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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宫外风波

    太学生们到皇宫大门口了。皇宫门口前街道容不下太多人,游行队伍调整阵型,一些人拼命往前挤,凑到人群的前排,另一些人主动往后撤。

    韦小宝站在激奋的太学生队伍中。四周再次响起学生们的谩骂。口音各异、骂法不同的脏词不绝于耳,在游行队伍的上空回荡。韦小宝学习到至少五种有关女性下体的叫法。

    “严惩六贼,扬我宋威。”——这句由十来个太学生一齐喊出来的口号,盖过了其他人零散的叫骂声。随着更多人的附和,没过多久,几乎所有太学生都在重复叫喊这句口号。

    “六贼”是什么?韦小宝正在纳闷,紧接便听到了六个名字:蔡京、童贯、王斧、梁师成、朱免和李彦。他数了数,刚好六个人。

    蔡京和童贯,这两人他是知道的。有几次,隔着老远,韦小宝见着过被群臣簇拥着上朝的蔡京,他走路时喜欢敞开双臂,大腿抬得很高;童贯住在皇宫里,但韦小宝从未亲眼见过这位声名显赫的童公公,他住在皇宫西南角一处新修的宫殿里,说是宫殿,其实更像是一座花园:楼台、阁楼、假山、池塘一应俱全(据小宦官说,里头还养着各种奇珍异兽,比如一种尾巴大如团扇的神鸟)。出兵伐辽失败后,回国的童公公在这座花园式宫殿里深居简出。

    韦小宝左右腾挪,想从游行队伍中抽身而退,惹得身边的人对他怒目而视。他只好停止走动。

    “我们要进宫,我们要见皇上!”学生们喊道。

    皇宫大门被人从里面迅速关上。太学生们干瞪着眼,挥舞拳头捶击带着门钉的大门。“杀蔡京以谢天下!”一个看上去不到十六岁的太学生站上大门前的石狮子底座,上大声疾呼。人群被他的呼喊吸引,往他那边凑去。韦小宝找到空当,总算脱离游行队伍了。

    他胸口前的木篮子被挤压变形了,里头的药材还算完好。然而,他一摸胸前的兜口,发现腰牌不见了。

    丢失了腰牌,等于失去了进宫的通行证。

    皇宫大门和旁边的两道小门紧闭着,负责查验腰牌的宦官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两个禁卫军站在门口,对着任何企图靠近大门的人龇牙咧嘴,拔刀相向。韦小宝只好回到了姑父家。

    听完韦小宝的遭遇,姑姑说道:“难为这群太学生的忠君之心。是该好好治一治皇帝身边的奸臣了,朝廷上上下下,哪里只有‘六贼’,‘六十贼’都不止哩。蔡京、李彦这些人,算是奸臣头子,他们底下,还有许多小喽罗呢。”

    “不瞒姑姑说,那些太学生要打要杀的‘六贼’里的许多人,我连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

    “呸。”姑父啐出一口浓痰,吐在店铺外的街道上,“狗屁太学生!一群穷措大!”

    “你这人,总是要跟大家反着来。”姑姑嗔怪道,“众人皆醉我独醒是吧?”

    “你一个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哪里懂这里面的头头道道?”姑父说道,“这次的太学生游行,是贡士陈东鼓动起来的,吵着闹着要杀童贯。可是你别忘了,就在一年前,童太师出兵攻打辽国之前,也是这个叫陈东的家伙,写了一篇吹捧童太师的文章,还站在城墙下,对着路人朗诵来着,我当时还去听了,别人可能忘记了这事,我却还记得。”

    “人总有看走眼的时候呀。这就好比女子挑选自己的丈夫一样,难免有遇人不淑的。”姑姑说道,“童贯出征那天,汴梁城处处张灯结彩,比过节还要热闹呢,街头巷尾全是人,只为看童太师一眼,我记得他骑在一匹白马上,身上的铠甲熠熠生辉,一顶贴金的圆帽,那阵仗,比官家出巡还要威风几分呢!谁能想到会落到今日人人喊打的地步,哎,可怜!可怜!如今这群太学生放出话来,除非见到童贯人头落地,不然要一直闹下去,真不知道此事该怎么收场。”

    “这群学生还想着面见皇上呢。读了几本圣贤书,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如今金国人已经打到城门外了,他们专门挑这个时候给朝廷添乱,老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真是没有错的。等金国人杀进来的时候,看他们还闹不闹。”姑父王继先握着一根铁杵,边捣药边念叨。

    韦小宝在姑父家住下。原本属于他的那间卧室堆满了正待阴干的芍药,姑父在书房里临时搭建了一张木床,又给他送来了一张蚕丝被。书房走廊进门处挂着一串能发出“潺潺”水声的果壳铃,房间东西两面墙壁上立着高及横梁的博古架,木格子里摆满了瓷器;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金丝楠木桌,桌面边缘放着一块黄澄澄的老虎造型的镇纸;书桌旁边是一张画着山水画的四折屏风,落款人是李伯时;房间里还有其他引起韦小宝兴趣的东西:抽屉里藏着一只用羊脂白玉雕成的角先生,窗台前摆着一只能够计时的鎏金香炉……种种小玩意不一而足。

    身上盖着蚕丝被,韦小宝久久无法入睡。在汴梁开医馆的这几年,姑父到底赚了多少钱?他的表弟——姑父唯一的儿子——得豌豆疮死掉后,姑父全部心思都花在这家医馆上了,现在看来,医馆经营得相当出色。姑姑常常对他说,她和姑父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等他们死后,这间医馆将由他继承。如果他没有考上太医局,而是继续帮着姑父打理医馆,他现在日子会是怎样的?

    一夜未眠的韦小宝,趁着夜色离开医馆,走到皇宫大门口时,已是黎明时分。

    游行的学生们早已散去。宫墙下站着两排持刀侍卫。皇宫入口处正中间和右边的大门紧闭着,韦小宝朝左边小门走去。一个侍卫拦住他的去路。

    “干什么的?”侍卫问道。

    “我是太医局的学生,在宫里实习的。”

    “腰牌呢?”

    “昨天跟在太学生的游行队伍里,腰牌被他们挤掉了。”

    “没有腰牌,不能进宫。”

    韦小宝踮起脚,看到左边小门内侧站着一位宦官,正低头核验一位大臣的腰牌。“那我去找宦官补办一个。”韦小宝说道。

    “现在是特殊时刻,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宫。”

    “我原本有腰牌的。”

    “有腰牌也不行,你是五品以上?”

    韦小宝摇头,“我是医学生。”

    “那不就得了,赶紧走,再在这啰嗦,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韦小宝气呼呼回到姑父家的医馆。姑父还没起床。姑姑坐在土灶前煽火,“我还以为你回宫了呢,没下你的面条。”

    韦小宝搬来一张凳子,在姑姑身旁坐下。厨房里忽然闯进来七八个手持棍棒的男人。领头的是个穿圆领官袍的青年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他的两边各站着一位手持狼牙棒的衙役,其余的人穿着军袍,手握长棍。

    “张知县,这是……”姑姑从灶台前起身,颤抖着对领头的青年说道,“金国人进城了么?”

    “王家娘子,金国人还没进城,但金国人的细作已经进来了!”张知县说道,“王大夫可在家中?”

    “在卧室里睡觉呢。”姑姑回答道。

    “你家医馆最近有没有接待过可疑人等?有的话从实招来。”他转身打量着韦小宝,“这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张知县,这是我的亲侄子小宝,如今在皇宫里当大夫。想当初我们在老家谋生时,我家官人还打算把他送到你张府,作你的书僮呢。”姑姑捏了捏韦小宝的胳膊,“小宝,这是汴梁城的知县张浚。”

    张浚“嗯”了一声,对姑姑说道:“金国人派细作混进了咱们汴梁县城,意图跟城外的金兵里应外合。我要搜查你家的医馆,得罪了。”张浚一声令下,跟在他身边的人两三人一组 ,蹿出了厨房。

    “张知县,你这是在做什么呀!我们一向老实本分,哪里敢窝藏细作。”姑姑满脸堆笑,“咱们是老乡呀,我家相公跟你家大人认识好久了。我家官人为你家大人抓过几次药。”

    “正因为如此,我才亲自带队。”张浚轻轻推开姑姑,“不然,我的那些手下按流程严格搜查的话,非得将你家翻个底朝天不可。从现在开始,任何时候都不能关门,方便我们随时进来搜查细作。”

    “哦,哦,好的,谢谢张知县,你大人有大量。”姑姑赔笑道。

    不一会,进房间搜寻细作的衙役和兵卒回到厨房前的院子里集合,都说没发现细作。“那武器呢?”张浚问道。“没有。”众人一齐回答道。“好。”说完,张浚没有和姑姑招呼一声,带着众人离开了医馆。

    “翻天了!翻天了!”姑父王继先光脚从卧室里跑到院子里,身上披着一件豹纹披毯,骂骂咧咧道:“这张浚张知县,可真是忘恩负义,抓细作抓到我头上了,我给他家大人看病的时候,他还光屁股在地上爬呢。”

    “他在这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姑姑说道。

    “那时候我在睡觉嘛,睡得正香,突然被这伙人吵醒了,我还是以为是金国人打进来了,差点尿裤子,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来抓细作的。我一个开医馆的,哪里会窝藏细作!这帮人,这是平白冤枉好人!我的卧室被他们翻得乱七八糟,唉哟——坏了,我得去看看书房里的那些宝贝瓷器——”姑父扔下毛毯,跑进南边的书房,很快又跑了出来,脸上挂着得意的笑,“还算张浚这小子有分寸,我的那些宝贝都好好的,这要是被他们砸坏了,我非得去汤阴老家找他家大人讨个说法。”

    在姑父家住了三晚,这天的黎明时分,韦小宝又出门去到皇宫大门。他想再碰碰运气。

    宫殿门口的侍卫给的说法和前几天一模一样:“只准五品以上的官员入宫。”韦小宝又去到秦会之家,秦爹爹家的大门紧锁,不见有人在家。他低着头,懊恼地朝姑父家的方向走去,后悔自己没能早些回宫。

    路过菜市场时,他眼角的余光察觉到,似乎有个人正盯着他。一抬头,发现那并不是一个人,只是一颗被插在木栅栏上的男人脑袋。

    这样的脑袋不止一个:原本用来摆放菜摊的地方,十个木栅栏一字排开,一直延伸到菜市街口的深处,每隔几根尖头木条,上面便插着一颗脑袋,一个栅栏上大约插着十颗脑袋。栅栏前站着二十来个身穿铠甲,手持长矛的兵卒。街道的另外一边,两三个路人站在一起,警觉而沉默地打量着这些脑袋。

    韦小宝鼓起勇气,走近一个兵卒,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金国人派来的细作,”兵卒回答道,“全都是。”

    “怎么知道这些人是细作的,莫非他们个个都招认了?”

    远方响起一阵“辘辘”声。韦小宝和兵卒同时扭头。三个老汉压低身子,推着一辆手推车由远而近,车板上放着四只约三尺高的圆柱桶。走到木栅栏处,老汉们抬下一只木桶,手伸进木桶里,拎出三颗滴着血的人头。

    一位老汉呵呵一笑,向上提了提脑袋,对正望着他的韦小宝和兵卒说道:“细作,新砍下来的,县官老爷让我们换掉旧脑袋。”他和其他两个老汉一起,从木栅栏顶端拔出旧人头,扔进板车上一只空桶里,安上新的人头。

    “你怎么这么蠢?假如你是金国的细作你会招认?”兵卒转过头来,不屑地撇了撇嘴,“难道我们会平白无故冤枉好人不成?我们找到他们是细作的罪证了!罪证都在县衙门口摆着呢,你可以自己去看看。”他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这些人全都私藏了武器。一个安分的老百姓会私藏武器吗?何况县太爷在搜查行动之前,连夜在全城发了通告,让城中居民交出家中的武器——眼下这紧要关头,还私藏武器的,不是细作是什么?”

    “发全城通告了吗?我怎么不知道有什么全城通告让人上交武器。”

    “你不知道?”兵卒伸手来抓韦小宝的衣领。韦小宝往后跳开一步。“你是刚进城的?”兵卒质问道。质问声吸引了另外一位兵卒,他提着长枪,缓步往这边走来,韦小宝撒腿就跑,足足跑了一里多远,跑过三条街口,才敢回头看一眼身后。菜市场的兵卒并没有跟过来。

    韦小宝在县衙门口见到了细作们的罪证以及细作们除脑袋以外的余下部位:鸣冤鼓支架下,杂乱摆放着一堆兵器:朴刀、欢耳刀、火钩、砍骨刀、铜剪、扎枪。“八”字围墙的另一边,是一座由无头尸体堆起来的小山丘,地上几乎看不到血迹。

    他们是怎么把尸体堆叠得这么高的?尸山的最高处几乎要比县衙外的围墙高出一倍有余。而且,附近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刚才在菜市场,尚且能够见到站在远处围观的路人;在这堆满细作们的无头尸身的衙门口,不光见不到一个把守尸山的衙役或是兵卒,就连路人也见不到一个。

    韦小宝觉得自己仿佛踏进了一个可怕的陷阱,他预见这样一番景象:县衙的大门突然间被人拉开,里面冲出全副武装,埋伏已久的衙役,带血的长刀架上了他的脖子上。“你在这里看什么?是不是来为你的同伙收尸?这下被我们逮个正着吧!”衙役们说道。他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原来就在说话的同时,衙役已经砍掉了他的脑袋。

    一阵凉风吹来,韦小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从幻想中回过神来,拔开腿跑回了王继先医馆。

    “小宝,你去哪了?我怪担心你。”姑姑一脸惊诧地望着韦小宝,“现在外头到处在抓细作,你可别乱跑。”

    “何止是抓细作这么简单。”韦小宝颓然跌坐到摇椅里,将刚才的见闻说给姑姑听。

    “原来这些都是真的。隔壁小孩说,张知县带着那些勤王军,挨家挨户地搜查老百姓的家宅,只要找到了兵器,当场砍头。我还不相信呢,原来是真的。我说今天怎么没见什么人出门。”

    “岂止是没什么人出门,”韦小宝说道,“我这一路跑来,从县衙门口跑到咱们的医馆,一个活人都没见着呢,偌大一个汴梁,好似一座鬼城。”

    门口传来一阵响动。姑父王继先提着一小筐大葱跨过医馆的门槛。姑姑掩面哭起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害我一个担惊受怕。外头兵荒马乱的,到处在杀人。”

    “兵荒马乱就不用吃饭了?”姑父气哼哼将木筐扔在问诊台上,“我一个大男人,反倒要伺候你一个婆娘吃饭,天天提着一个筐子出去买菜。”

    “你最多也就是去买了十多天的菜,要不是最近这段时间我的腿脚不好,我会让你去买菜?我这小脚缠了三十多年,落下病根了,天一冷,就痛得站不住脚。当初我缠脚又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男人。王继先,晚上你捧着我这小脚当宝贝一样舔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抱怨?”

    “我不跟你吵,自古以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姑父摇着头说道,“今天没买到什么像样的菜,我听说菜市口全是细作的人头,没敢去。就这点大葱,还是我从一个老病患家院子田地里掐下来的。”

    “有大葱吃就不错了,炒个鸡蛋,香喷喷的直让人流口水,王继先,你忘了咱在老家过的日子吗?那时候菜里有点油花,就算是过节了。你在汴梁城赚了点钱,吃惯山珍海味,嘴巴养刁了,吃不了粗茶淡饭了。”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个头?”姑父叹气道,“张浚那小子带着进城勤王的官兵,到处搜捕金国的细作,吓得人人不敢上街,也没人敢来看病,没有人看病,咱们吃什么?”

    “你还敢直呼张知县的名字,胆子可真不小!”姑姑责怪道,“张知县不知道砍掉了多少个细作的脑袋。不信,你问问你侄子。”

    姑父瞄了眼韦小宝,自说自话道:“也算张浚那人做事懂分寸,进来搜细作的时候,没把咱们怎么样。这要是换了别人,不榨他个几百两银子出来,他会轻易离开?”

    “快快快!大夫,快点给我们看看!”一个声音从街道上传来。两个身穿银色铠甲的兵卒一人一边,搀扶着一个年轻人走进医馆。

    “岳飞!”认出年轻人的那一刻,韦小宝脱口而出道,他的目光落在岳飞流着血的大腿上。姑父王继先将岳飞扶行到一张矮床上,脱下血迹斑斑的裤子,露出黑黝黝的大腿。靠近大腿根处,一个细小的洞眼往外冒着血。

    ”这是怎么了?”韦小宝问道。

    “只怪我自己大意了,被一个女细作用簪子戳了一下。”岳飞说道,“从那细作家里床底下搜出一条长鞭后,我当即让两个手下摁住了那男细作,但没注意到站他旁边的恶婆娘,趁我不注意扑过来扎我大腿——好家伙,原来是一对雌雄细作。”岳飞说道。

    “我来帮你包扎吧。”韦小宝从桌上取出一条浸泡在的清酒里纱布,“那俩细作后来怎样了?”

    “还能怎样?当然是被我一刀一个杀了。”岳飞说道。

    “你让开。”姑父拦住韦小宝,“你以为自己进太医局学了一年的医术,就能独当一面了?万一这位官爷被你治坏了,你担得起责任吗?这是我的医馆,你可别败坏了我的名声,你让开,让我亲自给这位官爷看看伤口,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胡来。”

    “姑父,他叫岳飞,字鹏举,他是咱们汤阴人,我和他自小就认识,”

    “是,王大夫,咱们是老乡,”岳飞说道,“最近这些年我在外参军,不常常回去。小时候,我常常听韦小宝说起过你,我是贫苦种田人,从来没去你家医馆看过病,你不认得我是正常的。”

    姑父用清酒冲洗着岳飞的大腿伤口,说道:“小宝走了好运,能够和一位军爷交上朋友,你是来勤王的不是?”

    “我原本在河东路平定军当骑兵,前些日子官家向天下各路诸王广发勤王诏,我被长官调派过来进京勤王。”

    姑父盯着岳飞的伤口上,眉头紧蹙,说道:“军爷,你这伤口虽小,但深度极深,已经伤到骨头了,如果不好好治疗,恐怕会得金疮痉。”

    “金疮痉是什么”岳飞问道。

    “一种风邪所致的病症,”韦小宝说道,“一旦染上,极难痊愈,最开始患者面唇发紫,口不能言,常常不自主地做出诡异笑容,几天后,患者便会全身抽搐而死。”

    “这该如何是好?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岳飞的眼睛里有泪花闪动,“我找算命的算过,他说我只要不在四十岁以前死掉,日后必定位及人臣。如今大宋缺兵少将,朝廷亟需打仗的人材,正是我岳飞出人头地的好时机,王大夫,求你救我性命!”

    “岳军爷无需过分担忧。”姑父安慰道,“我这有一副治疗刀剑伤极其有效的良药——夏枯草,让我替你敷上,最多十多天,你这伤口定能愈合。”

    姑父在桌子抽屉里翻找起来,转过身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小撮白垩色的粉末。岳飞歪着头,龇牙咧嘴忍受着姑父王继先往他大腿上的伤口涂抹夏枯草粉末。

    岳飞被两个下属架着胳膊下床。“可惜这几天没能多杀几个细作。”他一瘸一拐,往门外走去。快到门口时,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给姑父。“不用找了。”

    “多谢军爷。”姑父点头哈腰,目送岳飞离开了医馆。“小宝,你这发小真阔绰,一出手就是一两银子。好多朝廷官员一个月的俸禄也才两锭银子。”

    姑姑拨开大厅的串珠门帘,走进大厅,在姑父身边坐下。“军人挣得多,那是人家用命换来的,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不长久的。”

    “姑父,我一直想问你,你这夏枯草,是从哪里采来的?我在皇宫里御医老师,也对你这夏枯草赞不绝口。这夏枯草,长得和冬虫夏草有几分相像。”

    “我这夏枯草,可比冬虫夏草金贵多了!”姑父拉开百眼橱的抽斗,取出一根状如桑蚕的白色夏枯草,拿在手里细细观摩,得意地说道:“这可是草药书上从来没有过的灵药,是我的独家发现,化腐生肌的效果好得很,可惜产量太少了。”

    “姑父,你是从哪里找到这种神药的?”

    “小宝,你问这么详细干吗?”姑姑低声说道,“这个问题我问你姑父过好多遍,他一直不肯讲。对我都不肯讲,还会讲给你听吗?”

    每天的黎明和黄昏,他都要到皇宫大门去一趟,求问宫门口的宦官和守卫,什么时候能够补办进宫的腰牌,得到的回答始终是一样的:官品五级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补办腰牌。

    除此之外,他还打听到另外一个消息:皇帝赵桓担心大臣们将军事机密泄漏给汴梁城内的金国细作,因此,在抓捕完汴京城内所有金国细作之前,大臣们只许进皇宫,不许出皇宫。

    韦小宝推测,他的养父秦会之,此刻正和其他大臣一起,被皇帝扣押的皇宫里。

    抓捕细作的行动仍在继续,张浚带着衙役和勤王的军队,挨家挨户地搜查细作,从城东搜到城南,又从城南搜到外城。姑父家的医馆又被搜查了一次,既没查出武器,也没查出细作。虽说张浚发了全城通告,告令汴梁城的所有住户必须时刻敞开大门,以便搜捕队突击搜查。城内唯一没有被搜查过的地方是御街的太学府,也没有太学生当成细作被砍头——至少韦小宝没有听说。

    从细作脖子上砍下来的脑袋,被运到菜市口示众,由于用来安插脑袋的木栅栏数量有限,每过一个时辰,便有人运来新砍下来的人头,替换掉栅栏尖上的旧人头。然而,据韦小宝观察,这几天来,菜市口几乎见不到围观的群众。

    听姑父说,有些人汴梁的住户全家老小都当了金国的细作——“这种人是最可恶的”——全家都被处决后,张浚将细作留下的房子改造成了勤王军的住所。姑父又说,张浚抓到女细作,并不当场杀掉,而是交给勤王军,任由他们处置,晚上听到的女人惨叫声,就是女细作们发出来的。

    姑父是从哪里知道这些消息的呢?韦小宝对姑父的说话并不十分相信,而且,他也从来没在晚上听到过女人的惨叫。

    “老乡们,金国的细作——”一个刮着微风,下着小雨的上午,张浚站在的县衙门前的台阶上,扯着嗓子喊道,他的两边脸颊呈现暗紫色,像喝醉酒了,或许是喊话太用力的缘故,脖子上青筋凸起,“——我抓完了!张某在此感谢老乡们的配合!”他走下台阶,面朝人群,跪了下来。

    县衙门前站着的两百多人,陆陆续续也跟着跪下。韦小宝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双膝弯曲,跪在冰冷潮湿的石砖地面上。张浚磕头,众人也跟着磕头。张浚起身,众人迟疑了一会,在张浚的微笑示意下,跟着站起来。

    “下面,我给大家汇报一下这几天的成果。”张浚笑呵呵地说道。

    张浚报出了一串数字:一千二百三十一,一千五百六十二,三千二百一十一……韦小宝静静地听着,思绪如眼前的细雨一般飘忽。也许在张浚的眼里,这些数字代表被砍头的细作人数,代表从细作家中搜查出来的兵器数量,代表在城区里搜查过的住宅数目……但在韦小宝看来,这些数字代表着一场梦境的结束。

    他的视线越过张浚,越过站在张浚旁边保护着他的兵卒们,聚焦在县衙门前五座由无头尸体堆叠起来的尸山上。张浚说话声断断续续传进他的耳朵。“这些细作……这些细作的尸体,是用来震慑金贼的……以儆效尤。”

    “我们胜利了,金贼的阴谋失败了。”说完这话,张浚在三个兵卒的陪同下走进了县衙。头门关上了,人群散开,无声地走向四面八方。

    韦小宝回到医馆。“不容易,终于捉完了细作了。”姑姑感叹道,“别看张知县年轻,能力还是有的,这要换了别的县官老爷,不花上几个月功夫,这事没得完。”

    在姑父的书房里度过一个无眠的上半夜,又困乏又烦躁的韦小宝好不容易有点睡意,与书房一墙之隔的街道喧哗的人声。他等了许久,声音始终没有平息。他从床上起身,走出了医馆,来到大街上。

    二十来个兵卒、四五个衙役围在医馆隔壁的一家的馄饨店外。地上摆着一具无头尸体。张浚从店里走出来,走面跟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两人的脖子上都戴着枷锁。

    “这是怎么了?”韦小宝拉住站在街道对面看热闹的老伯问道。

    “有人偷走了县衙门口的无头尸体。”老伯说道。

    “谁偷的?”

    “这还用问?肯定是细作的同党。”老伯说道,“还好咱们的知县办事雷厉风行,一发现少了尸体,当即带着人挨家挨户搜查,你看,这不就查出来了吗?”

    “官老爷,冤枉呀!”戴枷锁的女青年撕心裂肺地喊道。“冤枉!冤枉!”戴枷锁的男青年也跟着喊道。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姑姑和姑父也从医馆里出来,身上各自披着一件袍子。

    “冤枉?”张浚冷笑道,他身上套着一副银色铠甲,头盔大了一号,遮挡住了眼睑,“人赃俱获,休要狡辩!”

    “我们一晚上没出去过,有人嫁祸我们。”男青年说道。

    “听你放屁!你们是为细作收尸的同党!”张浚骂道,朝着一旁的兵卒微微点头。

    手握鬼头刀的兵卒走到男女青年身后,手起刀落,两个青年的人头从枷锁上滚下,跌落在石板地上。

    围观人群连连惊叹。有人叫好,有人叹气。

    “县官老爷,我有话要说。”人群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走到张浚跟前,怯生生说道。

    “说!”

    “我住这家馄炖店对面,就在那——”女孩子指着一间临街的阁楼,“夜里,我站在窗边梳妆,见到一具无头尸体走进这家馄饨店,当时我还以为我白天女工做得太多,所以眼花了。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不对劲。”

    “你当时看到的,是这具尸体么?”张浚指着地上的无头尸体问道。

    “我……我……没看清,我看的时候,那无头尸正往馄饨店里走呢,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女孩子的话引起了人群的一番议论。

    “这姑娘没安好心,故意吓我们,哪里有尸体会自己走路的?”

    “金国人请人做法了,借尸还魂大法。”

    “这小孩也是金国派来的,故意在这里妖言惑众。”

    “宁信其有,莫信其无。”

    女孩子急得直跺脚。“兴许是我看错了,”女孩子说道,“我眼睛不好,我什么也没看清。”

    韦小宝走出人群说道:“张知县,我是太医局的医学生,按照我们医家的说法,尸体自行行走,这就叫尸变——我以前亲眼见过几次。尸体经过尸变,变成尸鬼,如果这姑娘没说谎,那么她见到很可能是一具会走路的尸鬼。”

    人群一阵哗然。

    “你的意思是我杀错人了?”张浚歪着脖子,打量着韦小宝。

    ““小宝,你回来!”姑姑站到了韦小宝身边,“不懂的事情就不要说。”她转头对张浚说道:“我侄子还只是个医学生,一瓶不响,半瓶晃荡,刚学了一点皮毛,喜欢到处显摆。张知县,半吊子说的话,你不要当真。”

    姑父王继先说道:“小宝,你们咒禁科都在学些什么东西?尸鬼?我当医生这么多年,我怎么不知道有尸鬼这种东西?不会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吧?”

    “别吵了!既然有人说我是冤枉了这两人——”张浚瞧了眼地上的男女青年的脑袋,“本官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样吧——”他吩咐身边的衙役和兵卒,“立即通知这条街道的所有住户,让他们带好细软从家里滚蛋。等我彻查清楚尸体的来源,他们才准回家。免得到时候又有人说我冤枉他们,是尸体自己走进家里的。离开的时候不要锁门,方便搜查。”

    “县官老爷,那我们住哪里呢?”有人问道。

    “我还会少了你睡觉的地方不成?”张浚回答道。

    韦小宝和姑姑、姑父三人和这条街上的其他一百多个住户一起,被押解到城廓树林旁一处联排茅草屋。以前这是皇家出行打猎的临时休息所,如今被废弃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新鲜的牛粪味。

    第二天入夜后不久,一个驼背的衙役骑马而来,说张知县命令所有人立即回家。一群人又被兵卒赶出茅草屋,走到街口前的一座牌坊下时,十来个手持火把的衙役打着手势,不让大伙继续往前走了。

    张浚走过来,说道:“太邪门了。丑时左右,打更的更夫报告我说,衙门口的那些细作的尸体突然活了,在大街上到处乱走,好一些都钻进你们家里去了。”

    “你是县官老爷,你快想想办法呀!张知县,你是我们的父母官,你要为我们负责!家里进了这些脏东西,以后还怎么住人呀!”一位妇女泪水涟涟地说道。“那里——”她停止哭泣,怔怔地盯着不远处的街道上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老爷你快看——”

    “知道了,知道了,”张浚不耐烦地说道,他甚至没有回头,“这些没脑袋的鬼玩意在街道上游魂似的,在街上乱走。”

    “青天大老爷,你快想想办法呀,我们老百姓全靠你了。”妇女继续哀求。

    张浚摇头说道:“我对付不了这些邪门玩意。你们之中,有没有会做法的?”

    “张知县,我以前处理过类似的事件。”韦小宝朗声说道。“我有一个办法,也许可行。”

    “又是你,”张浚说道,“你说说看。”

    “张知县,尸变后的尸体,我们一般称之为‘尸鬼’,”韦小宝不急不缓地说道,“处理‘尸鬼’的办法很简单,用火烧就行了,出于我不知道的原因,这些‘尸鬼’遇火即燃。”

    张浚对身旁一个光头衙役命令道:“你去把那个尸鬼点了。”

    街道上的那个无头尸鬼穿着一袭长袍,袍子的下摆在晚风中摇摆,它一踮一踮往前走几步,接着又向后退几步,似乎正被一条无形的线绳提拉着。光头衙役颤颤巍巍朝它走去。

    光头衙役手里的火把挨到尸鬼身上的那一刻,蓝色火焰爆燃而起。光头衙役扔下火把,夸张地摆动手臂,跑回到张浚身边。无头尸鬼站着不动,任由蓝色火舌吞噬全身。很快,火舌由蓝转黄,变成一团四五人高的熊熊烈火。半歇,无头尸鬼烧剩成一堆灰黑色的灰烬。

    “真有你的。”张浚笑着拍了拍韦小宝肩膀,“你说的这‘尸鬼’,也不可怕嘛,‘遇火即燃’——是了是了,这些尸体是金国细作的!五行相生相克,火克金,用火攻即可!原来如此简单!”他对围在身边的七八个衙役吩咐道,“你们赶紧拿上火把,那玩意,见一个烧一个。”

    “老爷,有些不干净的东西进到了别人家里,这该怎么办?我怕把人家家宅也给点着了。”

    “怕什么?烧!”张浚不悦地说道,“哪怕是把整条街都烧没了,也要给我清理掉着这些尸鬼。”

    “老爷,王大夫家的医馆,进的尸鬼是最多的,有四十来个呢。”一个衙役说道。

    “四十多个怎么了,一百个也得烧。”张浚说道。

    “不能烧呀!”姑父扑倒在张浚脚下,喊道:“老爷,不能烧,我的药材,我的家当还在里头呢。你等我搬出了家当——”

    “王大夫,你说什么笑话!这也是能再等等的?”张浚打断道,“万一让这玩意溜进皇宫,惊吓到皇上,你担不担的了这个责任?”

    姑父喃喃道:“皇上?”

    “张知县,咱们是老乡呀!看在老乡的份上……”姑姑说道。

    张浚从身边衙役要带上抽出长刀。“你们再耽误正事,休怪我不客气。”

    衙役们拿着火把,冲进了街道两旁的住宅。

    姑父王继发疯似得跑向街边口,手脚并用爬上一架立着放置的云梯。

    韦小宝跟在姑父后面,爬上木梯。他站的高度,刚好能见到姑父家医馆院子里的情形:二十来个无头尸鬼,围成一团,站在书房前的走廊里进门处。五六只尸鬼原地蹦跳着,似乎想要跳上走廊吊顶;一个高个子衙役冲进院子里,拿着火把点燃成群的尸鬼;很快,尸鬼身上的火焰引燃了木架走廊。接着烧起来的是姑父的书房,再接着是存放药材的库房,最后是前门的诊室。

    “姑父,你发现没?”韦小宝说道,“这些尸鬼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姑父没回他的话。望着冒着笼罩在火海之中的“王继先医馆”,姑父嘴里持续发出低沉的“啊”,好似在吟唱。

    火势稍小,烟雾却越来越浓,熏得人睁不开眼。韦小宝的脑袋被什么东西踩了一脚,抬头一看,姑父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姑父又猛地朝他肩膀踹了一脚,他从云梯跌落下来。

    他在地上躺了好一阵,等待两条腿上的麻木感消失。

    街道上的共有四座住宅着火了,最大的,也是最近的那团焰火,是从姑父家的医馆冒出来的。

    “真香。”一个男孩说道。他被坐抱在一个老妇人怀里。

    韦小宝也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气。

    “啪。”老妇人甩手一个耳光。男孩哭了起来。

    火一直烧到天明。

    一个衙役请韦小宝去县衙走一趟。到了才知道,县衙门口仍旧堆着一座无头尸山。张浚问韦小宝,该拿这些没尸变的怎么办。韦小宝说,当然是一把火烧掉。张浚拿着火把凑近尸山,说点不着呀。韦小宝说,浇上猛火油再烧。说完,韦小宝拔腿就走。

    “你还敢回来,你给我滚,”姑父站在一堆炭灰里,恶狠狠对韦小宝说道,“你这一把火,把我辛苦几年攒下的家产全烧没了。我不想见到你。”

    “王大夫,我才是最冤枉的,”一个倚靠在医馆的外墙断壁上的年轻人说道,“我家没进那些怪物,我家隔壁进怪物了,最后还不是一起被烧掉了,不过我家就是一个破棚子,嘿嘿,烧掉了,我再盖一间就是了,比不上你这家大业大的医馆,王大夫,你是真惨呐,人生到头一场空,一场空呐。”

    韦小宝为姑姑和姑父找了一间客栈。

    张浚带领衙役和勤王的兵卒,烧掉了堆在县衙门口的无头尸体,撤掉了菜市口插着人头的栅栏,又召集百姓到县衙门口,再一次宣布了抓捕细作行动的胜利。汴梁城恢复了些许生机——至少,买菜的人多了起来。

    皇宫门口的禁卫军人数从二十多人减少到四人。韦小宝去问负责查验腰牌的宦官,遗失了腰牌,可否补办。宦官说他在宫里见过韦小宝,当场让他进宫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