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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懵懂:当时年少春衫薄

    天津粮店后街六十号,是一座古意盎然的四合院。宅院中间有一间新式洋书房,窗子格外雅致,装有两层玻璃,且缀着一层纱。顺着洋房向前走,有一座名为“意园”的园林。每至春日,西府海棠、红枝蔷薇以及翠绿秀竹让园子风雅备至,摇曳生姿。夏日正逢石榴花开,微风起时,一只蜻蜓便会攀上刚刚绽开的荷花。站在庭院中,隔着海河,可望见对岸的天津古文化街,天后宫与玉皇阁威严耸立,钟鼓楼与六角亭熠熠生辉。

    在这般气势与雅致兼具的庭院里,住着的便是桐达李家,纵然此处并非李叔同出生之地,却寄存着李叔同的年少时光。

    百年易逝,宅子已然作古,为了纪念与缅怀,此处修葺一新后,作为李叔同故居,迎来了络绎不绝的参观者。

    万事皆空,一切如云似雾,美好之人与美好之事都脆弱且短暂,人们却偏偏喜欢追逐水中之月,镜中之花。说不清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但人们却演得如此认真。生旦净末丑,无论自己扮哪一个角色,都是技艺纯熟的演员。李叔同已经逝去百年有余,但他撒落的琼瑶玉屑,终究随着时间之河,抵达你我之岸。只是,后世有心人,循着他那婉曲的足迹,读着他那美感与智慧并存的字句,不知是梦是醒。

    到头来,无论故事内外,痴人终究会悟到,万境归空。然而,化为虚无又何妨,这一趟亦步亦趋的追寻,已然成全了美的历程。于是,那些旧事,不妨重提;那些故地,不妨重游。

    清末之时,大清帝国仍尊崇自己为天朝上国,物阜民丰;文治教化,衣冠器具,无不丰盈,当朝统治者自然认为无须同外国互通有无,于是关起门来在自己酿造的美酒中醉得醺醺然。殊不知,昔日帝国已成将要隐没山中的夕阳,辉煌不过是回光返照的假象。

    果然,道光二十年(1840年),英国的炮舰撞开了清朝的封建大门。短短二十载之后,距离皇城最近的天津,即被迫开埠通商。新旧思潮碰撞更迭,天津城半是传统的市井风情,半是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

    天津市三岔河口,算得上是满街流金的繁华地段,南北运河与海河在此地交汇,长芦盐在这里集散。其东侧便是一条名为粮店后街的南北走向的马路,马路之东有条路家胡同,胡同东口二号,坐落着一座坐北向南的三合院,这即是李叔同出生之所了。

    这般情景,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又有何异。贾宝玉本是女娲补天余下的顽石,却投在了“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做了一场红尘之梦,醒来之后一无所有而去。李叔同在出生之时,亦是千人喜,万人宠,就连院中的那株老梅树,都愈发苍劲。

    光绪六年(1880年)十月二十三,夏意消散,秋风渐浓。

    熙熙攘攘的李家大院里,佣人们跑前跑后,大门外更是商贩云集,人们说这比逢年过节还要热闹。天亮之时,一声啼哭惊飞了落于梅枝的那只麻雀,置身于佛堂的李筱楼喜极而泣,连忙跪拜叩谢。

    六十八岁的李筱楼一向沉稳有致,如今抱着被红绸子包裹的儿子,竟兴奋得有些茫然失措。盖一袭丝锦印花被的王凤玲,正值芳龄,不满二十,作为李筱楼的第四房太太,第一次在这座宅院里找到了存在感,她温柔地提醒着李筱楼该给孩子取个名字。李筱楼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手中的婴儿,略加思索,便为儿子起名为李文涛,字叔同。

    王凤玲喃喃念着叔同,叔同,心里只是欢喜,却无法预知他将会走上怎样的道路,得到一个怎样的终局。忽而,秋风掀起纱帘的一角,王凤玲看到一枚花瓣落于窗上,心中又涌起万千悲伤,这个孩子长大后,想必会有人在背后说他不过是庶出,是小妾之子。她想一辈子护着这个孩子,却知晓造化弄人,有些事强求不得,漫漫人生路,终究要由他亲自去走。

    “老爷,再为他取个乳名吧。”王凤玲的声音中,已带了些许泪意。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乳名就叫‘成蹊’吧。”

    万事皆有源头,顺流而下,总会觅见枝叶与繁花,而后渐渐走向苍凉与萧瑟。

    在那个任外人欺凌的时代里,比时局更乱的是人心。

    同治四年(1865年),李筱楼考中进士,曾担任吏部主事,但战火不熄,人心不宁,不消几年,他便辞去官职,承父业经商,一心操持家中生意,经营盐业,锦绣绸缎,珍珠白玉,后又创办了“桐达”等几家钱铺。家中终日沸沸扬扬,热闹异常,阳光拂在脸上,让人觉得这场繁华盛会永远不会结束。

    李叔同三岁那年,父亲又在老宅附近的山西会馆斜对过购置了一座豪宅,即天津粮店后街六十号。这座豪宅依街而建,大门为“虎座”门楼,其上挂着“进士第”匾额,门楣上的百寿图镂刻砖雕,精致而大气。过道里挂着“文元”匾额,威严气派,大而方正。这样的宅院,在天津这座开放的城市里,真算得上是一道耀眼的景观。

    搬迁之日,李筱楼邀请了津门各界名流,甚至奥地利公使和公使夫人都专程前来赴宴。时人说起桐达李家,总会啧啧称赞,语气里满是艳羡与倾慕。

    这段流光溢彩的时光,美则美矣,终究太过短暂,犹如天边的那一缕云彩,风一吹便散了。

    静阔云空,变幻无常,未来已经为他而来,而他要做的,只是循着命运的指引,一步步走向彼岸。无论那里是真是幻,他都得虔诚地接受这一场生命恩赐。

    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美好总会存留遗憾,幸福总要付出代价,尘寰之事向来如此。

    光绪十年(1884年),秋风萧瑟,浓霜覆竹,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唯有一只乌鸦栖息于枯枝之上,抖落了几声稀疏的啼鸣。

    夜一寸寸变浓,李家大院仍是灯火通明,慌乱的脚步从李筱楼里屋至外屋,再至庭院,纷乱不堪。人人都知晓将要发生什么,却无人敢于点破。主事的仆人,陆续请来名医,怕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

    落叶渐渐铺满了整个庭院,清晨扫了,至黄昏时,又落了一地。这个秋天,终究要带走这座大宅院里的主人。

    每个人自出生之日,便为死做着准备,时辰一到,便得孤身前往幽冥之界,无人幸免,或许这才是人生永恒的归宿,就如同落叶回归大地一样。

    李筱楼深知此理,于是,在大限将至之时,他没有恐惧,没有不舍,没有悲伤,只是命车夫带着一封亲笔邀请函请僧徒深夜出寺,为自己做弥留前的助念。

    法师们身披袈裟道袍,神态肃穆庄严,自有一种安然平和的气度。室内燃起的香烛,袅娜着升起,在半空中腾起千姿万态。这虚无的香雾,在常人看来,不过一缕青烟,须臾便会消散;而在佛者眼中,便可包罗世态万象。

    不太大的屋内,妻妾哭哭啼啼,心中满是天塌般的恐惧。唯有不满五岁的李叔同,非但未曾流下眼泪,反而听着萦绕在父亲耳边的诵经声,心缓缓地沉静下来。那诵经声似潺潺而流的蜿蜒溪水,又好似秋风拂过时的阵阵松涛,时而高昂,时而低沉。他的面容由起初的苍白渐渐转为红润,面对这啼哭的人群,不再忧惧,也不再害怕。

    万事皆有秩序,开始有时,结束有时,得到有时,失去有时。红尘一梦,终究要醒来。

    名门望族中,大红灯笼高高挂。深宅大院里,自然是妻妾成群。尘寰之梦中,李筱楼一生倜傥风流,除却正室姜氏,且有张氏,郭氏与王氏。姜氏之子文锦,不幸夭折;续弦张氏生有次子文熙,体弱多病;郭氏进李家大门多年,未传香火。是以,李筱楼又用八抬大轿将王凤玲迎进家门。

    王凤玲出嫁之日,天空空阔,一如她的心,没有寄托。蒙上盖头之时,噙在眼中的泪水,却始终未落。迎亲的队伍,长得没有尽头。鞭炮声响起,十八芳龄的她,仿佛一下子就到了垂暮之年。这终究是一条不归路。别的姑娘嫁的是俊公子,她嫁的是一个年迈老人,输了整个青春,得到了终生的寂寞。

    生下李叔同那一天,是她一生中唯一的节日。只是,此后,李筱楼便几乎不再踏进她所在的厢房,终日参禅诵经。她的眼睛逐渐涣散,变得褐黄,像是尘土扬起时的颜色。

    如今,王凤玲携着李叔同,站在姜氏、张氏与郭氏之后,看着她们的支柱如何一寸寸崩塌。李叔同觉得母亲的手,微微颤抖,僵硬如铁,凉彻似冰。

    夕阳最后的弧度,沉入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江水中。秋风骤然卷起,枯黄的叶子簌簌而落。李叔同看到父亲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像是天边的彩霞,有种格外耀眼的绚丽,却格外安然。父亲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恸哭的脸,而后摇摇头。贴身家仆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问,有何交代。他喘了口气,嘴角轻动。家仆随后高声传达:文熙继承家业,文涛以兄为父。

    旋即,他眼中之光灰飞烟散,右手陡然垂在床榻。家眷犹如乌鹊陡然失去了良枝般扑通跪倒,泪如雨下。此刻,木鱼声敲起,空灵而清脆。李叔同没有哭,觉得这是一场神圣庄严的仪式。

    白麻孝衣,像是一场不会化的雪,覆盖在李叔同身上。他与文熙一同跪在灵堂里,看着满是悲伤的人们,进来又走出。尚且年幼的他,并不知晓其中真意,当众人用哀怜的眼神看向他时,他只感到茫然无措。

    按照父亲的嘱托,归天之后,灵柩在家需停驻七日,请僧人诵经,每日一班或三班。诵经之声弥漫萦绕,此起彼伏,让李叔同觉得往生之路,是一条极为神圣的道路。他趁旁人不注意时,就悄悄走出灵堂,拽拽母亲的衣襟,问这些是什么人,为何同我们不一样。母亲怔怔地回答,他们是出家人,自然和我们不同。

    魂归西天,无牵无挂,李叔同认定父亲走得极为平和,况且又有僧人为其祈福,助亡魂升天,众人应当欢喜才是。只是红尘中人有太多欲望,不舍,是以总是无法看破。

    吊唁之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李筱楼是津门名流,这般情景并不让人意外。忽然之间,仆人小跑着给文熙传信,说贵客前来吊丧。还未来得及问明,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已然走进灵堂,尽管身着素服,依旧凛然威严。

    点主事宜须得由尊贵之人执行,李鸿章最合适不过。白布铺就的公案上,早已备好朱砂、砚台、墨条、毛笔,李鸿章执笔蘸朱砂,在早已备好的“王”字上方正中,添上尖端向上,下端圆垂的一点,“王”字即成“主”,高唱颂词:“日出东方,一点红光。子孙昌盛,福泽绵长。”颂词既毕,将笔向后一抛,早已预候的文熙将笔接住,正式掌管桐达李家的富贵门庭。

    而后,丧钟响起,僧人引路,李筱楼之魂灵,入天道,入人道,入阿修罗道,真正走上往生之路。

    这些场景,不知怎的,就让李叔同记了一辈子。

    在凄凉的境遇里,人们偏爱讲起那些旧事。

    王凤玲同其他三房太太一样,将自己封锁在了无底的深渊里,叹息一声长过一声,充斥着并不大的厢房。梳妆台上的那盒玫瑰花香味的胭脂,渐渐蒙上了灰尘。王妈端来的饭菜,她也是勉强吃几口。

    她时常于午后坐在老藤椅上,看着外面的天划过几只飞鸟。王妈总是一边摇着团扇,一边对她说起李叔同出生之日的热闹场景,其实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两三件事,但王妈总是乐意讲,王凤玲也乐意听。

    王妈盛来一碗莲子羹,素色的印花敞口碗,银色的瓷质汤匙,颇为精致。器具尚且如此,人生却这般随意,说到底,在这座深宅中终老,也当真是无趣得紧。王凤玲丝毫没有食欲,只是让王妈将那根挂在墙上的老松枝递给她。

    “这根松枝啊……”王凤玲知道王妈又要讲那段奇异的故事。王凤玲听着王妈慈祥温和的声音,仿佛回到了李叔同出生的那个清晨。

    东方仍是蒙蒙青色,风微凉。李叔同的一声啼哭,惊醒了栖息的喜鹊。仆人忙里忙外时,那只喜鹊忽然飞入王凤玲的产房,将衔着的松枝端正安放于床头,而后欢然离去。这根松枝姿态极佳,似弯不曲,风骨犹存。王妈拿起这根松枝递到额上满是汗珠的王凤玲手中,而后对着喜鹊飞去的方向,双手合十,深深叩拜。

    彼时,李筱楼为庆贺老来得子,买下所有簇拥在大门之外的鱼贩的水产去放生。鱼盆之水,纷纷外溢,整条街几近流成河渠。

    听王妈一再提起这段往事,王凤玲总是一笑置之,当初的满心欢喜变成了抑制不住的酸楚。王妈初心是好的,不过为了宽太太的心,只是她忽略了,越是欢愉的旧事,越能衬出当下的冷清。

    恰在这时,李叔同小跑着绕过洋书房,奔至王凤玲所在的庭院。但愿他始终这样快活,不知苦为何物。王凤玲想到此处,内心总是升起莫名的哀愁。也罢,人各有命,命中有的,怎样躲都躲不过,倒不如坦然接受。只是,王凤玲爱子心切,总想一辈子护着他,让他免受风雨。

    三毛在《梦里花落知多少》中有这样一段歌词:“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纯粹,干净,像是刚落了疏雨的清晨,读来甚美。

    多年以前,李叔同也写下过这般青涩的儿时记忆。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

    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

    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

    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日后多少颠沛流离,唯有这段生活素如白纸。再回首时,一切恍然如梦。

    那时的他,还不懂得什么是愁。那棵老梅树,每个冬日都会与落雪媲美。那根挂于墙上的松枝,暗暗庇佑着他的童年。宅子临河而建,河中的游鱼仿佛也有灵性,时而潜入河底,时而浮上水面。在那座叫“意园”的花园里,你追我躲,恣意的阳光洒在脸上,简单而明澈。

    老旧宅的三合院外面,胡同东口,有座庙宇,名为地藏庵。除却捉迷藏的时光,李叔同也时常随同母亲前去那里诵经。修行的僧人教母亲读《金刚经》《大悲咒》《往生咒》,年纪幼小的李叔同纵然不明其中真意,但也曾在僧人诵音落下之后,轻轻念起来。

    他聪明伶俐,不消几时就能将这些佛经念得纯熟饱满,朗朗上口。而此时,王凤玲内心深处生出了隐隐约约的恐惧,她看着端坐诵经的幼小儿子,仿佛看到了他的未来之路。第一次,她中了魔般呵斥他,不准他再诵经。她是怕他走上丈夫的路,更怕他撇下红尘中的自己。

    李筱楼在弥留之际,曾留下嘱托,要李叔同以文熙为父。那间洋书房,就变成了他们的教室,在文熙的监督下,李叔同抄诵《玉历钞传》《百孝图》《格言联璧》《文选》。文熙像古板严厉的先生,手拿戒尺,在李叔同身旁转来转去。如若发现他托腮冥想,或是抬头仰望“意园”内那枝开得正艳的海棠,戒尺就会落在他身上。

    严厉管教李叔同的,并非文熙一人,王凤玲更甚。她时常想着,同样是庶出的儿子,文熙掌管着整个家族,而李叔同随时遭到众人白眼。每日,天还未亮,他便起床跟着母亲向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请安。于是,王凤玲时时盼着李叔同能长大,为自己也为她撑起一片天。日常生活中,她教导李叔同,席不正不坐,写大字,取多大纸。如若李叔同稍不听话,王凤玲便摘下墙上的老松枝,打他的脊背,直至李叔同开口许诺不再犯方才停止。最终,李叔同的脊背一片红,王凤玲的心也在滴血。

    九岁之时,李叔同又多了一位严师,即常云庄先生。先是读《毛选》《唐诗》《千家诗》,能读能诵之后,即开始习训诂之学,终日被《古文观止》《尔雅》《说文解字》压得喘不过气。

    春末夏初,白天一日比一日长。李叔同终究还是个孩子,难免有着贪玩的性子。一日,吃过晚饭后,王凤玲与王妈坐在庭院中乘凉赏荷,李叔同急急从厢房中跑出,想要与小朋友在河边玩耍。王妈略带埋怨又满含慈祥地嘱托着,慢点跑,别跌着了。王凤玲却严厉地喊他停下来,听到母亲的呵斥,他不得不站住脚。母亲问他今日先生都教了些什么,可否都背诵下来,李叔同一一作答,且又将今日所习的文章,一字不落地诵出,王凤玲这才放他走。

    看着李叔同远去的身影,王凤玲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悲伤。

    时光荏苒,一寸寸地往前挪动。不知不觉中,李叔同已十五六岁。这些年岁中,有着华丽,有着落寞,有着光鲜,也有着隐忍。

    那是一个清晨,母亲忽然打开了那个落尘的胭脂盒,对着那方古铜镜,匀上玫瑰香的水粉,再在鬓边斜插一支包金兰花簪。而后携了李叔同的手,走出家门。李叔同问是要去哪儿,母亲并不回答,只是穿过一道道小巷,来到了梨园——天仙园。

    她已经寂寞得太久了,想要听一听戏中情。红尘万丈,她不曾得到一寸,只得从台上感知那份怦然心动。只是,她不曾想到,她未曾沉迷其中时,李叔同便醉了。

    “你看他粉腮含霞云鬓堆鸦,双眉蹙蹙翠黛画。恰似那姮娥女谪降寻常百姓家……”

    台上那个鬓间斜簪一朵有着时光印迹的梅花的女子,悠悠地唱着。她好似初夏刚刚绽开的青莲,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自美自持却不自知,倏然间便晕染出一池芬芳。

    台下那个宛如一枝春雪冻梅花的男子,静静地赏着。那一天他特意换上了前些天做好的新衣,淡青色的绸缎袍子衬得他更为悠然不群。他在听台上那婉转绵软的音声,也在看那个好似不沾俗世烟火的俏佳人,眉目间自是掩不住的欣喜与爱慕。

    风月情场中,世人皆是粉墨登场,欢愉之后,便相忘于江湖。如是这般也并非不好,毕竟免去了断人心肠的相思,也不必独倚江楼望穿秋水,看尽千帆。然而,有人却偏偏将这风流之事,做得极为认真。

    她是津门最出众的坤伶,脸若枝上春桃,双眉似蹙非蹙若卷烟,身段似婀娜垂柳,又有一副婉媚清柔的歌喉,于是,铜锣一响,这天仙园便会聚集万千听众。杨翠喜是为其名,留恋风月的文人墨客,最喜听她唱这出《梵王宫》。只是,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人群中,杨翠喜独独看到了那个在角落一隅、头戴丝绒碗帽的清秀男子。

    戏如人生,人生似戏,谁能说得清,哪是真哪又是虚。现实中那些人与事,甚至比戏文中的桥段更为扑朔迷离。才子与佳人相遇,势必要演一出美轮美奂的戏剧。不管结局是有情人终成了眷属,还是劳燕分飞两心离,小生与花旦皆会倾尽全力,演好这出情感大戏。

    彼时,杨翠喜并不知晓那个男子便是李家三少爷。每次他一走进这座天仙园,便有人殷勤地为其让路,店小二更是忙着在他桌上放一壶沏好的茶,杨翠喜将这些看进眼中,便知他定然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对于这些,她并不在意,只是觉得这个男子眉目间是纯粹的欢喜。看惯人情冷暖、情场风月的杨翠喜,自然分辨得出谁对她是真心,谁对她是假意。然而,她并没有点破,只是在台上静静享受着他眼中流露出的万般宠意。

    情窦初开总在佳时,静然的素色锦年,就这般飞来了两只彩蝶,惊醒了整个春日。

    在那么多的王孙公子中,唯有李叔同懂得克制,知晓退是另一种进。每日来时,他总是换一身衣裳,或是烟色长袍上绣着一枝淡梅,或是青色长袍上落着几道花纹。其衣皆是以素雅为主,却又不失大气与华贵,彰显着一种绝世的清高与脱俗的气质。

    戏散后,多少人捧着艳丽的玫瑰,或是雍容的珠宝站在后台门外,汲汲求见,要近距离一睹佳人芳容。而李叔同则在人走茶凉后,依然坐在天仙园中,回味着她柔美的唱腔,玲珑的身段,欲嗔还羞的婉笑。每当此时,跟随他的家仆,总会问他要不要去后台求见这位红角,而他总是微笑着摇头,而后起身离开。这一切,杨翠喜都看在眼里。

    渐渐地,他心里的爱慕之意蜿蜒成河,她心里的倾心之情亦涓涓流淌。世间所有爱情,皆是一拍即合。如若未能携手相拥,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此时,李叔同已化成春日彩蝶,翩跹飞入她的梦境;而她则如一朵春花,等待他来采撷。

    那一日,他并未像往常那样,在散场之后静静回味,然后只身离去,而是掀帘而入,走进了后台。正在拆头面的杨翠喜,怔了一怔,脸上旋即起了微微红晕。他静静走近她,缄默着为她拢好秀发,又在她左边的发髻上,插上那支蝴蝶兰簪子。他脸上不动声色,内心早已掀起滔天浪潮。他以为只有他自己知晓右手在微微颤动,却不期然,杨翠喜在低头的瞬间,早已感到了那来自心灵深处的震颤。

    置身天仙园,她见过太多的风流公子,阔绰子弟,却从未见他这般清秀文雅的男子。他懂得审美,却不伺机占有,而选择静静守候,于是,他的眼神是清澈的,是纯粹的。听杨翠喜的戏,再送她回家,是一天当中彼此最欢愉欣悦的时刻。在台上,只见她轻舒水袖,千般柔媚,万般风情;回家的路上,皎洁之月也懂风情,悄悄藏身于湖中,只营造出一片朦胧的意境。

    这一段爱恋,看在旁人眼里,是温文尔雅,而唯有他们自己明白,爱之汹涌可以倾城。他那平缓有致的声音,在她听来,却好似有着银瓶乍破水浆迸的气势;而她那温柔低垂的嗓音,在他听来亦像正铿锵热烈开放的满园春色。

    就是这般,他为她捧上万丈才情,她为他献上了曼妙佳色。他为她讲解戏曲之渊源,为她写唱词,句句皆是满溢的深情;她在戏台上唱念做打,声声皆是为他轻轻而唱,步步皆是为他而转。是以,才子更为出名,佳人之唱功与舞技亦如春日之笋,日益渐长。

    世间之事,向来是忧喜参半,明暗对分。起初顺遂的爱情,也总会如小舟在无月的夜晚撞上了暗礁,渐渐沉溺在海中央。

    李家是大户人家,门风自是比幸福重要上百倍,怎会允许李叔同陷进风月场中,又怎会允许一个戏子与尊贵的三少爷纠缠不清。李叔同的母亲王凤玲坐在太师椅上,闭着眼冥想。身旁伺候她的王妈,虽然不敢言语,脸上却无法掩饰对李叔同的担忧。她是看着李叔同长大的,是以最疼爱他,她深知这孩子重情,如若执意将二人分开,定会将其深深伤害。只是,她在这座李家大院中生活了这么些年,早已明白,繁华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悲伤。

    暮色四合之时,忽然起风了,像是要将什么断送。母亲悠悠地睁开眼,姿态悠然而决绝地从桌几上挑选出一张照片,递给王妈。照片上的女孩,乍看之下并不出众,她不是窗前的明月光,可望而不可即;也并非是胸口的朱砂痣,可以让人记挂一生,却最是暖热人心的那种美,就好像周遭的空气,无色无味,却是生活之必需。

    王妈猜出了凤玲的心思。

    “花妈妈呀,你把我害煞,送来了一朵鲜花不是他。”杨翠喜依然在台上唱着,李叔同仍在台下痴心入迷地赏着,却不知他们的爱情不过是戏文中的章节,终有曲终人散时。

    晓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

    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

    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

    帘外隔花阴,朝朝香梦沉。

    杨翠喜扮完戏拆下头面后,听得送信之人唤她的名字。她展开这封信笺,便看见了这首用小楷一笔笔勾勒的诗。秋风透过窗棂,透过她略薄的衣衫,吹进了秋草丛生的心里。秋意浓,漫天回忆舞秋风。那些李叔同提着灯笼送她回家的日子,终究成了过眼烟云。曾经,他是一只彩蝶,可以翩跹飞入她的梦中。如今,这一封满是相思的信笺,却如过了花期的春天,满是落红。

    她的头上,依然插着那支蝴蝶兰簪子,而李叔同已然像只蝴蝶飞走了。因有要事,他暂时离津去了上海,没有佳人在侧,终究是对锦瑟时光的辜负。好在李叔同善作诗寄相思,杨翠喜亦懂些纸墨上的功夫,故而,于他们而言,时空的距离,并非是越不过的阻碍。

    然而,上苍总是刻意为难红颜。当她正沉浸于信中的缱绻相思时,要好的姐妹告诉她,有贵人拜访。

    杨翠喜并非未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但走出后台时,仍被眼前的阵势所震撼。两队官兵簇拥着一个雍容华贵之人,猛然间,杨翠喜好似进了官府一般。只见那人满面堆笑地迎上来,讨好地对她说了赎身之事。他是天津府道段芝贵,自然有这般能耐,亦有这般权力。

    坠落风尘之间,犹如风中尘埃,雨中花屑,飘零无依,被碾落成泥。她们周旋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辗转逢迎,曲意承欢,卖弄着无边春色与风情,笑容如同美酒,让人一尝便醉。可多半人也仅仅是酒醉而已,一时沉迷稍后即醒,转身即是天涯。她们自然深知,那些醉时的海誓山盟,都是一指流沙,不要相信,亦不必追问,听听就好。短暂风流快活之后,他会重新踏上阳光道,她也会继续走这永远走不完的独木桥,谁更薄情谁更寡义,本就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只是,杨翠喜明白李叔同不同于其他男子,定会给她一个避风的港湾,让她不再颠沛流离,不再在这荒蛮的世间找不到归宿。如今,忽然听得有一人要为她赎身,该当满心欢喜,即使喜极而泣也算不得失态,而只因赎她的人不是李叔同,杨翠喜脸上笑意盈盈,心中却早已泪落如雨。

    她将双手背在身后,悄然将李叔同的相思之诗,折叠起来。自此之后,当与君绝。他们终究是彼时寂寞的过客。

    烟云如故,天仙园如故,唯有人已非故。

    李叔同从上海风尘仆仆归来时,未来得及进家,便来到了天仙园,想要将手中攥得暖暖的鎏金掐丝小簪再插到她发间。推门走入后台时,杨翠喜的姐妹们皆在,独独少了她的身影。从她们满含同情的眼神中,他终于相信了街上纷纷扬扬的传言——段芝贵为其赎身,并将她献给了北京载振小王爷。

    一入侯门深似海。他们犹如两条相交的直线,此前的靠近是为了渐行渐远。雄蜂与雌蝶哪能相爱,海鸥与游鱼怎会相守,虽然彼有情,此有意,最终也是擦肩而过,而后湮没在人海。有些承诺,无法兑现;有些誓言,难以成真。李叔同与杨翠喜在无涯的时间偶然相遇,却不是在最恰当的时机。

    他深知侯门之内妻妾成群,争风吃醋是常有之事。或许杨翠喜刚刚进门之时,载振因她俏丽多姿,便将其捧在手心,生怕有一丝闪失,想必就算杨翠喜说出想要星星月亮,他也会想个法子飞到天上为她摘下来。但他的宠爱如同凤梨罐头一样会过期,一旦手中有了新的玩具,这份对杨翠喜的热络,自然会转移。

    李叔同之母凤玲听闻这般消息,心中自是百般称意。此前与王妈商量好的计策,纵然不急于一时,终究要开始操办起来了。旧伤还未痊愈,新人便要闯进门,李叔同好似走进了湿漉漉的雨巷中,一个人彳亍流连,走不回当初,也看不清未来。

    奔走于凡尘俗世,有谁能不食人间烟火;在万丈红尘里周旋今生,又有谁能逃得开一个情字。无际的岁月随风而逝,唯有当初的悸动、相思的情怀,鲜活如当初。缘深缘浅,情短情长,这个光怪陆离的世间,总是有人为情而殇。

    李叔同本以为杨翠喜进了侯门,纵然会受些委屈,至少免去了四下流离的苦。然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段芝贵是袁世凯手下的得力干将,而载振之父又是慈禧身边的红人,是袁世凯极欲拉拢的对象。段芝贵便将杨翠喜献给了载振,为自己谋求了一条升官捷径。果不其然,自此之后,他官运亨通,升任黑龙江巡抚。这终究是一帧黄粱美梦,段芝贵因献美得官,被人告发,参他的折子经慈禧太后批示之后,便被撤职。由此,杨翠喜也被遣回天津。

    流年渐深,两人偶然再次在街上相逢。一切都好似未曾改变,她头上仍插着那支蝴蝶兰簪子,像是怀念,又像是祭奠;他亦依然穿着初见她时,那淡青色的绸缎袍子,素雅而淡然。但一切都已改变,她不再是那个在台上悠悠唱着《梵王宫》的俏佳人,而他也不再是那个提着灯笼送她回家的翩翩公子。

    有人说姹紫嫣红开遍、莺飞草长柳浓时的春天最美,可李叔同觉得这个季节最为悲伤。那满枝的春花,总会落满曲折的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