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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梦:取次花丛懒回顾

    东方渐渐发白,一顶精美的花轿被八个轿夫抬进李家大门。轿前轿后的鞭炮声在脚边炸响,打锣吹号声也此起彼伏。花轿抬至堂前,老妈子揭开轿帘,搀扶着新娘出来。堂内满满的都是人,涌动着欢乐的热潮,桌上那一对龙凤烛,摇曳,燃烧;墙上的大红喜字,耀眼、夺目。

    吉时一到,焚香,鸣爆竹,奏乐。礼生诵唱:“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郎新娘齐登花堂。”一对新人双双登上花堂,随礼生的唱诵,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而后被众人簇拥着进入洞房。

    繁华过后,往往是苍凉;热闹之后,常常是冷寂。李家上下,前一刻还笼罩在鞭炮声中,以为这种繁华会永恒,而后才发现这并不是真相。新人进了洞房,一切便渐渐恢复了原貌。只是,有人本置身事外,却沉浸在刚刚的热烈氛围中不肯出来;而有人,本是当事人,却从头到尾做了一个旁观者。

    新房中,红帐、红烛、红喜字、红纱窗、红被褥,新娘蒙着盖头,略显拘谨地端坐在床沿上。新郎坐在盖着红布的座椅上,踌躇着,犹豫着,几次想要站起来,却又慢慢地坐下。他向来都是穿素色缎子衣袍的,今日穿上大红绸子新郎服时,他在镜子里照了又照,总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几经思量之后,他端起桌上摆着的酒杯,郑重而又有些慌乱地一饮而尽。继而,他慢慢地走向已然等了许久的新娘。走近她时,他能听到她的微微喘息,带着一缕栀子花香的味道,清新,纯净,让他联想到了冬日旧宅院中那棵老梅树上晶莹的雪,不染一丝纤尘。这种味道,他在杨翠喜身上没有闻到过。杨翠喜身上,更多的是一种桂花味道,热情,浓烈,让他无从抗拒。一想到杨翠喜,他向前走着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本来伸向新娘盖头的手,也渐渐垂下来。

    是的,李叔同知晓眼前这个穿戴着凤冠霞帔,等待着掀起盖头帕的女子,不是他深深爱着的杨翠喜,而是母亲与王妈一手安排的俞姑娘。

    俞姑娘,并不是不好,只是并非他所爱。心之容量有限,装下了杨翠喜,便无法容纳她。万事都不可强求,爱情之事更是如此。

    世间所有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无缘之人即便相遇也会走散,有缘之人纵然分袂终会重逢。李叔同与杨翠喜属于前者,与俞姑娘属于后者。

    天津南运河边上的芥园大街,有一家门户,经营绿茶生意,这便是俞家,也算得殷实人家,并不比李家逊色多少。说起俞姑娘,李叔同早先也是见过的。他曾陪同母亲去逛娘娘庙的皇会,恰好见到了俞家母女。自然,那次偶遇隐含了太多的刻意成分。在李叔同与杨翠喜走得越来越近时,王凤玲便开始为之寻摸合适的人,以便断了他的痴念。王凤玲听说,俞家有一位姑娘,出落得端庄秀丽,于是,便有了那次皇会上的初逢。

    在李叔同的印象中,俞姑娘并不像桃花那样占了整个园林的春色,也并不似兰花那样自有一种孤傲的清高,她平易近人,更像是人人家中都会栽植的月季,在春日自开自落,有人欣赏也好,无人注目也罢,她以一副认命的样子,按部就班地沿着自己的人生轨迹,一步步走。

    皇会回来之后,王凤玲坐在那把藤椅上,有意无意地问李叔同,俞家姑娘可好。聪明的李叔同怎会不知晓母亲话中深意,他本想说,俞姑娘虽好,终究不为自己喜欢。但斜阳的光洒落在母亲头上,他猛然间看到了母亲的几丝白发。沉默许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听您的就是了。一字一言,清晰可辨。

    母亲先前还想着怎样说服他,如今听到李叔同如此简明的回复,心中竟是揪心的疼。她忍不住要安慰李叔同几句,却不知说些什么好,嘴边的那句“总比那姓杨的戏子好”终究咽了下去。既然李叔同已然答应这门婚事,又何必再在他心上划一刀。

    接下来,李家上上下下都在为他的婚事忙活。粉刷老屋,雕石榴百子床,花开富贵橱,丹凤朝阳屏风,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而李叔同将这一切都当成了一场折子戏,一场与杨翠喜渐行渐远的伤情之戏。

    王妈看着李叔同终日无精打采,终于忍不住向王凤玲说,俞姑娘大李叔同两岁,叔同属龙,俞姑娘属虎,他们明明是龙虎斗的命相,要不就再选选吧。王凤玲又何尝不知,只是李叔同与杨翠喜的传言已笼罩了大半个天津城,更何况文熙与二太太也终日对她冷嘲热讽,说她养的儿子坏了门风。如今,她若想要在这个大家庭中生存下去,只得挑选一位正经人家的姑娘,让其与李叔同成婚。

    李叔同远远地听到母亲与王妈的谈话,讪讪一笑。是呵,家长已经认定,怎会因生辰八字不合而更改,如若李叔同与杨翠喜的八字相合,难不成会将杨翠喜抬进家门?

    一切都如过往云烟,风一吹便散,即便成心要寻其踪迹,终究于事无补。成亲那一晚,李叔同思量再三,终究用手中那折坠着如意结的纸扇,挑落了俞姑娘的盖头帕,流苏摇曳着落地,像是来不及挽留的过往。看着她敷着粉搽着胭脂,如雨过牡丹,日出桃花,眼中不禁有了些许泪意,只是,这泪不为欢喜,而为他们各自的命运。俞姑娘看着眼前这个眉目中暗含悲情的男子,仿佛看到了余后的漫漫长路,她又何尝没有听过他与杨翠喜那传遍大街小巷的故事。只是,她更善于掩饰,假装李叔同那盈盈泪意,是为她而流。

    洞房花烛夜,李叔同如过寒冬,时时刻刻盼着天明。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十月,暑气渐消,云层渐薄,人心也越来越淡薄。

    李叔同总是觉得,戊戌六君子在北京菜市口被斩首时,天下着蒙蒙细雨,刽子手刀刃上的血迹同雨汇合,染红了整条街。李叔同并没有亲眼见这般场景,却感到如此真实,尤其是谭嗣同在临刑前脱口而出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反反复复在他脑中回旋。

    夜中,梦影重重,时而醒来,时而入睡,昏昏沉沉,恍恍惚惚,总是天亮时方才在朦胧中沉沉睡去。再醒来时,阳光已然透过窗棂铺满八仙桌,俞氏在这时总是小心翼翼捧一盏高丽参茶过来,低声叮嘱他趁热喝,而后转身便迈出门槛。来去一路皆是低垂着眼皮,偶尔抬头看一眼,也是慌乱的、匆忙的。

    天津的局势一日不如一日,他本是天津城算得上名号的李家三少爷,风流倜傥,戏院楼台,笙歌曼舞,雪月风花,好不快哉;他胸中又有笔墨千篇,或是作诗换得佳人回眸一笑,或是吟曲以抒发幽情,更或是频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今日一早,他端起妻子捧来的茶,透过那扇丹凤朝阳屏风,看着因他娶妻而焕然一新的院落,西墙角的菊花正开得热烈,通往洋书房的青石台阶被雨冲刷得格外干净,王妈正打扫昨夜飘落的树叶,妻子与母亲絮絮叨叨唠些无关痛痒的家常。李叔同始终未啜一口茶,直至它渐渐变凉。他猛然感觉到这才是他所熟悉的生活,只是待他明白时,已决定要离开。

    有人说,一座城市的价值,是用离别换来的。诚然如是。

    李叔同将那杯凉却的茶,放在八仙桌上,而后慢慢走出厢房,一步步挨到母亲面前。他先是笑着问母亲,近来身体可好。母亲一边抚摸着手中那根有些年头的老松枝,一边微笑着点点头。李叔同踌躇着,不知该转身就走,还是该将压在心底的那句话说出口,王凤玲自然懂得他的心思,便转过头吩咐旁侧始终缄默的儿媳,去准备行李,所剩时日已然不多。

    一边是大如天的丈夫,一边是待她如女儿的婆婆,俞氏放下正绣了一半的鸳鸯手帕,起身也不是,坐着也不对。说是秋日到了,暑气并未散尽,此刻一丝风也没有,更是惹得人心烦。看着妻子额头上渗出了几滴汗珠,李叔同示意她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做吧,而后与母亲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客套话,便转身往大门的方向走。王凤玲说,外面街上乱得紧。李叔同向来听母亲的话,迈出的脚步又折了回来。

    李叔同心里明白,母亲是害怕。他与杨翠喜那传得沸沸扬扬的风言风语刚刚平息下来,大半个天津城又开始散播他是维新变法康梁的同党。人言可畏,有多少人挡得住刀枪火炮,却躲不过流言蜚语。

    那就走吧,动荡的时代,只得把天涯海角当作归宿,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清晨,风起,宅院毗邻的海河有着淡淡的鱼腥味。天亮时渔船陆续返港,海鲜便簇拥着上市了。李叔同知晓母亲最爱吃梭鱼炖豆腐,便吩咐王妈到早市上买来一条时常游弋在海湾内的鱼,肉质细而嫩,味道鲜而美。恐怕将来迁到上海,就吃不到这种鱼了。

    母亲穿戴妥当后,来到厨房就餐,看着桌上那道还冒着热气的梭鱼炖豆腐,不禁红了眼眶。其实,若不是因为儿子担忧,她又何尝舍得离开这里,去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艰难过活。上海,在未曾开埠之前,与天津一样,不过是个极为闭塞的小县城。如今,因其便利的通航条件,再加上租界的存在,上海迅猛发展,一跃而成为中国第一大都会。在战火硝烟中,此地自然成为避难者的首选之地。于是,王凤玲看着天津局势越来越乱,不得已便生发了南迁上海的念想。

    王妈看着王凤玲的眼泪将要滑下来,急忙将她搀到上座。李叔同心中亦是百感交集,这么多年,他只知道母亲爱听戏,爱抚摸那根老松枝,爱吃这道梭鱼炖豆腐,除此之外,母亲喜戴什么首饰,喜穿什么花色的衣裳,喜喝哪种花茶,他全然不知。王凤玲拿出用了多年的锦缎手帕,刚要揩掉淌下来的泪水,李叔同轻轻拿过锦帕,替母亲做了这件事。

    “趁热吃吧,凉了味道就不鲜了。”李叔同说着。

    多年以后,李叔同遁入空门,成为弘一法师后,回忆起这诸多与母亲相关的场景,总是说上一句:“我的母亲很多,我的母亲——生母很苦。”

    在李叔同小时候,她怀抱着他,老梅树的花瓣静静地飘落,落在母亲乌黑稠密的秀发上。每当那时,李叔同觉得母亲极美,甚至分不清哪是正值芳龄的母亲,哪是比雪香三分的梅花。王凤玲看着眉目清秀的小叔同,好似看到了年轻时的李筱楼。望着天边那只不留痕迹的飞鸟,王凤玲想着,李筱楼年少时定然也是极为俊秀的。她并没有见过他年轻的模样,他们相识时,李筱楼已经老了。

    那在天津的最后一顿早餐,人人皆是食不知味。

    九点一刻,仆人已经将一切打点妥当。终究是要走的,挽留无用,怀念徒劳,且顺从命运的安排,不存怨念,不必惶恐。

    海上的风,有些凉,也有些粗暴,不似李家庭院里,温和,清爽。李叔同背后的长辫子,被风吹至胸前,在他淡烟青色素缎袍子上来回拂动,像极了行船驶过时泛起的海潮。天上的云,不停地变换着,有时好似一条细丝线,有时簇拥起来又宛如旧宅院中开放的木槿花。

    李叔同站在船头,沉浸在自己纷乱的思绪中,回想起仿如蒙了一层烟雨的往事,也眺望笼罩着雾霭的前路。行船划开一道道水波,片刻之间,身后波澜便归于平静。有什么是永恒的呢?永恒的不过是时间罢了。时间爬过,一切都毫无踪迹。

    偶尔,他也会回头看一眼正仰头望着天空的母亲。他知道这是母亲第二次坐船了。第一次是出嫁时,她像一条鱼一样,游出了自幼熟悉的那片水域,自此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这一次是南下迁徙,惶惶然,要随儿子寻一条通往未来的道路,她心里明白,天津之城今后只在梦中。

    如此看来,人生不过就是一个有去无回的过程。

    上海港口熙熙攘攘,船夫停稳船只,绑上缆绳后,才示意李叔同他们下来。李叔同、王凤玲、俞氏、王妈四个人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慌乱有之,好奇有之。

    新生活即将开始,可谁能否认,这又是一场徒劳的挣扎。

    用过早餐,李叔同漫无目的地走出上海的新家。黄包车顺风跑来,车夫殷勤地问他去哪里。他想了想,那就去趟钱庄吧。

    此时的北方,想必已然树叶凋零,寒气沁骨了,而上海仍枝繁叶茂,花团锦簇,唯有从黄浦江上吹来的风中,夹杂着些许凉意,让人感知秋日已经来临。

    他坐在黄包车上,一路看着不断后退的风景,眼中满是新奇。细沙道路平整宽阔,车辆驶过带不起一丝尘埃;两旁的树木有些稀疏,还未铺成绿荫,许是近来才新植的;大户人家也不似天津城那般,在门前两侧蹲踞着石狮子。更让李叔同感到新奇的是,大路两旁都排列着街灯,直延伸到黄浦江江边。往日在天津,天色渐暗时,人们匆匆忙忙回家,而在上海,街灯总会在黄昏之际渐次亮起来。

    李叔同坐在黄包车上,思绪如海潮般翻涌。他想着,这个年轻而繁华的城市,该属于正值锦瑟年华的他,而他也该借着这座有着新鲜血液的不夜城,尽情舞一场完美无瑕的人生。

    此番来上海,文熙早已为李叔同部署周全。桐达李家在此地的申生裕钱庄设有柜房,收入极为丰厚,日常用度可随时支取。纵然如此,于上海而言,红遍了天津城的桐达李家不过如沙滩上的贝壳,随处可见,而他三少爷当下更是不起眼的生客。况且上海租界内,寸土如金,李叔同与母亲商量过后,只得租下洋泾浜以南的法租界卜邻里的一栋二层小楼。

    小楼的规模,自然无法与天津大宅院相比。旧宅院中那座“意园”,单是规模就抵得上整座楼房,更别妄想如今的住所会有流着潺潺溪水的假山,蜻蜓栖息荷尖的清塘,四季葱绿的石竹了。人都是期望向高处走的,走出了旧日那座“大观园”,眼下的境遇难免会令人感到沮丧。

    然而,王凤玲却心满意足,毕竟这里没有二太太与文熙的颐指气使,不必看旁人的脸色行事,更不用听顺风刮来的闲言碎语。王妈自从来到上海后,便不再称呼王凤玲为“四太太”,而直接称呼她为“太太”。俞氏与往常一样沉默寡言,与王妈不分主仆,轻巧地挽起丝绸质地的外衣袖子,同王妈打扫起这个新家。老铜镜被擦拭干净,玫瑰胭脂也散着微微香味,那根老松枝又挂在了王凤玲的屋中。乍看之下,新房屋内与旧家并无多大差异,但王凤玲瞅了瞅蜷缩在西北墙角的矮小的床,便想起了那张睡了二十多年的雕着龙凤呈祥的花梨木大床,心中微微发酸。

    人生翻云覆雨,不知何时天晴何时雨。

    最是梦中人,活得潇洒恣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生在那好似天上人间的大观园,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蹬着青缎粉底小朝靴,平生万种风情,千般姿态,或与水做的女儿家们吟诗赋词,或与名家公子诗酒唱和,真可谓是彻底体会了一场红尘繁华梦。

    黄浦江畔,十里洋场,这座群星耀眼的城市可算得上李叔同的“大观园”。或许,他的命盘便是照着贾宝玉的轨迹转动的。即便到了大上海,日常生活亦是景致如许,丝毫不比天津城逊色,两层小楼重新粉刷,房门由厚重的黑胡桃木制成,庭院虽不大,也按照自己的喜好命仆人栽满了花草。下午时分,妻子总会为他泡制一壶普洱,再准备几碟小点心,其中有云片糕,有桂花糕,还有法式黄油曲奇。他总是啜一口清香的普洱茶,翻几页诗书,看一会儿静静游走的流云,而后顺势在排列整齐的小碟子中,用拇指与中指捏着一块精致糕点送进嘴里。

    夕阳染红了天边的几朵云片,天色已经不早。在他起身之前,妻子已在书房中为他拉开灯,其中两人总是略打招呼,而后便沉默着做各自的事情。有时,李叔同认为,妻子就好似下午这些糕点,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花样,但于他的生活而言,这下午茶点又是必不可少的。如若少了,整个下午便索然无味。

    妻子走出书房时,小心翼翼为他关上了门。昨天新认识了几个舞文弄墨的朋友,今天忽的来了兴致,便铺开纸,略加思索一番,便落笔成一首格调高雅的小诗。诗成之后,他生出了托人送给朋友的想法。一来是为了联络刚刚建立起来的感情,二来也好显示自己不俗的文字功底。

    于是,他找来昔日早已做好的自制信笺,在这张中间画着两个连成环的圆圈的信笺上,用篆体小字,一笔一画地将那首小诗誊写下来。他的字体舒展劲健,笔意开张,多方折、侧锋、翻转,精美中不乏厚实,奢华中又不乏凝重。之后,他将信笺折叠整齐,装进手边的信封。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想让大上海有他李三爷一席之地。

    一切都打点好之后,李叔同叫来仆人,告诉他地址,命他将这封独一无二的信送去。待仆人转身关门时,李叔同又觉不妥,想了想之后,又从抽屉中拿出一张署名“成蹊”的红色名片,让仆人也一并带上。

    时光在此时是仁慈的,把他带到了这座像极了《红楼梦》中大观园的大上海,又许给了取之无尽的才情,再加上他那干净得如同雨后天空的面容,以及用之无度的资财,他终究会如蚌中珍珠,渐渐发出透着蓝意的光芒。

    大南门附近,有一座草堂,是为城南草堂。草堂之北是青龙桥,岸边垂着杨柳,每逢孟春,翠绿如蓝,随风而舞。春草绵延而去,野花葳蕤摇曳。东面即是黄浦,江上帆樯来往,热闹非凡。房子旁侧有小浜缓缓淌过,浜上横跨一座苍古的金洞桥,桥畔的那两棵合抱粗的大柳树,想必有些年头了。庭院中栽植的多是李叔同不曾见过的江南植物,四季常青,花开时,幽香满院,花落时,风雅不减。草堂置于闹市之中,却又如空谷幽兰般,独处于喧哗之外,自有一种“心远地自偏”的气韵。

    李叔同第一次来此地时,便深深为之迷恋,仿佛啜饮了佳酿般,醺醺然中竟以为这座草堂是为他而生的。自然,震惊的并不仅仅是他,草堂的主人更是喜出望外。许幻园看着走进庭院的李叔同,戴着丝绒碗帽,帽子正中缀着一方白玉,身穿曲襟背心,花缎袍子。丝缎衬得肌肤堪比女子,眉目流盼间宛如月映深潭般熠熠生光。他的头抬得高高的,更有一种不染俗尘的遗世独立气质。许幻园不由得为之折服,心生相见恨晚之感。

    他在华亭中站定,与许幻园寒暄。两人心照不宣,许幻园喜欢李叔同满腹的才情,更羡慕他于喧嚣世界中,那份气定神闲的姿态。李叔同则羡慕许幻园有一个红袖添香的妻子——宋贞,夫妻二人闲居在草堂的天籁阁中,如神仙眷侣般将生活过得如一首雅致的小诗。兴致来时,两人续写《红楼梦》,不知不觉中,竟铺衍出了八种结局,分别为《复梦》《补梦》《后梦》《绮梦》《重梦》《演梦》等。故而,这座草堂又有“八红楼”之称。而自己的妻子俞氏,只知做些缝缝补补的家常事,至于文人间的雅事,她不懂,也没有机会懂。

    一切皆是天意,违背不得,执拗无用,唯有顺着既定的路途跋涉,方才看得到未来。李叔同走进这座城南草堂,亦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喝茶谈古今,煮酒论诗词,想必再也没有比这更惬意更风雅的事情了。

    其实,在李叔同来上海前一年,城南文社便已在许幻园的城南草堂中成立。宝山名士袁希濂、江阴书家张小楼、江湾儒医蔡小香,无一不是喜好摆弄丹青之人,时常聚在一起泼墨文章。文社每月会课一次,切磋诗文辞章,且出资悬赏征文,以添雅趣。

    那一日午后,李叔同正用茶点时,有意无意中翻了翻当日的报纸,右下角那则城南文社的悬赏征文点亮了他的眼睛。纵然这是个私人文社,亦是崭露头角的机会。于是他便遣人拿来笔墨,略加思索,便遵循征文要求做好了一首格式规范、文辞缛丽的诗歌。斟酌再三后,他又替换掉第二句中的一字,使整首诗读起来既有严谨之感,又不乏灵动之韵。

    俞氏端来糕点时,见他白皙的面颊上又因喜悦添了一层红润,就像洁白之云染上了夕阳之光。她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于她而言,相较于丈夫的门第,丈夫的才情更让他倾心。这一次,她与往日一样,并没有过多过问李叔同因何而喜,而李叔同也并未向她吐露只言片语,只是以温暖的笑意回应她内心的追问。

    寄出的征文,好似黑夜中的航船猛然寻到了对岸的灯塔,竟连续三次名列榜首。这让许幻园大为惊异,亲自致信邀他加入文社。

    上海的冬天,不似北方之冬那般执拗的寒彻,但从黄浦江吹来的风中,还是有着侵入骨髓的力量。街上的路人,三三两两,裹着棉布衣瑟缩而行,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竟忍不住小跑起来,以便早点回家避避寒风,烤烤炉火。然而,李叔同坐在黄包车里,第一次觉得在大上海寻到了自己的存在。冬日的阳光本是微弱的,而他仿佛沐浴在热情、炽烈的骄阳中。

    一切皆随他的心动而富有魅力。

    当他走进城南草堂时,袁希濂、张小楼、蔡小香以及其他文朋诗友早已坐定。他与大家寒暄一番后,即走向为他预留的空位上。会课由儒生张蒲友主持出题,并阅卷评定等级。课题分为文题与诗赋小课,前者须当日完成,后者则三日交卷。李叔同将这次入社作诗,当作一场才情的华丽演出。这是命运对他的考验,若是胜了,他就是经纶满腹的翩翩佳公子;若是负了,他就只得做人们眼中避难的庶出之子。于是,他激情澎湃,迫不及待而又格外矜持地想要在聚光灯下,用丹青泼墨出赢得满堂彩的折子戏。

    此次文题是“朱子之学出于延平,主静之旨与延平异又与濂溪异,试详其说”,这算得上大观园的戏台,他准备好一切只待粉墨登场。稍加思索之后,他执笔在砚台中蘸好墨,挥手书写,淋漓而尽,顷刻之时,文章便成。王孝廉与众人看过之后,无不为其丰富畅达的文思,极速快当的成文之速惊叹。

    冬天,风一日比一日寒,清晨时甚至能看到橱窗中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李叔同的下午茶点也由庭院挪到了书房中。在这场文采之戏中,他全情投入,诗赋小课为《拟宋玉小言赋》。在李叔同的认识中,宋玉之美,美到让登徒子这般人嫉妒;宋玉之才,惹得君王欢喜不已。于是,李叔同在作这篇赋时,格式规范而严谨,辞采华美而缛丽,铺陈淋漓而充沛,无一字可删改,无一字可增添,是为极致。

    三日后,王孝廉阅完所有文社成员的诗赋后,手执毫笔在李叔同之卷上写下“写作俱佳,名列第一”八字。

    戏曲演毕,掌声如潮,赞赏如浪,他终究是胜了。在这个陌生的大上海,上层名流中都知晓李家三少爷,有着秀丽干净的容貌,有着吟诗作赋的才情,有着风流儒雅的风度。更重要的是,在消遣与享受中,他赢得了能与自己过招的知己。

    多年以后,李叔同与他的弟子丰子恺提起在上海的时光,仍不无留恋地说:“我从二十岁到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于他而言,幸福之定义,即是寻到了真正的自己,做内心想做的事。

    卜邻里距离城南草堂并不远,不过几分钟的车程。许幻园夫妇因钦羡于李叔同的才情与气质,便向其发出携妻眷搬来草堂同住的邀请。李叔同向来听母亲的,归家之后便向王凤玲说了此事。王凤玲也觉得卜邻太过冷清,孤零零的,好似跌进了无人的山谷。于是,李叔同一家便从租来的宅子里迁出,住进了城南草堂这座大观园。

    草堂客厅左临的书房,便是李叔同的居所。客厅正中挂着一块名为“醾纨阁”的匾额。许幻园见右侧的书房尚缺一匾,便效仿名流自题斋名堂号的做法,乘兴写了“李庐”二字以赠。自此李叔同便有了“醾纨阁”“李庐”之室名,以及“醾纨阁主”“李庐主人”等新的别号。

    烛光摇曳,觥筹交错,吟诗唱和,这画一般的景致,诗一般的快意人生,当只存在于诗词的字里行间,殊不知李叔同竟真如贾宝玉一般,将最虚幻繁华的梦境,嫁接到了最真切的现实中。

    城南小住,情适闲居赋。

    文采风流合倾慕,闭户著书自足。

    阳春常驻山家,金樽酒进胡麻。

    篱畔菊花未老,岭头又放梅花。

    李叔同情不自禁作了这首《清平乐·赠许幻园》。篱畔菊花,颇有陶潜乐居山林的兴致;岭头梅花,自有林和靖于月黄昏之时静嗅暗香的雅趣。

    人间的缘分,也真是奇妙得很。谁人皆是天涯飘零客,在苍茫的旷野中如蒲公英一般,风起时,便游弋四方;风停时,便在落脚之地暂且休憩。此生相遇且相知,算得上天赐的恩惠。许幻园与李叔同本各有各的江湖,此时却同居一舍,朝夕相对,以诗为乐,以酒助兴。

    每日看着两人在庭院中醺醺然醉倒在诗词中,许幻园的夫人宋贞便免不了在风雅的唱和中,温婉地添上一笔叮咛与嘱托。“研前写画身犹壮,莫为繁华失本真。”李叔同看到这句“莫为繁华失本真”时,先是一怔,眼下的繁华究竟是真是幻,是实是虚,又或者这本就是一个咿咿呀呀唱着的戏园子,辨不出真幻虚实。随即李叔同抿嘴一笑,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有几人幸运如自己,可以如俞伯牙遇到钟子期那般,得以与许幻园相识。故而,李叔同以诗作答:“而今得结烟霞侣,休管人生幻与真。”

    曹公说得实在是好,“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人生如戏,真真假假,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世间究竟有无天之涯,海之角,谁都无法说得清,道得明。或许,天涯海角不过是一种形容,一种感触,身在此岸,彼岸便是天涯海角。如此说起来,每个人皆是人间的过客,不曾带来什么,也无法带走什么。行走在路上的人,难免会邂逅飘零的同类,以相互取暖,抵御雨雪风霜。

    那一日午后,袁希濂、张小楼、蔡小香三人又提着酒肉而至,许幻园与李叔同脸带笑意忙从客厅迎出来。佳酿伴着诗香,唱和伴着谈笑,光阴就这样一寸寸溜走。天色就如砚台中的墨,由淡而浓。新月攀上树梢,清浅之塘横斜着梅花疏影,风过竹林飒飒而响,甚为惬意。

    月色浓,醉意浓,也不知是谁提议说,五人何不结为“天涯五友”。此言一出,人人皆拍手赞同。日后回忆起来,李叔同总觉得那段日子好像是一朵开不败的紫罗兰,时时散发着浓烈而不甜腻的香味。

    在这座梦幻般的城堡中,王凤玲与李叔同一样,时而欣悦欢愉,时而感伤悲戚。夹在悲与喜的罅隙里,难免让人心生烦躁。每当此时,王凤玲便打开那盒玫瑰胭脂,匀在渐渐生了细碎皱纹的脸上,迈出内屋往宋贞居所走去。她知晓宋贞能文章诗词,又有些画中功夫,便常常请她说诗评画,以抚慰那搁置许久却又渐渐溢上来的墨瘾。或是花晨月夕,或是茶余饭后,两人时常相伴而坐,相契无间。

    梅雨之时,宋贞早年落下的湿寒症就犯。王凤玲便在闷热的厨房中,亲自为其煎药。王妈不忍看着太太额角渗出颗颗汗珠,多次请求自己来煎终究无果。王妈只好拿来一把画着富贵牡丹的折扇,边为太太扇起凉风,边说着,太太对许夫人比对儿媳还要好些呢。王凤玲并不答话,只管煎药,心里却想着,许夫人终究是别人家的媳妇。

    也就是在此时,坐在庭院里绣荷叶香包的俞氏,刚想站起来,便一阵眩晕,倒在了青色石阶上。王妈闻讯放下扇子,急忙赶过来,扶起脸色苍白的俞氏后,又遣人请大夫来。王凤玲将煎好的药,给许夫人端过去后,也匆匆走来。大夫号过脉后,随即向王凤玲作揖,恭喜太太,此是喜脉。

    王凤玲向王妈交代几句,便转身走出俞氏的屋子,来到自己的居所,摘下那根因多次抚摸而变得更为光滑的老松枝,将其横在供桌上,点燃一炷香,双手合十,深深叩拜,但愿生儿子,如此李家这一分支便有了传宗接代的希望。

    李叔同听闻这消息,内心并无生出多大的波澜,他正忙着与好友诗酒唱和,也忙着拓展文艺圈,识得画界的朱梦庐、高邕之、乌日山僧等,一杯薄酒,一幅好画,或是一碟糕点,谈谈笑笑间,就成了彼此的心腹。旧时的朋友竟是这样好交,志趣相同,便足矣,纯粹、透明、干净。之后“天涯五友”便与画界新友在上海福州路杨柳楼台旧址成立了“海上书画公会”。

    白日里,他足够风光,犹如阳光下那颗璀璨的珍珠,莹白,滑润,光芒万丈。只是人们不知,多少个起风的夜晚,他伫立在那方“醾纨阁”匾额之下,思绪好似黄浦江上掀起的浪潮,久久无法平息。天空那颗北极星,也是时隐时现,在浓厚的烟雨中,不辨方位。

    人间处处即天涯,说好不散的,也会在下一个驿站,各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