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李叔同:在爱和自由中行走 > 第七章 莲花:唯愿灵光普万方

第七章 莲花:唯愿灵光普万方

    披一袭袈裟,弘一法师又开始在云雾中穿行。寻找一处静谧的场所以容身,也寻找一番悠然的心境以修行。

    天空清明如许,鸟群飞过不留痕迹,莲花在风中含笑,湖水荡起一层涟漪。弘一法师写完一幅字,便与弘伞沿富春江而下,挂单于衢州城北的莲花古寺。

    风不定,花落满径,人心微动,是欲望萌生。每当此时,弘一法师便研磨习字。弘伞叩响门扉,经允许后,推门而进,要帮着研墨。弘一法师默然拒绝,一切都要身体力行。看着墨一圈圈晕开,仿佛是一次次轮回,心中回旋的风渐渐变小,他提笔在展开的纸上写下一卷卷《阿含经》,直至心中的风全然平息。这近乎执拗的认真,让他的视力渐渐模糊。

    有人之地,喧嚣不止,无处可避。各界人士涌进禅寺,请求弘一法师赐字。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佛法有佛法的戒律,纵然他的视力越来越模糊,心却如黎明之光,越来越明。对于官府人士,他断然不见,而对于天真之孩童,他则不惜赐楹联,且为之亲笔题写跋语。心有明灯,所作所为即趋向光亮。

    细雨过后,秋意渐浓,落叶铺了一地,荷叶漂浮水中。伤春悲秋大可不必,此是自然的规律,遵循便好,弘一法师临窗而立,望着天际流云,自由漂浮。

    彼时的衢州中学教员、曾经的南社成员尤墨君,前来拜访。弘一法师为他泡制陈茶,听对方讲起南社以前的故事,恍如隔世。不动心,不动情,安于当下,即是他此刻最自然的姿态。几次来往之后,尤墨君提出将弘一法师出家之前的文章编辑成册,以“息霜”之别署,取名为《息霜录》。前尘往事,既已存在,回避无益,唯有坦然对待,因而弘一法师于此并不反对。只是,他不愿收录绮丽之词,亦不愿刊印情事之诗,选来选去,竟然没有几篇可入他的眼,此事也便作罢。

    薄雪覆盖窗台,又是一年将尽时。莲花寺不是弘一法师的归宿,他还要去找寻静心休养之地。

    临行前,他将出家以前所写的《大乘戒经》以及几篇近作赠予尤墨君。尤墨君展开经卷,其中不见花哨的字体,唯有蝇头小楷整齐排列。每一笔字都是对佛法的敬畏,都是对淡然宁静之境的探寻追索。

    尤墨君抬起头望着弘一法师乘舟远去的方向,却只窥见一个翩然而归的僧人背影。

    行舟划开水波,寒风侵进衣袖,水路辗转之后,弘一法师又来至玉泉寺。

    《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虽已动笔,却因戒相繁杂,不易整理,进展极为缓慢。再加上杭州之地故交甚多,应酬之事不断,无法“息心办道”,弘一法师虽暂时驻锡玉泉寺,仍未有常驻之意。

    恰此时曾经南洋公学的同学林同庄来玉泉寺探访他,向他提起永嘉之地四季温润如春,环境清净幽然,又有一所庆福寺掩映林中,甚是清雅,自是掩关静修的好去处。弘一法师听后,心生向往。

    经友人多方联络之后,弘一法师简单收拾了行李,又踏上寻觅清净之所的路。

    烟花三月,河岸两畔杨柳低垂,落英缤纷。弘一法师心中有佛,眼中所见皆有灵性,心无旁骛,只是默然欢喜。

    永嘉大南门外,赫然耸立着飞霞山。飞霞山下有一深不见底之洞,是为飞霞洞。山洞面前,便是庆福寺。此寺背靠苍翠之山,前绕清澈之河,云雾缭绕,碧树生烟,弘一法师未进古寺,便已喜欢上了这里。纵然寺内因年久失修,房舍破旧,但弘一法师极爱这里的清幽。

    住持寂山长老扫出三间客房安排弘一法师与随行的弘伞,以及前不久在玉泉寺剃度的宽愿住下。弘一法师房间的陈设一如既往地简单,一张破旧的木桌,一张简易的木床,一条草席和一领旧蚊帐即是全部;一年四季身上也只有一件单薄僧衣,可谓简朴之至。

    “吾今日起,掩关永嘉庆福寺,请印光示弟子,如何感通?”弘一法师一字一句写得极为虔诚。

    “心未一而切求感通,即此求感通之心,便是修道第一大障。”印光大师回复的信中,是责备,亦是叮嘱。

    心静,风则定;心未一,水波起。李叔同起身关上门窗,铺开一张素纸,如是写下:

    余初始出家,未有所解,急宜息诸缘务,先办己躬下事。为约三章,敬告同人。

    一、凡有旧友新识来访问者,暂缓接见。

    二、凡以写字作文等事相属者,暂缓动笔。

    三、凡以介绍请托及诸事相属者,暂缓承应。

    惟冀同人共相体察。失礼之罪,希鉴亮焉!

    释弘一谨白

    夜深阑珊之际,琉璃灯散着微光,他跪在佛像前自问,是否还存欲心,是否已经彻悟。水滴进湖心,销声匿迹;叩问无果,还要修行。

    家书与友人之信,仍会涌进庆福寺。寂山长老受弘一法师委托,便于信封背面写上“该人业已他往”字样,原封不动地退还。

    不挂念,不眷恋,排除一切杂念,向死而生,潜心修行。一日清晨,弘一法师执笔写下“虽存犹殁”四字,贴于正对院门的窗口之上。既然心已皈依佛门,又有什么不可放下,家人已抛,朋友已弃,心无杂念,却比任何时候都丰满。

    夏至,蝉鸣愈响,碧树愈翠。梅雨如织,青石板路生了薄薄一层苔藓。

    弘一法师打开窗,伸出手去接房瓦上滴落下来的雨。雨滴落在掌心,稍留片刻,又从指缝间流逝至尽。一切都是无法挽留的,只得顺其自然。经过三个月的闭关静修,弘一法师对此领悟得更为透彻。

    木桌上的纸稿已是厚厚一摞,《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初稿已经写好,依旧是由蝇头小楷写成,其间用朱笔点断,句读分明。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不知何时停息。弘一法师复回桌前,蘸墨于空白页中写下自序:“三月来永宁,居城下寮。读律之暇,时缀毫露。逮至六月,草本始讫,题曰《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数年以来,困学忧悴,因是遂获一隙之明,窃自幸矣。”

    晨昏暮晓,轮回往复。路没有终点,这只是一个开始。

    万物无定,云可升腾成千万种姿态,岿然不动之山亦是如此。近看时,山色为青;走远一些,青则转浓,变为墨绿;及至遥望时,唯见靛蓝涌动。

    弘一法师在窗前,看寺外青山如黛,听水声激荡如钟,内心有一扇门吱呀一声,悄然开启。曙光渗进其中,像是禅慈悲的馈赠。

    晨晓,寺内幽静如许。弘一法师穿过曲径,向寂山长老房中走去,途中遇见几个僧人清扫寺院,笤帚划在地上有着沙哑的声响。叩响寂山长老的房门,弘一法师从袖中抽出一份启示,要拜寂山长老为师。

    弘一法师昨日在念佛时,忽然想到佛家的规矩:云水僧在一个寺院中住下,依律要拜寺主为“依止阿阇梨”,即依止师。规矩不可破,行止依从律,弘一法师始终践行着这个原则。

    “余德鲜薄,何敢为仁者师啊。”寂山长老不禁愕然。

    “吾以永嘉为第二故乡,庆福寺作第二常住,俾可安心办道,幸勿终弃。”弘一法师言行虔诚而谦卑。

    寂山长老不是不愿,而是自觉才学德行皆不及弘一法师,是以再三辞谢,不敢轻率应允。

    弘一法师自遁入空门,已经全然抹去富家公子的痕迹,唯有认真的姿态,始终不改。修行未完,怎可越矩,于是,第二日,他拿着一方毡子,并邀来周孟由、吴壁华两位居士,再次叩响寂山长老的门扉。

    弘一法师郑重地将毡子铺在上座之上,恭请寂山长老入座,接受拜师之礼。寂山长老一如既往,百般推脱,始终不肯就座。弘一法师心意已决,无可更改,便向着空座位顶礼三拜。几日之后,弘一法师在报上发表一则声明,表示已拜庆福寺住持寂山长老为师。自此之后,弘一法师致信寂山长老,皆以“师父大人”尊称。即便寂山长老几次去信,说明内心之不安,弘一法师始终不改初衷,自称弟子。

    三年之后,寂山长老再次请求弘一法师勿再以“弟子”自称,弘一法师则提笔写下一封心意至诚至笃的回信:“弟子以师礼事慈座,已将三载,何可忽尔变异?伏乞慈悲摄受,允列门墙。”

    寂山长老展信之后,许久未言,眼中似有泪意。关房之外新栽的那棵小树已开枝散叶,几声鸟鸣更显寺中之幽。寂山长老将信折叠好,压于佛经之下,香雾袅袅攀上,他心中已经释然。日后弘一法师再以“师父”相称时,他终于不再推辞。

    天气时晴时雨,月时盈时缺。所有的路,都要走遍,才能领悟经书所言。

    七月,酷暑,永嘉多日狂风暴雨,居所内寒潮甚重。弘一法师竟然患上了父亲当年的老病——痢疾。起初不过偶感肠胃不适,心中并未在意,仍是早食粥后,或是礼佛诵经,或是研习戒律。

    命中有劫,无可躲避。不承想,这病症竟一日日加重,以至于卧床不起。除却在床上念阿弥陀佛,再无力做其他事。木桌上那本刚刚成型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也只得暂时中止。寻医问药多日仍不见起色,想到父亲当年便是因此丧命,他不再挣扎,而是使力打坐。

    窗外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像是要将一切都洗劫。寂山长老冒雨前来探望,看到弘一法师不消几日便瘦了一圈,面有忧色。

    “小病从医,大病从死。今是大病,从他死好。”弘一法师嘴唇已然泛白。

    “唯求尊师,俟吾临终时,将房门扃锁,请数师助念佛号,气断逾六时后,即以所卧被褥缠裹,送投江心,结水族缘。”弘一法师做了最后的交代。他仿佛看见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正徐徐拉开。门内折射出来的光异常亮,弘一法师看不清那里面是怎样的一片光景。

    寂山长老听闻弘一法师遗言,不禁失声痛哭。生死原是命中注定,不可更改,不可违背。出家人不动心、不动情,面对生死之事合该淡然自处。然而,僧人亦是人,即便不动情,心中也有情,弟子将逝,如何自持?

    弘一法师闭目回首一生,恣意纵情时有之,意气风发时有之,心意淡然时亦有之。欠下的情债在踏进寺院时,便已无法偿还;未遂的艺术理想,只得扬在风中。狂风扫窗,雨敲门扉,弘一法师听着自然之声,心中唯有佛法,寂静安然。如若路已走至尽头,遗憾不必重提,只管坦然接受。另一个世界的光,足够照亮他素净的面容。

    寂山长老脸上的泪痕未干,弘一法师示意他回去。

    屋内只留下他一人,雨始终未停。黄昏来临,室内没有电灯。雷电不时在天际炸响,一闪即过的光从弘一法师脸上划过,像是某种不可寓言的启示。

    弘一法师缓缓睁开眼睛,追寻着那束光,一遍遍拷问自己的内心:修行是否完结?心结是否解开?灵魂是否顿悟?狂风掠过,树叶飒飒作响。弘一法师躺在床上,无法正面回答拷问。

    在风雨交织的夜中,他沉沉睡去。或许他不再醒来,或许醒来之时,他已重生。

    曙光透过窗子,照射到弘一法师脸上。他缓缓睁开双眼,恍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亦不知自己是生是死。

    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弘一法师弯腰穿上僧鞋,站起身来。《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仍放置在木桌右上角,左上角是几本佛书,旁侧是日常所用的笔砚及素纸。弘一法师因消瘦而干枯的双手,轻轻摩挲它们。一切都是佛恩,一切都是天意,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经雨洗过的树叶,更加青翠,阳光穿过其中,投下一个婆娑的树影。

    弘一法师迈出门槛,走在干净的曲径上,内心轻盈无比。对于万物,他报以感念;对于生命,他心怀敬意;对于佛法,他知晓道路漫长。

    清风徐来,吹起他袈裟一角。他顾不得将其展平,脸上满是笑意。

    对岸有望抵达,只要潜心而往。

    民国十二年(1923年),春日,庆福寺,冬眠的树木抽出嫩芽,微风催开几朵紫色小花。

    弘一法师两年的掩关生活至此结束,期间未曾接见旧友新识,未曾拆开任何信函。历经那场生死,弘一法师对生命有了更深的领悟。

    前路悠远漫长,这里不是终点,他还要动身去寻找。

    走出庆福寺,他回首望这座寺院,赭红色的大门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斑驳的光泽,寺后山色如黛,仿佛万物都一如当初,可一切都在变化着。

    舟在水中行,留下一道长长的水波。空中一只鸟迅疾而过,落下几声啼鸣。弘一法师手持锡杖,临风而立,默然不语。世界千姿万态,他在修行之后渐渐只看到一种形态——静。

    上海,曾经安放过他的艺术梦想,寄存过他不问结局的爱情,也寄存过等了他六年却只等来一封空信笺和一缕黄须的雪子。再次踏入这座城市,弘一法师心静如水,一笑付之。那些前尘往事,已经消散在风中,又何必心心念念,徒增烦恼。在弘伞的陪伴下,弘一法师暂时挂单于沪北太平寺。

    老友穆藕初此时已是上海有名的实业家,以实业救国是他一直以来的主张。前些年听闻弘一法师出家,心中便极不认同,及至今日仍是无法顿开。得知弘一法师回到上海,穆藕初便放下繁忙事务,起身前来拜访。

    两人相见,穆藕初见弘一法师身披袈裟,目光炯炯,气象万千,心中竟有些拘束。弘一法师手持瓷壶,为好友添茶。茶香袅袅飘升,林中传来几声鸟鸣。

    “近日翻阅,见书中对佛教颇有诋毁。”穆藕初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内心的忧虑与疑团。继而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仿佛是在斟酌字句。“佛教是出世的,而我国衰败至此,非全力支持,恐国将不国,恕我直言,我不甚赞成出世的佛教,不知弘公将何以教之?”穆藕初断断续续说完,松了一口气。

    弘一法师并不急着回答,而是站起身来走至窗边。寺院小径蜿蜒而去,树底一棵小草破土而出,风过竹林飒飒而响。而后,他转过身来,眼中满是自然的光彩。

    “居士之所见,属于自利的小乘一派。出家人并非属于消极一派,试看菩萨四宏愿便知。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一切新学菩萨,息息以此自励,念念利济众生。”弘一法师不紧不慢地作答。

    在太平寺静心修行期间,弘一法师与尤惜阴居士合作撰写了《印造佛像之功德》。这篇文章,由弘一法师详细提示纲要,由尤惜阴居士具体演绎撰就。翌年,此稿便附刊于商务印书馆印行的《印光法师文钞》第四卷,是弘一法师最早面世的一部重要佛学著作。

    天空明净如洗,心中杂念戒除,眼中一景一物,皆是上苍的恩惠。

    路渐渐从脚下延展到心中。

    路过灵隐寺,走过莲花寺,一路路走走停停,在落雪将来时,弘一法师又回到永嘉庆福寺。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弘一法师走进格局未曾改变的关房,又要开始一段新的掩关历程。寂山长老受托,仍是将亲友寄来的书信,在背面写上“该人业已他往”字样,而后原封退回。

    空谷幽涧,佳蕙生焉。晨晓清气入鼻,黄昏梵音响起,弘一法师心中是淡淡的欢喜,仿佛已入永生之境,不知今夕何夕。

    修行即是修心,虔诚谦卑是通往清净之界的佳境。弘一法师在执笔抄写经书时,忽然萌生了刺血写经的念头。在前人中,弘一法师尊崇净土宗第九代祖蕅益大师;于当世人中,弘一法师尊崇普陀法雨寺常修的印光法师。是以每有困惑,弘一法师皆要致信印光法师,以求指点。

    弘一法师郑重铺纸研墨,将刺血写经的心愿写进信中,托人交给印光大师。

    朝曦入檐,沉寒在袖。雪落窗台,小径留下几行脚印。弘一法师闭目念佛,静心等待印光法师的开示。

    几日之后,寂山长老将印光法师的信函交到弘一法师手中。净手、焚香、礼拜,而后弘一法师庄严地展开信笺:

    “座下勇猛精进,为人所难能。又欲刺血写经,可谓重法轻身,必得大遂所愿矣。虽然,光愿座下先专志修念佛三昧,待其有得,然后行此法事。倘最初即行此行,或空血污神弱,难为进趋耳。”印光法师的信中,是肯定,更是劝谏。

    路要一步步走,冬天过后才是春,万物皆有秩序,不可违背,只得遵循。印光法师的点拨,终使弘一法师急切的修行心情,渐渐平息下来。

    黄昏之时,紫霞映天,流云向晚,群鸟振翅而飞,三三两两归巢,在空中舞出轻盈的姿态。

    弘一法师落笔,苦心经营和反复修改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终于定稿。夕阳的余晖,淡淡地流注在窗棂上,洒进去一缕橘色的光芒。天地澄澈,风烟俱净,一切都清明至极,弘一法师心中欣喜莫名。走出房门,夕阳渐入山中,寺前流水泠泠作响,清风吹入心怀。

    走在林中蜿蜒的小径上,弘一法师的脚步甚为轻盈。佛家有“三无漏学”:戒、定、慧。由戒生定,由定生慧,而以戒为首。想到此,弘一法师又折回房中,研墨执笔,预立遗嘱:“本衲身后,无庸建塔及其他功德,只乞募资重印此书,以广流传,于愿已足。”著述不为留笔迹于世,只为广利众生。

    早些年,弘一法师便致信印光法师,期盼能入印光法师弟子之列,而印光法师或是婉拒,或是默不回信。世间之事皆要讲求缘分,因缘未到,强求亦无果。

    又是一年岁末,临近除夕时,弘一法师第三次致信印光法师。海浪拍岸,岸以声回应;花开空谷,空谷散出芬芳,命运自有安排,一切都走在与你相逢的路上,弘一法师终名列印光法师弟子之列。

    春暖花开,弘一法师自知生命又进入另一重境界。

    暮春的浙江,清早之时,清风盈袖,还是感觉有些寒意。

    弘一法师手持锡杖,背着少许衣物,登上普陀山,进入法雨寺。行踪不定,心有归属。弘一法师辗转多年,渐渐明白,僧途即是道场,佛法即在心间。

    普陀山隶属舟山群岛,山上有白华、银屏、象王诸峰,连绵起伏,绿涛如潮。岛屿周围金沙绵延,白浪环绕,渔帆点点。法雨寺即坐落山上,以山林掩映。置身寺中,不闻嘈杂之声,但闻梵音与涛声相合。

    弘一法师将单薄行李放下,未等休息片刻,便来至印光法师关房叩拜。

    门敞开着,印光大师正用一把破帚扫地,风烛残年之际,他仍事事躬亲,身边不用任何侍者。关房陈设简单至极,一张旧床,一张木桌,桌上放置几部经书,及笔墨素纸。弘一法师正要伏地叩拜,印光法师挥挥手,示意他不必拘礼。弘一法师仍是双手合十,向恩师深深鞠躬,以表谢意。礼毕,弘一法师欲拿过恩师手中的笤帚,印光法师委婉拒绝。

    扫完地后,印光法师将笤帚放置墙角,拿起一块破旧抹布将桌子擦拭干净。挪动经书与砚台时,动作缓慢而郑重,而后又一一放回原地。弘一法师站立一旁,默然不语,只是静静看着恩师的一举一动,并将其记在心里。

    继而,印光法师又将油灯的玻璃罩抹净,动作利索,毫无拖泥带水之感。稍后,他拿出一件补着诸多大大小小补丁的单衣,放在盆中清洗。盆内之水,从无溅出一滴。

    有僧人从门外走过,印光法师从不抬头看一眼。他始终专注当下之事,像是空谷幽兰,纷纷开且落;又像是深潭之水,不起一丝波澜。雨湿窗台,印光法师并不将晾在外面的衣服拿进来。顺其自然,他说。

    夕阳隐入山后,天色渐浓如墨,弘一法师走出印光法师的关房。

    小径曲折回环,两侧草木茂盛。印光法师并没有和他多说什么,而他心中好似升起一轮明月,银辉遍洒,通透异常。

    晨晓,鸟鸣盈耳,弘一法师跟随印光法师用斋。

    一大碗粥,无菜。“初至普陀时,晨食有咸菜,因北方人吃不惯,便改为仅食白粥,如今已三十余年。”印光法师自云。

    食毕,他将碗中剩余米粒舔舐干净,后以开水注入碗中,稍稍晃两下,以之漱口,旋即咽下。弘一法师看后,并不言语,只是默默照做,心中饱满而丰盈。

    午斋用食程序与早斋无异,印光法师见一僧人碗中还剩些许米粒便起身离开,当即缓缓而言:“汝有多么大的福气?竟如此糟蹋!”

    心有曙光,路途自现;专注当下,心无旁骛;以身示法,胜过闲谈。

    弘一法师心中笼罩的烟云,渐渐散开。

    朝来暮往,短短七日,世界与心境都不同以往。

    弘一法师站在山下,抬头仰望。寺院掩映林间,露出飞起的一檐。烟雾弥漫缭绕,浮云静静游走,悠长的钟声在心间响起。弘一法师回过头,缓缓离去,仿佛每一步都是一场轮回。

    海边涛声回荡,行人熙熙攘攘,弘一法师默不作声,登船而往。他原本想去南京,再前往九华山,参观地藏王菩萨圣地。船到宁波之后,他便听闻浙江战事正吃紧,水陆几乎不通,只得在宁波下船,暂时于七塔寺云水堂挂单。

    云水堂内并不大,上下两层的床铺挤满了云游僧侣。弘一法师见下层最里面的床铺还空着,便默默走过去,将行李放在上面。天气有些闷热,即便有风刮进来,拂过脸颊时,也早已失了清爽。弘一法师并不在意,只是从破旧的行李中拿出一本经书,默默念诵。

    夏丏尊恰在宁波第四中学兼课,得知弘一法师暂住云水堂后,便前来看望。

    “这里太过嘈杂,还是去白马湖住吧。”夏丏尊看不得弘一法师受委屈,语气极为坚决。弘一法师并不觉得在此处有任何不适,却不愿拂了好友的心意,只好随夏丏尊来至白马湖。

    房间收拾好后,夏丏尊看着弘一法师将行李中的衣物拿出来,破旧的席子内包裹着一件单薄的被褥,两件穿旧的僧衣。他有条不紊地将席子铺在床上,再将衣服卷起来当作枕头。夏丏尊看了,眼中似有泪意,心中极为不忍。

    好友知晓弘一法师始终严守过午不食的戒律,便在午时前将一碗米饭,两碗素菜送到弘一法师面前。一碗是青菜,一碗是萝卜,不带油星,弘一法师却吃得极为满足。尊重四时节气,对万物报以敬畏之心,这已是弘一法师最自然的状态。

    第三日,夏丏尊仍将饭菜送至弘一法师住处,仍是一碗米饭两碗素菜。弘一法师并不动筷子,向夏丏尊直言出家人不该吃这么丰盛的饭菜,于是只将米饭与其中一碗菜吃干净,剩下的则坚持退回去。

    “乞食是出家人的本分,以后不必再送饭,可以自己去吃。”弘一法师声音不大,却说得坚定。夏丏尊心有不忍,说那就逢下雨天时再送。

    “我有木屐哩。”弘一法师边用一条已经变黑的毛巾擦脸,一边说,言谈中皆是满足。

    生活的真味是什么,是美味佳肴,还是欢愉欣悦?艺术的真谛寄存在哪里,是在风雅的诗画中,还是日常的言行举止间?

    日后回想起这次短暂的相聚,夏丏尊仍心有戚戚:“人家说他在受苦,我却要说他是享乐。我当见他吃萝卜白菜时那种愉悦安宁的光景,我想:萝卜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实尝得的了。对于一切事物,不为因袭的成见所束缚,都还他一个本来面目,如实观照领略,这才是真解脱,真享乐。”

    起程不择时,弘一法师背着简单的行囊越走越远,夏丏尊因不舍而轻声唤他,他始终未回头,只留给对方一个清癯的背影。

    民国十五年(1926年),旧历十月,秋风寒,枫叶落。

    弘一法师云游之后,再回永嘉庆福寺。寺前水声激越,寺后群鸟归山。弘一法师走进关房,屋内因许久不扫,浅浅地落了一层灰。他轻轻擦拭,尘埃泛起,迷了他的眼睛。

    刚刚尚且晴朗的天,不消片刻便漫上一层乌云。恰在此时,寂山长老叩响弘一法师的门扉,表情凝重地交给他一封家书。平日里,但凡有天津的书信寄来,寂山长老总是按照弘一法师的嘱托退回去,因而弘一法师看到他手中的书信时,已然感知这封信的不同寻常。

    寂山长老将信送到之后便转身离开,外面已经开始落雨,雨滴在青石小径上溅起朵朵水花。弘一法师拆开信,白纸黑字写的是妻子俞氏久病不治,已于前几日谢世的消息。

    伴着几声轻雷,雨越下越大。弘一法师放下信笺,望向窗外,寺院中已是烟雨朦胧。恍惚间,他好似回到那一年的洞房花烛夜。那时他还是李叔同,穿着绸缎红袍,胸前戴着红花,有些颤抖地掀开眼前女子的盖头。

    “你多大?”彼时的李叔同有些失望,因新娘不是他钟爱的姑娘。

    “属虎,比相公虚长两岁。”俞氏眼波流转,低眉含笑。

    时光流转,俞氏终究在静默中离开这个世界,而他已是遁入空门,潜心修行的弘一法师。世间最是离别让人黯然销魂,弘一法师当年毅然出家,不正是为了将这些爱恨情仇,纷扰喧嚣全都放下吗?数十载,他以青灯为伴,于佛经中云游,不问世事,可今日他再次自问,灵魂是否已经超脱?内心是否已经顿悟?屋内岑寂无声,窗外唯有雨敲打窗台。

    一阵寒风吹进关房,险些将放置于木桌上的信笺吹走。弘一法师急忙抬起左手,将飘在半空中的纸页攥在手中。那一刻,他泄露了自己的慌张,不禁暗自懊恼起来。

    风雨不定,心亦摇曳,弘一法师只好将书信压在砚台之下,而后跪拜在佛像面前,开始诵经。每诵五句,便稍作停顿,并摘一颗佛珠。许久之后,雨声渐小,天空愈明,弘一法师的心也静下来。于是,他执笔给寂山长老写信,告知他自己要回天津一趟,但由于外面战事正紧,变乱未宁,只得将归期延后。稍后,他又穿过干净的青石小路,行至吴壁华居士的关房,请他授了几种神咒,并在关中设灵,为俞氏念了几天《地藏菩萨本愿经》。

    晨昏暮晓次第转换,他始终没有动身去天津。寺外纷乱的战事,不过是托词罢了。是不敢面对,还是不愿再惹尘埃,夜深阑珊之际,弘一法师也曾问过自己,但烛火明灭,始终无果。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路途太过漫长,自身与彼岸的距离,好似一直不曾拉近。

    几度春去秋来,几度花开花落,岁月在尘世转了数次轮回。杨柳抽芽时,弘一法师又给庆福寺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

    在杭州,弘一法师暂时挂单于招贤寺。

    江湾过街楼里,有一座颇有古意的小楼。墙壁四周种着不知名的花草,一到春日,就恣意疯长起来。清晨的阳光并不强烈,穿过带纱的窗棂铺到屋内的桌子上。丰子恺与刚从日本归国的友人王涵秋正坐在座椅上,翻阅弘一法师出家前的旧照片。微风吹拂,墙外花草的清香慢慢渗进屋内,前尘旧梦就这样流泻开来。

    “铛、铛、铛……”叩门声响了三下,丰子恺放下手中的照片起身开门。

    门打开后,丰子恺不禁有瞬间的失神。照片上那个风流倜傥之人,已经走出来,附着在眼前这个披着袈裟,穿着草鞋之人身上。

    拿起泛黄的老照片,弘一法师心境清淡,笑容虚空而超然。这一张是在天仙园看戏时拍的,这一张是《茶花女》剧照,这一张是东京美术学校毕业照,弘一法师缓缓地向丰子恺与王涵秋说着前尘旧事,仿佛这些故事都与己无关。空中云卷云舒,能做到淡然面对一切,不苛求、不奢望、不刻意的人,又有几何?即便是心归佛法的弘一法师,也难做到。当他在散乱的照片中,窥见自己站在城南草堂的留影时,那淡然的笑容稍稍僵持。

    虽然天涯人已经各自散在天涯,那座城南草堂应该还守候在原地吧。

    第二日,丰子恺与王涵秋陪着弘一法师去了城南草堂。岸边的杨柳随风摇曳,而青龙桥已不再,房子旁侧的小浜,也只存在记忆中。弘一法师走在二十年前那条日常惯走的小路上,内心有风吹起。

    人不在了,景也换了,发生过的是什么呢?记忆中的色彩与声音是否可信呢?修行未完,心中并无答案。

    弘一法师正准备走时,屋内走出一人,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去坐坐。

    “贫僧听闻这房子原先的主人乃是许幻园,上人可否知道他的去向?”弘一法师怀抱一线希望,语气中满是期待。

    那人指着不远处一间低矮的砖房:“就在前面不远处,许居士门前摆着一张代写书信的小桌。”

    穿过桥洞,走过一条新铺的马路,弘一法师来至那所小平房。已近正午,阳光越来越盛,黄浦江上帆樯来往,水波不息。弘一法师深深呼吸两下,抬起手叩响那扇破旧的木门。

    木门“吱呀”一声,响了,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风流雅事不复,倜傥之人已老,老友相聚,两两相顾无言。

    “人生如梦耳,哀乐到心头。洒剩两行泪,吟成一夕秋。慈云渺天末,明月下南楼。寿世无长物,丹青片预留。”李叔同当年的题词,一语成谶。岁月无情,如今辗转已是二十年过去,而昔日的两位风流才子,一位已经被风霜浸染,徐徐老矣;一位早已遁入空门,西游数载。可叹!人生不过一场荒唐的大梦,纵然此刻相见得以再续前缘,也终究是泪洒尘泥,无影无痕。

    离别之后,云高天远,后会无期。

    夕阳西下,暗淡的余晖映照着弘一法师前行的路途。脑海中隐约想起唐代诗人李益的两句诗:“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耳边,风声鹤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