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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秋寒:零星旧梦半浮沉

    落日映得海水半是瑟瑟半是红,风舀起一层又一层银色浪涛,远处的群鸟在水面上翻翼而飞,附近海域的小岛,在蒙蒙雾气中若隐若现。

    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二月间,李叔同又漂泊在了海上。来沪两年间,结识“天涯”诸友,与之诗酒唱和;与名流贤达品茗论艺,鉴赏书画;母亲也有俞氏与许夫人相伴,生活不可谓不惬意。然而,儿子出生时那一声啼哭,让他猛然辨得这城南草堂的生活,是驾在云雾之上的,是虚华的,是梦幻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于是,他想要逃,要折回原来的地方,寻找那个遗失的自己。

    那一日,仆人的脚步也是散乱的,如同他出生时一般。李叔同在客厅之外来来回回地踱步,分不清到底是踌躇多几许,还是紧张多几分,只知自己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将抑制不住的欣喜挂在脸上。与妻成婚,已三年有余,竟仍觉得彼此像个陌生人。

    人们各有各的差事,进进出出险些将门槛踏破。唯有他郁郁寡欢,随着飘飞的落叶,吐出一声声叹息。他本想将这落落的心境,折成红信笺上的诗句,猛然间却听到一声划破天穹的啼哭声,刚刚蘸了淡墨的笔复又停住。这是生命伊始的声音,只是这生命的源头,不知在漫长的岁月中,将会从哪个分支流向大海。王妈满头大汗地走出产房,有些着急地问李叔同为何还不进去看看孩子。

    王凤玲臂弯间的婴儿,被一块红绸布包裹着,犹如一颗熠熠生辉的新鲜宝珠,且散发着有些甜味的乳香。李叔同愣愣的,只是看着,并没有想接过来抱的意愿。王凤玲眼光始终不离开孙子,也没有在意李叔同的反常,而是自顾自地说,简直与成蹊出生时一模一样。这时,她把李叔同称作成蹊,觉得床上的俞氏就是当年盖着一袭丝锦印花被的自己,满心喜悦怀抱婴儿的人即是年过六十的李筱楼。她不禁心生惘然,时光是怎样就让一切都变了样子。

    俞氏脸上是苍白的欢喜,就像当年生下李叔同的王凤玲一样,以为迎来了生命的拐角,前方就是满路的姹紫嫣红。她第一次催促李叔同,让他给孩子起个名字。本以为喜好摆弄丹青之人,取出的名字定美且智,华而敏,不料李叔同稍作思索后,便说:李准。如此中庸的名字,所谓准者,揆平取正。

    王凤玲此时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李叔同的臂间,孩子眨了一下眼睛,复又安然入睡,而李叔同却忐忑不安,觉得臂间的重量,他无法承担得起。

    生命的延续,血液的留传,是他从未想过的事。窗外陡然起风了,他忽然萌生了要回天津看看的念想,况且天津近日战乱不断,文熙一家境况如何,他也颇为挂怀。王凤玲手中拿着老松枝,眼角泛过一丝冷寂之光,只是扔下一句“你喜欢就好”。俞氏已经好久不戴那支银鎏金凤簪,鬓角的几缕发丝无力地垂下来,右手轻轻拍着李准入睡,并不说话,她心里明白,丈夫在与不在是一样的。

    王凤玲想着,眼下日子过得再快活,终究是寄人篱下。

    帆船驶过,划下一道道水波。海上除却散不尽的雾霭,还有偶然飞过的几只海鸥,一无所有。李叔同用过晚餐之后,便回船舱休息。那一晚,他睡得很沉,竟做起梦来。梦见自己回到家后,见妻子与母亲正相对垂泪,倾诉离别之殇,思念之苦。这般情景,惹得他也潸然泪下。醒来时,天空已然发亮,恍然中方知这不过是一场梦境,伸手抚摸枕巾却发现已被泪痕浇透。

    不多时,海船便驶进大沽口。破防瓦砾,残垒败灶,早已不是昔日的繁华模样,他一边提着行李从塘沽登岸,一边想着不知天仙园还在不在,不知粮店后街六十号那座四合院还在不在。他顾不得休息,便赶着去坐开往天津城内的列车,却不期然列车早已开走,只得拖着重重的行李暂时在既没有门窗,亦没有床铺的客栈歇息片刻。其内的客人皆席地而坐,李叔同也便狼狈地蹲在地上等着傍晚那趟列车。

    经过一番折腾,李叔同终于抵津。天仙园曾经是最为热闹的地方,如今已成一座空楼,徒留几片瓦砾。“见新人不由得我生生惊诧,好一枝春雪冻梅花。”李叔同仿佛看到杨翠喜又站在了台上,腰身依旧纤细如初,举手投足间皆是浓得化不开的欢喜。如今,戏中人已不知何处去,看戏人也无处去寻。一切都过去了,剩下的是什么呢,剩下的不过是片刻的欢愉记忆,以衬托当下的捉襟见肘。

    再往前走,李叔同拐进粮店后街,四合院还在,只是那最熟悉的乌漆大门,已不是李家姓。文熙一家早已经因战事逃亡豫中,将房子抵给了旁人。祖上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基业,就这样被炮火炸成了碎片,即便捡得起一星半点,也于事无补。

    二月间,天津的风依旧冰凉如骨,如锋利之刀划在脸上,生疼。然而,更疼的是心。李叔同无处可去,只得拎着行李徒步走至城东文熙的岳丈姚家。昔日津门社会名流,金石家王襄,书法家孟光慧,画家马家桐、徐士珍,诗人赵幼梅,皆是李叔同的旧时师友,听闻他回到天津,纷纷前来看望叙旧。唐代诗人司空曙说得好:“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再相逢时,景变迁,人已老,那些旧事无法说起,当下之境更添惆怅。

    北方之仲春,天气乍暖还寒,一天午后竟撒下纷纷扬扬的雪。雪盖住了残破的屋瓦,盖住了颓废的庭院,盖住了堆满废墟的街道,也给李叔同的心,附上了一层冰凉。世界白茫茫一片,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好像那些战乱留下来的疼痛,已经被温柔地原谅了。

    只是,雪融化以后,大地仍是满目疮痍。

    天空一角,几丝淡云,风骤然而起,一切不过是虚幻。然而,有太多人执意将梦当作现实。人生不过是一个圆圈,无论怎样走,皆能回到原点。出发,有时不过是踏上了通往原地的另一条路径。从前的,也时常是当下的终点。

    天气一天天暖起来,雪也化烬了。李叔同收拾行李,决意起程南归。说是归去,其实战乱的年代,哪里还有家,不过是找个有屋檐的地方,暂且避一避罢了。登上海轮,伫立船头,李叔同看着只剩断壁残垣的故乡越来越远,最后只在脑海中留下了零星的记忆。

    回到家中,他眼底映着几片黄浦江的帆影,摇摇曳曳,靠不了岸。俞氏将李准安放在摇篮里,打开行李箱,准备为他收拾衣物,见到里面一切如旧,只是多了好些散乱的手稿。李叔同起身将手稿一张张拿出来,摊在纹理细腻致密的紫檀桌上。他们依然少言少语,做着最为熟悉的陌生人。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墙角的那枝海棠开了又谢,转眼间已是草木繁盛的夏季。李叔同成天钻在书房里,一杯茶,几片桂花糕就是一个下午,他照着从天津带回来的手稿,抄抄写写,最终整理成《辛丑北征泪墨》一文,前记如是而言:“游子无家,朔南驰逐。值兹离乱,弥多感哀。城郭人民,慨怆今昔。”除此之外,李叔同且将《辛丑北征泪墨》中串连的诗词另行辑出,寄给天津的赵元礼先生。

    推开窗,恰有一只蜻蜓立在池塘中的小荷上,微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清水。李叔同知晓那本寄出的羁旅诗文,会在文艺界掀起另一番浪潮,只是这样的风光日子,终将会归于平淡,就像起风之前,那潭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的池水。

    母亲终日供奉着那根老松枝,像对待神物一般,只是,她脸上的不悦之色也越来越明显。李叔同已年过二十二岁,既没有考取功名,更别提获得一官半职,甚至李家的产业,也没有完全得到应得的那一份。他终究没有走上母亲所希望的那条道路,恍恍惚惚,春夏秋冬轮着番过,他却越来越沉默寡言,甚至连与儿子逗乐的兴致都提不起。

    秋天来临之时,庭院里的菊花吐出黄色的蕊,性子急的索性先零星地绽放了几朵颜色浅淡的小花。他本打算又要在清塘旁侧的小亭子里消磨午后时光,不料许幻园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劝他出去走走,要不然该发霉了。巧得很,他刚行了一小段路,便听闻街上散布消息,南洋公学开设特班,招考“能作古文者,预定毕业后优拔保送经济特科”。于他而言,这不失为一条通往官僚阶层的道路,故而决定投考。

    几千年来的封建科举制度,至此已是强弩之末,但考试仍是一轮接着一轮。特班共招收二十余人,李叔同最终以位居第十二的成绩被录取。如今再看看那份南洋公学特班学生的名单,不禁钦佩考官的慧眼。邵力子、黄炎培、谢无量、王世潋、胡仁源、殷祖同等人,后来无不走在了时代的前列。

    入学时,他名为“李广平”。或许,他就是一个戏路纯熟的演员,在不同的戏台上,完美地扮演着符合当时场合的角色。

    王凤玲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沉下来。她披上已经许久不穿的李筱楼为她量身定做的低领蓝衣紫裙,袖口镶着白底全彩绣牡丹阔边,披云肩上垂着流苏。如今穿在身上,已经稍稍有些大,那些微微褶皱,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风吹来时,浅浅的樟脑味疏疏落落地散发出来。李叔同搀着母亲的胳膊,朝草堂外走去。小桥下的流水,潺潺悦耳;天空中的飞鸟,向南迁徙;金黄的稻穗,预示丰收。

    如今,王凤玲对那根供着的老松枝,越发恭敬。冬天尚未至,春日已翩跹而来。

    李叔同在学校宿舍独处一室,房间干净且雅致,四壁贴满了书画。走进学校时,他脱掉了时常穿的烟青色锦缎衣袍,换上了当时刚刚兴起来的西服,那顶缀着一方白玉的丝绒碗帽,也换成了样式简单质朴的学生帽。这一身打扮,去了几分昔日风流子弟的浮华,添了几许沉着与稳重。

    自然,他是深藏大海的珍珠,是出生之日喜鹊为之衔枝的宠儿,那倜傥风流的底色是永远无法洗掉的,那熠熠光泽也是无法掩盖的。每至一处,众人都会以他为中心,以仰慕的姿态,渐渐向他靠拢,进入南洋公学亦然。

    同学多为南方人,说话带着江浙口音,而李叔同作为红遍津门的翩翩佳公子,又时常出入京剧戏园,谈吐间自是不凡,那一口流利的“官话”清晰而响亮。他风度翩然,张弛有度,并不像空谷幽兰,孤芳自赏,而以温和静穆的姿态,融入同学之中。他是万花丛中的王者,却不遮蔽旁人的光泽。

    在特科班总教习蔡元培先生的带领下,李叔同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如雨后拔节的笋、夏日燃烧的莲,热烈地生长着。政治、法律、外交、哲学、科学、文学、外语、伦理等课程代替了旧日冥顽不化的八股文,上午读着英文,学着数学;下午学习中文,习作诗词,间以体操等户外活动,这一切都为李叔同体内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广平,你来修筑祖国与国际的桥梁。”蔡元培先生的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有神。李叔同一心期望通过变法挽救江河日下的清王朝,但如若不懂国际上的公法,又如何能做到知己知彼。于是,在蔡元培先生的引导下,李叔同的英语水平日渐提高,且学会了“和文汉读”,最终翻译出了日本玉川次致的《法学门径书》,以及太田政弘等人合著的《国际私法》。自此,李广平三字流传于史。

    在这般境遇里,他恍然觉得那些诗酒唱和的日子如海上的那只帆船,摇摇晃晃,渐行渐远。如今的他,重新变得纯粹、干净。

    在“天韵阁”里,风流客即席赋诗。傍晚之时,初夏的风,还夹带着暮春的气息,稍稍有些凉。天色被摆弄丹青之人,一层层晕染,不知不觉间新月就攀上了树梢。桂花疏影映在墙上,斑斑驳驳,风一吹来,窸窣而响,珊珊可爱。

    这“天韵阁”的主人,是沪上三百名长三妓,位列传胪的李苹香。天韵阁里没有姹紫嫣红,莺莺燕燕,不像戏园里以声换情,以姿色讨欢喜。这里只有一朵香遍上海的名花,在宣纸上开成诗。兴致起时,她给自己的居所起名为天韵阁,浑然天成,情韵雅致。

    第一次来到此地时,李叔同有一瞬间的恍惚,好似走进了天津城的天仙园。然而,此地没有粉墨登场的戏子,没有手捧金饰求佳人回眸一笑的看客,更多的是一份文人的雅静。莫说戏子多情,这纸上的文章,一撇一捺之间,就好像情人的眉眼,来来去去,就生了火石电光。

    月在酒杯中摇摇晃晃,醺然醉意也在清凉的风中散开。李苹香拿来笔墨,风流客们开始为她赋诗。这里是她的领地,诗作得好不好,皆由她说了算。在座的铁鹤、瑶庚、冷钵斋主、补园居士都是天韵阁的常客,唯有李叔同第一次来。按理说,李叔同该写几行花哨且带着几许朦胧的情诗赠予主人,方才不负美人一笑。而他心中微一思量,执笔在铺好的纸上写下一首七绝:

    沧海狂澜聒地流,新声怕听四弦秋。

    如何十里章台路,只有花枝不解愁。

    李苹香一句句读下来,淡淡的笑里藏着几分深意。诗是好诗,只是这其中并无一句写给她。聪明如她,怎会不知晓这不过是一个纨绔青年刻意的显弄罢了。在李苹香眼中,忧伤书生随意泼墨时,不过徒有些漂亮的姿态。

    李叔同看着她眼窝里的笑意,又连作了两首诗,皆是一样的忧国情调。李苹香心里想着,这些诗如若放在科举考场上,定会获得考官的青睐,只是这里是声色场,一味这样做清高的姿态,怕是有些唐突了佳人。然而,撇开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字句,单单看他的字,也足够惊艳李苹香。字用的是小隶,书体秀丽,挺健而潇洒。撇捺钩折之间,有些任性,有些执意,颇有六朝遗风。就凭这一点,李苹香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并不属于她的诗。

    一丝云飘来挡住了月亮半边脸,天韵阁之外越来越暗,之内却越来越亮。客来无时,客散亦无期。风流客仍蘸着浓酒泼墨香,而李叔同与李苹香则抽出身来,走至庭院。

    天地无声,唯有刻意压抑的心跳如此明显。

    说穿了,谁的人生不是逢场作戏。风月场中,吸引彼此的也无非是兴趣。

    李叔同连赋三首,并没有令李苹香为之深深折服,且还看穿了自己做戏的姿态,这反倒让李叔同对这个女子多了几分在意。而李苹香虽看不惯他故作清高的姿态,但那些诗倒作得有些功底,尤其是那稍有六朝遗风的隶体小字,在风流客中当排得上名号。

    两人身披琥珀色的月华,踏着青石小路慢慢挪步。她那对流苏式的翡翠蝴蝶耳坠在风的吹拂下,前后摇摆,已经戴了好些时辰,坠得她有些疼。李叔同在她面前站定,轻轻为她摘下来,放到她手中。

    “请问先生尊姓大名。”李苹香忽然意识到还不晓得眼前这个细心男子的名字。

    “惜霜仙史。”李叔同看着她那好似蕴藏着一片湖泊的眼睛答道。置身于风月场中,眸子竟如此清澈,这不得不让李叔同备感惊异。

    在天韵阁中,他再一次因角色需要,换了合适的名字。这种别号,让彼此觉得安全,如鱼潜入水底后,游弋得更为自由,更为自在。即便在交手过程中,付出了真意,捧出了真心,日后转身走入人海后,也可全然当作一场已经醒来的梦。

    走了许久,两人的话并不多。慢慢迂回天韵阁时,众人已酒意阑珊,几碟果盘也都空了,桌上横竖斜着些诗词,都沾染着些脂粉气。她将手中的那对耳坠递给李叔同,像一朵绽开的夜来香一般,转身端坐到客人中央,蘸蘸余下的墨,也在空白纸上赋诗一首,算是今晚的封印之作。等她一撇一捺写完,李叔同为之一振,诗就像清池中水仙的疏影,清丽之姿,摄人心魂;而那三分小字,横竖之间更是处理得精心细腻。

    李苹香抬头迎着李叔同的目光,笑吟吟的,并不说话。风月场中,又将演出一场风月戏,这一次与他过招的不是咿咿呀呀扮唱的杨翠喜,而是天韵阁里会舞文弄墨的李苹香。

    与往常一样,不管多晚,家中总有一盏灯等他回来。李叔同未尝没有一丝愧疚,只是他的心一直悬在空中。自始至终,他都不是一个好丈夫,却扮演着一个完美的情人。于他而言,家中的妻子,就好似一杯白开水,无色亦无味,不过是日常所需;外面的女子,则宛如一把折扇,他总是想瞧瞧其中折叠着怎样的景致。

    走进城南草堂时,俞氏正给李准盖被他蹬开的丝锦薄被,双眼因熬夜微微发红、内陷。

    “还没睡?”李叔同有些于心不忍。

    “这就睡了。”俞氏假装没有看见他,将一对蝴蝶流苏耳坠放入内兜。

    管弦呕哑她不喜欢,笔墨纸砚她也不懂,她只是本本分分地守着这个家,尽妻子与儿媳的义务,此生别无他求,无怨亦无恨,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惊不起半点波澜。与其说她对李叔同有爱,倒不如说她已经习惯了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

    李叔同是要寻绚丽景致的人,直至将这些红尘美景、锦瑟流年都看遍,他才会像贾宝玉那样,彻悟尘寰繁华不过虚幻一场,双手合十转身走入永恒之境。有人会问,如若李叔同知晓自己将遁入空门,还会不会惹下那么多风流债。命运的安排,自有深意,差一步都不会迎来属于自己的结局。正因为尝过爱恨交织的滋味,放手时才决绝、彻底。

    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天色越来越白,梦中的场景也渐渐模糊成积着灰尘的玻璃后的风景。那座载满他青春岁月的城南草堂,也如日益没落的富贵人家,一寸寸暗下去。如诗般的岁月,终究只是笔墨的一厢情愿,参差错落地落在纸上,渐渐发黄,西风起时,就不知飘向哪里,最终无踪无影,无处可寻。

    那个梅雨时节,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从清晨至黄昏,始终没有停下的迹象。水珠在屋瓦上、青石小路上,溅起一朵朵小花。王凤玲在开着窗子的厨房里煎药,王妈拿着扇子在她背后扇来些凉风。

    “看那许夫人的样子,怕是撑不住了。”王妈边扇边说。

    王凤玲瞥了她一眼,并不答话。王凤玲看到许夫人脸上已经没了一点血色,又何尝不知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待王凤玲将煎好的药端至她床前时,许夫人在许幻园掌心的那只手,已然凉了。

    城南草堂没有了女主人聊以助兴,精气神一下子就颓败了七分。滴滴答答下了五六天的雨,在傍晚时分终于停了。黄昏笼罩下的这座大观园,铺满了苔藓。

    王凤玲没有了伴儿,也一日日消瘦下去。心口实在闷得慌了,就把俞氏叫进屋来,让她陪自己说说话。其实,说来说去,都是早年她与奥地利公使夫人见面的场景,或是李叔同出生时比过年还要热闹的气氛,越说越觉得没意思,但下一次还会说起。俞氏沉默寡言地听着,听完了也不说什么。等到沉寂的草堂传来两个儿子的哭闹声时,俞氏才起身走出。

    日子寡淡也好,热闹也罢,终究要过下去。

    等李叔同从恍惚中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庭院里的那棵梅树,并没有开花。往年的梅花开时,他总会掐下一枝,插在白底青花瓷瓶里。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三月,锦缎棉布衣裳换成了丝绸薄衫,气温渐渐回升。梨花开了,一小簇一小簇的,白如雪。有时夜中细雨凉风侵扰,梨花便如六瓣雪花飒飒而落。清晨推窗,看见满地梨花,难免伤感。

    李叔同已经好几个月没睡安稳觉了,隔壁屋中母亲的咳嗽声,一波接着一波,让他有种揪心的疼。咳到最后,是有气无力的呻吟,仿佛死神已赶至门外。他不放心,起身随便披上件衣裳,往母亲房间走去。

    乌云挡住了月华,只有星星闪着几莹光亮,稀稀落落的,就像李叔同心中渺茫的希望。此时正值子夜,一天中最为黑暗的时刻。

    屋内许久不通风,闷得很,险些让李叔同喘不过气来。王妈也是整夜未睡,再加上过度伤心,整个人瘦了一圈,脸颊深深地陷了下去。李叔同让王妈先去休息会儿,这里由他照顾就好,王妈只是站在他身后不动。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母亲的脸,如今已经脱了相,不再似往日那般端庄秀丽。渐渐地,这张脸竟和宋贞走时重合,这一瞬间的恍惚让他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火,也让他乱了阵脚。他执意吩咐王妈将那盒玫瑰胭脂拿来,王妈却颤颤巍巍地说:“少爷,还是准备寿材要紧。”这些他并不是不知道,只是经由旁人点醒,就仿佛觉得最不期望的事即刻就会侵袭而来。

    李叔同强忍着眼泪,对王妈的话置若罔闻。王凤玲在几经咳嗽渐渐平息之后,似乎用尽平生最后一丝力气,拽住李叔同的手。

    “带娘回家吧。”王凤玲闭着眼睛,从齿缝里一字一字地送出这句话。

    落叶归根,纵然这几年过得舒心,终究不是归宿。她得回去,让魂灵认认回家的路。

    李叔同用王妈递过来的热毛巾擦拭母亲嘴角的几丝血迹,“娘,我去请医生,病好了,咱就回家。”转身刚要迈出房门,又折回来,“娘,一定要等我回来。”

    李叔同出门时,正下着雨,走过那棵梨树时,几片梨花簌簌地落在他肩上。顾不得将其拂落,李叔同已经走出好远。

    王凤玲终究没有等到李叔同回来。临终时,她抬起沉重的眼皮,望了望墙上那根老松枝。一切都有终点,她的路到此为止。走向虚无的路上,那些欢愉的往事,那些悲伤的昔日,都散在了缥缈的烟霭里。

    她未曾留下半句遗言,这并无波澜的一生,这孤独的一生,终究是完结了,又何必留下只言片语,紧紧抓住那些未曾完成的遗憾。

    李叔同看着王妈和俞氏为母亲洁身、换衣、明目,插不上手。此刻,他心中反复纠缠的是,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入棺时,李叔同迟缓地摘下墙上那根老松枝,放入其内。它伴了母亲大半辈子,理应该随着她去的。

    或许,死亡是最大的解脱,然而,四十六载光阴,未免太过短暂。

    母亲走了,李叔同心中空了一块,这一空就空了许多年,怎样都填不满。

    那一年初夏,城南草堂很多花都没有开,只有草在恣意生长。李叔同料理完上海的事情后,便扶灵携眷,带着全部家什,乘船返回天津。这一条路,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是不一样的心境。风将他背后的长辫带至襟前,俞氏在船舱内哄着两个儿子入睡,唯有海浪之声永不停息。

    天津城近年来虽然渐渐繁荣起来,但仍掩不住破败气息。棺木抬至粮店后街六十号正门前,刚要进去,却被文熙制止:“外丧不进门。”在桐达李家,李叔同说了不算,只得命人抬着棺木转进李家旧宅。

    多年未曾打理,这座昔日的李家大院已经荒草丛生。这座坐北向南的三合院,已经勾不起李叔同零星记忆,唯有那棵老梅树给了他些许安慰。

    待母亲的棺木停稳,他独自一人走进西厢房。母亲的那张雕着石榴百子的大床仍在,只是落了些灰尘。客厅里那架奥地利公使送的钢琴也在,他不由自主地掀开琴盖,掸掸位子上的土,决定为母亲填一首新词,作一首新曲。

    哀游子茕茕其无依兮,在天之涯。

    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

    梦偃卧摇篮以啼笑兮,似婴儿时。

    母食我甘饹与粉饵兮,父衣我以彩衣。

    哀游子怆怆而自怜兮,吊形影悲。

    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

    梦挥泪出门辞父母兮,叹生别离。

    父语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语我以早归。

    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汨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曲毕,泪落衣襟。黄昏,雾霭朦胧。什么都不曾带来,什么也不曾带去,与终点无异。李叔同为这支曲取名为:《梦》。

    天津新开河边,张新庄以北,整齐地林立着一排排墓碑,相互陪伴,又如此寂寞。夜幕降临时,偶尔响起乌鸦的声音,不知谁坟头上开了一小丛花,黄色与白色相间,在风中煞是好看。

    李叔同拥着一簇花,独自站在母亲坟前,任凭脚下草木恣意疯长,斜风肆虐而过。心中空落落的,却装不下任何事物。相依为命之人,已独自渡到生命对岸,那里定然落英缤纷,没有苦痛、悲伤。

    送走母亲时,他用了独特的方式。自从文熙说出“外丧不进门”,他就认定是这个被旧制度禁锢的李家夺走了母亲本该幸福的一生。于是,没有漫天飞舞的纸钱,没有披麻戴孝,更没有哭天抢地的号哭,有的只是静默肃穆的吊唁者,以及李叔同那篇登载在《大公报》上的致悼词。

    启者,我国丧仪繁文缛节,俚俗已甚。李叔同君广平愿力祛其旧。爰与同人商酌,据东西各国追悼会之例,略为变通,定新仪如下:

    (一)凡我同人,倘愿致敬,或撰文诗,或书联句,或送花圈花牌,请毋馈以呢缎轴幛、纸箱扎彩、银钱洋圆等物。

    (二)诸君光临,概免吊唁旧仪,倘愿致敬,请于开会时行鞠躬礼。

    (三)追悼会仪式:(甲)开会。(乙)家人致哀辞。(丙)家人献花。(丁)家人行鞠躬礼。(戊)来宾行鞠躬礼。(庚)散会。

    同人谨启。

    棺木放置在客厅正中央,四周满是吊唁者送来的鲜花。棺木上方那根老松枝,好似有着神赐的光泽,像是婴儿格外清澈的眼睛,倒映着这个世界的真相。

    李叔同在钢琴边坐下,修长的十指缓缓按出舒缓的旋律,童声如水波般回荡在礼堂中。

    松柏兮翠蕤,凉风生德闱。母胡弃儿辈,长逝竞不归!

    儿寒谁复恤?儿饥谁复思?哀哀复哀哀,魂兮归乎来!

    恍惚间,李叔同听到父亲去世时那浑厚清明的钟磬之声,彼时他仍是个不知人间苦乐事的孩子,如今他做了母亲出殡的导演。中间的时光,都藏去了哪里呢,他弄不清楚。

    天津大街小巷都争相传着,李家三少爷又做了一件奇事。只是,唯有他心里明白,一切都是为了让母亲安心地去往另一个世界。但无论仪式怎样新奇,母亲到底是回不来了。日后,他对弟子丰子恺说,母亲一死,他在人生路上,“就是不断地悲哀与忧愁”,直至出家。

    此时,站在王凤玲坟前之人,又换了名字,李哀。欢愉逝去,哀婉不绝。撑不住时,他总是想要逃,仿佛离开痛楚生发之地,便会避开那些不愿亦无力承担的责任。

    这一次,他逃得格外远。海风搅起海浪,海浪吞没思绪。李叔同站在轮船上,看着祖国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烟雨中。

    东京,一到春天便会开满樱花。风过之处,好似下起一场粉色的樱花雨。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李叔同来到这里时,已是秋天,落叶铺径,灰白鸟群飞起又落下。行人匆匆走过,都是陌生的脸。记得的,都是些纷乱的片段,母亲的老松枝,杨翠喜玫瑰色的红唇,李苹香的蝴蝶流苏耳坠,还有俞氏伫立门边逐渐暗下去的眼神。二十多载的光阴,有些是他刻意忘记的,不愿提,生怕往事泛起的尘埃会迷了双眼。

    上野不忍池畔,有一座白色的小洋楼,即是李叔同暂时租借之地。房间并不大,却被他布置得井井有条。一张木质的床,床上是叠得整齐的素色被褥。桌上放置着美术与音乐书籍,还有一套陶质茶具。墙壁上满满当当的皆是些碑帖、字画。每至一处新的地方,李叔同总要为居室起一个雅致的名字,正如他总是在不同的场合变换着姓名一样。李叔同为这所装点雅致且具有艺术气息的小洋楼,取名为“小迷楼”。

    李叔同此时是一名沉静哂然的艺术生,专攻美术与英语。他以全新的面貌穿梭于学校与住所之间,脱掉了昔日的长衫马褂,剪去了长辫,梳着三七分头,鼻梁上架着一个没有脚的眼镜,袭一身硬领硬袖的西装,执一根手杖,踏一双尖头的皮鞋,简直与当地学生无异。他变得干脆、彻底,是如此想要忘掉那个隔海相望的旧时代。

    倘若有什么值得回忆,应该就是母亲了。她就像那盒放置在铜镜前的玫瑰胭脂,淡香弥漫,却渐渐落了灰尘。还有那张雕着石榴百子的大床,明明留有两个人的位置,却只有她一个人蜷缩在锦缎棉被里,捱度黑夜。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叔同都想不出母亲像什么,当他来到东京,在一个春日看到盛开的满树樱花时,才猛然觉得母亲就是一朵樱花。用尽毕生的力气,开得绚烂、热烈,而风一来,就是一阵凄零的樱花雨。美到极致,又残酷到极致。

    在天津城,在大上海,李叔同是大户人家的翩翩公子,走路时优雅中掩饰不住得意,头抬得很高。如今在东京,抱着一叠绘画书,走在街上时,他面带微笑,学会了放低姿态。独处“小迷楼”时,或是静默沉思,或是随意晕染几笔水彩。如若有客来访,他躬身请进门,用温火为其煮茶,用渐渐熟练的日语聊天。生活像是秋日的潭水,趋于平静;也如铺在清泠溪水中的鹅卵石,棱角日益减少。

    这是适合遗忘的地方,午后清凉的风掀起落着樱花的窗帘,阳光恰好,不炽烈,也不冷淡。他摘下眼镜,搁下未完成的水彩画,起身走至窗边。街上行人很少,唯有几只鸥鸟在池中惊起层层涟漪。

    这个陌生之地,曾一度安抚他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