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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涯:梦里花枝不解愁

    松柏苍翠,和风穿林,仿佛是一剂抚慰人心的良药。爱鹰山高耸于眼前,雾气缭绕,影影绰绰。稻谷将熟,黄绿相间,延伸到天际,直至与海相连。

    此是东京都西南、横滨与静冈之间的骏河湾畔度假胜地津沼的自然风光。李叔同鼻梁上驾着一副没有脚的眼镜,站立在画板前,将这番景致一笔笔挪到纸上,并为这幅夕阳水彩画取名为《津沼风景》。

    落款为“李哀”。李哀,此是李叔同在东京的名字。一个“哀”字,与幸福无关,不过是一种淡薄的感受。这般感受并非是撕心裂肺般的痛楚,而是一种绵延流长的哀愁,在血液中循环流淌,生生不息。与锥心之痛比起来,潺潺而流的悲哀才更让人无法消受。

    兴致起时,偶会访友,或拜见尊师,更多的时候,李叔同则喜欢独来独往。因唯有此时,那些渗透在血液里的悲哀,才会如此强烈地撞击着他。有人曾说,平静、圆润、达观,是做人应该有的姿态,但这并非艺术的特质。真正震颤人心的艺术,总是与人灵魂深处的哀伤和起伏相关,与深深的执念相连。独自一人时,李叔同才会在异国他乡,感受到寂然、萧索、彻寒、凉薄。

    访友见师时,他习惯于穿一袭笔挺的西装,以彰显他低沉儒雅的气质。而在外写生这一日,他换上了藏青织花和服,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绉布腰带,温和却掩不住落寞。

    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将自己塞进忙碌的生活中,只为不让大海彼岸的回忆猛然袭来,只为做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自己。除却单纯的绘画写生,李叔同也萌生了编印一份《美术杂志》的念头。恰在此时,日本政府应清政府的要求,严格限制中国留学生之行动,筹办中的《美术杂志》也由此作罢。在“留滞东京,索居寡侣”的窘境之下,李叔同心有不甘,只得转变方向,在音乐中寻求寄托。

    他曾在上海得到过启蒙教育,对音乐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趣。留别祖国时,那一首流淌着少年血泪的《祖国歌》,鼓舞了国人的民族自信心,也让他深切感受到了音乐艺术的推动力。

    绘画梦无法延续,音乐梦在拐角处,遇到柳暗花明。黑夜中,独自漫步,黯然低头时,偶然瞥见水面满是闪烁的星光。命运,总是让人在最深的绝望里,遇见最美丽的惊喜,以此引导人们满怀期望地顺着人生之路,一直走下去。

    前尘之事,早已留在了平行时空中。偶然的或是刻意的回首,非但未能挽回零星记忆,反倒惹得泪眼婆娑,满心惆怅。

    新年伊始,李叔同独自在“小迷楼”里,蘸着淡墨,为《音乐小杂志》写序。

    闲庭春浅,疏梅半开。朝曦上衣,软风入媚。流莺,隔树乱啼。乳燕一双,依人学语。上下宛转,有若互答。其音清脆,悦魄荡心。若夫萧辰告悴,百草不芳。寒蛩泣霜,杜鹃啼血。疏砧落叶,夜雨鸣鸡。

    天津旧宅子里那棵老梅树,定然也嵌着一朵朵零星的小花,风起,花落。那里是母亲最后停留的地方,想必俞氏定拉着儿子的手,前来坐坐,就像王凤玲时常抱着李叔同坐在深宅里一样。

    俞氏,想起这个名字,李叔同心中升起的更多是陌生感。这个女人,始终在他身边沉默,且将一直沉默下去,直至生命终结。对于她,李叔同说不清是喜欢多一点,还是习惯多一些。或许,这就是习惯的喜欢。

    在这个岛国里,他并不想念任何一个人,或者说,他不敢想念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他只是想念一种氛围,与“天涯五友”高声唱和,与红粉佳人眉目传情的氛围。只是,如今想起来,那般时光都是梦一样的存在,大朵大朵的玫瑰花开,而后又悄然谢落。

    这些断断续续的情绪,并不让李叔同觉得难为情,反而成了他创作音乐的灵感。《音乐小杂志》除却日本人所作的两幅插画与三篇文章外,封面设计、美术绘画、社论、乐史、乐歌、杂纂、词府各栏均由李叔同以“息霜”之笔名一人包办。

    纵然其规格为六十四开,只有三十页,却容纳了十九项内容,其中木炭画一幅、木版画两幅、文章七篇、乐歌三首、辞章五阕,分类甚为详细。

    呜呼!沈沈乐界,眷予情其信芳;寂寂家山,独抑郁而谁语?矧夫湘灵瑟渺,凄凉帝子之魂;故国天寒,呜咽山阳之笛。《春灯》《燕子》,可怜几树斜阳;《玉树后庭》,愁对一钩新月。望凉风于天末,吹参差其谁思?冥想前尘,辄为怅惘;旅楼一角,长夜如年。援笔未终,灯昏欲泣。

    没有亲人在侧,没有友人相伴,他终究是寂寞的,强劲的风一声声叩击着窗棂,屋内的灯欲明欲灭。执笔的手,已然冻得通红。然而,他并没有心灰意懒,笔端汩汩流淌而出的绘画与旋律,以及这篇为《音乐小杂志》作的序,都是心灵的慰藉。他以坚韧的耐心,等待着樱花开遍枝头的时节。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二月初八,《音乐小杂志》第一期在东京三光堂印就,心间跳跃的五线谱终嵌进了书页,延续了他的艺术情怀。五天之后寄回国内,20日由尤惜阴在上海代办发行,定价为两角八分。

    早春的风,仍旧有些凉。一日,李叔同出门写生时,抬头猛然瞥见小楼对面的那棵樱花树绽开了几朵零星小花,花瓣粉粉嫩嫩的,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也仿佛是那份刚创刊不久的《音乐小杂志》。恰在此时,东京美术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他手中。对于命运,他总是心存感激的,即便时常置身于茕茕孑立的处境中。

    第一期《音乐小杂志》出版之后,原拟续出第二期,且刊登了编辑部征稿启事。然而,世事多变,这份定价颇高,印数也并不多的《音乐小杂志》,终因人手、经费之不足,以唯一的一期,变成了历史遗迹。自此之后,再无后续。

    人生很多事,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美好的愿望,总会遇到绊脚石,而后便了无踪迹。然而,也不必悲伤,毕竟做梦的日子,心情与天空一样,总是湛蓝的。

    不忍池边,有一片樱花林,每值花季,千树万树于一夜之间骤然盛放。旁侧的宽永寺森然矗立,在缥缈的雾霭间时隐时现。天还没大亮,西方的残月亦未隐退。

    在东京,李叔同总是醒得很早。醒来后,他有时会面对一个静物,画上几笔素描;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躺在床上,望着印有樱花的天花板出神;有时,也会换下睡衣,穿上和服,走下楼来,在不忍池边漫步。

    其实,这个国度最吸引他的并不是春季,纵然此时樱花树上满是繁华与绚烂,像是粉红色的梦一样。他最喜欢秋天,菡萏已凋谢,荷叶已枯萎,零乱寥落地铺在水中,别有一种颓败寂寞的美。他总是能在濒临消殒的颓势里,找到艺术的灵感。

    只是,这一次,他在失眠的清晨,寻到的并非是绘画新的构思,也不是一段动听的旋律,而是无意中推开了一扇门——爱情。大洋彼岸的女子,他几乎记不起她们的样子,只觉得她们像是铜镜后的景致,只可远远观看,再也不可触及。

    那一日,他在不忍池边微微俯首,静静地看着池中那轮还未来得及隐去的月亮。一个穿着浅红色和服的女子,从他身边悄然走过,像是风一样,几乎不曾留下一丝痕迹。而李叔同还是敏感地抬起头,用目光追逐着她的踪迹。她不同于天仙园的戏子,不是沉默寡言的大家闺秀,也不是天韵阁中摆弄丹青的妓女。如若非要拿什么来比喻眼前这个女子,怕也只有春天的樱花与冬天的雪,干净,纯粹,不带有任何矫饰,更无从说卖弄风情。

    经历了太多繁华,就想要找一份无人打扰的寂静。看多了太多浓妆艳抹的女子,就想遇见一个天然雕饰的姑娘。几秒钟的犹豫之后,李叔同叫住了她。回眸之时,她那略带惊愕的眼神中,好似装着一片澄澈的湖水,倒映着他满心的欢喜。

    他用并不太熟练的日语与她沟通,对方皱眉时,他便辅以手势。几刻钟过后,当她听懂他邀请她做裸体模特时,红晕镶上红扑扑的脸颊,却没有拒绝。

    不知为何,初次见面,便有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

    几天之后,她轻盈地来了,并未刻意打扮过,仍旧穿着初见时那一件衣衫,淡碎花和服,略有些旧的质感。李叔同让她在桌子斜对面的椅子上坐定,晨光透过纱窗照进来,铺在她左侧的脸颊上,与右侧稍暗的脸颊形成恰到好处的对比。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摘下樱花状发饰,轻轻从木屐中移出双脚,弯腰褪去白色袜子。而后,她低眉颔首,无声地解下和服束带。从内至外,一件件衣衫,就好似包裹着她粉嫩身体的花瓣。在他的注视下,花瓣一片片剥落,飘零,直至她以自然之身完全袒露在他眼前,纤尘不染。

    他从未问过她的名字,当她如花心般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已在心里呼唤出了她的名字——雪子。晶莹透亮,无声开放。

    此时正值冬季,她手心却微微出汗。根据他的指示,她赤脚走至床边,侧身而坐,左手将头发拢至背后,右手随意摆放,脸颊稍稍向后,半回首。

    他拿起画笔,长时间地凝视着她。而她用同一种姿势静静坐着,眼中是小鹿乱撞的神情。她是美的,美在不自知。他定格了这具胴体的美,一笔笔勾勒,描绘,每一线条的走向,都直指神秘的仙境。

    黄昏之时,屋中渐渐暗下来,她身上那束耀眼的光,逐渐变得柔和、温存。李叔同惊讶于这朝夕的变化,他用洞悉人生的睿智眼神,认领了独属于她,但她从未感知的美。日落之时,纸上已成一幅锦绣。他放下画笔,摘下眼镜,走向窗边,看着不忍池边最后一只白鸥飞起。

    她起身从矮凳旁拾起散落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包裹起微微颤动的身体。李叔同转过身来时,恰逢她系好腰间的束带。他朝她笑笑,这笑中满含谢意与欣赏。雪子长长舒一口气后,也笑了,明眸皓齿,有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味道。

    她拿起桌上那幅画,画中的她像是未熟的苹果,有着涩涩的味道,但那小腿至脚踝凹凸有致的玲珑线条,又让她分明像一朵灼灼其华的桃花,开得饱满,开得热烈。

    李叔同站在窗边,注视着这个专心看画的女子。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觉得自己关于爱情的感受再度复活了,这份感受无关于大洋彼岸任何一个女子,而独属于眼前这个纯净的女子。

    爱情,哪里需要什么理由。看见彼此眼中自己的影像时,情愫便会像海中的水草,恣意暗生。

    在那幅含苞待放的裸体画上,他署名为“李岸”。漂泊了这么久,心灵终于找到了寄托。

    之后,李叔同带着这幅画参加了“白马会”年展。“白马会”是他的老师黑田清辉于1896年创立的油画创作团体,成员多是来自东京美术学校有留法经历的教师。其参展的作品,即代表日本油画的最高水准。李叔同能跻身其中,自然说明他的绘画艺术已然被绘画界所认同。

    《都新闻》报记者这样评价他参选的画作:“四十七号李岸氏的《朝》,用笔、用色都很大胆,只是用笔原非清国人所擅长的笔法,好像是刚刚学来的。然而,作为新时代第一个清国人,如此新奇独特的画法,倒是很有意思的。”字里行间,满是对他的赞赏与肯定。而他清楚地明白,这一切都与雪子深深相连。

    朝夕相处时,雪子猜想他这般睿智深沉的男子,定然在大洋彼岸遗落着几段暧昧的故事。只是,他不主动说,她也不会主动问。直至有一天,她在他桌上看到那份《国民新闻》报上一段有关“清国人志于洋画”的报道,她才安下心来。

    “您的双亲都健在吗?”记者问。

    “都在。”

    “您不想念故乡吗?”

    “不。”语气是那样斩钉截铁,似乎要把一切连根拔起。

    “那您的太太呢,您有孩子吗?”

    “我一个人,二十六岁了,还是单身。”李叔同是这样急于将过往都抹去。

    放下这份报纸,雪子明亮的眸中,更添了几分神采。就这样,她把最美的情,开在了爱情的盛年,而他张开双臂,拥着这份异国他乡的温暖。

    不忍池边的樱花绽放时,李叔同牵着雪子的手,带她去看一出前不久刚兴起来的西洋戏剧。

    那一日,雪子是刻意打扮过的。紫色的印花和服上,缀满了洁白如雪的小花。密密的针脚,缝着细微的情愫。腰间的那条纱质的系带,更衬出了她那纤细如垂柳般的腰肢。发髻上别着一只扇形梳篦,小巧雅致。

    李叔同注视着她时,觉得爱情真是奇妙,本以为再也不会动心,就这样在不设防的某个时刻,不经意间生了情。那些昨日的伤与痛,仿佛在这一个港湾,渐渐愈合、结疤。

    剧院里,人声鼎沸,与天仙园中全然不同。台上那个演《奥赛罗》中苔丝狄蒙娜的女子,没有婉转的声腔,只是用略显夸张的对白,叙述着戏中的爱情。身上的服装,是插画中层层叠叠的蓬裙,再搭一条拖至膝盖的蕾丝披肩。至于人物背后的布景,更与往日所见有别,虽不逼真,更谈不上奢华,倒也能与剧情相配。

    戏剧演至高潮时,李叔同右手紧紧牵着雪子,左手托腮,觉得第一次在天仙园听的那出《梵王宫》,如石子一般渐渐落至海底。他明白了,艺术有更为清明的境地,姿色充其量不过是衬托。台上艺人收放自如的表演,为他指明了一条道路。

    雪子的眼窝中,渐渐盈满了眼泪,洇湿了她脸颊上精心涂抹的胭脂。李叔同知道,这是爱情的力量,更是从容的表演所绽放出的艺术魅力。

    大洋彼岸的戏剧,想必还是老样子,几叠捧场子的银票,一张堪比西子的面孔,几声黄鹂般清脆糯软的吟唱,就撑起了一台戏,至于戏剧有无高潮迭起,都是笑谈而已。或许,他可以改一改旧戏剧的路子,学一学这声色并茂、感情饱满的西洋戏剧。

    心思一旦活动起来,就难以压制下去,这向来是李叔同的性子。

    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二月十三,帷幕徐徐拉开时,一朵樱花在枝头悄然绽放。

    背景是巴黎郊外,村落在恣意生长的丛林中,参差掩映。舞台上的道具简单而重点分明:一个典型的乡村式厅堂。厅堂正面是壁炉,炉上挂着一面镶着普通玻璃的镜框。壁炉两侧是可以开合的门,透过这扇门可以看得见园子里的景色,苍翠欲滴,间以黄白小花。

    壁炉前,李叔同扮演的玛格丽特,慵懒地坐在沙发上。波浪长发上戴着一顶插花便帽。上穿粉红女式西装,下配以白色拖地长裙,轻盈而淡雅。那因饿了几顿饭而瘦下来的纤细腰肢,以及刮去胡子而显清秀的面容,正是个风姿绰约的俏佳人。听到有人敲门时,他不急不慢地站起身来,高高瘦瘦的,让台下的观众觉得,这恰是他们想象中的玛格丽特。

    来客是曾孝谷扮演的杜瓦先生。早些年在国内时,他就是地道的戏迷,会随口哼一些二黄,对西洋戏剧也接触最早。此时,他着一身西服,头戴一顶礼帽,看上去颇有几分法国贵族的气质。

    悲痛万分的玛格丽特,用纯正的国语诉说着与爱情有关的字句,那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更让台下的观众屏气凝神。最终,玛格丽特并没有说服杜瓦先生,允许她与他儿子相爱。帷幕落下时,玛格丽特仍旧半倚在壁炉前,等待着情人。只是,这等待会是永远。

    每一句念白,每一个悲伤或欢愉的表情,甚至每一个动作,台上那个穿着长裙之人,都在恍惚中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李叔同,还是玛格丽特,甚至是天仙园中风情万种的杨翠喜。

    演员表上,玛格丽特的扮演者,不叫李哀,亦不叫李岸。刮掉胡子,匀上胭脂,穿上长裙时,他就成了从前的自己——擅长风月游戏的惜霜仙史。

    帷幕徐徐闭合时,不忍池边微风乍起,那朵早春的樱花清香扑鼻,清池中的碧水漾起一片涟漪。李叔同与众演员深深鞠躬,伴着经久不息的掌声,他第一次觉得无论梦中还是梦外,都可以如此幸福。

    多年以后,戏剧家松居松翁再回想起这次演出时,仍对李叔同的表演赞不绝口:“李君的优美、婉丽,绝非本国的演员所能比拟。倘使《椿姬》(即《茶花女》)以来,李君仍在努力这种艺术,那么岂让梅兰芳、尚小云辈驰名于中国的剧界。”

    刮掉胡子,饿出细腰,对着镜子学女子的笑,走路迈着细碎步,李叔同在租来的屋子里,演着演着仿佛忘记了自己是男儿身。不疯魔不成活,如今想来,是对的。这出《茶花女遗事》塑造了一个新的李叔同。“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李叔同没有灵感时,常常盯着雪子看,看她那罗袖迎风的身段,看她那插在发髻上的竹梳,看她那如湖水般干净的眼睛。他已经好久不画画了,她也好久不裸露着肌肤让他认领她的美。此时,他长时间地盯着她,难免让她红了脸颊。有时,李叔同会觉得,雪子是另一个俞氏,顺从、温和。只是,雪子那不谙世事的天真,与俞氏划清了界限。

    在与雪子的朝夕相处中,李叔同对女性的肢体动作、心理状态、表情语言了解得越来越深入,模仿得也越来越像。从妓女、贵妇到少女,他皆有所尝试。雪子不懂剧中爱恨交织的情感,也不懂李叔同的如痴如狂,只是静静地陪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爱情。

    加入春柳社的人越来越多,在日留学的欧阳予倩也变为其成员。演戏上了瘾的李叔同与曾孝谷决定排演《黑奴吁天录》。这一次李叔同仍身着粉色洋装,扮演摇曳生姿的爱美柳夫人。之后便是在《生相怜》与《画家与其妹》中将低眉含羞的少女扮演得惟妙惟肖。

    渐渐地,他兴致淡了。或许,他已经赢得了他想要的。静静看着雪子,将行头一件件叠好,放进衣柜,李叔同松了一口气。

    恰在此时,清政府驻日使馆觉察到了《黑奴吁天录》的革命意图,即下令日后凡参与此类演出者,一律取消其留学费用。故而,春柳社的活动不得不中止。

    就这样,他告别了舞台,又换上了藏青色和服。这终究是一段华丽的冒险,历经了险滩,体味到了刺激与快感,一切足矣。

    从哪里来,还是要回到哪里去,在天之涯的漂泊,终会在一处落脚。

    清宣统二年(1911年)三月,正值东京樱花初绽时。李叔同摘下一朵,插在雪子的发鬓。风仍旧有些凉,拂在脸上,让人有种涩涩的冷。

    来时,孤零零一个人。回去时,是一对如花美眷的璧人。想必,这便是生命给予他的馈赠,只是,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凡是馈赠皆要还,而他无力还清。

    游轮掀起了千层海浪,雪子坐在船舱内,摩挲着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结婚礼服,眼中是忽喜忽忧的神情。她抬头看站在甲板上的丈夫,风掀起他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一角,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的背影是那样孤单,那样遥远,让雪子觉得她的陪伴,是那样多余。

    许久以来,他都沉浸在艺术的世界里,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说到底,他心中那座大观园始终不曾崩塌,于其中他唱着自哀自怜的曲,晕染着深浅分明的线条。外面的世界,是风是雨,是阴是晴,他不愿理会,也理会不着。

    游轮并没有停在天津港口,而是转道去了上海。李叔同将他与雪子的新居,定在法租界一间简单的公寓里。屋内的空间并不大,四壁也没有多余的装饰,雪子觉得空荡荡的,心里压抑得险些透不过气来。在李叔同还未说话时,她第一次提议将那些有着明暗层次的画作挂在墙上。于是,墙壁上又挂满了绘画作品,如同东京那座“小迷楼”一样,这让雪子觉得心安。

    来到上海,雪子开始学做一名中国太太。李叔同陪她在绸缎庄里量身定做了几身旗袍,一身是元宝领如意襟的素白色丝绸旗袍,一身是竹叶领琵琶襟的浅紫色锦缎旗袍。齐腰的头发用一支金镶玉步摇挽起来,静静坐在椅子上时,她像极了一个典型的大家闺秀。

    有他的地方,就是她的家。她总是这样想着。陪在他身边,与之看遍流年,携手终老。这是她心中最完整也最烂漫的愿望。无论是在樱花开放的东京,还是在他的故土,于她而言,都是一样。

    爱情,从来都是追随与成全。

    风渐渐暖了,吹绿了岸边倒垂的柳枝。

    李叔同决定回天津老家一趟,并没有打算带雪子同去。

    “天津家里情况不好,你还是留在这里吧。”李叔同看着窗外那只翩然而过的蝴蝶。

    挽留,从来都是徒劳,况且雪子向来把他的话当作神的旨意。她只是垂下眼睑,淡淡地问他何时回来。

    天涯的游子,哪里有归期。闺房中的佳人,却只得把漫长的时日交付给等待。李叔同只说了一句“很快的”,就提着行李转身离去。他并不知晓,对等待之人而言,每一秒都是煎熬。被爱之人,总是这样有恃无恐。

    叩响桐达李家乌漆的大门时,李叔同想着已经有多久不曾来到这里了。时间,真是让人害怕的东西。

    俞氏拉着儿子的手,站在西厢房门前,怔怔地看着他,并不说话,与往常无异。王妈颤巍巍地走过来,接过他手中的行李,就这样,他再一次走进了李家大门。

    收拾妥当之后,他开始着手布置“意园”旁边那座徒有其名的洋书房。添置了一套红木家具,又摆上了一架钢琴,且把那幅画着雪子的裸体油画挂在了墙壁上。至此,洋书房终于有了真正的西洋画。

    孩子们看到后,捂着嘴咯咯地笑着。俞氏看了一眼,就垂下了头。在他的世界里,她从来都不是唯一。她知晓画中全裸的女子,定与丈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她不善于说破,而这一点也正是李叔同所喜欢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各不相干,相互依存不过是暂时的,又何必因此禁锢了彼此的自由。

    话虽如此,李叔同心中仍含愧意,甚至不敢与俞氏对视。一个人独坐,俞氏端来泡好的茶以及烹制好的糕点时,李叔同恍然觉得她与母亲越来越像。母亲时常抚摸那根终随她而去的老松枝,俞氏则与王妈为伴,看着这两个孩子渐渐长大。两人的眼神是一样的,不存在零星仇恨,有的只是打捞不尽的哀怨。她们都爱着一个并不爱她们的男子,不敢回头看来路,也看不清未来的样子。

    每每在西厢房中对着那方老铜镜梳好了三七分头,擦亮了尖头皮鞋,他便走进挂着裸体画的洋书房会客。若无客来访,他便读读书,习习字,或是画几笔油画,弹一首曲子。

    此时的他,并不愿深究生命的真相。清晨尚未到来,红楼梦尚未做完。

    在距离天津一千多公里的上海,雪子透过落了灰尘的玻璃窗,望着庭院中渐渐枯萎的花,不发一言。相比初来上海时,如今的她,堪比黄花瘦。

    思念的味道,是甜蜜伴着忧愁。这种滋味,李叔同也尝过,只不过,他远不如爱过他的女人们体会得深切。

    他明明在俞氏身旁,俞氏仍旧觉得他在大洋彼岸,在角落里看着他纤瘦的背影,觉得一切都那么真实,却又带着一丝恍惚之感。无论他在眼前,还是在远方,俞氏都以自己的方式,思念着那份从未得到的爱情。而雪子全然不同,她的天真赋予了她言说的能力。丈夫在身旁时,她像一只小鹿,蹦来蹦去,全然不知相思为何物。一旦李叔同走出他的视线,她心中便燃烧着焦灼,渴盼他出现。

    多年以后,俞氏仍将思念的味道守口如瓶,而雪子在与丈夫执手终老的幻梦中醒来后,将思念变成了一种习惯。

    一个人,两个家庭,李叔同并没有丝毫不适,不适的是,那两个深深爱着他的女人。

    几场秋风秋雨过后,天津城迎来第一场雪,很薄,一落地便融化。“意园”中唯有一枝梅花探出来,为这个冬季、这个时代添了一抹亮色。

    地上一片泥泞。路,终究是不好走的。

    弹琴绘画的时光,看似悠闲,时间一长,也难免让人觉得无聊。青春一瞬而逝,那些深一脚浅一脚走过的路,走过也就忘记了。每一剪光阴都不会重来,但谁不是常常将如此珍贵的时日浪费在重蹈覆辙上。

    李叔同站在洋书房中,看窗外飘飞的雪,心想这样的天气,袁希濂该不会来了。正想着,袁希濂就披着一个羊毛呢披风迈过大门槛,顺着青石板路,一步步朝洋书房走来。李叔同心里一阵暖,恍然了悟有些人、有些感情,非但不能逐渐暗淡下去,反倒因时光的侵蚀而越来越厚重。

    袁希濂自留学归来后,在天津任法官。李叔同与他时常在这间挂着裸体画,摆放着钢琴的洋书房中,回忆起早年在城南草堂的纯净时光。如今想想,那时的欢愉如此简单,一首小诗,几幅字画,品评唱和间,已是夕阳染流云;那时的忧伤也甚为纯粹,可以莫名地掉几滴泪,亦可以一言不发地闷上一天,无论怎样,不会在心里留下伤疤,过后就忘了。

    如今,天涯之友各自沦落天涯,再聚齐已不知何年。

    袁希濂走时,雪停了。李叔同透过两层玻璃的窗子,看了一会儿庭院的景致。说是看景致,其实是在出神,在这个大家庭中,他看似置身其中,实则已走上了另外的道路。回过神来,目光定在那张全裸像上,如花般的身体,以绽放的姿态,释放着她的羞涩以及那份等待他回应的爱情。

    站在当下,回首看过往,那时的人、事、物,仿佛都是梦中场景一般,显得那么不真实。如若此刻雪子并没有在上海法租界一间简陋的房间内等他归来,他定然会觉得在东京的那些日子,宛如窗外的那场雪,转眼间就融化了,留下的不过是些氤氲的水汽,以及朦胧的幻想。

    他随即笑了,笑自己流浪多年,惹下了如此多的情债,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最初的自己,至于回家的路,更是无处寻觅。

    恰在此时,小儿子跑进来,脸颊冻得红扑扑的,头上还落着几朵未曾融化的雪花,“二伯摔倒了。”

    正房客厅里,文熙瘫在一张太师椅上,脸色铁青。

    “朝廷下令,全改官盐了。”

    李叔同听后,心中如下雪天一般,冰凉。桐达李家经营了几辈的盐业,毁于一旦。随之而来的是,金融市场混乱,各大钱庄票号相继破产,继而趁机侵吞客户存银。李家的百万资产先是倒于义善源票号五十余万元,再倒于源丰润票号数十万元,局面犹如大厦崩塌,资产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文熙铁着脸,一话不说,但凡能收拢的家当全都收拢到了自己名下。李叔同仍旧是庶出之子,在这个大家庭里,说出的话就如一阵风,还未让人听清,就散了。

    俞氏对于当下的处境,并没有抱怨。富日子苦日子,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要还在李家大院一天,他们母子就饿不着,毕竟他们仍是李家的一部分。只是,当俞氏看着两个孩子怯生生地站在李叔同面前时,就有种揪心的疼。她对他的爱是缄默无语,儿子对他的爱多半出于敬畏。

    李叔同从未好好履行过丈夫的责任,如今,他又辜负了父亲这个称呼。

    坐在洋书房里,他已许久不作诗,钢琴盖上也落了灰尘。他终日这样坐着,无所事事。是提不起兴致,更是逃避。

    他是过客,不是归人。

    俞氏在屋内做着刺绣,这就像她的沉默寡言一样,成了一种舍不掉的习惯。一针一线,用密密的针脚,在枕上绣出精致的鸳鸯图案,同时也将漫长的等待时光,缝进了自己渐渐枯萎的生命里。

    她看着李叔同收拾行李,并没有放下手中的针线,针针仿佛扎在自己的心上。失神时,有一针扎在左手拇指上,看着血一点点渗出来,俞氏只是轻轻吮吸了几口。而后,她放下还未完成的鸳鸯枕,起身帮李叔同叠要带的衣衫。

    从他提着并不重的行李迈进大门的那一刻,俞氏就清楚,他不会永远留下。画中那个一丝不挂的女子,紧紧牵引着他的目光,也占据着他的心房。如若有一天,他说要走,定然是为了她。

    俞氏看着窗外开得正盛的梅花,觉得一棵树尚有繁华之日,自己的生命为何开不出一朵花。这样也好,不花也就不谢,没有波澜的日子纵然平淡了些,到底也不用害怕哪一天会被狂风巨浪卷起。

    再过几日就是除夕,李叔同却坚持要走。俞氏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话刚要出口,又生生咽了下去。她心里清楚,有些话不如不说,说了反而让彼此都尴尬。迈出大门时,李叔同甚至没有勇气回头。

    人生有太多的岔路口,不知向左还是向右。其实,命运早已设定好了轨迹,世间所有的纠结与纷争,也都会尘埃落定,只是当时不自知,待到日后回忆起来时,才恍然明白岁月的深意。

    俞氏站在门外,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觉得他还会回来,于是又将时光交付给了毫无希望的等待。只是,有生之年,她再未见他提着行李,迈进桐达李家这扇乌漆大门。

    他是浪子,终要以天涯海角为家。她是深闺少妇,终要把等待像刺绣那样刺进生命。

    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是这一圈圈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