘凉。远处,几个衙役在给工人们分发凉粉。韦小宝和他的五位太医局同学,等了半天,也不见领队的踪影。

    “领队人呢?我要渴死了。”有同学抱怨道。

    “总不该让咱们自己去人家对面乞讨一碗凉粉吧。”另一位同学说道,“咱们的领队跑哪去了?”

    说话间,刘秀提着半桶盛满绿豆汤的木桶过来了。“这是我跑了半里路,特意为你们打来的,大家尽情喝,这次算我请客。”刘秀说道。

    有同学执意要付自己的那份钱,刘秀推脱一番,终于还是收下了。“刘秀,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那位同学说道,“你自己学费都快要交不起了,还肯花自己的钱请客。难怪人家说燕赵人大方讲义气!大家都会记得你刘秀的好!”

    刘秀嘿嘿一笑,说道:“我离开村子前,我老娘就跟我说,出门在外,总是要大方一点,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路。说不定咱们同学里以后有混得好的,混成了一代名医,到时候我还要靠你们多多提携呢。”

    临近天黑收工,几乎消失了一整个白天的领队挤上马车。“你们这帮学生仔给我听好了——谁再不经我的允许,私自离开,我有权对你们以军法处置!这是县太爷亲口对我说的!”

    “军法处置?我们又不是军人。”

    “现在是救灾抗灾的关键时刻,每个人都是军人,我说你们是就是!”领队说道,“军人从战场逃跑,就该就地处决。你们给我记住了,不要像今天你们那个谁——”

    “郭京。”刘秀说道。

    “对,不要像郭京一样,当个逃兵。”领队说道,“县太爷已经准备对他发通缉令了。”

    停车了。营地平房前站着一个人。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郭京回来了。领队提着灯笼走近那人,突然间发出一声惊叫,连连后退。

    橘黄色灯光照在那人身上。韦小宝看清楚了眼前这“人”并不是他的同学郭京——它甚至算不上人类。

    它披头散发,上身穿着一件破烂的素色窄袖短衣,下半身穿着长裙,从臀部到脚后跟,裙子裂了一道宽大的口子。它——生前是个女人——的整张脸呈现铁灰色,肚皮敞开着——也许是被什么锐器划开了,也许是被它肚子里的死婴撑破了,一个肉质被蛆虫啃食得精光,只剩白垩色颅骨的婴儿脑袋悬挂在肚子外头,左右晃荡着,仿佛一颗烂透的果子,随时要掉落下来。

    领队言之凿凿地说道:“这是尸鬼!”

    被称为尸鬼的怪物,扭了扭脖子。它的手臂缓慢地往上抬举着,肱骨处剥落下一大块肌肉,露出一段白森森的骨头,骨头上有蛆虫蠕动。

    几个同学迅速四散逃开。

    刘秀突然往前一步,向尸鬼走去。

    “这是尸变!老师教过我们的。”刘秀说道,“活人怀着极大的怨气死去,冤魂不得安宁,自然会产生尸变,也就是这种似死非死的状态。”

    “那该怎么办?”领队问道。

    “待我施咒,镇住冤灵,尸变自会消失。”刘秀对着尸鬼大声呵斥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摄!摄!摄!”

    他围着尸鬼,单脚跳起了舞来。绕了三圈,尸鬼不为所动。他再上前一步,站在和尸鬼一尺远处,嘴里念着咒语。

    也许是受到咒语的刺激,尸鬼的手臂搭上了刘秀的肩膀。刘秀抬起左手挡住尸鬼的手臂。“啪嗒”一声,手臂从尸鬼肩膀上脱落,应声掉在地上。尸鬼的上身前倾,扑向刘秀。

    尸鬼脑袋倚靠在刘秀的肩膀上,啃食着他的脖子。血液从刘秀的脖子处涌出来。他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和尸鬼双双掉进身旁的水井里,疯狂扑腾着。

    没多久,水井里不再传出水花声。刚才还纠缠在一起的刘秀和尸鬼,双双漂浮在水面上。

    在三个太医局同学的协助下,韦小宝用绳子将刘秀从水井里拉了上来。

    刘秀早已断气,脖子上被尸鬼咬掉碗大一块肉,脸色惨白,嘴巴和眼睛张开着,好似有什么话要讲。

    韦小宝费一番口舌,征得领队同意,将留在水井里的尸鬼也拉了上来,用绳子绑在一块床板上。刚才还会走动扑腾的尸鬼,被井水一泡,又恢复成一具死尸,任由韦小宝和他几个同学摆布。

    “你们几个是医学生,你们老师怎么教你们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领队指着死尸说道,“尸体怎么会走路的?这就是民间说的尸鬼!别管你们的同学了,先检查这具尸鬼,这玩意它再动起来,谁招架得住?”

    尸鬼肚子里的死婴从肚皮里掉落在水井井底,肚皮敞开着一个豁口。一个同学捏着竹棍对着死尸捅来捅去。

    “你这是在干嘛?戳泥巴?”领队质问道,“太医局就是这么教你们的?近一点看。”

    那位的同学扔掉竹棍,反而往后退了两步。

    韦小宝撕破灯笼纸,取出里面的蜡烛,凑近尸鬼的脑袋。“心为君主之官,神明出焉,神失守位,即神游上丹田,在帝太乙帝君泥丸宫下。”他说道,“也许是尸体脑子发生病变了。”

    “不对。”另一个同学说道,“心主神明。尸变,尸变,变在心神。一定是心脏出问题了。”

    其余几个同学也拿着蜡烛凑过来了。讨论来讨论去,几个医学生始终没讨论明白尸变的原因。

    “快看!”一个同学忽然指着死尸喊道。

    一根立在死尸脑袋边上的蜡烛引燃了尸体的头发。发丝上升腾起水汽和一团蓝色火苗。

    火焰沿着头发一路蹿动跳跃,从头皮一直烧到脚趾,吞没了整具尸体。眨眼功夫,火焰由蓝色变成了橘黄色,越烧越旺。火光照亮了大半个营地。

    连同床板在内,尸体烧成剩成一堆灰烬。

    “这尸鬼身上怕不是涂了硫磺,或是磷粉,不然怎么会烧得这么快?”领队啧啧称奇道。

    “把他也烧了吧,不然说不定也要尸变了。”领队试着用烛火点燃刘秀的尸体,试了几次,始终没能成功,又拿来火把,依旧失败。他放弃焚烧计划,指挥大家在竹林旁挖了一个六尺深的土坑,埋葬掉刘秀的尸体。忙活到后半夜,领队没像前两天那样坐马车离开,在营地找了一间空房间住下了。

    奇怪的是,直到第二天下午,没人来接韦小宝去河滩上干活。问领队,领队也说不知道。“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我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领队说道,“就当给自己放假半天。你们好好待在这,不许乱跑。我去看看。”说完,领队驾着马车走了。

    韦小宝和几个同学饿着肚子挨到下午,也没见领队回来,众人从竹林里挖到了两根老硬的竹笋,用一个缺口的砂锅煮熟,分着吃了,这才感觉好过一些。

    傍晚时分,领队驾车闯进营地。身后还跟着两个骑马的衙役。“所有人,立即上车!”领队命令道。

    马车在一条河堤上停住。一个大腹便便,穿着朱红色官服的男人走近马车,韦小宝认出他是前几天在乱葬岗见到过的那位长官。长官问道:“你们就是太医局的学生?”韦小宝刚回答了一声“是”,男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来到河边,他指着远方一条干涸了的河道说道:“看看你们这些学生给我捅出多大的篓子!”

    蜿蜒的河道两旁站满了人,足有一百来个。韦小宝很快便瞧其中的蹊跷:这些人或站立不动,或缓慢徘徊,看上去并不像是在工作的样子;细看之下,十个人里有一大半不是缺了一条胳膊,就是少了一条腿;对岸的河滩,两个人只剩下了上半身,靠双手在滩地里缓慢向前爬动;临近河堤的一棵柳树底下,一个光着身体的人从泥地里钻出来了。

    “这……这些都是鬼么?”韦小宝的一个同学说道。

    “鬼?哼!”长官说道,他的鼻音很重,每说一句话便要喘一会粗气,“亏你们还是学医的,怎么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鬼是没有影子的,你们好好看看,这些怪物有影子吗?”

    韦小宝看得清清楚楚。幽清的月光之下,男人嘴里的“怪物”们,身后拖着一个长长的月影。

    “这些是尸鬼。尸体尸变产生的。”

    长官盯着韦小宝看了好一会,接着说道:“有人报告我说,这次尸变是你们这些太医局的医学生闹出来。前几天你们是不是在乱葬岗做了一场法事,途中偷懒没做完全套就草草收工?朝廷派你们来,是让你们帮忙救灾的,不是让你们捣乱的。幸好到目前为止,尸鬼只在晚上出现,尚没有百姓受伤——我在给官家的奏折里,已经禀明此事,你们悠着点。”

    其他几个同学也下车了,围在长官身边。

    “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怎么平息这次尸变,”长官说道,“你们有什么法子没有?”

    “我有一个法子,可以消灭这些尸鬼。”韦小宝指着远方的滩涂说道,“这些尸鬼不怕刀剑,但是却遇火即燃,对付它们,火攻既可。”

    “他说的没错。”领队帮腔道,“长官,我亲眼所见,这些怪物遇火即燃。”

    长官叫对身后两个随从说道:“按照他们说的,拿火把,烧烧看。”

    韦小宝和他同学们人手一只火炬,加入了火烧尸鬼的行动。起初,引燃尸鬼后,韦小宝和同学站着观看尸鬼身上的火势由小变大,再渐渐熄灭,直至烧成一堆黑色的余烬。烧到后来,他们失去了耐心——要烧的尸鬼太多了,一旦确认尸鬼被点燃,他们转身便走,寻找下一个尸鬼。

    值得庆幸的是,尸鬼的攻击性并不强,大多数尸鬼往往傻站着不动,等着他们点火,偶尔有一两只会跑会跳会咬人的尸鬼,动作也相当笨拙,只要人离得不是太近,躲开它们的攻击并不困难。

    这场持续一整晚的点火行动中,只有三人受了轻伤:两个人被咬伤了耳朵,一个人被咬掉了一只睾丸。

    日头出来了,靠近河道中央的泥潭里,还有十来只尸鬼没被点着。日光照在这些尸鬼身上时,尸鬼们接到号令一般,同时瘫倒在地,再无任何动作。

    韦小宝和他的同学们被领队用马车接回营地休息。

    领队说道:“长官额外开恩,给你们放了两天假。”

    两天后的深夜,韦小宝的寝室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门外站着好些天不见人影的吴姓知州。

    “你就是韦小宝?”吴姓知州上下打量了一遍韦小宝。

    得到肯定回答后,吴姓知州说道:“接朝廷的通知,你现被特召进入皇宫。马上跟我走。”

    “进皇宫干嘛?”韦小宝问道,“那我的那些同学怎么办?”

    “你管他们干嘛?”吴姓知州说道,“朝廷只征召了你一个人,他们的事情我不管。来吧,跟我上车吧。”

    “让我回去跟我的同学告个别。”

    “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朝廷交代的事情也是可以耽搁的?我告诉你,我可不会等你。你愿意来就来,你不愿意来,我立即就走,到时候我直接跟朝廷说,你有意耽延,朝廷怪罪下来,罪责你自己担着吧。”

    韦小宝只好紧随着吴姓知州,上了一架骈车。马车平稳上路,车厢内吴姓知州和韦小宝相对而坐。“朝廷召我进宫,所为何事?”韦小宝再次问道。

    “我哪里知道?”

    “朝廷征召我入宫?”韦小宝心有不甘,再次说道,“我还以为是皇上征召我呢。”

    吴姓知州笑出声来。“皇上召你?你也配?”他说道,“征召你进宫的公文是御史府发来的。”他闭上眼睛,不肯再多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