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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空门:万籁俱寂丛林寒

    西湖附近,有一所寺院,是为虎跑寺。寺院与虎跑泉之间,有一条婉曲的石板路相连,大约二里的路程。小径两侧是茂密旺盛的山林,给人以清凉之感。一条溪流从山上蜿蜒而下,潺潺而流,距离寺院越近,水声越响。赏着郁郁葱葱的山林,听着激越的水声,一路走过石板路,迎面便会看到一座四方凉亭,墙上印着三个大字:虎跑泉。

    此地极为幽静,秋天甚至能闻晓叶子落地之声。寺中房子很多,平日里都关着。游客来访,不能进入。方丈的楼上,只居住着一位出家人,此外并无人居住,很是清净。

    人与物的缘分,总是奇妙得很。这样一所清幽静谧的寺院,好似冥冥之中在等一位有缘人,等他在懵懂迷茫中走入,而后在此处参禅打坐,释然往事,洞悉未来,洗净心之尘埃,顿悟虚无之人生,直至渡到彼岸。

    属于你的终会穿过曲折的山路与朦胧的雾霭,与你久别重逢,要耐心等待。

    身心之苦聚集在心中已久,李叔同在教书之余便追索消除的办法。听闻夏丏尊从日本杂志上看到的以断食更新身心的修养方法,李叔同觉得颇为可行,决心一试。

    学校已放冬假,学生与教员相继离校,平日里热闹的校园瞬时便静了下来。李叔同坐在居所窗前,愣愣地出神。桌上放置着雪子寄来的书信,问他何时回去。他回信极为简短,并未告知回程日期,只是说暂且有事,故有延误。

    仅靠信笺维持的爱情,能否长久?雪子坐在梳妆台前,默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眼角不知何时有了些许细微褶皱,从前清亮的眸中如今满是落寞的神情。爱情托付给一个遥远得见不到面的男人,花样年华抵押给冷寂的深闺。

    爱是什么?雪子问自己。心中荡起的回声告诉她,爱是心甘情愿忍受疼痛。

    李叔同心中不是不觉亏欠,然而自己尚且不知路在何方,又怎能将旁人照顾周全。

    民国五年(1916年)十一月三十,李叔同携带灰色棉袍、布棉鞋,以及日常用具、笔墨纸张,来到虎跑寺。与之同往的,还有一向照料李叔同起居的校工闻玉。

    起程之前,他已做了详密的断食计划,全程共三星期:第一个星期逐渐减食,直至完全不食;第二个星期,除饮水外,完全不食;第三个星期,由汤粥开始,逐渐增加至常量。同时,嘱托闻玉:断食中,不会任何亲友,不拆任何函件,不问任何事务。家中有事,由闻玉答复,处理完毕。待断食期满,告诉我。断食中尽量谢绝一切谈话。

    闻玉是他虔诚的护法,只是,他并未完全按照嘱托行事。

    午后约四时入山,人声渐渐疏落,心也慢慢静下来。于他而言,断食与新生之间有着必然联系。棉布鞋踏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好似通往崭新而奇妙的世界。

    李叔同下榻于客堂楼下,居室朝南,清晨之时,曙光会透过窗子渗进来。闻玉即住在其后一所小室内,两室之间仅仅隔着一块板壁,故而两人呼应便捷。

    当晚李叔同吃了些素菜,精神异常饱满。点燃菜油灯,作楷书八十四字。纵然前些天伤风微嗽未愈,喉紧声哑,倒也不觉碍事。静坐片刻后,早早就寝,只是楼上所住僧人的脚步声,让他入睡有些慢。

    这是一场灵魂的追逐,镜花水月或许并非虚幻,这种美应该一直存在内心一隅,唯有将俗务清除干净,方能显现。这更是一种神圣的仪式,在灵修锻炼中,控制食欲,磨炼心智,以此找到一条心灵之路,如凤凰那样,经浴火焚烧之后,获得涅槃。

    欲望总与痛楚毗邻而居,是以克制欲望,痛楚自然减轻。

    断食期间,所食之物,不过是些清淡的素菜,不沾丁点荤腥,紫苏叶、白豆腐之类,以及颗粒有限的白米,饮品多半是清冷水,有时混杏仁露,实在顶不住时,便食几枚梅干,几枚小橘,半个香蕉。

    午后时常独自散步至山门,归来时略微疲惫。稍作歇息,便上楼访弘声上人,向其借几部经书。静坐与写字,是每日必备课程,有时静坐半小时,精神好时,便延长静坐时间。所写之字,以楷字居多,其次便是篆字、隶书,也有魏碑,纵然体力时有不支,笔力与往日相较,并不减弱。

    断食期间,闻玉违背嘱托,拿了雪子信笺给他。他摇摇头,并不拆开,而后在杏色纸笺上写下:“情”可畏也。心灵就这样渐渐起了变化,从前游戏风月场,嗜情嗜爱,乐此不疲。如今,只觉情爱是种牵绊。

    一天快要结束时,李叔同总要记录下当日的时间、气候、饮食、起居行止,以及生理反应、心理状态。周详细致,毫不遗落。

    第六日,断食正期第一日。起床之后,手足略感乏力,脑力稍有衰退,写日记时有几笔误字。那一日,他共饮梅茶一杯,梨汁一个,橘汁两个。早早入睡后,竟梦见自己变为少年,眉目清秀,穿着素色锦缎衣袍。醒来之后,他欣喜异常,认为断食渐渐起了功效。

    食物断了,心也就轻了。自此之后,他入睡无梦,心清,意净,体轻,无挂,无虑。静坐之时,耳根灵明,能听平常人不能听,悟人所不能悟,觉大地间皆是不息之声。正期第四日,他一时兴起,作印一方,是为“不食人间烟火”,并于当天的日记中写道:空空洞洞,既悲而欣。

    放下,是另一种收获。唯有秋天,花树方能结果。置身烟火俗世,内心应当留一片清澈湖泊。空中流云,寺中竹林,书中文字,都是生命的隐喻。他恍然听到前方有声音传来,是呼唤,也是引领。

    此后,他缓慢进食。最朴素平常的青菜、豆腐,如今尝来竟觉是人间美味。精神极佳,足力极健,午后常于山中散步,采撷花草或是松子。闲下来时,便诵天理教《神乐歌序章》,或是抄写《神乐歌》。

    十二月十九日,断食结束。李叔同与闻玉走出虎跑寺时,回头看那扇赭红色的大门,觉得门内外是两个世界。微雨轻洒,落于他周身。他觉得他还会再回来。

    山路婉曲折回,脚步轻快有力。接下来,便是另一种人生,另一种极致了。

    随心而去,是最率性的生活方式。风无定向,心有所倾,无论是追逐耀眼的尘世烟火,还是求索云雾深处的清明,都由时机所致。

    断食之后,李叔同内心澄澈干净,自觉已然重生。此刻,于他而言,朴素方是人间至美。浮华退却,繁缛清除,留下的只是平和安详,眼中所见也只是划过天空的飞鸟,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艺术的极致是返璞归真,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是以他为自己取别名:李婴。然而,一个“婴”字不足以表达其欣悦欢愉之意思,故而几日之后,他又在日记中写下“李欣”二字。一路走来,名字随着心境不断改变,喻示着他当下是怎样的状态,愿成为怎样的人。

    返校之后,气温骤降,细雨变为落雪。他站在空旷的学校里,双手背后,微微抬首,任凭雪花袭满肩头。雪不是遮掩,而是清洗,他恍然间明白了自然界隐藏的深意。

    慢慢走回居所,坐于桌前,借着天光将断食时的留影作为明信片,留影上端由闻玉题字:“李息翁先生断食之像,侍子闻玉提。”下端则由李叔同亲自题写,署名为:欣欣道人。朋友收到此明信片后,无不为他奇异的行为而震惊。其实,惊讶归惊讶,倒也在情理之中,他是李叔同,向来是和旁人不一样的。

    他简单收拾了行李,起程返回上海与雪子相聚。雪子仍穿着初来上海时那件羊毛呢长大衣,一只脚迈出门槛,复又停下,怔怔得竟不知该怎样迎接他。她眼中盈满泪,却不知如何落下。不见他时,她独自面对这满墙的绘画,心中生疼;如今他就在眼前,疼痛之感却只增不减。或许,他只存在她的梦中,而这场梦,即刻便会醒。

    他的话越来越少,只答不问。更多的时间,他用来读《庄子》《道德经》,只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

    身在此,心已在彼处,春节刚过,李叔同便收拾行李要走。雪子知晓留不住他,只是替他穿好夹棉的大衣,将行李箱递给他,就连什么时候再回,她都没有问。他愿意回来时,自然会回来;不愿回来时,一封信接一封信地催促,也无济于事。有些事问出口,只会徒增难堪罢了。

    返校只是个幌子,他是要去虎跑寺静修。

    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开始绽出万丈光芒。

    因为留恋,故而心生诸多烦恼。尘世孽缘,喧嚣熙攘,遗忘方可解脱。从前皆在获取,如今该一件件放下。失去的过程,内心轻盈无比。

    “鄙人拟于数年之内,入山为佛弟子。现在已陆续结束一切。”民国六年(1917年)一月十八,李叔同在苍茫的午后,看着雾霭中的远山半遮半开,听着寺外潺潺的溪流,隐隐约约找到了灵魂的归属。取一张素色纸笺,蘸淡墨给留学日本的刘质平写下这封心意明朗的信。

    在虎跑寺静留一个月之后,返回学校。与外界的交往越来越少,与自己内心的对话越来越多。课外教授丰子恺日文的工作,李叔同安排给了夏丏尊,平日的应酬也渐渐终止。必要的授课之余,他便躲在居所习字,研读佛典,或是步行至寺外听禅师说法。外面究竟太吵闹了,那里已经不是他的世界。

    九月,落叶铺径,通往虎跑寺的婉曲小路,更添一份清幽的意境。布鞋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内心深处恍然觉醒。

    在虎跑寺,听法轮禅师说法,像有一股甘洌之泉淌遍全身,透心清凉。归去之后,便净手、焚香,书写一对联语:“永日视内典,深山多大年。”题记:“余于观音诞生一日,生于章武李善人家,丁巳卅八。是日入大慈山,谒法轮禅师,说法竟夕,颇有感悟。”以“婴居士”落款。而后,赠给法轮长老。

    焦虑与烦忧渐渐散去,前方仍有雾霭,但循着缥缈的呼唤之声前行,便能抵达他想要去的地方。他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坚定。

    他所居住的房间变了模样。四壁的绘画揭下来,桌上放置的教书讲义与点名簿,换成了《普贤行愿品》《楞严经》《大乘起信论》等佛法经典。不仅如此,屋内还供奉着地藏菩萨与观世音菩萨,他每日都要烧香拜佛,无所求,只愿内心平和。

    又是一年落雪时。

    学校放年假,师生纷纷离校,热闹的校园又寂静下来,只剩他一人。行李已经收拾好,并非回上海过春节,而是独身前往虎跑寺习静度岁。船已停在岸边,彼岸已不是虚无缥缈的意念。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虎跑寺,李叔同目睹了马一浮好友彭逊之剃度为僧的全过程,心生向往。两人皆是天涯飘零客,累了便投一处安静的场所,抚慰伤痕累累的心灵。

    时机已到,缘分已定,他回望这茫茫尘寰,转身登上那艘等待起碇的船。

    李叔同叩开楼上弘祥法师的门,表示愿心拜师。弘祥法师自觉资质不够,不敢贸然答应,便去松木场护国寺将师父了悟法师请来。

    民国七年(1918年)正月十五,风寒,无雪。李叔同拜了悟法师为师,皈依三宝。

    自今日始,李叔同焕然一新,法名演音,法号弘一法师。

    那些执念,那些琐事,就散在风中吧。李叔同已死,眼前的弘一法师,无悲无喜。

    远山衔着夕阳,群鸟飞过不留痕。心有所属,船已起程。

    走向哪里?彼岸。

    可有方向?心间。

    春花零星地开了,风也暖了起来。心中澄澈,眼中的世界也明朗洁净。

    二月初五,是母亲的祭日。李叔同换上布鞋,穿着前不久请人做的海青,去虎跑寺诵了三天《地藏经》,早晚做两趟功课,为母亲回向。经文中的深意,在冥想中渐渐浮出水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说到底不过是“放下”二字,对于此,他已经领悟,只是真正做到还须修行。

    入世太深,欲望太重,他已决定全身而退,眷恋只会辜负这尚好的光阴,以及那颗向往平静的心。

    他已经等不到刘质平毕业,“不佞自知世寿不永,又无从始以来,罪业至深,故不得不赶紧发心修行” 。他将写下的书信,折叠起来,寄给刘质平,随后便向学校递交了辞呈。心意已决,不愿再耽搁。

    纵然心已趋往光明之地,俗事终究要安排妥帖,以免生了枝节。历年所有美术作品,送给北京国立美术专科学校;所刻所藏印章,送给西泠印社,后由该社封存于石壁之中,名为“印藏”;笔砚碑帖,送给金石书画家周承德;所作所藏字幅、折扇、金表,送给夏丏尊,且将朱慧百、李苹香二妓所赠的诗画扇页,及赠歌郎金娃娃的诗词横幅,装成卷轴,自题《前尘影事》,一并交与夏丏尊妥存。

    支出先前预留的三个月薪水,分为三份:一份连同剪下的一缕黄须,用纸包好,寄给昔日好友杨白民先生,让他在自己入山之后转交给雪子;一份连同呈文交给浙江省政府转北京内务部,以作开脱俗籍的印花费及手续费;一份留作入山寺受戒时的斋资。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最难的是告别。

    “我明天入山,相聚今夕,实在难得。希望你们各自珍惜。”李叔同心中一片澄明,与丰子恺、叶天瑞、李增庸几位学生话别。

    “老师何所为而出家乎?”学生不解,亦不舍。

    “无所为。”他沉默良久。

    “君固多情者,忍抛骨肉耶?”学生不甘。

    “人世无常,如暴病而死,欲不抛又安可得?”他已决然前行。

    是夜,寂静无声,点燃的菜油灯欲明将熄,李叔同铺纸研墨,吐纳精气,提笔为姜丹之母书写下长达五百四十九字的墓志铭,落款“大慈演音书”。写毕,他决绝地将毫笔折断,一阵风吹来,油灯熄灭。

    人将去,楼将空,什么也不会剩下。折断的毫笔,半支残烛,以及那篇端放案几的《姜母强太夫人墓志铭》,是他曾经停留此处的印迹。

    夏丏尊执意要送他,李叔同只是摇头,终须分别,送与不送又有什么差别。

    丰子恺等几个学生以及闻玉,陪他走出学校,路过涌金门,经过净慈寺,一路向虎跑寺行去。小径清幽,不时有鸟鸣盈耳,心中再无牵挂。

    转过几个弯,虎跑寺便出现在眼前。李叔同站定,从闻玉手中接过行李,换上僧衣、草鞋,独自向前走去。闻玉等人看着他翩然归去的背影,沉默不语。一片叶子落到他肩头,他顾不得拂去。

    转眼就要立秋了。

    天上的云,千变万化,没有固定的形状,也没有特定的居所,风起时,它们就换了姿态,也换了位置。

    黄昏时,李叔同走出禅房,仰望空中飘浮的云层,欲要找出生命的真相,纵然他知晓万物的真相皆在心里。

    夏丏尊要回老家照料生病的父亲,特来虎跑寺与他告别。

    他穿着那袭深灰色的海青,头发许久不剪,已稍长,胡子也没有刮,只有双眼中散发着光彩。夏丏尊看着他脸上满是不动声色的神情,心中异常难受。

    “先做一年居士,转年再行剃度。”这并非安慰老友,而是内心真切想法。有些事急不得,时机到了,自然就能成行。

    “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夏丏尊嘴上这样说着,心中却希望李叔同回头。

    缆绳已解开,船已起程,彼岸呼唤之声时时传来,又怎能回头?

    李叔同听完老友之语,只是笑笑,并不争辩。送走夏丏尊后,暮色四合。远山升腾起朵朵云雾,缭绕弥漫,他站在原地久久地看着,心中有一个念头如胶片显影般越来越清晰。

    旧历七月十三,大势至菩萨生日。僧人整齐地排列在寺庙正殿两侧,庄严肃穆。

    香火升腾,钟声响起,了悟和尚与阿阇梨步入殿内,登坐佛像前的座位。

    引请师引李叔同入殿,在佛像前及了悟和尚、阿阇梨座前作礼。

    时机已到,他已做好准备,遗忘情事,斩断尘缘,潜心修行,接受劫难,寻求超脱。

    为免节外生枝,他并未将出家之事告知亲友。是以辞亲仪规,便从略了。

    发丝,纷纷扬扬落下。他闭上双目,心中杂念渐渐去除。

    “我李叔同尽形寿,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我李叔同尽形寿,皈依佛竟,皈依法竟,皈依僧竟!”

    袈裟披身,眼前之人已成弘一法师。

    报纸将消息传播至各地。

    文熙将报纸递给俞氏,劝她带着孩子去寻他,让他迷途知返。俞氏知晓,李叔同决意做的事,谁也拦不住。文熙的劝告,权当是耳旁风,她的心在他提着行李迈出李家大门时,就已经死了。

    杨白民将一个铜盒与一个信封,交到雪子手中。雪子含泪打开,铜盒中是一缕黄须,而信封中没有只言片语,唯有微薄的生活费。她不相信十二年的情缘,抵不过一个信仰。于是,她苦苦央请杨白民带她去杭州。红尘中还有她,他怎么舍得放下。

    天阴沉沉的,将要落雨。西湖畔,两船缓慢相向而行。

    “叔同……”雪子未语泪先流。

    “叔同已死,请叫我弘一法师。”他看着湖心升起的薄雾,淡然而答。

    “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一字一句,满含苦腔。她心有不甘。

    “爱,就是慈悲。”他始终没有与她对视。雾气越来越浓,微雨落在他的脸颊。他调转船头,缓缓划去。她站在原地,静静看他消失在雾中。

    她成了他尘缘中爱的绝笔。

    雨越下越大,像是要将一切冲刷干净。

    先前走过的路,已然隐去;眼下修行的路,徐徐展开。纵然看不到尽头,终归有方向可循。

    李叔同已然落发、染衣,还须受戒,方能算得正式的僧人。一切才刚刚开始,他走在另一重世界里,欣喜默然。身披袈裟,带少许行李,于结霜的清晨,步行前往灵隐寺。

    林木耸秀,两峰挟峙,藏于深山,鸟鸣而幽,云烟万状,这便是李叔同将要受戒之地。他第一次踏进这座寺庙时,便觉似曾相识。心怀慈悲之心,眼中万物即有灵性,一山一石,一花一草,其实皆与自己有缘。寺中方丈对他格外客气,便将其住所安排在客堂之后的芸香楼里。心宽了,便觉生活中处处是恩惠,这是他新的领悟。

    静坐之余,他便在迂回蜿蜒的小径中散步,步伐缓慢坚定,平和淡然。偶一日,恰与为他授戒的慧明法师相遇。

    慧明法师穿着极不考究,僧衣上皆是密密麻麻的补丁,全然不似法师的样子。当他知晓李叔同特此前来受戒,且住在芸香楼中后,脸上的笑容瞬间则转换为严厉的神情。

    “既是来受戒的,为何不进戒堂?虽然你在家时是读书人,但读书人就能这样随便吗?就是在家是一个皇帝,我也一样看待。”慧明法师说话直,点化得恰到好处。

    受戒的第一张试卷,他答得并不完满,却也从中悟到了事无特殊的道理。道路远且长,行在水中央的船,还会遭遇风浪。

    一个月后,慧明法师终肯为他开堂授具足戒。戒规严密烦琐,一条也不容许犯。欲望由此得以压制,心魔由此得以戒除,他成了一名真正的僧人。在修行中忏悔,在忏悔中释然,在释然中领悟,如是得以普度自身,而后普度众生。自此之后,红尘之中不再有李叔同,佛门之内多了一位弘一法师。

    马一浮知晓弘一法师于灵隐寺受戒,便前来参加他的受戒仪式,并特意送给他明代蕅益大师的《灵峰毗尼事义要集》,以及清初见月律师的《宝华传戒正范》。精心研习之后,便生出严守与弘扬戒律的念头,且立下不当住持、不为他人剃度、不做依止师、不收入室弟子的誓愿。

    山泉清澈甘甜,海浪簇簇退回沙滩,心无杂念,专注于自身,修行之路便不再漫长。

    佛门之内是清净的世界,花开是喜,花落不悲;丛林茂盛心生欣悦,万木凋零不必心灰意懒。群鸟飞向黛青色山岩,夕阳隐入清澈的湖心,一切皆有轨迹,万物皆有归宿。只要在繁华中为心留一片真淳之地,于纷芜中安然自处,即能如寺外的那棵老树,触着流云和微风,每一天都在隐秘生长。

    修行之路,并非是全然舍弃,而是坦然面对,不功利,无欲望。

    “旧业可否重拾?”弘一法师心有结,便问嘉兴佛学会会长范古农。在受戒之后,弘一法师应范古农之请,赴嘉兴精严寺。在精严寺藏经阁内,他潜心于深微精妙的佛学世界中。然而,越是翻阅,心中的疑团便越大。

    “若能以佛语书写,令人喜见,以种净因,这也是佛事,又有何妨?”范古农一语点透。

    弘一法师在茫茫海中航行,猛然间像是瞥见一盈灯光。前方的呼唤声,比先前更清晰了一些。折断的毫笔,仍可再续;抛弃的书法,仍可再写。

    于是,他研墨展纸,提笔而写:“佛即是心心即佛,人能弘道道弘人。”白纸黑字,铅华洗尽,见字如见佛法,结善缘,种善因,亦是身心之修行。心中微风轻扫,拂去尘埃,弘一法师眼前忽地明亮起来。

    时间从他翻阅经卷的指间划过,不留一丝痕迹。有聚即有散,聚时自当珍惜,散时不必挂念。两月有余,已是岁暮。雪落大地,苍茫一片。

    弘一法师离开精严寺,提着行李,走进了玉泉寺,其好友程中和,以及玉泉居士吴建东亦停留于此。玉泉寺内有方池亩许,养鱼其中,弘一法师在写经念佛之余,常来此处观景。池中之鱼,看似自由,终究游不出这亩方塘。天空空旷无垠,游鱼也只能瞥见一角。然而,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无论置身何处,应以坦然处之。路不在脚下,而在心间铺展。

    起居时间,如戒律一般,他严格遵守。早食粥,午食斋,过午不食。他将自己埋在经卷之中,潜心研习。如见友人,句句不离佛语;如习字,笔笔不离佛书。这般苦行僧的生活,他并不觉枯燥,反倒觉得内心一日日清明起来,此前的尘埃渐渐拂拭干净。

    残冬岁末,杨白民来玉泉寺探望他。屋内陈设简单至极,一张破旧的方桌,其上整齐堆放着今日诵读的经书,以及写下的佛联。屋子西北角则是一张窄窄的床榻,床上只是一条薄被,放置床头的衣服卷起来即是枕头。

    杨白民看着心酸,却也不说什么,双手捂着茶杯取暖。弘一法师听他说起雪子的情况,不动声色,仿佛在听旁人的故事一样。

    古人以除夕当死日。盖一岁尽处,犹一生尽处。昔黄檗禅师云:豫先若不打辙,腊月三十日到来,管取你脚忙手乱。然则正月初一便理会除夕事不为早;初识人事时便理会死日事不为早。那堪荏荏苒苒,悠悠扬扬,不觉少而壮,壮而老,老而死;况更有不及壮且老者,岂不重可哀哉?故须将除夕无常,时时警惕,自誓自要,不可依旧蹉跎去也。

    余与白民交垂二十年,今岁余出家修梵行,白民犹沉溺尘网。岁将暮,白民来杭州,访余于玉泉寄庐,话旧至欢。为书训言二纸贻之,余愿与白民共勉之也。

    戊午除夕雪窗大慈演音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弘一法师研墨,借着雪之微光,写下如是字句。双脚踏入空门,心灵如雪轻盈,从前那个自己,渐渐隐退在雾中,不见踪影。

    天气一天天暖起来,湖中结下的薄薄的冰,渐渐融化。野鸭轻游,划出层层涟漪。片刻之后,波纹渐微,水面复又平静。时间终能平复一切,如同海水能覆盖所有的凹陷,只要耐心等待。

    三月杭州,正值柳暗花明。弘一法师在那所接见杨白民的简陋居室内,又会见了即将调职武昌前来话别的金兰好友袁希濂。曾经的天涯之友,如今四散天涯,再聚首时,全然没了那份纯粹如水的心境。

    一人是僧衣,一人是官服,隔着破旧的木桌,相对而坐。袁希濂话语并不多,不过是声声叹息,弘一法师则静静等着茶叶在杯中展开、回旋。房门开着,回廊上的游人不时从门前走过,弘一法师始终没有向外看一眼。许久之后,全然展开的茶叶沉在杯底,弘一法师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你前生也是一个和尚,希望你能在朝夕之间,多念经读佛。”弘一法师的口吻,并不像是玩笑。临别之时,他还向友人推荐印光大师刻印的《安士全书》,是为清朝人周梦颜所作,佛理阐释得极为精准彻底。

    自己脱离了尘网,便也劝周遭之人尽早觉悟,以免误入歧途,寻不到渡到彼岸的路径。然而,两人已在不同的世界里,贪恋红尘之人又怎可舍得放下?旁人的劝告终究隔了一层,唯有自己领悟,方可看清这混沌的江湖终究是虚幻。

    袁希濂走出玉泉寺时,并没有回头,心中想着此次相聚倒不如不聚,聚了反而与昔日好友有了隔阂。然而,弘一法师推荐的那本《安士全书》却始终萦绕在他心中。许是因缘巧合,多年之后,袁希濂于丹阳县任职时,偶得此书。读罢,恍然觉得学佛之事不可耽搁,于是在公署内设立佛堂,每日清晨念佛跪诵,随后便皈依于印光大师门下。

    人与佛有缘,即便涉世甚深,时机到时,亦能明晓心之所向。

    每一条路,都用脚步丈量;每一寸光阴,都用身心细细体会。胸中荡着清气,眼中满是安详。

    玉泉寺景致虽好,终因游人过多,好似闹市一般。弘一法师收拾行李,决定回虎跑寺过出家之后第一个结夏期。此期为旧历四月十五日至七月十五,僧人不云游,只可在禅寺之内静心休养。

    唱赞颂,是结夏期中的日课。在华德禅师那里,与众僧一起唱赞颂,弘一法师再一次领悟了音乐的美好。此前他以为,抛却的艺术中,唯有书法可再续,如今唱响那缥缈的赞颂时,他明白有声的音乐,亦可净化心灵。梵经在五线谱上流淌时,他恍然记起了父亲去世时,屋内响起的梵音,空明、洞彻、流畅,像是一场灵魂的洗礼,像是一次轮回。

    唱诵之余,弘一法师着手将众僧手录的音韵偈赞,加以整理完备,剪辑装订成一册《赞颂辑要》。弁言有云:“歌唱颂歌,其利益甚多:一能知佛德深远,二体制文之次第,三令舌根清净,四得胸藏开通,五处众不惶,六长命无病。”

    在读与唱中,经书要义渐渐浮出水面,他听着越来越响的蝉鸣,看着变幻出千万种姿态的流云,仿佛正走入忘我的空明之境。

    妄念舍去,真心常驻,是为修行之法。

    流水涓涓而流,树叶飒飒而响,自然之声并非入了耳,而是入了心。

    结夏期在一个无风的黄昏结束。收拾行李,弘一法师还是要去寻安静的住处,潜心修行。

    秋风起时,他又移居灵隐寺。居无定所,心有所依。

    旧历十二月八日,正值释迦牟尼佛成道之日,弘一法师与程中和、吴建东居士共燃臂香,依天亲菩萨《菩提心论》发十大正愿,以此表明自己潜心修行净业之决心。血肉之躯在香炷的燃烧中,散发着疼痛。在疼痛之中,弘一法师心意更为坚定。这条路途,亦如红尘之路那样山重水复,并非想象中那样平坦,而他甘愿承受一切苦楚。

    冬季过后,浙江一师的学生楼秋宾来访。弘一法师拿出去年冬天剩下的陈茶,为学生沏好,自己则饮一杯清水。楼秋宾家住富春江畔的新城,境内有贝山。登上此山,可眺望汹涌澎湃的钱塘江。山下即是幽谷,深不见底。山腰中有清泉流淌,泉水香而醴。八月至翌年四月,山顶积雪盈尺,久不融解。

    回廊之中,与往常一样,时有游人经过,或向内探看,或嬉笑叫嚷,弘一法师早已习惯,并不去理会。“贝山环境清幽,可开辟出一块山地,供老师筑室掩关。”楼秋宾于心不忍,想为老师做一点事情。

    假如真是如此,倒是极佳的去处,弘一法师心生向往。

    只是土木之事,佛界中人极为重视,何时动身前行,弘一法师须等待因缘。

    旧历六月,无风,炎热,唯有寺外流淌的清泉带来些许清凉。于虎跑下院,众友于接引庵治面设斋,为弘一法师饯行。马一浮赋诗七律两首,题为《弘一法师上座将掩室新登贝山敻绝处,以此赠别,且申赞喜》,并题写“旭光室”一额。

    “来日茫茫,未知何时再面?”弘一法师手书“珍重”二字赠别夏丏尊,转身之际向众人说着。未曾难过,只觉人世聚散无常。

    临行之时,程中和居士决心同往,跟随弘一法师修行。于是,在弘一法师的介绍下,他皈依于了悟和尚门下,法名演义,法号弘伞。

    钱塘之水悠悠不尽,又一次起程。站于岸边的朋友看着弘一法师孤绝的身影,不胜唏嘘。而站于船头的他,并未回头。那一刻,他的心中,是否有过不舍,哪怕这不舍只有一分。

    弘一法师与弘伞到达贝山之后,暂住于楼秋宾家中。起居时间没有随居所而改变,仍旧是早食粥,午食一碗米饭,少许青菜或豆腐,不含丁点荤腥。其余时间,他则用来研习《律藏》《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四分律含注戒本疏》《四分律随机羯磨疏》。对其进行归纳总结之后,开始起草《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

    筑室还在进行中,可灯火阑珊时,他心中总是不安宁。起初,这种感受只是若有若无,隐隐约约,而后越来越强烈,竟扰得他无法安睡。

    秋风渐起,天气转凉,一场暴雨将那间居室冲垮。

    这里不是他的归宿,命运许他云游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