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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宫里的日子

    日上三杆,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照得这间卧房亮堂堂的。韦小宝早已醒了,但并不急着起床,现在是皇帝和妃子们的用餐时间,等他们吃完,再由宦官们和宫里的打杂人等瓜分剩下的菜肴。一套流程走下来,轮到韦小宝吃上饭,往往要到晌午之后了。

    “韦小宝!”一个声音在外头喊道。

    韦小宝骨碌爬下床,跑出卧房。“公公,有何指教?”

    一位年纪和韦小宝差不多大小的宦官,双手叉腰,站立在院子里的桂花树前。“你就是太医局的韦小宝?”他乜着眼打量韦小宝,见韦小宝点了头,他转身走到院门,“跟我走吧。”

    “去哪?”

    “当然是带你去见你的带教老师。怎么着,你还想继续赖在宫里吃白食呀?我可告诉你,咱家皇宫不养闲人。”

    宦官领着韦小宝走到一座青两层高的青砖楼前,门口挂着一块的写着“御医馆”的匾额——这里是御医们住宿和办公的地方。

    大厅被一道道木板分隔成好几块区域。在一处九尺见方的小隔间,韦小宝见到他的御医老师。他上前一步,鞠躬后自报家门。

    “这是姬太医,咱们宫里的妇科圣手。”宦官对姬太医挤眉弄眼一番后,转头对韦小宝说道:“你以后就跟着他学吧。”

    姬太医四十岁出头,从额头到脑袋顶的头发全秃了。他端坐在椅上,手里举着一本没有书名的灰色封皮线装书,时不时从书本后面露出半个脑袋,瞧上韦小宝一眼。

    终于,他放下书本,问道:“你是太医局的学生?几年级的?”

    “一年级的。”韦小宝回答道。

    “怎么现在才来实习?实习不是几个月前就开始了吗?”

    “我是咒禁科的,其他几个科系的实习确实已经开始了,但我们咒禁科的人——”

    “咒禁科?!”姬太医从太师椅起身,“你学咒禁科的进来干嘛?宫里没一个太医是咒禁科的。”

    “我也不太清楚,”韦小宝回答道,“反正突然间就被通知进宫了。”

    “你花钱疏通关系了吧?”姬太医笑道。

    “没有。”

    姬太医“啧啧”两声,重新坐回太师椅。“你给我背一下《黄帝内经》素问篇里的‘奇病论’。”

    韦小宝背出了全文。

    “年轻人,死记硬背是没用的。”姬太医说道,“课文背得好,跟会不会看病完全是两回事。你以为现实里的病症会跟课本里一样?学医,最关键的是实践。”

    “老师教训的是。”

    “你还年轻,慢慢熬吧,以后考个医侯应该不成问题,那时候你最起码四十岁了。再往上就是翰林医官了,算是顶到天了,虽说只是一个七品官,那也很了不起,至于正七品的翰林良医、从六品的成安大夫,想都别想,没可能当得上那么大的官的。你也别瞧不起七品官,咱们医官的七品跟那些文官七品、武官七品可不一样,咱们的品级是考出来的,他们文官武官是靠阿谀奉承上司得来得。前些年医改,现在咱们医官属于文官系统了——以前属于武官系统,升迁速度可能慢一点。慢慢熬吧,学医这条路,越老越吃香,你现在还只是个学生,对你说这些还太早了,等你正式考进皇宫里再说吧,慢慢考吧。”

    “然后呢?”

    “什么然后?”姬太医皱起了眉头。

    “假如——我是说假如——我走了大运,当上了六品大官成安大夫,然后呢?从医一辈子,就是为了当大官吗?如果要当官,还不如当初去考科举。”

    “不自量力。你要是考科举的料,会来学医?”姬太医冷笑一声,低头继续桌上的摊开的简装书。韦小宝从隔间角落里拉过一张竹椅,在他的这位新老师身边坐下。

    一个年轻宦官提着装着饭菜的篮子,送到这间狭小的值班室时,韦小宝早已饥饿得肚子咕咕叫。他和姬太医各自拿到一份早饭:一碗小米粥、一碟榨菜和一只猪脚。韦小宝把那只似乎被人啃过一口的猪脚撇在一边,端起大碗正要喝粥,又有一个宦官急急忙忙跑进来,说道:“姬太医,康王在校射场被刀口划到,请你即刻过去。”

    “又来了,又来了!怎么我每次当班都要碰上好事呢,这大过节的!赵构这小子真不让人省心,好好的王爷不当,学人家武官舞刀弄枪。”姬太医双手捧着猪脚啃食,嘴边净是油花,“韦小宝,会包扎术不?”

    “会。在太医局里学过。”

    “学过就好。你替我去校射场那边看看。”姬太医摆手指了指值班室角落里的一只褚红色木箱,“带上这只急救箱,搞不定的话就回来请我帮忙,千万不要不懂装懂。”

    校射场位于皇宫的东北角,离太医值班室不远,跑几步路就到了。

    铺满细沙的校射场,一群穿着黑色军服的人围成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韦小宝拨开人群,见到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站在人群中间,左右手各拎着一块阳刻着“五十斤”字样的方形石块,慢慢举到与肩膀平齐。

    “康王好身手!”一个穿着黑色练功服的髯须中年人称赞道。

    “韩秉义郎过奖了。”少年放下石块,微微甩动臂膀。

    韦小宝上前一步,说道:“康王,我是当日的值班医生,请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康王赵构摆摆手说道:“不碍事的。”

    在韦小宝一再坚持下,赵构终于让步,将红色练功服脱至肚脐眼。他的胸大肌处,一道长约三寸的红色伤口从锁骨伸向腋下,伤得并不深,渗出的血液也不多。韦小宝打开急救箱,取出一瓶高粱酒和三块纱布,给赵构清洗伤口。

    “我真该死,跟你比武的时候,竟然会忘记换训练用刀。”髯须中年人说道。

    “我不怪你。这场比武,本来就是我提出来的。你常年带兵打仗,平时训练用的就是真刀真枪,哪里会记得换不开刃的兵器?这样也好,我该常常用这件事提醒自己,战场上刀剑无情:比武输了,下次再赢回来就是了。战场上慢敌人半刻,命就没了。”

    “康王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识和胸襟,真是英雄出少年。”髯须中年人说道,“有你康王在,真是我大宋的福气!”

    其余的众人也跟着一起称赞康王。康王摆手说道:“韩秉义郎,我只知道你打仗打得不错,没想到拍马屁的功夫竟也如此纯熟。”

    髯须中年人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道:“康王爷,你这话说的!这可不是拍马屁。我韩世忠从来不轻易夸人。康王你武艺高强,大家都看在眼里。你的刀剑功夫虽然不如我,但也算得上出类拔萃,更别说你的射术——”韩世忠指着约三百步远的四块箭靶,“你这百发百中的射术,难道也是我拍你马屁拍出来的?”

    赵构虽不说话,但他嘴角边那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表明,他对韩世忠的这番恭维十分受用。等韦小宝用一根浸过高粱酒的长条状青色麻布包扎好他的伤口,他立即从石凳上站起来,朝在场众人作揖道:“这几天是中秋节,赵某将各位找来陪我训练,占用你们半天假期,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赵某再次感谢各位各位将士拨冗进宫,失陪了。”说完独自一人离开了校射场。

    韩世忠对着赵构远去的背影说道:“各个皇子里,数他最有武艺了。”

    “他有武艺有什么用?”站在韩世忠旁边的一位膀壮腰圆的汉子说道,“要他妈有武艺才行,他妈床上功夫不行,讨不到皇帝的欢喜,操出来的儿子再有武艺也是白搭。”

    “你小子说话注意一点,人家好歹是皇子,比你这世代种田的农家子弟高贵不知多少。”另一黑衣人说道。

    “皇子了不起吗?这天下的皇位就一个,难道轮得到他这庶出的赵构去坐龙椅?”壮汉说道,“南唐后主李煜知道吧?我爷爷亲眼见过!南唐被咱大宋灭国以后,李煜被抓到汴京,我爷爷当着他的面骂了他,李煜甚至不敢还口,比缩头乌龟还要窝囊。这些个皇帝,一旦脱下那身皇袍,比我们这些农家子弟还要下贱。”

    “够了!”韩世忠呵斥汉子,“你又喝醉了吧?这里是皇宫,不是兵营,你要犯浑赶紧滚回兵营去犯。”说话时,他那双猫一样的眼睛始终盯着韦小宝,盯得韦小宝十分不舒服。韦小宝匆忙收拾好急救箱,离开了校射场。回头看时,韩世忠和其余练功服的众人仍旧留在校射场说笑。

    韦小宝挎着急救箱急急忙忙赶回御医堂,一想到刚才在校射场替康王包扎伤口算得上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行医救人,他兴奋得忍不住跳起来,刚跳了两下,眼前忽然一黑,腿脚无力险些摔倒,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早饭呢。

    走过垂拱殿殿外,他放慢了脚步。宦官教导过他,皇帝和大臣们就在这座皇宫里占地面积最大的宫殿里上朝,在这附近行走和做事时不得举止轻浮。眼前,穿着各色官服的官员排成三列,缓步走出大殿正门。走下大殿前的台阶后,队伍分散开了,官员们三两成群凑在一起。在走得最慢的一波官员里,韦小宝见到一个既熟悉又亲切的身影。他快步走到那人的身后,小声喊道:“秦御史!”

    秦会之回过头,本是一脸正色的他,见的韦小宝的那一刻,脸上登时挂上笑容。“小宝!在在宫里的实习生涯可顺利?”他问道。

    “奇怪!秦御史你怎么知道我在进宫实习了?我的那封写给你的书信还没来得及寄出去。”

    “我天天在这皇宫里出没,什么事情不知道?”秦会之笑道。

    “那是,秦御史现在是三品大官了,消息自然比当九品官时灵通得多。秦御史的升官速度堪比火箭,管家果然慧眼识珠。”韦小宝说道,“今天怎么这么晚退朝,此刻都快到中午了。”

    “连日来,边境不断传来消息,金国的兵马有异动。官家担心金国准备对我大宋发难,召集百官商议对策。”

    “金国和我大宋不是兄弟之国吗?为何要发难大宋?”

    “兄弟之国又如何?”秦会之说道,“我大宋和辽国当初不也立下澶渊之盟,说好互不攻伐,结果呢?”

    “澶渊之盟是什么?”韦小宝问道。

    秦会之变了脸色。在他的养父生气之前,韦小宝赶紧说道:“所谓澶渊之盟,不就是咱们大宋和辽国签订的互不攻伐的盟约吗,因为签订地点在澶渊郡,所以叫澶渊之盟——家里收藏的那些邸报上都写着呢。”

    “小宝,我平时怎么嘱咐你的?虽然你不打算考科举,但书还是要读的,诸子百家、儒学经典不必说了,必须要熟读,其他书籍,像是史学经典,也该通读一遍才好,书上写的,总该不会是骗人的。”

    “书也是人写的,人会骗人,难道人写的书就不会骗人。”

    “一年不见,你抬杠的功夫又长进了。小宝,你既然选择从医,那就该好好花点心思在上面,有问题多向你的老师请教。进宫的这些天,你有没有跟宦官们混在一起赌博?”

    “秦爹爹,我才进宫这几天,人都不认识几个,哪里会去宦官混在一起。”

    “小宝,据我所知,你们太医局咒禁科的学生就你一个人被挑选进宫实习,你该好好珍惜这次进宫实习的机会。”秦会之伸手抚摸韦小宝的脑袋和脸庞,“如今你快要比我还高了,不光要长个子,还要长脑子。”

    一番叮嘱之后,父子两人分手了。韦小宝回到御医堂的值班室,向姬太医报告了康王的伤势和自己的处理伤口的方式。姬太医在值班记录簿上记下诊疗经过。

    当晚,韦小宝一个单人寝室里读书,前一晚上一同玩耍的少年宦官又来他的房间找他,邀请他一起去柴房,又说今晚是关扑游戏的专场,奖池足有二十两银子。韦小宝说道:“真是小瞧你们宦官了,竟然凑的出这么多银子出来。”少年宦官回答道:“这些钱是童贯童太师一个人出的。童太师从战场死里逃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韦小宝推说今晚有事,不想去了。少年宦官说,咱家请你是看得起你了,你倒还摆起脸来了。骂完这话,少年宦官倒也没再过多为难,离开了韦小宝寝室。

    韦小宝找到宦官副总管,希望跟太医局的同学们一起住集体宿舍。宦官府总管劝韦小宝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宫里多少宦官伺奉官家多年,都没资格分到单间寝室,你一个年轻的实习医学生,刚进宫就住上小单间,惹得多少宦官红了眼。韦小宝只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再想着去找他那帮太医局的同学了——反正他和他们也不是同一个科系的。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防着他,姬太医每天教给他的那些东西,韦小宝在太医局读书时早就学过了。韦小宝说,他想在跟着姬太医值班时,多治一些病人,多见识一些在太医局没见过的病例,没想被姬太医一通臭骂:怎么能指望着天天有病人来呢?在皇宫里,治不好病是会掉脑袋的,你可别再琢磨多治病人的事了,说不定给我招来厄运,惹出杀头的大祸。韦小宝连忙赔不是。

    韦小宝察觉到皇宫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头,是在过完中秋后的半个月:禁卫军的人数似乎在一夜之间增加了整整一倍,巡逻的频率也由上午、下午、夜间各一次,变成每隔一个时辰巡逻一次;入夜后,宦官们不再聚众赌博了,一旦交班完毕,也不再去别院找人闲聊,各人回各人的寝室;最让人感到不安的是,皇上和大臣们的朝会从白天开到深夜, 垂拱殿一连好几个晚上灯火通明。退朝后走出殿门的大臣们个个哭丧着一张脸,矜持一点的,默默拿衣袖抹眼角,豪放一点的,边走边放声嚎哭,直到出了宫门口还停不下来。禁卫军颁布了新命令,不再允许宫里的人随意走动,韦小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会之离开垂拱殿的背影而无法上前攀谈。

    韦小宝禁不住猜测,该不会是皇上驾崩了,朝廷秘不发丧吧?

    他猜错了。皇上并没有驾崩,而是金国人要打过了。一开始这还只是传言,仅在一天之后,传闻就变得有鼻子有眼了:完颜旻和他儿子完颜宗望带着一百万金国士兵朝着宋国进军,距汴京城只有五十里路远。又过了一天,传言变成了完颜旻的军队距离汴京城只剩五里路,明天就能攻进大宋皇宫了。

    第四天,皇帝赵佶颁布了一道诏书,即刻退位,新皇是他的大儿子赵桓。

    新皇继位,朝廷决定暂缓登基大典的举办日期,理由是“国难当前……再择吉日”,只向各府各州各县刊发了一篇《即位诏书》。与《即位诏书》一同发布的,是一篇简短的《哀痛诏》:“……宋室有难,昭天下兵马进京勤王,共抗金兵。”

    站在布告栏前的韦小宝问旁边一位老宦官,你老人家在宫中任职了很多年吧,见多识广,以前发生过这种事情吗?官家请求地方军阀发兵增援汴京,事态是不是严重?老宦官说,严重什么?我大宋国运昌盛,自有上天的护佑。他小小金国建国不到十年,竟然敢挑战有百年基业的大宋,自取灭亡罢了。

    韦小宝又去找姬太医,问他对当前的局势怎么看。姬太医似乎被他的问题冒犯到,“你一个二十来岁的医学生,不好好钻研医术,操心天下大事干嘛?太平盛世也好,兵荒马乱也好,咱们总有口饭吃。”说完这话,姬太医递过来一张药方,“药库的药材该更新了,你去汴京城买点药材回来。”韦小宝大吃一惊,“采购药材不该御药房的人去做吗?”姬太医说,“我说的是咱们的私人药库,不是御药房里的药。假设事情真要到不得已的关头,你以为你还能到御药房拿药?你能抢得过那些宦官?要懂得未雨绸缪。”说完,又递给韦小宝一张面值五两银子的银票,再三叮嘱他出了皇宫要注意安全。

    拿着姬太医的药方和银票,提着一只空竹篓,韦小宝出了皇宫。

    他先去秦会之租住的在城南的一栋两层高的宅院,既没见到他的秦爹爹,也没见到王妈妈。他猜想秦会之在皇宫里参加朝议;至于王妈妈,秦会之早就和他说过,送她到乡下亲戚家了。他离开养父家,去到城北主干道交叉路口的“王继先医馆”。

    “小宝,你瘦了,你有出息了——在皇宫的实习还顺利吗?”姑姑起身迎接他,“怎么样?你有什么小道消息没有?”

    “什么小道消息?”韦小宝问道。

    “外面的情况呀!是不是要打仗了?外面都在传完颜旻带着金军来打咱们大宋。人人都说,金国人男的蛮横,女的淫贱,女人从来不裹小脚,成天跟男人一样在外头乱跑?你瞧瞧,这像什么话?没一点妇道人家的样子!也不知道咱们大宋怎么招惹到这群野人。小宝,你住在皇宫里,整天和皇帝见面,你跟姑姑说,是不是真要打仗了?”

    韦小宝摇头说道:“我住在皇宫里不假,但皇帝是一眼没见着。岂止皇帝没见着,就连那些天天上朝的大臣,我也难得见上一面呢。朝廷不让人随意走动。”

    “他一个小角色,哪里会知道什么小道消息?”坐在看诊台的姑父插话道。

    “姑父说的是。”韦小宝说道。“姑姑,汴京城好像来了许多外地人?官府不是早就关闭汴京城的城门,不让任何人进出了吗?”

    “这些人都是关城门前就已经进来的勤王军。”姑姑将韦小宝拉近她的身边,细声说道:“这些人坏得很,整天吵吵闹闹,在街上无事生非,哪里有一点的军人的样子?”

    “我早就跟你说了,”姑父压低嗓音说道,“这些都是地方上的杂牌军,乌合之众。”

    “杂牌军?”姑姑问道,“那你说,咱们大宋的正牌军哪里去了?”

    姑父王继先嗤笑道,“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正牌军?咱大宋二十万正牌军早让童太师败光了。”

    韦小宝将姬太医的银票和药方交给姑父,让他照着方子给他抓药。“所有药材按零售价来吧。”韦小宝说道。

    “要给你回扣吗?”姑父问道。

    “你这人,怎么说这种见外话!”姑姑嗔怪道,“我侄子会贪你这点钱吗?人家现在在皇宫里办事,会看得上你这些钱?”

    “不要回扣。”韦小宝说道,“照单抓药就好,要品相好一点的。”

    等姑父抓好药,吃了一碗姑姑特意给他煮的红糖鸡蛋,韦小宝背着一大袋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材离开了医馆。

    时候不早了,韦小宝几次想要抄小路回皇宫,无奈他走的每一条小巷子,都挤满了穿着拿着各式武器的兵卒。他们身上的军服颜色、样式各不相同,一些人挤在临街店铺的屋檐下无言地站着,另一些人或是盘腿坐在地上,或是旁若无人地摊开四肢摊在巷子中央酣睡。七拐八绕,又走回了主干道。

    主干道的交通尚未完全堵塞。虽然人流量比平常时大了许多,但马车依然能够勉强通行。十来个身穿盔甲的军人手持长枪,徘徊于街头街尾,一旦有马车或行人逗留过久,立即拖到路边责打。

    在几个维持秩序的军人里,韦小宝见到一张熟人面孔。“岳飞!”他激动地喊道。

    岳飞回过头来。他穿着一套银光闪闪的铠甲,头戴圆形盔帽,脚上是一双锃亮的高筒皮靴。岳飞迈着大步走到韦小宝跟前,说道:“小宝,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韦小宝说道,“没想到你又参军了,我只知道前几年你父亲过世,你回家守孝去了。岳飞,我考上太医局了,现在在皇宫实习。岳飞,见到你可真让人开心。”

    “我来进京勤王。”岳飞说道,“对了,小宝,我给自己取表字了——鹏举,大鹏的鹏,举人的举,小宝,你呢?你给自己取了什么字?咱们都是成年人了,该注意自己的身份,随便让人叫自己的大名,总不妥当。”

    韦小宝愣了一会,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也给自己取字吧,就叫小宝吧。韦小宝,名小宝,字小宝。天快黑了,我急着赶回皇宫。”

    岳飞笑了笑,指着他身后两个和他穿着同样的服饰的兵卒,“这两个人归我管,我说什么他们都会乖乖去做,小宝,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让他们帮你背竹篓,可否?”

    岳飞吩咐一位兵卒,替韦小宝背起竹篓。“小宝,我要在这里维持交通秩序,公务在身,不能相送,见谅。”岳飞说道。

    走到皇宫大门口,兵卒将篮子放在地上,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宫墙之下,聚集着乌泱泱一群人,通往皇宫的大门被他们挤得水泄不通。这些人全是平民打扮,本地口音,里三层外三层面朝皇宫站着,约有两百人之多。

    韦小宝挤进人群的内圈。一个穿着褐色长褂的男子,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正和守在皇宫门口的禁卫军比手画脚。男子身边站着一位和他年龄相仿,形容枯槁的女人。她的双手托着一张卷起来的草席。草席的一端露出来小孩的脑袋,发髻被精心打理过。

    女人将草席轻放在地上,掩面抽泣。男人退后一步,面向人群。“大伙看看!”他一把抽掉盖在孩子身上的草席,引发了围观人群的一声惊叹。一个看上去不满十岁的男孩,浑身赤裸,仰面躺在地上,在男孩惨白色的皮肤对照之下,他肚子上一片青色的瘀痕触目惊心。

    “我的儿,你死得好惨。”女人扑在男孩身上,哀哭道:“你的命好苦。”

    男人说道:“昨天晚上,我和我老婆上床睡觉,一伙人翻墙闯进我家院子,二话不说,将我和娘子从床上拖下来,绑住手脚,用麻布袋罩住我们脑袋——最少有三个人!”男人比划出三根手指,“然后我就听到我儿子房间里传来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哭!这群畜生呀!我蒙着头,刚要起身,脑袋上挨了几下打——用棍子打的,可能是后面又进来了一个人,守在我身边,我晕过去了,醒来时,我就看见我老婆抱着我这可怜的儿,在那里哭。我可怜的儿,我去摸他的身子,身子都凉透了!跟摸冰块一样!你们想想,我该有多伤心呀!我可怜的儿,被那群畜生活活奸死了!你们看,看我这可怜的儿,后背都被他们抓烂了。这几个人,掀我被子时我看得清清楚楚,身上都穿着盔甲,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弓箭,个个都是外地人的样貌,浓眉大眼的。”

    男人伸手抓住男孩的肩膀,想要翻过身来。一旁的妻子推开他的手臂。男人再三尝试,女人一次又一次伸手阻拦。“不要碰我儿子。”女人攥紧拳头,捶打她丈夫的上臂。

    “有冤情上衙门去,这里是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带刀侍卫说道。韦小宝认得他是皇宫里负责安全保卫工作的禁卫军分队队长。

    “官爷,我们去衙门喊过冤啦。”男人说道,他的妻子站了起来,挽着他的胳膊,“汴梁城的县太爷说了,这事不归他管,他还说就是他想管,他也管不了。‘这些官兵是官家请来的,我一个县官能管到官家的头上吗?’——县太爷就是就这么对我说的。官爷,我想问,咱们汴京城千年古都,天子脚下,还有王法没有?官兵擅闯民宅,奸死我孩儿,我该找谁说理去?”

    “你看清楚了那几个人的容貌没有?”禁卫军队长问道,“他们身上穿的服装,是厢兵的样式,还是蕃兵的样式?”

    “官爷,我一个颠勺的,哪里分得清什么‘香兵’、‘臭兵’?那伙畜生进我家门后,不由分说给我套上头套,我只看了他们几眼。”男人手背拍在一起,两手一摊。

    “那你在这罗唣什么?你都没看清人家长什么样。”站在禁卫军队长旁边的一位矮瘦的卫兵说道,“说不定是一伙歹人假扮官兵,进你家行凶呢?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山贼打家劫舍时,最喜欢穿上官兵的衣服,一来是掩人耳目,二来是故意败坏官府的名声。”

    “官爷,你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你和那群贼人是一伙?”男人说道,“我去衙门报官,县太爷不管,如今我只能进皇宫里找官家给我做主了。”

    “你算什么东西?官家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禁卫军队长说道,“如今我大宋正当国难,本应该官民一心,共抗外敌,容不得你在这里撒泼耍赖。这是皇宫大门,赶紧把这死尸抬走!”

    “那我死去的儿子怎么办?谁来给我们老百姓主持公道?”男人问道。

    人群中一位蓄着白色短须的老头上前一步,说道:“我大宋国难当头,这不假,但国难当前就该由着这些贼人胡来吗?官家发勤王令,汴京城一夜之间多出这么多人,问他们是干嘛的,张嘴就说是来帮官家打仗的,他们吃我们的粮食,住我们的房屋。银子呢?是一分钱不给。我家的粮缸都快给这些人吃空了。这些勤王军是官家请来的,怎么反倒让我们这些穷苦百姓管饭?!”

    老者话音刚落,众人齐声叫好。禁卫军队长从悬挂在腰间的刀鞘里抽出长刀,说道:“外敌未除,咱们做臣子的当勠力同心,为官家分忧。”

    “官爷呀官爷,谁又来为我们分忧呢?各位看官,你们说说看,我儿子被那些——匪兵”男人伸直手臂,指向远方,“——活活奸死!县太爷怂包软蛋,不管事,说这些匪兵是官家招来的,看官们,你们说,我该不该去皇宫里找官家评理?”

    围观的人数比刚才多出一倍。韦小宝卸下背上的竹篓,抱在胸口。众人叽叽咋咋的议论飘进他的耳朵。

    “是该去向官家讨个公道。”

    “这些外地鬼子,仗着自己的手里有刀,强占我家宅院。我怕等仗还没打完,我家的良田也要被他们一并占去。”

    “我现在都不敢让我老婆上街买菜了。”

    男人振臂高呼道:“走!进皇宫见官家!为我儿子讨公道!”

    “讨公道!”众人齐声附和。

    像是一株河塘里的浮萍,韦小宝被挤得脚不沾地,随着众人逼近皇宫大门。男人的妻子趴在死去的孩子身上,防着别人的踩踏。

    “不要再前走了!”禁卫军队长说道,“私闯皇宫者,死罪!”

    “讨公道!”男人嘶喊道,“为我儿子讨公道!”

    忽然间,围挤在韦小宝身边的人散开了。他听到几声吁叹。

    带领着人群前进的男人——那个死去孩子的父亲,胸口冒出一寸长的刀尖,尖头上滴着血。男人眼皮上翻,嘴唇翕动着。矮瘦的卫兵紧贴在他的身后,双手紧握着快要没入男人右腰的刀柄,深红色的血液顺着卫兵的胳膊,滴落在灰砖地面。

    卫兵拔出刀。男人瘫倒在地。“这是细作!”卫兵高声说道,“这是金国派来的细作!”

    众人呆站在原地,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男人的妻子又哭起来了——听着像是男声的沙哑嗓音,响遍整条街道。

    四个禁卫军走过来,各抓起男人的手脚。人群惊慌地往后退。禁卫军将男人的尸体挪到一边。韦小宝发现自己忽然站在了人群的最前排。

    四个禁卫军一齐抽出长刀,横架在胸前。韦小宝放下竹篓,敞开双臂,作出一副手无寸铁的姿态。

    四个持刀的禁卫军视线聚焦在远处的街道。韦小宝转过身。一群年轻人正浩浩荡荡的朝皇宫大门走来,人数不下五六百人,他们身上穿着同一款式的儒生服。韦小宝认出这是太学院的院服,猜测这群年轻人是太学院的学生。

    学生们嘴里喊着口号,由于距离太远,韦小宝听得不太真切。原本散开的看客们聚拢起来,韦小宝又被围在人群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