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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落红:春光长逝不归兮

    有人说过,世间唯一不变的是改变。

    曾经的大上海,歌舞升平,即便是在瑟缩的冬天,也热闹异常。如今,辛亥革命爆发,时局动荡,再加上金融危机,大上海早如雪融化之后的道路,成了一片泥浆烂污,丑陋至极。

    这本是个暂时落脚的地方,李叔同却将这里当成了归宿。人与城市的缘分,从来这样让人猜不透。

    雪子穿着一件紫色斜襟绸缎夹棉旗袍,站在庭院里。李叔同提着行李,走进大门,将一件羊毛呢长大衣披在她身上。所有等待的光阴,在这一刻都得到了代偿。那些不眠的夜晚,以及那些无声的眼泪,也都是值得的。纵然,他在身边,雪子依旧觉得,他是那么遥远,如同天上的星辰一样。

    外面的局势,一日不如一日,人心就如风中乱飞的纸屑,惶惶然辨不清方向。那座桃花源般的城南草堂也没能幸免,许幻园的百万资产,亦如桐达李家那样,一夜之间就成了泡影,分文不剩。无奈之下,他只得将这座寄存着歌唱风雅时光的城南草堂低价卖掉,以便偿还债务。上海已没有他的寄身之处,许幻园只得前来与李叔同告别,而后北上谋求生路。

    往昔,一壶热茶就是一段有诗点缀的清明日子。如今,青花瓷杯中的茶,渐渐凉却,两人仍只是一声声叹息。相聚的日子,终有尽头;从前的时光,唯能记在心里。天涯海角,愿君珍重。留下之人,也只能为对方默默祝福。

    夕阳染红了流云,雾霭笼罩了整条小巷。城南草堂已在不相干之人名下,许幻园也慢慢消失在李叔同的视野里。桌几上的茶,再等不来一个知心人。

    跳动的音符,片段式的旋律,在李叔同脑中断断续续地出现。他回想着从前轻狂的岁月,任手指自由地在黑白键上跳跃,那些满上又空了的酒杯,那些随心泼染的诗词,那段流洒奔放的青春时光,都在旋律中找到了归宿。李叔同一边弹,一边在琴谱上记录。雪子本想为他披上件衣服,又怕打扰了他,迈进门的一只脚又悄悄退了出去。

    许久之后,旋律如水般流畅,落在之上的词也在删删改改中理顺。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一曲弹毕,泪水已打湿衣襟。相见时难别亦难,不经意间,他们像蒲公英一般,在风中,四散飘零。

    生活再惨淡,也终究要过下去。除夕过后,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时局所致,李叔同已不再是伸手就能从李家钱庄拿钱的公子哥,为了支撑上海日常的开销,他也得踏踏实实干份事。故而,应好友杨白民之请,李叔同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员,于城东女学教授国文。

    昨日还是醉心于艺术的翩翩公子,今日摇身一变就成为养家糊口而奔波的教员,命运在转角处果真有让人意想不到的景致。

    城东女学是一所民办学校,学生入学时不设门槛,凡有志学者,年龄、学历一概不论。最有趣的是,黄炎培亦是本校教员,其夫人王纠思则成了他的学生。黄炎培是老师,别的学生该称王纠思为黄师母,可她又是与大家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的学生。不仅如此,黄炎培的两个女儿还与母亲在同一个班级,彼此在称呼上很是难叫。

    李叔同在这里极为清闲,不过是照着课件讲义,普及些基础知识。然而,越是闲下来,心就越空,挥之不去的忧伤随着没有方向的漂泊重重向他袭来。这份薪水微薄的工作,终究让他无法安定下来,他还是愿意做个自在洒脱的艺术家。然而,由于时局的纷乱,那种随心所欲的时光已经消逝在风中。

    人生之路,向来都是婉曲崎岖的,难免给人以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感。如若停下来,眼前只会是层层叠叠的山峦,以及望不到边际的汪洋。但假若继续向前寻觅,或许会在重峦叠嶂之外,看见掩映着的柳暗花明。

    他一直在等。

    春分过后,风一日日暖了起来。

    天空湛蓝,洁净得甚至连一丝云都没有。

    李叔同接到了一纸来自《太平洋报》的邀约,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他的心寄居在文艺世界里,理当用丹青水彩晕染出一场淋漓尽致的人生。

    《太平洋报》的主编除却他,亦有南社盟主柳亚子,诗僧苏曼殊,甚至一些并不知名的作家。旁人将其当作差事,兴趣起时便写两笔字,填一首词,权当作附庸风雅的游戏;心灰意懒时也就应付了事,索性丢开不管,也是常有的事。唯有李叔同,将这份报纸当作自己施展拳脚的领地,全神贯注投入其中。

    微风斜过的午后,报社同仁时常聚在一起,饮酒唱和,赋诗填词。李叔同做完自己的事情后,便悄然离开,并不坐下来与大家高谈阔论。这种场景难免会让他想起城南草堂的时光,回忆有毒,唯有戒掉方能在余下的光阴中过得安然静好。历经太多繁华与苍凉,他越来越喜欢独处时波澜不惊的心境。

    一日,《太平洋报》上刊出了李叔同自己所作的两首诗,忧伤的调子,却是平和的姿态。

    收拾残红意自勤,携锄替筑百花坟。

    玉钩斜畔隋家冢,一样千秋冷夕曛。

    飘零何事怨春归,九十韶光花自飞。

    寄语芳魂莫惆怅,美人香草好相依。

    这两首《题丁慕琴绘黛玉葬花图》,让人想起了大观园中的林黛玉。蹙着眉,看着漫天的花瓣,几经飘零终落于污浊的大地之上,心中满是怨恨春归的惆怅。怜花,何尝不是自怜。大观园的林黛玉如此,置身于喧嚣之中的李叔同亦是这般。

    只是,李叔同心中的忧伤,更带了几许清高。那是文人冰清玉洁的理想,不甘让其落在浑浊的俗世,染上层层尘埃。他深知现实与理想的罅隙,无论如何都填不满,连接二者的桥梁,只能是晕染在白纸上的墨字,以及那美人香草般高洁的心魂。

    花开自有花落时,此为客观规律,李叔同无力改变。他能做的,唯有让心间纷飞的花瓣,纤尘不染。

    清明的内心,浮华的世界,彼此无法调和。幸然,李叔同有可投注精力的事业。

    夏意渐浓,心有所属,此刻甚好。

    脱去公子哥的习气,酒肆画舫,戏园茶楼,题诗品妓,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渐渐地,他喜欢离群索居,独处一隅。对外界的关注度淡了,转向于关注自己的内心,前些年未尝思索的事情,如今时常在夜色阑珊之际,盘旋在脑中,久久挥不去。

    换过那么多的名字,皆因心意不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愿意成为怎样的人。前方仍有雾霭缭绕,茂盛丛林阻隔,还有太长的路,等待着他去摸索,去行走。

    修行,才刚刚开始。息交绝游,是李叔同此时的生活状态。

    平日里,除却去城东女学教课,他便独自待在报馆三楼的一间小房子内,或是闭目静卧,或是读书看画,或是编写书稿。房门多半时间都关着,偶尔虚掩时,可从缝隙中看他伏在案上,自顾自地忙碌着。

    那楼里也住着苏曼殊,纵然两人同为报馆之人,却少有交集。毕竟道不同,不为谋,两人皆与佛有缘,但苏曼殊三度入佛,最终向往红尘之繁华,意欲在俗世中寻求乐界。而李叔同在尘寰中挣扎半生,终顿悟世事,遁入空门,参破生死。人生参差错落,蔓枝丛生,从无定论。

    苏曼殊闲云野鹤,于当下之事与眼前之人,都不甚珍惜。那一日,叶楚伧向苏曼殊索画,苏曼殊则搬出无画具以及无清静画室的理由,婉言相拒。叶楚伧急着做下一期报纸的版面,又恰好李叔同不在,无奈之下只好强行将苏曼殊带到李叔同的房间里,让他即刻作画。许久之后,一幅《汾堤吊梦图》则落在纸上。

    李叔同归来之后,对这幅画甚为欣赏,便决定将其铸版发表在《太平洋报》上,同时配上自己以隶书笔意题写的《莎士比亚墓志》。苏曼殊之画,李叔同之字,两两相映,趣意横生,也难怪时人会称这件艺术作品为“双绝”。

    尽管如此,想必李叔同也知晓苏曼殊对他颇有微词。早些年,李叔同演出《生相怜》后,曾遭到观众批评,苏曼殊是其中之一。于《燕影剧谈》一文中,苏曼殊这样写道:“前数年东京留学者创春柳社,以提倡新剧自命,曾演《黑奴吁天录》《茶花女遗事》《新蝶梦》《血蓑衣》《生相怜》诸剧,都属幼稚,无甚可观,兼时作粗劣语句,盖多浮躁少年羼入耳。”

    对于这些琐事,他早已学会不计较。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条路,怎样走,取决于自己,与旁人并无太大关联。既然旁人对他所演的戏剧评价不高,那他便索性不做了,绘画、诗词、书法、音乐,任凭哪一领域,都有他的一席之地。

    除却在《太平洋报》上发表苏曼殊的《汾堤吊梦图》,李叔同还发表了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且请陈师曾为之插画,足见李叔同对苏曼殊才情的重视。

    人与人的相交际会,冥冥之中自有深意。今日相聚一场,明日或许就各奔天涯。

    生活一如既往地热闹着,而李叔同习惯了躲在灯火阑珊处,独自赏着夜空中明明灭灭的星辰。

    繁花开始簌簌而落,草木也在盛夏过后,渐渐枯萎。万物凋零之际,其实报刊也终会走下坡路,因李叔同乐在其中,并没有察觉。

    自疯魔地演俳优戏以来,他很少再以认真的姿态投入任何事情上。如今,心静下来了,心思也就专注了。

    除却《太平洋报》的主编之责,李叔同还兼任报纸版面的美工与广告设计。

    广告,即广而告之,醒目且富有新意才能达到宣传之效果。李叔同懂得如何在千篇一律的旧式广告中,创造出新颖的形式,正如知晓怎样在死水般的湖中投入一粒石子,掀起些诱人的涟漪。

    于是,他用楷体、隶书等各种字体撰写广告文字,同时绘制图案,必要时还加入木刻。如此一来,文字之简洁、图案之美观,即刻为广告输入了新鲜的血液,且丝毫不沾染市侩气。

    无论在哪里,他总是要用一桩桩奇事,而使自己璀璨夺目,或许这一生,他终究要将世间繁华都尝遍,如此方能缓缓走上顿悟之路。如若觉得生命的轨迹,毫无线索,只因还未走到决定命运走向的岔路口。

    渐渐地,李叔同明白,人生即是一条返璞归真之路。《太平洋报》在创刊之日,便成立了专门研究文学与美术的社团,即文美会。成立之初,主要成员便商议每月举办一次雅集。

    五月天,阳光正盛,橙红色的石榴花在枝头摇曳。

    文美会举行了第一次,亦是唯一的一次雅集。柳亚子、黄宾虹、叶楚伧等称得上名号的作家或绘画家,皆携着自己得意的珍品来至会场。李叔同拿着屏气凝神写下的篆书,蒋卓如拿着亲自撰写的书联,李梅庵则展示了自己绘制且题词的折扇。这场集会丝毫不逊色于城南草堂的诗酒唱和,然而那段清明如水的日子已经作古,那种纯粹的欢乐也已散在风中,李叔同坐在角落里,提不起太大的兴致,也没有丝毫不悦,他已经学会不将悲喜写在脸上。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将时间花费在此物之上,彼物自然要受到冷落。雪子脱下短呢大衣,穿上露臂的开襟旗袍,看着春风遣青柳条,又等来石榴花开,却少与李叔同碰面。他越来越远了,就像湖心那枚月亮,皎洁似琥珀,闪着清冷的光泽,却如何都打捞不起。

    李叔同心中有愧,但依旧自顾自地舞着与众不同的人生,只是这份执着与认真,看在旁人眼中,多半滑稽可笑。

    夏末秋初,枝叶间的蝉鸣渐渐稀落,风也日益凉爽。自然时序更迭时,人事也有了变动。民国元年(1912年)二月十四,袁世凯登上总统宝座,六个月之后,《太平洋报》后台老板陈其美离职,报馆随即因财政危机而被迫停刊。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秋天要来了,李叔同又成了一枚落叶,在风中独自飘飘荡荡,不知何处是归程。

    夜阑珊,风阑珊,意阑珊。路途在生命未了时,从未有尽头。赶路,是世人一贯的姿态。

    秋色渐浓,李叔同只身来到杭州,并未将雪子带在身旁。

    应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校长经亨颐之邀,李叔同来校任音乐、图画教师。少年的风流倜傥与落拓不羁,留日以来的漂泊辗转与奔波劳累,使得他早已参破了这个世界,正如张爱玲所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提着不重的行李,站在高高的砖墙外,李叔同抬头仰望,密集整齐的瓦片之上,是湛蓝的触摸不到的天空,无边无际。时光未免太过无情,许诺过他堪比天高的梦想,赐予过他清澈无忧的岁月,他怀着拥有一切的信念,到头来,终是一无所有。笔端那些诗词、绘画、音符,如今看来,不过是求生的工具罢了。

    只是,李叔同早已在生活中学会了顺从。命运的安排自有深意,又何必徒劳地更改岁月既定的轨迹。

    李叔同做事向来认真,学校本是九月初开学,他却早去了十天,以便打理好宿舍,整理好心情。即便心中满是荒凉无力之感,他也要打起精神,做个教员。处在哪个位置上,就要做好相应的事,这道理李叔同是懂的。

    杭州不比他处,纵然此刻已入秋,仍是暑热难当。即便是在流萤纷飞的晚上,庭树静立,高楼挡风,依旧燥热难耐。幸然,刚刚结识的两个新同事,姜丹书与夏丏尊解风情,闲来无事便陪他去西湖游览散心。

    三人尝着当地的菱角,饮着清凉沁心的茶,各自说起从前的快意之事,心中又是忧伤又是欣悦。夕阳渐渐沉落,暮山披上了一层紫色,游客三三两两地散了,眼看着流萤就要从林中飞出来。湖边的风,比学校的风要清凉一些,透过薄衣衫拂在肌肤上,整个人也似乎轻快起来。

    旧事难提,仍会在某个恰当的时刻提起。李叔同沉醉在这般惬意的时光中,不由得提起了城南草堂。光阴明快,笑声明朗,笔下的诗仿佛是蓝色的,纯净透明。李叔同说得正起劲时,猛然停下,都成往事了,越说越伤感,倒不如不说。或许流逝的从来都不是时间,而是在熙熙攘攘的尘世中汲汲奔走的人们。

    三人一时沉默,天色越来越深。夏丏尊为李叔同满上一杯茶,问他从前是否来过杭州。“那都是十年前了,匆匆来匆匆去,未曾好好玩过,只是在涌金门外吃过一回茶。”李叔同啜了一口茶,悠悠地说着。一只流萤飞来,又翩然而去。

    月华铺洒于湖面之上,明如宝镜,远处的山峰在灯火之间,若隐若现。盛着菱角的盘子,慢慢空了,游人已散尽。三人从湖心亭走出时,已是夜半,纵然游兴未尽,终究该散了。乘月而归,心中满载星辰。

    回到住所,室外万籁俱寂。独坐案前,执笔而书,夜晚的感受参差错落地排列在纸上。

    岁月如流,倏逾九稔。生者流离,逝者不作,坠欢莫拾,酒痕在衣。刘孝标云:“魂魄一去,将同秋草。”吾生渺茫,可悕然感矣。漏下三箭,秉烛言归。星辰在天,万籁俱寂,野火暗暗,疑似青磷;垂杨沉沉,有如酣睡。归来篝灯,斗室无寐,秋声如雨,我劳如何?目瞑意倦,濡笔记之。

    是为《西湖夜游记》。

    人生即是一个将从前所获之物再一件件失去的过程。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世人都知晓杭州的景致浓淡皆宜,可与西子相媲美。李叔同将心中那份无所皈依的惆怅扬在风中,撒在湖心,走走逛逛,便拾得几笔佳句。

    教书之余,他时常独自一人到景春园楼上吃茶。景春园即在西湖边上,他的住所则在离西湖只两里路光景的钱塘门内。在茶馆楼下吃茶之人,多半是些摇船抬轿的苦力,你来我往,喧闹异常。而李叔同常常穿过熙攘的人群,拾级而上,躲到清静的楼上。他吩咐店小二泡制一壶上好的菊花茶,临窗而坐,凭栏眺望,湖水在淡淡的阳光下,泛着点点光泽,微风斜过,掀起一片涟漪,许久都无法恢复平静。楼下的嘈杂之声,隐隐地升上来,李叔同心中便生出万千滋味。这大千世界,人人都有自己的生存状态,而他又属于哪一种?

    沙漏无声,不知不觉中,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夕阳染红流云时,李叔同在桌上放下茶水钱,而后起身走出景春园。

    青砖小径,婉曲回环,李叔同却走得心不在焉。这条路从哪里延伸而来,又通往何处?他只是过客,却找不到船,行不到对岸。杭州风景独好,只可惜,在这荒凉的流年里,此处终究是个寂寞的港湾。

    稍稍兴致好时,也会同夏丏尊再次到湖心亭吃菱品茗。因心无寄托,又有诸多事放不下,李叔同总是郁郁寡欢。朝花不再于黄昏重拾,前尘之事泛起尘埃时,难免会迷了双眼。至于未来,就像夕阳落下后的那片远山,影影绰绰。两人能谈的唯有当下,可当下爱情已成镜中之花,艺术已是水中之月,境况如此凄然,又有什么好说。倒不如尝几片菱角,啜几口清茶,暂把光阴消磨。

    “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夏丏尊看着波光荡漾的湖面,有意无意地说。

    恰在此时,不远处昭庆寺响起层层叠叠的梵音。李叔同猛地想起父亲去世时,那场静穆庄严的佛事。一切皆有深意,等着他慢慢参透、领悟。

    回到住所,临窗独坐,研墨铺纸,听着簌簌落叶之声,将所见之景,折成诗句,晕染而出:

    看明湖一碧,六桥锁烟水。塔影参差,有画船自来去。垂杨柳两行,绿染长堤。飏晴风,又笛韵悠扬起。

    看青山四围,高峰南北齐。山色自空濛,有竹木媚幽姿。探古洞烟霞,翠扑须眉。霅暮雨,又钟声林外起。

    大好湖山如此,独擅天然美。明湖碧无际,又青山绿作堆。漾晴光潋滟,带雨色幽奇。靓妆比西子,尽浓淡总相宜。

    笔下景致与心底色泽,并不相符。良辰美景奈何天,他心终究无处可寄。

    每人都会从此岸渡到彼岸,唯有经过孤独、寂寞、萧索、冷寂、凉薄,而后走过曲折山径,听到来自灵魂山谷的回声,方才看得清过往、当下,甚至能预见未来。

    李叔同是待渡之人,而他却一次次站上三尺讲台,用一本本详细的讲义,为他人撑船,将懵懂学子渡到水之对岸。

    上课铃响,学生唱着、喊着、笑着,甚至骂着推搡着走进教室,迈进门槛之时,所有的声音皆在一刻间消失。他们继而红着脸端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偷偷仰起头来看那位已经端坐在讲台上的老师。

    灰色的粗布袍子、黑布马褂,前额宽而广,丹凤眼细而长,鼻梁笔挺隆正,其上架着一副黑色的钢丝边眼镜,一脸的威严。纵然身着布衣布鞋,形式却极为称身,颜色也很端洁,有着素朴深蕴之美,毫无花哨轻浮之感。

    两块黑板都已清楚地写好本堂课所讲内容,讲桌上整齐地放置着点名簿、讲义,以及他的教课笔记簿、粉笔。这间四面装有玻璃窗的音乐教室中,居中放置着两架钢琴,四周摆放着五十多架风琴。此是李叔同力争而来的,在答应经亨颐担任此校教师之前,他要求每位学生要有一架风琴,绘画室石膏头像、画架一应俱全。这对经亨颐而言,无疑是一个难题,毕竟学校资金有限,且市面少有存货。

    “同学出去要教唱歌,不会弹琴不行。教授时间有限,练习全在课外,你难办到,我怕难以遵命。”李叔同向来如此认真。

    生命中处处皆是难题,需要走万里路去寻求答案。他本该活在艺术世界里,驾着想象之羽,在彩云之上或是深海之中尽情遨游。只是,在现实面前,他只得缴械投降,做一名教书匠。

    想必彼岸已姹紫嫣红开遍,而他在原地兜兜转转,找不到一艘可以越过汪洋的行船。路一直延伸在脚下,只是不管走多久,梦想都是那么遥远。

    人世间,万事万物皆以矛盾的姿态存在,得到与失去如是。

    他明知三尺讲台盛不下他的艺术梦,却也于其中撒播下了热情。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做到最好,这从来都是李叔同秉持的信念。

    他教授绘画,不主张让学生在室内临摹画帖,而是以室内与室外写生的方式,让学生接触千变万化的实景实物。

    春日来时,西湖边上,杨柳倒垂,随风摇曳;梨花似雪,清淡飘香。时有钟声传来,晚晖落红。学生支起画架,凝视着眼前的风景,而后低下头来,在画板上精心地勾勒着。一只飞鸟,一朵似绽非绽的花骨朵,甚至湖中溅起的一圈圈波纹,都可做写生的对象。李叔同在画架之间踱步,观察每幅画的进度,偶尔会给予某位不知如何入手的学生一两句温和简练的指导,或用炭笔添几笔线条,或用橡皮轻轻擦去一角,如此画板上的构图则更为完整,也更明暗分明。

    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于画。游春人在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李叔同看着学生交上来的素描画,写下了这首《春游》。疏淡的意境,平和的心态,生活再荡不起丝丝涟漪。微风吹来时,掀起了薄薄的春衫,却拂不动那颗归于岑寂的心。稍后,他给这首《春游》谱上曲子,在音乐课上,教学生唱。几个聪慧的学生,唱着唱着,看到老师的眼中闪动着几星似泪的光,隐隐知晓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身在何方,归去何处?寻不到答案。学生抬着稚嫩的脸仰望他,却不知他心中犹如飞絮,白茫茫一片。老师该有老师的样子,传道授业解惑。李叔同终究要掩饰内心的彷徨,将一块块璞玉打磨成稀世珍宝。这是他的责任,无法逃脱。

    画室内的每扇窗子,皆遮以蓝色窗帘,李叔同如往常一样,早已端坐在讲台之上。上课铃响时,从隔壁房间走来一名身披薄棉被的男子。他望了望李叔同,稍略犹豫之后,便揭下了身上的棉被。一线阳光从屋顶的气窗透进来,恰如新式舞台上的一束追光,聚集在这具肌肉发达的身躯上。

    学生早先以为所谓模特,只裸露部分身躯,羞人之处自不会不遮盖,故而看到眼前情景,难免有些慌悚,且夹杂着不知所措的难为情。

    这是李叔同第一堂人体写生课,亦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

    “这是美与力的结合体,你们的画笔应当记录下来。”李叔同站在进门处左侧,微笑地对学生说。在李叔同的带领下,学生们穿过轮回的四季,穿过丛林与沼泽,有了一场场美的历程。

    学生曾在李叔同与夏丏尊的指导下编过一本“自己刻、自己印、自己装订”的《木版画集》,其中收录了一幅李叔同模仿小孩画的人像的木刻作品。多年以后,美术家毕克官先生在谈及此事时,无不赞扬地说:“李叔同应是中国现代版画艺术最早的作者和倡导者。也就是说,我国早在1912~1918年间就出现了研习现代版画技法的组织,并出有成果。这件事,在中国现代版画史上是不应该被疏漏的。”

    有心播下的花种,未曾举起一朵绚烂小花;无心插下的柳枝,却在来年春日茂盛成荫。莫怪命运阴差阳错,也不彷徨只身何处是归程,再没有比接受眼前这一切更好的决定了。然而,为何心中仍有大雾弥漫?

    水涨船高,学生撑着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寻找彼岸那未曾遗失的美梦。而李叔同站在原地,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声,任凭未开的花,遗落在光阴中。

    往事无法忘,心魔不可解。

    几场秋风过后,又是一年落雪时。薄秋衫换成了厚大衣,里面衬一层棉。

    时令轮番转换,心境却一如既往。

    随着教书的名声在外面响起来,李叔同又接到了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邀请函,仍是任音乐与图画教员。这封信笺,并不能给他的生活带来改观,不过是增加些许薪酬罢了。天津的俞氏与两个儿子,上海的雪子,都需要他每月寄去生活费以维持生计。他内心藏着的那个艺术家,渐渐被生活磨去了棱角。

    在南京与杭州之间奔波,难免会身心疲惫。多次想辞去一方的教职,又碍于友人的情面,久久未能成行。上海已经许久不回,雪子的信一封接着一封寄来,并没有具体的事,不过是些天寒加衣之类。偶尔,他也回几封信,极短,不说何时回去看她,不做拖泥带水之态。一声声叹息,在玻璃窗上呵成一团迷雾,许久不散。

    撇开个人理不清的思绪,李叔同在课堂之上,依旧以严谨温和的气质,散发着人格魅力。

    民国元年(1912年)冬日,雪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结了一层薄冰的西湖,也掩没了各条婉曲的小径。学生刘质平在下课铃响之后,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将自己昨天写好的习作交给老师过目。李叔同将拿起的金表与讲义复又放置在讲桌上,拿起学生递过来的曲子,细细地看了一遍。而后,他缓缓地抬起头,透过黑色钢丝边眼镜,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略显稚嫩的学生。

    “今晚8点35分,赴音乐教室,有话讲。”李叔同留下这句话,便走出教室。

    夜色如墨,星辰不见,大雪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刘质平仍顶着越来越大的风,准时到达音乐教师门口。教室门前已有足迹,但教室之内一片漆黑,门也关得紧紧的。刘质平向来尊重师长,门未开,他便在门外静静等待。六瓣的雪花,渐渐落满他的眉毛与肩头。时间的漏沙一粒粒滴落,他从未生出要离开的念头。霎时间,教室内灯光猛然大亮,李叔同拿着金表走出来。

    “相约时间无误,你可以回去了。”李叔同认真地说道。

    曲子好坏不要紧,关键是看他能否守时,面对风雪是否无惧。不是所有的学生都是璞玉,也并非所有的璞玉都可雕琢成器。可塑之材当特殊对待,于每周课堂之外,李叔同单独指导刘质平两次,且将其介绍到彼时在杭州的美籍教师鲍乃德夫人处学琴。

    栽下的桃枝渐渐开花、结果,此是认真育人的代偿。只是,为何独处景春园,临窗而坐时,看着湖水与蓝天相接的远方,心中仍是万千不甘?

    让学生上了船,得负责将学生送到对岸,如若任其在海中央毫无方向地漂流,则是摧残一颗追求艺术之美的心灵。

    民国四年(1915年),秋风格外凉薄,叶子也落得比往年早一些。

    刘质平因身体不适,休学在家,心情好似落了一层秋霜。李叔同知晓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便取一张自制的信笺,提笔用楷体小字写下:“人生多见,‘不如意事常八九’,吾人于此,当镇定精神,免于苦中寻乐;若处处拘泥,徒劳脑力,无济于事,适自若耳。吾弟卧病多暇,可取古人修养格言读之,胸中必另有一番境界。”搁笔、折叠、封缄、寄出,这繁复过程里,写信人浓情如酒,收信人在启封之时便醉了。

    民国五年(1916年)盛夏,李叔同送走了他第一批学生,刘质平毕业后留学日本,并于翌年考入东京音乐学校。生活总是悲欢交替,刘质平出身农村,家中甚是贫寒,无力支付学费。李叔同多方筹措未果,官方推诿,好友亦无力解囊相助,无奈之下,只好自己供这个得意门生上学。

    他拿出记事簿,蘸一点墨,提笔写下资助计划:

    每月收入薪水百零五元。上海家用四十元,天津家用二十五元,自己食用十元、零用五元、应酬费买物添衣费五元。余下二十元可作刘君学费用。

    说到底,艺术之理想的世界,是戴着镣铐起舞的舞者。一旦脱离了现实物资,再丰盈饱满的想象力,也会渐渐干枯委顿。

    李叔同看着这份辛酸的收支打算,觉得心从来不曾自由过。如若没有天津与上海的家庭,也不必资助刘质平上学,他可以过得极为滋润。然而,身躯寄托在俗世之中,欲要有一番作为,灵魂又怎能摆脱这千丝万缕的罗网?

    午后,细雨如丝,像剪不断的愁。

    李叔同已是景春园的常客,店小二不等他吩咐便将一壶菊花茶送至二楼的临窗处。他手中的那一份报纸,被雨稍稍溅湿,风吹干后,起了些褶皱。报纸右下角,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刺中了他的痛处。李岸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回国后不过成了一名教书匠,颇为可惜。

    路在哪里,如何解脱?白日寂然独坐,彻夜冥思苦想,那些潜伏在命运深处的隐喻,那些寄存在掌纹中叠放起伏,充盈着秋天萧瑟寥落的意蕴。

    舟在水中行,雾霭周身绕。山一程,水一程,黑夜白昼交替,始终看不到转机。即便山中偶有一朵野花探来,欢愉也不过一瞬,继而便是漫长的等候。

    沧海桑田的尽头是什么?永恒是否存在?梦与现实能否趋同?

    李叔同一遍遍追问,终究无果。

    时机尚未到来,一切须得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