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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女皇是怎样炼成的——武则天篡唐始末

    ——武则天篡唐始末

    一 废黜中宗:一场不流血的政变

    唐永淳二年(公元6年)十一月初三。东都洛阳。

    “天色为何这么暗?是又下雪了么?”高宗李治一边使劲揉着太阳穴,一边问跪在地上的御医秦鸣鹤。

    看着从窗棂洒落下来的一地阳光,秦鸣鹤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皇帝的头疼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据秦鸣鹤判断,是脑部的气血郁结所致。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脑疾竟然恶化得如此之快。

    很显然,皇帝的眼部已经受到内瘀血的压迫,随时可能失明。

    秦鸣鹤没有回答关于天气的问题,而是向皇帝大致提出了自己的诊断,然后说:“依臣之见,应该立刻施行头部针灸,释放‘百会’与‘脑户’二穴的郁血,即可痊愈。”

    “这个人应当拉出去斩了!”珠帘后面突然传出一阵刺耳的咆哮,“竟敢在天子头上刺血?!”

    “臣罪该万死!” 秦鸣鹤吓得把头放在地上猛磕。

    声音的主人拨开珠帘走了出来。

    她是天后武则天。

    一帘的珠玉在她身后簌簌颤抖。

    李治循着声音望了过去,咧嘴笑了一下,说:“不妨试试看,未必就不好。”

    武则天闻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她知道,她现在就算笑得再假皇帝也看不见。而且她希望,他永远都看不见。

    躲在珠帘后遥控天下的日子,她早已厌倦了。她迫切希望,眼前这个老病无能的皇帝早一天下去跟他的父亲太宗团聚,好让她武则天堂堂正正地坐这个天下。

    已经四十六年了!

    她把自己的豆蔻年华,把自己的青春岁月,把自己的美丽、尊严、智慧和心血全都给了李唐王朝,难道到头来,她就不能替自己打算一回?

    她永远忘不了十四岁那一年,当她幼小的身躯和心灵被禁锢在掖庭宫中,终日被那些年长的宫女呼来喝去的时候,她是如何地渴望自由与权力。也是在那一年,当太宗把她抱到床上,用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量撕裂她的下体,把她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彻底变成一个女人的时候,她是如何渴望有朝一日能拥有驾驭男人的力量。

    她也忘不了二十五岁那一年,当她被送进感业寺削发为尼,与青灯古佛、木鱼钟磬终年相伴的时候,她的内心是如何的凄凉与绝望。第二年,当二十三岁的皇帝李治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被从天而降的幸福撞击得泪流满面。那是重见天日的泪水,是幸福而颤栗的泪水,是早已枯竭的梦想之河刹那间奔涌如初的泪水。

    她再一次回到了长安。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欲望像一群不死鸟重新张开了翅膀,从此在帝国的天空上不屈地翱翔……

    为了博得李治的欢心和宠爱,武则天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受尽后宫那些女人们的种种羞辱,终于有一天,武则天成了武昭仪。

    永徽六年(公元655年),武昭仪开始显示出她过人的政治手腕。曾经深受高宗宠爱的王皇后和萧淑妃相继被废。武则天命人砍断她们的手足,把她们置于酒瓮中。

    她说:“令二妪骨醉!”

    同年十一月,武昭仪成了武皇后。自此,高宗的三千宠爱集于武后一身。

    显庆元年(公元656年),皇太子李忠被废,武后长子李弘继立。

    显庆三年(公元658年),原尚书右仆射褚遂良被贬死爱州(今越南清化市)。

    显庆四年(公元659年),太尉长孙无忌贬至黔州(今四川彭水县),被逼自缢;同年,原侍中韩瑗被贬死振州(今海南三亚市西崖城镇)。

    铲除这群帝国元老后,朝政大权集于武后之手。

    麟德元年(公元664年),高宗李治再也无法忍受武后的专权跋扈,命宰相上官仪草拟诏书,欲废武后。武则天立刻出现在李治面前。李治瑟缩着说:“我初无此心,皆上官仪教我。”上官仪曾是废太子忠的东宫旧属。于是武则天新帐老帐一起算,捕杀上官仪、赐死废太子,同时株连流贬者甚众。从此以后,李治上朝,便由武后垂帘听政。

    大唐帝国握在了武则天的掌中。“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

    咸亨五年(公元674年),皇帝称“天皇”,武后称“天后”,改元上元,大赦天下。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太子弘暴亡。时人皆认为是武后毒酒所害。同年,立李贤为太子。

    调露二年(公元680年),废太子贤为庶人,幽禁于长安。立李哲为太子。

    阳光透过花窗洒在武后脸上,把她的面目照得一片斑驳。

    “朕好像看得见了!朕好像看得见了……”李治惊喜的呼喊打断了武则天的回忆。

    武后看见皇帝像个小孩一样手舞足蹈,秦鸣鹤低头束手站在一边。

    没想到这老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武后在心里诅咒着秦鸣鹤,脸上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把手放在前额上,仰望苍天,高声说:“这是上天赐下的洪福啊!”随即命人赏赐秦鸣鹤彩帛一百匹。

    然而,高宗李治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短暂的复明只不过是回光返照。

    永淳二年(公元6年)十二月初四,李治病势垂危,宣布改元弘道,大赦天下。本来要登上则天门楼宣布大赦令,可是剧烈的气喘已经令他无法出行,只好召集百姓代表,在宫殿前宣布。当天晚上,李治崩于东都洛阳的贞观殿。遗诏由裴炎辅政,命太子李哲在灵柩前即皇帝位。帝国的军政大事有不能裁定的,一并听取天后指示。

    十二月初七,裴炎上奏:因太子尚未即位,没有资格颁发诏书,遇有紧急情况,应以天后名义,下令由中书省和门下省施行。

    十一日,太子李哲登基,是为中宗;尊天后为皇太后,一切政事皆取决于太后。稍后,任命刘仁轨为左仆射,裴炎为中书令,刘景先为侍中。

    第二年正月初一,朝廷改元嗣圣,大赦天下。中宗李哲立太子妃韦氏为皇后,并把国丈韦玄贞从九品的普州参军一下子提拔为从三品的豫州刺史。

    对于朝野上下,这显然是一个很刺眼的举动。

    刚当上二十天皇帝的李哲,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了?

    李哲可管不了这么多。

    他觉得自己已经憋得太久了。从大哥李弘死后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眼巴巴地盼了,到二哥李贤被废的时候,他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终于轮到他这个老三当太子了,他觉得老天爷真长眼啊!而今总算当了天子,他能不好好过一把瘾吗?!

    正月初十,李哲又准备升任老丈人为正三品的侍中,同时打算把一顶五品的乌纱赏给他乳母的儿子。

    自己好不容易修成了正果,难道鸡啊狗啊的就不能跟着升天?

    可中书令裴炎却说:“不能!”而且还说了不止一遍。这可把皇帝李哲惹火了。他发出了天子的雷霆之怒,大声对裴炎说:“我就算把整个天下送给韦玄贞又怎么样?不就是一个小小的侍中吗?”

    天子说了气话。

    可问题是,天子就不该说气话。更何况,身为武后的儿子就更不该随便说气话。

    裴炎找到了太后,问她怎么办。

    武后看着裴炎,心里说这太好办了。俺这四个儿子本来就是让他们轮流走过场的,现在李哲既然演技拙劣又急着谢幕,那就让他下台喽!老四也抓紧时间上去秀一把,老娘我可是等不及了!

    二月初六,武后在乾元殿召集百官,命裴炎等人勒兵入宫,当廷宣布把中宗废为庐陵王。

    李哲一下子懵了。朕不是刚上场吗?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几个宦官把目瞪口呆的李哲强行架下丹墀。走到殿门口时,李哲终于回过神来,扭着脖子大声质问他老娘:“我犯了什么罪?”

    武后冷冷地说:“你要把天下送给韦玄贞,还敢说没罪?!”

    本来可以让你多玩一阵子的,可你瞧你那副德行,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整个一个暴发户!不,整个就一个败家子!还没轮到老娘我过过瘾呢,你小子就想把天下送人了?

    中宗李哲只做了不到一个月的皇帝就下台了。第二天,武后第四子豫王李旦就被匆匆推上了皇位,是为睿宗。然而,一切政务皆由太后处置。睿宗被安置在别殿里,不得参预政事。

    中宗被废三天之后,武后便命左金吾将军丘神勣前往废太子李贤所住的巴州(今四川巴中市)。临行前,武后是这么叮嘱的:“仔细检查李贤的住宅,注意防备外来的危险。”

    三月初五,丘神勣抵达巴州,把李贤单独囚禁在一个房间里,然后逼令他自杀。

    三月十六,武后追封李贤为雍王,随后把李贤的死归罪于丘神勣,将他贬为叠州(今甘肃迭部县)刺史。可没过多久,便又把他召回洛阳,官复原职。丘神勣就像是去度假,假期结束继续当他的左金吾将军。

    都说虎毒不食子,可武则天却一个接一个地干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因为武则天不是虎,她是一个铁腕统治者。

    她这么做也不叫残忍,叫钢铁意志。

    二 李敬业兵变

    武后还没有篡位称帝,可她的淫威久已笼罩整个大唐天下,她的侄儿武承嗣、武三思等人皆身居要职,擅权用事,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光宅元年(公元684年)九月,以李敬业为首的一批屡遭贬谪的大臣齐集扬州,拉起了讨伐武后、拥护李哲复位的大旗。李敬业自称匡复府上将兼扬州大都督,任命唐之奇、杜求仁为左右长史,李宗臣、薛仲璋为左右司马,魏思温为军师,骆宾王为记室,短短的十天之间便集结了十几万军队。

    大军未发,骆宾王的一纸檄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就已传遍四方。

    骆宾王是享誉后世的文章圣手,与卢照邻、王勃、杨炯并称“初唐四杰”。他的这道檄文气势磅礴,汪洋恣肆,文采绚烂,辞锋犀利,与王勃的《滕王阁序》并誉为“唐赋双璧”,堪称千古绝唱。此文后来被收进《古文观止》,改名《讨武曌檄》。

    武后拿到这篇檄文,很认真地把它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尽管落魄文人骆宾王在檄文中把她骂得狗血喷头、体无完肤,可武后还是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才华。尤其是当她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时,不禁悚然动容,急问左右:“这是谁写的?”左右答以骆宾王,武后长叹:“这是宰相之过啊!如此人才,竟然让他流落民间!”

    李敬业既然打出了讨伐武氏、匡扶李唐的旗号,身为外戚的武承嗣和武三思自然就坐立不安了。为了防止李唐宗室与李敬业里应外合、共讨诸武,武承嗣和武三思屡屡上表,怂恿武后找个借口处置目前资格最老的两个宗室亲王:韩王李元嘉(高祖第十一子)和鲁王李灵夔(高祖第十九子)。武后拿着二武的奏章试探宰相们的口风,想看看他们的屁股究竟坐在哪一边。中书侍郎刘祎之和黄门侍郎韦思谦都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唯独裴炎据理力争、坚决反对。

    武后静静地看着裴炎那张因激愤而涨红的面孔,眼中隐隐掠过一道杀机。

    此刻,武后足足有三条理由可以将裴炎治罪:

    一,叛军首领之一、李敬业麾下的右司马薛仲璋是裴炎的亲外甥。对于这层关系,朝野上下一直议论纷纷,有人甚至认为薛仲璋正是裴炎派过去的。换言之,人们有理由怀疑裴炎就是这场叛乱的幕后主使。

    二,自从扬州叛乱爆发以来,裴炎身为朝廷的首席宰相,却只字不提讨伐大计,成天悠哉游哉,像个无事人一样,人们当然也有理由打上一个问号:你裴炎究竟是何居心?

    三,洛阳坊间近日风传一首神秘的歌谣:“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显而易见,歌中所唱正是裴炎,而且暗指他将登上帝王宝座。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你裴炎若无谋反迹象,何以会有如此耸人听闻的谣谶在坊间风传?

    凭此三条,就足以让裴炎死无葬身之地!

    尽管武后心中杀机已炽,可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她不再言及李唐宗室之事,而是话题一转,询问裴炎有何良策讨伐叛乱。

    裴炎似乎对武后眼中的杀机浑然不觉,又似乎已经抱定必死之心。只见他猛然趋前几步,一下子跪伏在地,用一种凄怆而决绝的语调高声奏答:“皇帝(李旦)年长,不亲政事,故竖子得以为辞。若太后返政,则(叛乱)不讨自平矣!”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在一瞬间全都变了脸色——惶恐不安者有之,惊怖错愕者有之,瞠目结舌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

    原本气定神闲的武后也终于按捺不住了。人们看见她腾地从御榻上跳起,整张脸因暴怒而变得异常狰狞,看上去就像一头毛发倒竖的母兽,仿佛随时会把匍匐在地的裴炎一口吞噬。

    这一刻,整座紫宸殿的空气似乎也已凝固,人人呼吸沉重,气氛僵硬如铁。

    就在此时,寂静的大殿上突然响起监察御史崔詧的声音。他挺身出列,大声说:“裴炎是托孤重臣,手握朝廷大权,若无异图,何故请太后归政?”

    崔詧这句话就像一把尖锐的匕首,一下子刺中了裴炎的软肋。

    众所周知,睿宗李旦是一个性情内向、不喜政治的人,一旦太后还政、睿宗亲政,那么作为顾命大臣兼首席宰相的裴炎,无疑将成为满朝文武中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所以人们完全有理由怀疑——裴炎之所以利用此次叛乱要挟武后还政,目的就是想在日后架空天子、独掌大权,成为像长孙无忌那种一手遮天的权臣。

    崔詧话音刚落,武后便迫不及待地发出了逮捕裴炎的命令。

    几名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立刻朝裴炎扑了过去。

    一代权相就此锒铛入狱。

    当东都朝廷正因裴炎一案闹得不可开交时,武后一边与宰相们进行着激烈的政治博弈,一边也迅速完成了平叛的军事部署。这一年十月六日,她任命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为扬州道大总管,以将军李知十、马敬臣为副总管,率领三十万大军开赴战场。

    武后之所以选择李孝逸为主帅,并不是因为这个人很会打仗,而是因为他的身份——宗室亲王。你李敬业不是叫嚣着要匡扶李唐吗?那我就派一个李唐亲王来灭你,让天下人知道李唐宗室始终是和我站在一边的,把你那冠冕堂皇的政治遮羞布一举戳穿、再撕个粉碎,让你在兵败身死之前,先在天下人面前裸奔一回!

    就在李孝逸开拔的一个月后,武后再度任命了一个江南道大总管,亦即第二梯队的主帅。这是在做两手准备,万一李孝逸战败,第二梯队可以迅速出击。而这个第二梯队的主帅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威震一方的抗蕃名将、时任左鹰扬大将军的黑齿常之。

    如果说任用李孝逸是武后打的一张政治牌,那么任命黑齿常之则是一张百分之百的军事牌。李敬业虽说是将门之后,可他本人的军事能力和作战经验,跟黑齿常之绝对不是一个级别的,因此就算李孝逸战败,武后也还有黑齿常之这张王牌,足以摆平李敬业。

    相对于武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智慧和谋略,李敬业的表现就差得太远了。

    李敬业一起兵,就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挥师北上直指洛阳,夺取东都号令天下;二是南渡长江攻占金陵,经营江东以求自固。

    军师魏思温力主北上,他认为,既然义师打的是勤王旗号,自然要进军东都,才可获得四方响应。而裴炎的外甥薛仲璋则力主南下,因为金陵乃历朝古都,有帝王气,且有长江天险可以依恃,所以他认为,应先取常州、润州(今江苏镇江市),奠定霸业之基,而后再北图中原。这才是进可攻、退可守的良策。

    面对金陵王气、定霸之基的诱惑,李敬业怦然心动,旋即采纳薛仲璋之策,决定渡江南下。这是李敬业一生中最重大的、也是最失败的一次抉择。

    魏思温极力反对,说这是大事未举就先躲到巢穴里,会让天下志士灰心丧气。可李敬业充耳不闻,命左长史唐之奇留守扬州,然后亲率大军南渡长江,攻打润州。魏思温无奈地对右长史杜求仁说:“兵势合则强、分则弱,敬业不并力渡淮,收山东(崤山以东)之众以取洛阳,败在眼中矣!”

    后来的事实证明,魏思温的担忧是对的。李敬业起兵,最大的本钱既不是他将门之后的招牌,也不是那个假冒的章怀太子李贤,更不是他仓猝集结的十万乌合之众,而是“志在勤王、匡扶李唐”的政治口号。因为天下人对武后擅权专制的不满由来已久,如果充分利用这一点,必可收揽人心,号令天下。只可惜李敬业不过是一个胸无大志、鼠目寸光的武夫,他拒绝北上、掉头南下的行为,一下子就暴露了割地称王的野心和意图,也彻底暴露了他假勤王、真叛逆的嘴脸,所以天下人必然会对他极度失望,因而也就注定了他的败亡。

    光宅元年年十月中旬,李敬业攻陷润州,生擒他的叔父、润州刺史李思文。李敬业对他说:“叔父是武氏的狐朋狗党,应该改姓‘武’!”

    就在李敬业给他叔父改姓的五天之后,他自己的姓也被朝廷改了。武后剥夺了他的世袭爵位和皇姓,恢复徐姓;同时刨开了他祖父李勣的坟墓,并且剖棺暴尸。可怜李勣一世英名,死后却被他的孙子玷污和连累,连灵魂都要在九泉之下背负耻辱、不得安宁!

    十月下旬,李孝逸大军逼近润州,徐敬业兵分三路迎战:自己亲率一路进驻高邮,派胞弟徐敬猷进至淮阴,再派将领韦超、尉迟昭进驻都梁山(今江苏盱眙县南)。

    李孝逸进抵淮河北岸后,前锋雷仁智与徐敬业遭遇,首战失利,李孝逸胆怯,于是逗留不进。关键时刻,武后特意安排的监军魏元忠开始发挥作用了。他马上去找李孝逸谈心,话头话尾一直在暗示李孝逸:徐敬业打的是匡扶唐室的旗号,而您又是宗室亲王,若您一直畏缩不前,难免让人怀疑与徐敬业暗中勾结,万一太后怪罪下来,您一定罪责难逃!

    李孝逸吓得冷汗直冒,只好下令军队出击。

    朝廷军的战斗力本来就在叛军之上,一旦主帅下定进攻的决心,自然是势如破竹、所向无敌。十月下旬,副总管马敬臣在都梁山击败并斩杀了尉迟昭。十一月初,李孝逸大军又先后击败叛军将领韦超和徐敬猷。至此,徐敬业的左膀右臂被全部砍断。朝廷军乘胜而进,于十一月中旬在下阿溪与徐敬业主力展开了决战。

    下阿溪一战,朝廷军一开始频频受挫:先是前锋苏孝祥率五千人趁夜抢渡溪流,遭遇叛军顽强阻击,苏孝祥战死,官兵多半落水溺毙;继而李孝逸主力又多次发动进攻,均被叛军一一击退。生性怯懦的李孝逸再次萌生退意,被魏元忠阻止。魏元忠仔细观察了战场上的风向之后,力劝李孝逸采用火攻之策。

    李孝逸本人虽然怯懦无能,但却善于听取正确意见。冬天里漫山遍野的枯草成全了官军的火攻战术,只见数千艘燃烧着熊熊烈焰的草船顺着呼啸的北风迅速扑向驻守南岸的叛军。火船撞上南岸之后,漫天大火开始在叛军营帐疯狂蔓延,顷刻间吞噬了徐敬业麾下的七千部众,也一举烧毁了徐敬业的所有梦想。

    徐敬业在惨遭重创之后落荒而逃,跟随他逃亡的只有徐敬猷、骆宾王以及少数残部。大多数部众就算没被烧死,也都成了官军的刀下之鬼,或者沉入下阿溪喂鱼去了。徐敬业仓惶败退扬州之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又匆忙带上家眷逃奔润州。

    光宅元年十一月十八日,徐敬业一行逃至海陵(今江苏泰州市),准备从这里渡海流亡高丽。无奈老天爷总是和他作对,这一天又刮起猛烈的东北风,使他的船只根本无法张帆出海。徐敬业望着浊浪翻涌的海面,一种冰冷的绝望瞬间弥漫他的全身。那天夜里,一个叫王那相的部将趁徐敬业熟睡之际,偷偷潜入他的帐中,轻而易举地割下了他的首级,随后又砍杀了徐敬猷和骆宾王,带着三人的首级投降了官军。数日后,叛军余党唐之奇、魏思温等人也相继被捕,被官兵砍下首级传送神都。

    至此,徐敬业叛乱宣告平定。

    拥兵十万的徐敬业从起兵到被杀,历时仅两个多月。其败亡之速,其下场之不堪,让许多大唐臣民在日后追忆的时候仍然欷歔不已。

    三 大清洗:裴炎之死

    在徐敬业败亡之前,帝国的一个重要人物已经先他而死。

    这个人就是裴炎。

    裴炎下狱后,武后亲自点名,命左肃政大夫骞味道和侍御史鱼承晔负责审查,目标很明确,就是要不择手段坐实裴炎的谋反罪名。

    审讯过程中,裴炎语气强硬,毫不妥协。有人劝他适当让步,或者态度谦逊一点,以求避死免祸,可裴炎却摇头苦笑,说:“宰相一旦下狱,岂有活命的可能?”

    基本上可以说,此刻的裴炎已经无惧于死亡了。

    从裴炎确凿无疑地看见武后改朝换代的决心和野心后,他就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那就是——与武后公开决裂,然后坦然赴死!

    不管他过去和武后有过多少默契于心的政治交易,也不管裴炎心里还藏有多少个人的政治目的和利益诉求,总之在这个最后的时刻,在这个涉及君臣纲常、社稷安危的原则性问题上,裴炎还是清醒的。作为一个从小就进入弘文馆就学、熟读圣贤经典的儒家士大夫,裴炎的立场和态度很明确——与其充当武后颠覆李唐的帮凶,变成一个人神共愤的乱臣贼子,或者在这个老妇人的石榴裙下摇尾乞怜,蝇营狗苟地活过下半辈子,那还不如引颈就戮、痛快一死,起码也能保住一个李唐忠臣的名节,起码还有脸面到地下去见高宗。

    所以,裴炎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

    除了不愿成为武后篡唐的工具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也迫使裴炎主动选择死亡。那就是——他后悔当初帮了武后太多的忙!谁都不能否认,武后之所以能够顺利摆平几个儿子,获得临朝称制、母临天下的合法性,在很大程度上是要归功于(或者归咎于)裴炎的。因此,未来武后如果真的篡了李唐天下,无疑也有裴炎的一份功劳(或者一份罪孽)。一想到这一点,裴炎就会有一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懊悔和自责。

    职是之故,死亡对于此刻的裴炎来讲,与其说是一种惩罚和灾难,还不如说是一种救赎和解脱。

    正当李敬业兵变的烽火在扬州熊熊燃烧之时,神都洛阳的朝廷上也打响了一场没有烽烟的战争。面对悬而未决的裴炎谋反案,文武百官们迅速分成了两派,一派以主审官骞味道和中书舍人李景谌为首,坚称裴炎必反;另一派以侍中刘景先和中书侍郎胡元范为首,竭力为裴炎鸣冤叫屈。他们在朝堂上公然对武后说:“炎,社稷元臣,有功于国,悉心奉上,天下所知,臣敢明其不反!”

    扬州叛乱未平,当朝首席宰相又涉嫌谋反,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此时的武后当然不希望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所以她只能强捺心头的怒火,淡淡地说:“裴炎有种种谋反的迹象,只是诸卿不知道罢了。”

    可刘景先和胡元范根本不买武后的帐。他们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说:“如果裴炎谋反,那臣等也都是反贼了!”

    裴炎的落难,无疑让同僚刘景先和胡元范感到了唇亡齿寒的危险。他们意识到,裴炎的今天很可能就是他们的明天!所以此时此刻,他们必定要豁出身家性命力保裴炎。

    因为只有保住裴炎,才能保住他们自己的明天。

    武后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

    这一眼顿时让刘景先和胡元范不寒而栗。

    但武后最后还是以一种息事宁人的口吻说:“我知道裴炎谋反,也知道你们不反。”

    武后在最大程度上作出了让步,但同时也是在暗示并警告刘、胡二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最好是认清形势,和裴炎划清界限,没必要和他掺和在一起。

    然而,令武后深感意外的是——她的克制和忍让并没有获得宰相和大臣们的理解,她的暗示和警告更是被当成了耳旁风!在刘景先和胡元范的带头作用下,文武百官中的大多数居然都站到了裴炎一边,力保裴炎的奏章如同雪片一般纷纷飞到她的面前。

    武后愤怒了。

    虽然她不希望因为裴炎一案而掀翻整个朝堂,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容忍满朝文武伺机对她发难。

    她绝不容忍!

    因此,武后决定杀鸡儆猴,对东都朝堂来一场大清洗。

    随后,带头力保裴炎、公然与武后面折廷争的刘景先和胡元范率先下狱。文武百官一见势头不妙,赶紧夹起尾巴做人,从此再也无人敢替裴炎说话。

    光宅元年十月十八日,裴炎以谋反罪名被押赴洛阳城郊的都亭驿斩首,家产抄没,亲属全部流放岭南。出人意料的是,朝廷查抄裴炎的家产时,发现堂堂的首席宰相居然一贫如洗,家中储存的粮食还不到一石!时人闻之,无不感叹。

    临刑前,裴炎看着前来为他送行的兄弟们,满面凄惶地说:“各位兄弟当官都是靠自己奋斗,我没有尽丝毫力量。而今却受我牵连流放边地,实在令人悲伤!”

    若仅从史书记载的上述二例来看,裴炎居官,足以当得上“清廉”二字。

    行刑的这天浓云低垂,法场四周秋风呜咽,无数的落叶在空中飘飞乱舞、辗转无凭,一如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命运。

    面容枯槁的裴炎拖着枷锁脚镣,一步一步走向法场中央的行刑台。

    此刻他的心中异常宁静。因为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解脱。

    刀光闪过,一代权相人头落地。曾经的辉煌随风而逝,一世功过任人评说。

    裴炎被斩后,侍中刘景先被贬为普州(今四川安岳县)刺史,不久又贬吉州(今江西吉安市)员外长史;中书侍郎胡元范被流放到琼州(今海南定安县),随后死在贬所;另一个宰相郭待举也被罢相,贬为太子左庶子。

    在武后的清洗名单中,不仅有文臣,也有武将。

    首当其冲的,就是时任左武卫大将军的程务挺。

    自从裴行俭死后,程务挺就成了帝国军界最引人瞩目的一颗新星。短短几年来,在裴炎和武后的大力栽培和提拔下,程务挺迅速升迁,从一个普通将领成长为单于道安抚大使兼左武卫大将军。他手握重兵,在抗击东突厥的战争中功勋卓著,俨然已是帝国军界的擎天一柱。喝水不忘挖井人,程务挺对裴炎的知遇之恩一直深怀感激,所以一得知裴炎入狱,马上写了一道密奏呈给武后,为裴炎求情。

    这道密奏立刻引起了武后的高度警觉。

    裴炎和程务挺,一个掌朝廷之重权,一个执军界之牛耳,身份如此特殊的两个人物一旦搞到一起,对任何统治者都会构成极大的威胁,武后当然不能对此漠然置之。而且据有关方面奏报,徐敬业叛军中的两个核心人物——唐之奇和杜求仁,又与程务挺关系密切。综合这些因素,武后不禁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倘若手握重兵的程务挺突然倒戈,与朝中的裴炎一党内外串通,再与扬州的徐敬业南北呼应,那后果岂堪设想?!

    思虑及此,武后当即在心里给程务挺判了死刑。

    就在处决裴炎的不久之后,武后随即派遣左鹰扬将军裴绍业,带着她的敕令前往程务挺军中,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其斩于军中,并籍没其家。

    差不多与程务挺被杀同时,帝国的另一个重要将领也随之罹难。

    他就是一直深受武后嫉恨、时任夏州(今陕西靖边县)都督的王方翼。早在安西都护任内,王方翼就曾独力平定西突厥的叛乱,为西域边陲的安宁立下过汗马功劳。然而就因为他是王皇后的近亲,所以武后始终对他耿耿于怀,一直想找机会把他除掉。由于王方翼与程务挺私交甚笃,这一次武后终于有了借口,于是将他逮捕下狱,旋即又流放崖州(今海南琼山市)。王方翼无故而遭流放,终日抑郁寡欢,不久就死于贬所。

    程务挺和王方翼这两位功勋卓著、骁勇善战的名将,就这样相继死于国内的政治斗争,这对大唐帝国来说无疑是一个莫大的损失,但对突厥人而言却是一大福音。从此,东突厥军队更是无所忌惮,屡屡纵兵入寇,逐渐成为唐帝国北方的一大边患。

    武后在实施政治清洗的同时,也迅速拔擢了一批对她惟命是从的官员。其中,当廷指控裴炎心怀异图的监察御史崔詧,裴炎一案的主审官左肃政大夫骞味道,还有坚称裴炎必反的凤阁舍人李景谌,都先后拜相,一夜之间飞黄腾达。

    公元684年,武后就是以这样一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姿态,尽情挥舞着手中的刑赏大棒,把反对她的人从天堂瞬间打入地狱,又把拥戴她的人从平地径直捧上云端。就在这生杀予夺、翻云覆雨之间,满朝文武都在她的脚下匍匐,整个帝国都在她的手中颤栗……

    放眼天下,还有谁能与其争锋?!

    这一年岁末的一天,武后召集文武百官在紫宸殿上训话:“朕辅佐先帝逾三十年,忧劳天下。诸卿之爵位富贵,皆拜朕之所赐;天下安宁与百姓福祉,皆赖朕之所养。先帝弃群臣而去,以社稷托付于朕,朕不敢爱一身,惟知爱天下人。为何如今公然反叛者,皆出自公卿将相?诸卿负朕何其深也!”

    这一刻,帝国庙堂的衮衮诸公全都俯首帖耳、鸦雀无声,惟有武后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诸卿当中,有谁是顾命老臣,且桀骜不驯如裴炎者?有谁是将门贵种,旬日之间纠集十万亡命如徐敬业者?有谁是手握重兵,骁勇善战如程务挺者?此三人皆当世豪杰,不利于朕,朕能戮之!诸卿有自认才能超过此三人者,可以及早动手。如若不然,便应从此洗心革面,忠心事朕,不要再让天下人耻笑!”

    武后话音未落,满朝文武齐刷刷跪伏在地,异口同声地说:“惟太后所使。”

    就在武后这番赤裸裸的教训与恐吓中,这个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嗣圣/文明/光宅元年,终于落下了沉重的帷幕。

    与此同时,就在大唐帝国的衮衮诸公们面对那道薄薄的紫纱帐叩头如捣蒜的时候,一个女主天下、乾坤倒转的时代便已悄然来临了……

    四 面首的诞生

    新的一年,武后改元垂拱,取“垂衣拱手,无为而治”之义。很显然,过去的一年太惊心动魄了,武后高度绷紧的神经确实需要放松一下。更何况,在对女皇之位发起最后的冲刺之前,武后也需要养精蓄锐,储备足够的能量。

    在同龄的妇人当中,武后的身体素质绝对是一流的,否则她也无法在紧张而惊险的政治生涯中始终保持旺盛的精力。这一点,她和去世的高宗恰成鲜明的对照。整个中年时期,高宗都是在病痛的折磨下度过的,而武后则恰恰是从这个时期开始,一再爆发出令人惊诧的强大生命力。然而,拥有一副强健的体魄有时候也不完全是好事。

    比如武后就因此产生了某种烦恼。

    某种难以启齿的烦恼。

    具体而言,就是内分泌过于旺盛,女性荷尔蒙始终处于生机勃勃的状态,雌激素亢奋过剩,无从挥洒,因而对男女之欲也就有了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需求。

    而武后最大的痛苦和烦恼在于——高宗李治在整个后半生中天天与病魔厮斗,自然难以尽到丈夫的义务。一方面自己需求旺盛,另一方面合法丈夫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武后内心的郁闷可想而知。尽管这几十年里纷繁复杂的政治斗争转移了武后的大量精力,但这并不等于她的这种私密需求会自动从生命中消失。

    所以,当激烈的权力斗争告一段落的时候,当武后在帝国的庙堂上征服所有峨冠博带的男人之后,自然就会产生另一种冲动——在一些别样的场合征服一些别样的男人。

    比如在她那空旷寂寞的寝殿里,在她那鎏金镶玉的床笫之上,武后需要另一种男人让她享受另一种征服的快感。

    这种男人就叫面首。

    而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面首薛怀义,就在这时候走进了武后空旷寂寞的寝殿……

    在成为名闻天下的面首之前,薛怀义不叫薛怀义,而叫冯小宝。小宝最初的职业是在洛阳坊间打拳头卖膏药,可神都洛阳无尽繁华、红尘万丈,却与混迹市井的冯小宝了不相干,他只能在这通衢闹市的某个角落,支一个摊子,凭借强壮的身躯和粗大的嗓门,吸引三三两两的眼球,有一搭没一搭地卖他的狗皮膏药,挣几把铜钱聊以糊口。

    可又有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蝼蚁般卑贱的小混混,有朝一日竟会变成朝野上下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最先慧眼识“英雄”的女人是千金公主府上的一个侍女。某日从热闹的坊间经过,这个目光如炬的侍女一眼就瞥见了小宝那裸露在阳光下的黝黑强健的肌肉。这惊鸿一瞥不禁让这个侍女芳心荡漾,于是偷偷把小宝带进公主府邸,每日云雨,无尽欢畅。但是纸包不住火,终于有一天,年逾七旬的千金公主带着冲天的怒气一脚蹬开了侍女的房门。

    尽管眼前的一幕龌龊不堪,可千金公主的目光还是被小宝的身躯牢牢吸引了,以至满腔怒火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百爪挠心的强烈欲念。

    于是这场捉奸行动就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结局。千金公主毅然“没收”了侍女的玩伴,以示对她不守妇道、红杏出墙的惩罚。后来的日子,小宝因祸得福,从侍女的小小闺房转战到了公主的锦衾绣床上,并且雄风不减,越战越勇。公主如获至宝,本欲从此秘不示人、独自享用,可转念一想,太后威权日盛一日,却只能夜夜独守空房,不如将小宝慷慨转赠,以此博取太后欢心。

    于是,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无私精神,千金公主悄悄把冯小宝带进了太初宫,并直接领进了太后的寝殿。对于这份暗中渴望已久的特殊礼物,武后自然是欢喜笑纳了。

    至此,洛阳街头卖艺为生的冯小宝,摇身一变就成了太后的枕边新欢。当然,突如其来的巨大荣宠一开始还是把冯小宝撞击得头晕目眩、无所适从。不过他很快就适应了角色。毕竟前面的两度艳遇已经壮了他的胆子,锻炼了他的床上绝技,同时也告诉了他一个人间至理——男人“胯”下有黄金!

    尽管“胯”和“膝”一字之差,义理悬隔不啻天渊,但这并不妨碍小宝将其适当修正之后奉为至理名言。小宝从此格外爱护自己的脐下三寸,因为它将给他带来天底下所有男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切!

    自从生命中有了妙不可言的小宝,武后便如枯木逢春、老树开花,迟暮之年却绽放出了少妇般的光彩,脸色红润了,皮肤也细腻了,每天的心情更是舒畅无比。前几年有一则电视广告常说,要想保持皮肤细腻,就要“大宝天天见”,而人家武后青春常驻的秘诀则是——小宝天天见!

    武后意识到小宝对她已经不可或缺,所以决定对他进行包装,以便长期留在身边。她让小宝出家为僧,取名怀义,并让他当上了千古名刹白马寺的住持。小宝从此自由出入宫禁,美其名曰在宫内道场诵经念佛,实则天天与太后切磋“阴阳之道”。此外,鉴于小宝出身卑微,武后就让他认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绍为族叔,改姓为薛。

    从此,穷酸卑贱的冯小宝就变成了当朝第一大红人薛怀义。他私自剃度了一帮小流氓当和尚,每天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着在洛阳城里呼啸来去。无论官民,见了他都要绕道走,躲避不及就被当街暴打,打不死算走运,打死了活该。最惨的就是道士,一碰见和薛怀义和他手下,先是抓过来劈头盖脸一顿打,然后剃光了头发,硬是拉到庙里当和尚。满朝文武和名流政要,见到薛怀义都要尊称“薛师”,并且匍匐礼拜,就连当红外戚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也要对他执僮仆礼,为其牵马执辔,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

    薛怀义把洛阳城闹得鸡飞狗跳,老百姓深受其害,各级官府又没人敢管,右台御史冯思勖实在看不过眼,多次将薛怀义的手下逮捕法办。薛怀义恨之入骨,就找了个机会把冯思勖堵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命手下大打出手,直到把冯思勖打得奄奄一息才扬长而去。

    但是,也不见得所有人都治不了这个骄横跋扈的面首。

    有一次,薛怀义就狠狠地挨了一回教训。

    那天薛怀义带着喽啰大摇大摆地进宫,刚好在宫门口碰见宰相苏良嗣。唐代的宰相历来地位尊崇,号称“礼绝百僚”,自然不会给这个凭借床上功夫而耀武扬威的男宠让路;而薛怀义骄横惯了,也没把宰相苏良嗣放在眼里。于是两队人马互不相让,就在宫门口僵持着。苏良嗣勃然大怒,心想这该死的男宠就是他妈的欠抽,随即命手下把薛怀义抓过来,当场噼噼啪啪给了他几十记耳光。薛怀义的喽啰一见宰相发威,又见对方人多势众,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老大被抽。

    薛怀义自从入宫以来,何曾受过此等羞辱?!他又急又恼,当即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跑到武后面前哭诉,口口声声要太后为他做主。武后充满爱怜地抚了抚薛怀义的脸颊,然后慢慢收回了手,淡淡地说了一句:“怀义你也不要太张扬了,以后进出都走北门吧,南门是百官和宰相出入的地方,你何苦去招惹他们?”

    薛怀义一脸愕然地看着武后,既懊恼又沮丧,好长时间没有回过味来。

    不过这几十个耳光也不算白挨。因为薛怀义过后就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终究只是太后的玩偶而已,要想永保荣华富贵,并且在天下人面前抬起头来,就不能只是在太后的床上操练,而要实实在在地干几件大事让天下人瞧瞧!

    挫折往往能使人更快成长。也许正是苏良嗣的几十个耳光打醒了这个浅薄无知的男宠,所以薛怀义才会化悲愤为动力,在未来的日子里轰轰烈烈地干了几件名留青史的事情。然而,也恰恰是这些所谓的大事让他陷入了极度的自我膨胀之中,旋即导致了自己的灭亡。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五 告密旋风&酷吏时代

    垂拱二年(公元686年)正月,长期处于软禁状态的睿宗李旦忽然接到太后的一道诏书,说是要“复政于皇帝”。李旦大为惶恐。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三个兄长过去的遭遇已经给他留下太多血的教训,所以他很清楚,母亲这么做,绝不是真心想要归还政权颐养天年,而是打算一边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一边试探他的态度。

    有鉴于此,李旦当然只能一再上表坚决辞让。他声称,自己既没有兴趣打理朝政,更没有能力统治天下,所以为了社稷苍生的福祉,还须母亲勉为其难,继续临朝听政。

    看着李旦一连呈上的三道让表,武后笑了。

    看来还是老四比较聪明啊,当初他的三个哥哥要是像他这般乖巧的话,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武后的还政表演确实是高明而有效的。从此,那些口口声声要求太后还政的人就不得不保持缄默了。但是武后知道,很多宗室亲王和文武大臣嘴上不说什么,可并不代表他们心里面没有想法。换言之,很多人不会心甘情愿接受她的统治,他们心里肯定藏着许多怨言,甚至很可能藏有对武后不利的企图。

    自从徐敬业兵变、裴炎逼宫、宰相百官联名上书等一系列恶性事件发生之后,武后就一直在考虑一件事情,那就是——如何才能深入人们的内心世界,预先察觉阴谋的存在?如何防患于未然,把所有不利于她统治的事物全都扼杀在萌芽状态?

    作为武后精心思考的结果,垂拱二年三月,一项全新的制度在大唐帝国应运而生。

    这就是“匦检制度”。

    所谓匦检制度,说好听点叫做广开言路、下情上达,说难听点就是鼓励天下人都来告密。具体的操作方法,就是在朝堂前设置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铜箱,分成四格,开四个孔,可入不可出。四面正对东南西北,涂成四种颜色:东面青色,名“延恩匦”,求仕进者投之;南面红色,名“招谏匦”,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面白色,名“伸冤匦”,有冤抑者投之;北面黑色,名“通玄匦”,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

    朝廷以谏议大夫、补阙、拾遗各一人为“知匦使”,以御史中丞、侍御史各一人为“理匦使”。每天傍晚由知匦使开箱审阅,紧急事件先行处理,其余转呈中书省和理匦使,最后再向武后汇总上报。补阙、拾遗的官职以及匦使的设置,都是武后的发明。而具体设计制造铜匦的人,名叫鱼保家,是当初裴炎案的审查官之一侍御史鱼承晔之子。

    虽然朝堂前的这口大铜匦并不仅仅只为告密而设,但是知匦使每天拿到的最多的奏状,都是从那面漆黑阴森的通玄匦中取出的,其他三匦则形同虚设。

    这绝不是一个偶然。

    因为,相对于“求仕进”、“言得失”、“伸冤抑”而言,人们显然对告密更为情有独钟。文明元年那个禁军飞骑告密事件,至今依然清晰地烙印在人们的记忆中,并且闪烁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幽玄之光。这道光照亮了很多人的梦想——通过告密一夜之间飞黄腾达的梦想。

    当然,这也恰恰是武后最希望看到的。

    不让群众互相检举揭发,她怎么可能知道群众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又怎么可能知道他们都在背地里干些什么呢?

    从垂拱二年的春天起,武后便以她那惯用的惊世骇俗的方式,面对天下人彻底打开了“告密之门”。她发布诏书明令所有州县:凡有告密者,各级官吏皆不得过问,只负责提供车辆驿马;在旅途中,各地官府一律按五品官的礼遇接待告密者,并负责将其安全送抵神都;即便是农夫樵人,也都由武后亲自召见,夜宿官方馆舍,所奏之事若得到武后认可,则破例授予官职,就算捕风捉影查无实据,也可免于问罪;各级官吏若有敢于阻拦告密的,以该告密者所告之罪惩处该官吏。

    皇太后的这道懿旨一下,就像有一股巨大的魔力瞬间攫住了帝国的万千子民,让他们即刻陷入一种空前的亢奋和癫狂之中。“于是四方告密者蜂起”,人人都怀抱着一夜腾达的梦想,争先恐后、络绎不绝地向神都洛阳涌去。每一条道路、每一个驿站都挤满了上京告密的人群,让沿途的各级官吏疲于应付、焦头烂额。

    官吏们看见,这些一辈子都没有出过远门的山野村夫,脸上一概闪动着一种如痴如狂的兴奋之光。官吏们不禁在心里苦笑,在这些人中,又有几个能够“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的呢?如果连田头的老农、山中的樵夫都有能力也有资格言及“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那还要我们这些官吏干什么?大伙不如找根绳子上吊算了!

    说白了,这些所谓的告密者绝大多数就是出来享受公费旅游的(而且还是五品待遇的高档旅游)。这辈子能够坐一趟官家车马,住一回皇家宾馆,享受一次五品官的待遇,而且还能登上金銮殿亲睹太后圣容,对这些穷乡僻壤的农夫樵人来讲,实在是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就算是死也够本了。

    令满朝文武颇为惊讶的是,在诏书颁布之后的日子里,太后果然言出必行、说到做到。每天一大早,她都会精神饱满地登上紫宸殿,以一种超乎寻常的耐心和毅力亲切接见每个告密者。即便形形色色的告密者以及他们所操的方言俚语经常把武后搞得哭笑不得,但她从来没有失去耐心,而是乐此不疲,并且对所有人都是和颜悦色,恩赏有加。直到席卷整个帝国的告密风潮渐趋消歇之时,据说她已经亲自接见了近万人之众。

    武后的辛苦没有白费。

    因为她亟需的一批特殊人才就是乘着告密的东风来到洛阳的。

    这些人在历史上被称为——酷吏。

    这些新时代的弄潮儿裹挟在告密者的人流中,带着异于常人的一身本领,带着出人头地的强烈欲望,踌躇满志地来到了武后的身边。而武后则用一种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仿佛沙里淘金一样,一眼就从成千上万的告密者中把他们挑了出来。

    胡人索元礼是最早被武后树立起来的酷吏样板。他因告密之功被擢升为游击将军,专门负责审理武后钦定的大案要案。史称其生性残忍、嗜血好杀,每审一人必牵连罗织数十百人。武后大为赏识,频频召见,赏赐有加,并且不断赋予他直达天听、临机独断的实权。

    在索元礼示范效应的带动下,醴泉人侯思止、长安人周兴、万年人来俊臣等大批酷吏闻风继起、纷纷效法。其中以侯思止和来俊臣的发迹最具传奇色彩。

    侯思止是个文盲,原来的职业是卖烧饼的,由于好吃懒做,后来连烧饼铺也关张了,只好去给一个将军当仆人。告密风起后,他抓住时机状告本州刺史裴贞与宗室亲王李元名串通谋反,从而博得武后赏识,被授予游击将军之职。按说,从一个卑贱的仆人变成一个五品将军,侯思止已经算是一步登天了,可他仍未满足,又去找武后要官,一开口就是御史。

    武后笑问:“你又不识字,如何当御史?”

    早有准备的侯思止振振有词地说:“神兽獬豸何尝识字?可它却能凭借本能和直觉辨别忠奸善恶!”

    武后笑了。

    她不得不承认,侯思止是一个聪明的文盲。这句话确实挠到了她的痒处。如今她需要的不是凡事讲求程序和证据的法官,更不是那些满腹经纶却处处与她意志相左的朝臣,而是像侯思止这种来自于体制之外的、无知无畏、百无禁忌的人。只要他具有一种绝对效忠于武后的本能,只要他能够凭直觉去对付武后的敌人,文盲白丁又有何妨?

    资源放错了位置就是废物,废物放对了位置就是资源!

    就这样,文盲侯思止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侍御史的职位,从此成为武后最忠实、最得力的鹰犬之一。

    在武周一朝的所有酷吏中,后起之秀来俊臣可以说是知名度最高的一个。这不仅因为他长相俊美,堪称“酷吏之花”,更是因为他近乎天方夜谭的发迹过程和日后登峰造极的酷吏生涯。来俊臣生于一个赌徒之家,从小游手好闲、无恶不作,后来因作奸犯科身陷囹圄。当武后向天下人发出那道鼓励告密的诏书时,正在坐牢的来俊臣仿佛在绝望中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拼命摇撼铁窗厉声高喊:我要伸冤,我要告密!

    狱吏不知道囚犯有没有权利告密,踌躇多日不敢处置,只好把情况上报刺史东平王李续。李续冷然一笑,只说了四个字:杖打一百。来俊臣被打得皮开肉绽,从此老老实实,再也不敢提告密之事。几年后,李唐宗室遭遇空前的政治劫难,东平王李续被杀,来俊臣欣喜若狂,再次摇撼铁窗,发出了比上次更为凄厉的呼喊:我要告密——

    这回,来俊臣终于得偿所愿,被送到神都面见太后。伶牙俐齿的来俊臣从容奏言,说早在几年前便已察觉李续有谋反企图,却因此遭到李续居心险恶的报复,险些命丧黄泉,如此遭遇,实属人间奇冤!所幸今日苍天开眼,终于让他见到了传说中英明神武的皇太后,才得以一吐冤情、一表忠心,这辈子也算死而无憾了云云。

    那天武后一直注视着来俊臣,不仅惊讶于他的容貌之美,也折服于他雄辩滔滔的口才,更被他的一腔忠心所打动。于是来俊臣话音刚落,武后便毫不迟疑地赦免了他过去的罪行,并即刻提拔他为侍御史。

    来俊臣就此奇迹般地咸鱼翻身,从阶下之囚一跃而成朝廷命官,开始了他青史留名的酷吏生涯。经过数年的努力奋斗,来俊臣不仅为武后铲除了大量异己,“前后坐族千余家”,而且从实践上升到理论,会同其党羽精心创作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部系统阐述冤狱制造过程的经典著作——《罗织经》。

    在《罗织经》中,来俊臣及其党羽不仅详细说明了制造冤狱的流程、步骤和要点,而且几乎把刑讯逼供升华成了一种艺术,将人性中最残忍且最富有创意的一面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其中,光是各种酷刑的名目就足以令人叹为观止,如将木板绑在人犯的双手双脚上,然后用力扭绞,名为“凤凰展翅”;将人犯腰部绑住,然后向前猛拉颈上的枷锁,名为“驴驹拔撅”;命人犯跪地捧枷,然后把砖头堆积在枷上,名为“仙人献果”;将人犯绑在柱子上,用绳子拴住枷尾往后猛拽,名为“玉女登梯”。此外,书中还详细记载了十种不同款式的刑具及其应用在犯人身上后产生的效果:一曰“定百脉”——全身麻痹;二曰“喘不得”——近乎窒息;三曰“突地吼”——嗷嗷乱叫;四曰“着即承”——马上招供;五曰“失魂胆”——魂飞魄散;六曰“实同反”——供认同谋;七曰“反是实”——胡乱承认自己谋反;八曰“死猪愁”——就算是死猪也会犯愁;九曰“求即死”——但求速死;十曰“求破家”——赶紧把我们一家老小全杀了吧,也好过戴这玩意儿啊!

    在来俊臣等酷吏所创造的这种登峰造极的暴力美学面前,骨头再硬的人犯都会浑身酥软,变成任人摆布的可怜虫。来俊臣等人每次要逼供时,往往在大刑未动之前先展览他们发明的各种刑具,并绘声绘色地描述各自的功能,结果还没等他们把话说完,人犯早已吓得屁滚尿流,“皆战栗流汗,望风自诬”。而武后对来俊臣等人的办案效率也非常满意,对他们的赤胆忠心更是赞赏有加,因而越发宠信他们,并且赋予了他们越来越大的权力。是故,“中外畏此数人,甚于虎狼!”

    来俊臣等人就这样联手缔造了一个恐怖而辉煌的酷吏时代。

    在一场比一场更为暴烈的血雨腥风中,大唐的江山社稷正在无声地倾圮,一个亘古未有的女皇时代已经呼之欲出!

    而金銮殿上的武后则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她必须放手让酷吏制造一个人人自危的恐怖世界,才能让自己拥有一个为所欲为的自由王国!

    垂拱四年(公元688年)正月,位于洛阳太初宫正中心的乾元殿轰然倒塌,滚滚尘烟冲天而起,瞬间遮蔽了太阳的光芒。

    这不是地震,这是武后下令拆毁的。

    因为,她要在乾元殿的旧址上,重新建起一座普天之下最雄伟、最神圣、最华丽、最庄严的政治建筑——明堂。

    在古代中国,明堂是天子祭祀上天、宣明政教的神圣殿堂,是天人合一、君权神授等政治哲学观念的物质载体,是人间秩序与宇宙秩序交合融汇的精神象征,是皇帝顺天应命、统治万民的权威标志,在古代的政治生活中历来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是名副其实的“上层建筑”!因此,历代天子都把明堂的建造视为一项激动人心的伟业,甚至比封禅泰山更让他们心驰神往。仅就隋唐两朝而言,隋文帝、隋炀帝、唐太宗、唐高宗都曾有过建造明堂的动议,但最终都因各种原因未能如愿。如今,在大唐东都乾元殿轰然倒塌的巨大烟尘中,一座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宏伟的明堂终于要拔地而起了!

    这就是属于武后的明堂,这就是即将诞生的大周帝国最具标志性意义的建筑。

    武后连名字都想好了,她要把这座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政治建筑命名为——万象神宫。

    而主持修建这一历史性工程的人,就是她最宠爱的情人薛怀义。

    就在万象神宫破土动工的两个月后,一个叫唐同泰的雍州百姓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神都洛阳,口口声声说要觐见皇太后。

    他声称自己无意间从洛水中捞出了一块神物,所以特地赶来把它献给太后。

    有关官员接过所谓的神物一看,原来只是一块白色的石头。

    这块石头看上去普普通通,和世界上的任何一块石头都没什么两样。但是当官员们定睛细看的时候,却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上面赫然刻着八个紫红色的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果然是天赐神物!有关官员不敢怠慢,立刻把唐同泰和这块神物一起送进了宫。

    河出图,洛出书。这是圣人出现、盛世降临的标志,是旷古未有、千载难逢的一大祥瑞!武后大喜过望,当即把这块石头命名为“宝图”(稍后又改为“天授圣图”),并一举擢升唐同泰为游击将军。次月,武后下诏,宣布将在十二月亲临洛水举行受图大典,然后祭告昊天上帝,最后在新建的明堂——万象神宫中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鉴于这一系列大典的重要性,武后特别提出要求,全国各州都督、刺史以及李唐宗室、外戚一律要在典礼举行的十天之前赶赴神都,不得有误!

    五月十八日,武后自加尊号,称“圣母神皇”。

    一个月后,武后又命人铸造了三颗神皇玉玺。

    所有的迹象都在表明,武后以周代唐的历史性时刻马上就要到来。

    一切都进入了倒计时状态……

    六 燕啄皇孙:李唐宗室的劫难

    那个金銮殿上的老妇人终于图穷匕见了。

    接到赴洛阳参加大典的诏书之时,李唐宗室的亲王们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死亡通知书。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武后分明是要借此机会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在如今的李唐宗室中,高祖二十二子现存四人:韩王李元嘉、霍王李元轨、舒王李元名、鲁王李灵夔;太宗十四子现存二人:越王李贞、纪王李慎;高宗八子现存四人:庐陵王李哲和睿宗李旦皆被武后软禁,李上金和李素节这两个庶子也早已被武后搞得半死不活。所以,在这些亲王中,真正具有反抗能量的,就只有高祖四子、太宗二子及其他们的子嗣了。

    时任绛州刺史的韩王李元嘉是目前李唐皇族中威望最高的一个。他率先采取了反对武后的行动。早在武后征召诸王入京的诏书发布之前,李元嘉就已经预感到大势不妙,于是让儿子李譔给时任豫州刺史的越王李贞写了一份密信,信中说:“内人病渐重,恐须早疗,若至今冬,恐成痼疾,宜早下手,仍速相报。”这封信在一般人看来,很可能只是封普通的家信,但是在默契于心的亲王们读来,却分明是一道起兵的动员令。其中,“内人”实指武后,“病渐重”意指武后篡唐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而“宜早下手”,当然就是号召诸王迅速起兵反武了。

    及至武后的诏书发布后,所有的宗室亲王就再也坐不住了,一封封密函在他们手中飞来飞去,互相警告的基本上都是同一句话——“神皇欲于大飨之际,使人告密,尽收宗室,诛之无遗类!”武后将在大典举行之时,命人告密,将李唐宗室尽数逮捕诛杀,一个不留!

    既然武后的屠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伸头一死,缩头也是一死,那就只能跟她拼了!

    李譔为了增强大家反武的决心,就以睿宗李旦之名伪造了一份玺书,送到了李贞儿子琅邪王李冲的手上,说:“朕遭幽絷,诸王宜各发兵救我。”李冲收到玺书后,心领神会,又伪造了一份意思更明确的玺书,分送诸王,声称:“神皇欲移李氏社稷,以授武氏!”

    至此,一个以韩王李元嘉父子、越王李贞父子为核心的反武同盟就宣告成立了。由于宗室诸王全都在各州担任刺史,具备随时募兵起事的条件,所以,如果他们能够制订一个周密计划,并且统一指挥、协调行动的话,势必对洛阳形成四面合围之势,也必将从政治上和军事上对武后形成强大的威胁!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这个告密之风已经深入人们骨髓的时代,几乎没有什么秘密是可以藏得住的。就在李唐宗室联合起兵之前,他们的秘密就泄露了。

    告密者正是宗室的内部成员——鲁王李灵夔的儿子李霭。

    人们也许都还记得文明元年那个禁军飞骑的告密事件,他用十几个同僚的性命换来了自己的五品官服。如果说那次告密的结果足以令君子扼腕、令小人雀跃的话,那么此次李霭告密的结果则足以令人神共愤、令九州同悲了。

    此次告密的后果无疑是灾难性的——可悲的李霭仅仅为了保住一己性命,就出卖了自己的父亲,出卖了李唐皇族的所有人,从而一举葬送了李唐宗室的起兵计划,也就此决定了李唐宗室的悲剧命运。

    得知计划泄露后,时任博州(今山东聊城市)刺史的李冲大为震惊。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提着脑袋往前冲了。垂拱四年八月十七日,李冲在博州仓猝起兵,同时派快马分报韩、霍、鲁、越、纪诸王,希望他们起兵响应,共取东都。与此同时,武后派遣的讨伐大军也已从洛阳浩浩荡荡地出发,主帅正是当年逼杀李贤的左金吾将军丘神勣。

    李冲紧急招募了五千多名士兵,准备抢渡黄河直取济州(今山东荏平县西南),但是刚走出博州不远,便在其辖下的武水县(今聊城市西南)遭遇了顽强抵抗。当地县令闭门拒守,李冲久攻不小,只好命士兵用草车塞其南门,然后顺风纵火,打算乘火突入。可他万万没有料到,大火刚一点燃,风向瞬间逆转,不但没有烧毁城门,反而烧到了自己士兵身上,军队一下子乱了阵脚,士气大挫。李冲的一个部将董玄寂眼见出师不利,料定李冲必败,于是逢人便说:“琅邪王与国家交战,这分明是在造反!”

    李冲勃然大怒,当即把董玄寂斩于军中。士兵们见状,更是慌乱恐惧,于是一夜之间逃了个精光。天亮时分,李冲的身边只剩下数十名家丁。一筹莫展的李冲只好黯然返回博州。临近博州城门的时候,李冲依然沉浸在巨大的悲怆和沮丧之中,浑然不觉死亡已经在前方等待着他。

    准确地说,是博州的一个守门人正在城门的拐角处等待着李冲。

    这个人叫孟青棒。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刀。

    神思恍惚的李冲通过城门的一瞬间,孟青棒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一跃而出。刀光闪过,琅邪王李冲的头颅应声落地。受惊的坐骑载着李冲的尸身嘶鸣而去,扬起了一道薄薄的黄尘。最后有几粒尘埃,轻轻落入了李冲圆睁的瞳孔……

    孟青棒提着李冲的头颅直奔洛阳,得到了武后的嘉奖,换来了一个将军的职务。

    李冲从起兵到败亡,历时仅七日。

    丘神勣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率领大军兵不血刃地开进博州,满城官吏素服出迎。丘神勣狞笑着瞥了他们一眼,忽然挥刀出鞘,将手无寸铁的一州官吏及其家属全部砍杀。博州城内顿时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所破千余家。丘神勣拎着一大串头颅得意洋洋地回朝复命,旋即被擢升为大将军。

    就在李冲起兵的同时,越王李贞也在豫州(今河南汝南县)举兵响应,很快就出兵攻陷了上蔡(今河南上蔡县)。武后即命左豹韬大将军麹崇裕为中军大总管、宰相岑长倩为后军大总管,又命宰相张光辅统领诸军,发兵十万直扑豫州。

    当时,除了李贞父子仓猝起兵之外,诸王皆抱持观望态度,不敢轻举妄动。及至李冲败亡,势单力孤的李贞顿感绝望,第一反应就是自缚到洛阳请罪。就在这个时候,新蔡县令傅延庆招募了二千多名勇士前来投奔,李贞当即打消投降的念头,决定破釜沉舟,与朝廷拼死一搏!为了鼓舞士气,李贞就向部众宣称:李冲已攻破魏、相数州,正率领二十万大军前来会合。随后,李贞又征召了五千名士兵,命汝阳县丞裴守德率领;同时拼命封官,一口气任命了九品以上官五百多人,试图以此收买人心。但是,这些临时招募的士兵大多是被胁迫的,根本没有斗志,全军上下似乎只有裴守德跟李贞一条心。李贞马上任命裴守德为大将军,又把女儿嫁给了他。

    尽管李贞竭尽所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可是随着朝廷十万大军的逼近,这位孤掌难鸣的亲王还是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恐惧。他连忙找来一帮和尚道士,天天念经做法,祈求神灵保佑大事成功,并发给将士们“辟兵符”,希望他们能够刀枪不入。

    然而,这终究只是一种虚幻的慰藉罢了,也许连李贞自己都不会相信。

    麹崇裕大军很快就兵临城下,李贞命少子李规和女婿裴守德出城迎战。可这群乌合之众根本不是朝廷军的对手,刚一接战便全线溃败,士卒死伤逃亡殆尽,只剩李规和裴守德仓惶逃回城中。李贞惊慌失措,赶紧闭门自守。豫州的官吏和百姓纷纷逾城出降。左右眼见越王败局已定,便劝他自我了断,以免“坐待戮辱”。万般无奈的李贞只好和妻子、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全部自杀。

    从起兵到自杀,李贞的兵变前后也不过才十七天。

    数日后,李贞的头颅被传送东都,与李冲的头颅一起,被悬挂在太初宫门前的旗杆上枭首示众。在李唐诸王人人争当缩头乌龟的时候,只有满腔热血的李贞父子攘臂而起,但结果却是悲壮而无奈的。除了为武后的祭坛又献上两颗新鲜的头颅之外,他们的抗争最终只能被视为一场螳臂挡车的徒劳。

    事实上,李贞父子的起兵不仅徒劳,而且让武后找到了一个全面消灭李唐宗室的借口。因为眼下她仍然是以大唐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的,所以,李唐诸王反她就等于是在叛国!有了这么好的理由,武后当然可以堂而皇之地置李唐诸王于死地了。她随即命监察御史苏珦负责审理宗室联反案,首批目标就锁定了威望最高的韩王、鲁王等人。

    可武后没有想到,她亲自指定的这个主审官苏珦竟然是个书呆子,根本没有(或者不愿)领会她的意图,查了好些天,愣说找不到韩、鲁诸王与李贞父子串通谋反的证据。武后大为不悦。朝臣中的摇尾派见状,马上跳出来诬告苏珦与诸王暗中勾结。武后立刻把苏珦找来严厉质问,苏珦被吓得脸色苍白,冷汗直冒,但还是一口咬定查无实据,不能定案。

    看着这个一根筋的书呆子,武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最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卿大雅之士,朕当别有任使,此狱不必卿也。”当即把苏珦贬为河西监军,眼不见为净。

    武后随后就把案子交给了大名鼎鼎的酷吏周兴。

    关键时刻,还是要这种人上场才能搞定。

    周兴果然不负武后所望,二话不说就把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黄公李譔、高祖之女常乐公主悉数逮捕归案。才审了几天,这几个李唐皇族的核心人物就全部死于狱中。据说死因是畏罪自杀,而且自杀方式与他们的血缘一样整齐划一,都是悬梁自缢。随后,他们的亲党族人全部被诛,仅李灵夔之子李霭因告密有功免于一死,并擢任右散骑常侍。

    此时的李霭一定会为自己当初的弃暗投明之举而庆幸不已。因为他不仅保住了颈上人头,而且头上还多出了一顶乌纱。

    只可惜,他的颈上人头和头上乌纱都没有保留太久。

    因为武后固然善于利用小人,可她更善于在利用完后把他们一脚踢飞。所以,告密者李霭的下场并不比其他人更为美妙。他只比他父亲多活了几个月,过后便被酷吏随口栽个罪名一刀砍了。没有人知道被武后兔死狗烹的李霭临死前会作何感想,更没人知道他到了九泉之下,将如何面对他的父亲和所有李唐皇族的亲人。

    韩王、鲁王等人的惨死正式揭开了李唐宗室大劫难的序幕。

    垂拱四年冬天,一股肃杀的寒风从神都洛阳吹出,猛烈地向所有李唐皇族的封地袭来。寒风过处,一茬一茬的人头纷纷落地,一群一群的男女老幼被驱赶着踏上凄凉的流放之途;昔日的天潢贵胄和金枝玉叶转眼间凋零殆尽,就像山路上任人踩踏的野果一样消失于泥土之中;原本枝繁叶茂的大树惟剩一条条瘦骨嶙峋的枝桠,看上去宛如一只只向天求告的手,正艰难地伸向冰冷而高远的苍穹,无望地诉说着什么……

    这年十月,已故虢王李凤之子、东莞郡公李融被戮于市,家产被抄,家属籍没为奴。

    十一月,太宗之女城阳公主的三个儿子薛顗、薛绪、薛绍坐与琅邪王李冲通谋,被捕下狱;稍后,薛顗、薛绪被斩,薛绍因是武后爱女太平公主夫婿之故,免于斩刑,杖打一百,饿死于狱。

    十二月,霍王李元轨坐与越王李贞连谋,废为庶人,流放黔州,以囚车押送,行至中途而死;同月,霍王之子江都王李绪被戮于市。

    永昌元年(公元689年)四月,已故蒋王李恽之子汝南王李炜、已故道王李元庆之子鄱阳公李諲等宗室十二人全部被杀,家属流放巂州。

    七月,纪王李慎被捕下狱,稍后流放巴州,以囚车押送,行至中途而死;同月,他的八个儿子东平王李续等人相继被诛,家属流放岭南。

    载初元年(公元690年)四月,舒王李元名被废为庶人,流放和州;稍后,与儿子豫章王李亶相继被杀。至此,高祖二十二子,太宗十四子,已经无一幸存。史称:“元嘉修身,元轨无短,元名高洁,灵夔严整,皆有封册之名,而无磐石之固。武氏之乱,或连颈被刑;奸臣擅权,则束手为制。其望本枝百世也,不亦难乎!”

    这段话的大意是:元嘉修身自持,元轨品德无缺,元名秉性高洁,灵夔治家严整,都有封王受册之名号,却无坚如磐石之福泽。武周革命之时,一个个相继被杀;酷吏擅权之际,一个个束手待毙。原本希望李唐宗枝能够绵延百世,如今看来也是千难万难啊!

    永昌二年七月,高宗的两个庶子泽王李上金和许王李素节被告谋反,征召入京。时任舒州刺史的李素节出发时,路遇一队出殡人群,闻其家属扶棺痛哭,李素节凄怆长叹:“老病而死是求之不得的事啊,何必哭呢!”显然预感到自己必将死于非命。数日后李素节行至洛阳城南龙门驿,果然被武后派出的酷吏缢杀。泽王李上金听闻噩耗,旋即自尽。二王死后,李上金的七个儿子全部流放,死于边荒;仅有一子李珣侥幸逃脱,流窜岭南,隐姓埋名为人仆佣,总算保住一命。李素节共有九个儿子被杀,另外四个最年幼的儿子被流放雷州,长期监禁。

    八月,已故密王李元晓之子、南安王李颍等宗室十二人被杀;同月,故太子贤的两个儿子皆被祖母派人鞭杀。

    从垂拱四年八月李贞父子起兵算起,截至天授元年九月武后以周代唐前夕,在整整两年的时间里,武后以铁血无情的手段和犁庭扫穴之势,对李唐皇族及其亲党实施了一波又一波的清洗和屠杀,就像一只异常凶猛的燕子,几乎将花繁叶茂的李唐宗枝啄食净尽。

    以《旧唐书》所载的李唐皇族子弟215人来看,自高祖武德年间迄于武周革命时期,共有113人遭遇非正常死亡,而其中被武后所杀和贬死者就达63人,占60,若加上流徙、削爵和潜逃者14人,遭遇重大政治变故的比例竟然高达73。《资治通鉴》在记述这段历史的时候,也不禁发出一声悲凉的长叹:“唐之宗室,于是殆尽矣!”随后,所有遭到镇压的李唐皇族全部被开除宗籍,并改姓“虺”(huǐ,一种苟活于肮脏阴湿之地的爬虫,比如毒蛇、蜥蜴之类)。

    李淳风当年对太宗皇帝所说的那则恐怖大预言,如今终于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臣仰稽天象,俯察历数,其人已在陛下宫中,为亲属,自今不过三十年,当王天下,杀唐子孙殆尽!”

    当然,也有个别聪明乖巧的宗室之人逃脱了这场劫难。

    比如高祖的女儿千金长公主。

    早在几年前,这个颇有先见之明的老妇人就因进献面首冯小宝而得宠于武后。宗室遭遇大清洗时,千金公主更是恬不知耻地主动要求认武后为干妈。论辈分,千金公主是姑母,武后只是侄媳妇;论年龄,千金公主已经年逾七旬,而武后不过才六十出头。可这一切并不妨碍武后微笑着认下这个善于摇尾献媚的“超龄女儿”。千金公主随后便被改封为延安大长公主,并赐姓武。

    垂拱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祭祀洛水、拜受宝图的大典如期举行。这天的洛水岸边旌旗招展、万头攒动。盛装华服、仪态雍容的圣母神皇亲临洛水,身后紧跟着睿宗李旦和太子李成器,四周环立着文武百官和八荒四夷的元首酋长。来宾进献的各色珍宝和珍禽异兽被罗列在祭坛周围,整个大典的文物仪仗之盛,被史家称为“唐兴以来未之有也!”

    河出图,洛出书。

    轩辕以河出龙图为贵,尧舜以龟负洛书为尊。

    这是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的象征,这是太平盛世降临时才会出现的最大祥瑞!而今,千百年来无数政治家孜孜以求的王道理想和人间乐土,仿佛已经在圣母神皇的强权统治下彻底实现……否则,又怎么可能出现如此万世瞻仰、千载一时的祥瑞呢?!

    胆敢质疑这一切的人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勉强活下来的人也只能钳口噤声。

    假如还有人敢于发出不和谐的声音,圣母神皇一定会轻轻拨弄她的纤纤玉指,然后面带微笑地告诉他——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七 女皇登基

    垂拱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亦即祭洛大典的两天之后,一座中国历史上气魄最为宏伟、造型最为独特的明堂——万象神宫——终于在洛阳太初宫的正中心竣工落成。

    整座建筑分为三层:下层为方形,象征四季;中层为多边形,象征十二时辰,层顶四周雕饰着九条张牙舞爪的金龙,共同托起一个圆盖;圆盖之上,就是明堂的最上层,亦为多边形,象征二十四节气,上覆圆形宝顶,宝顶上赫然耸立着一只高达一丈的铁凤凰。凤凰周身涂满黄金,傲然屹立于明堂之巅,高耸入云,展翅欲飞。

    在蔚蓝的穹苍和灿烂的阳光下,九条金龙众星捧月地托着这只耸壑凌霄的金凤凰,其惊世骇俗的政治姿态足以让天下臣民瞠目结舌,其离经叛道的象征意义亦足以让海内宿儒气极吐血。

    这就是神皇武氏推倒万世、“自我作古”的傲然气概!她抛弃了自古明堂“茅宇土阶”的简陋形制,冲破了儒家文化男尊女卑的思想藩篱,在男权至上的传统中国毅然创造了一个完全属于女人的政治图腾!

    是的,一个图腾。

    一个只属于神皇武氏的图腾。

    一个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女主天下的图腾!

    为了庆祝万象神宫的落成,同时为了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盛德大业,神皇武氏当天就在这座崭新的殿堂中宴赐群臣,宣布大赦天下,并特许普通百姓入内参观。与万象神宫同时落成的,还有坐落于它北面的“天堂”,堂中供奉一尊巨型佛像。据说这座宗教圣殿的规模更加雄伟,殿高五层,站在第三层就可以俯视明堂。主持修建明堂和天堂的薛怀义,因功拜左威卫大将军,封梁国公。

    垂拱五年(公元689年)正月初一,神皇武氏在万象神宫举行了首次祭祀大典。她身着天子衮冕,手执大珪(帝王专用的一种祭祀玉器),行初献礼,睿宗李旦行亚献礼,太子李成器行终献礼。先拜昊天上帝,次拜高祖、太宗、高宗,再拜魏国先王(武士彟),最后拜五方帝座。礼毕,神皇武氏亲御则天门,大赦天下,改元永昌。

    此次大飨,武后俨然已是以一副天子的姿态在主持祭献之礼。有心人不难发现,这几乎就是一次隆重的登基预演。

    至此,武周革命的大幕已经訇然拉开,一个新王朝的曙光也已经喷薄而出。

    按照古代中国的政治传统,王朝更迭、革故鼎新之际,首先要做的事情,当然就是“改正朔”了。

    永昌元年(公元689年)十一月,神皇武氏再飨万象神宫,宣布废除沿用千百年的夏历,启用周历,以十一月为岁首正月,改永昌元年十一月为载初元年正月。按照儒家学说,夏、商、周各承天命,皆以建立正朔来表明其为天命所归,故夏之正朔就是一月,商之正朔为十二月,周之正朔就是十一月了。武后自称姓出姬周,所以在此刻改行周历,显然是为其政权革命建立意识形态的基础。正所谓“于彼新邑,造我旧周;光宅四表,权制六合。”

    正朔易则新命生,武周兴而李唐除!

    改完正朔后,武后又做了一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情——改文字。

    她让族侄中书侍郎宗秦客负责起草,由她最终敲定,一共改了“天”“地”“君”“臣”、“日”“月”“年”等十二个最常用和最具有政治意义的文字(其后又陆续更改了一些,据说前后共计十七字,或说二十一字)。从这些新字的字形构造上,人们足以解读出丰富的政治意涵。比如“君”字,就是由“天下大吉”四个字合成;“臣”字,是上面一个“一”,下面一个“忠”;“年”字由“千千万万”四字合成;“圣”字由“长、正、主”三字合成。

    在所有新造的文字中,只有一个字是永远属于神皇武氏一个人的。当其它的新字随着武周王朝的湮灭而迅速被人们抛弃和遗忘时,惟独这个字永远不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

    它就是“曌”。

    日月当空,千秋彪炳。

    神皇武氏用这个华丽、大气而又厚重的文字,为自己重新作了命名。

    从此,她就是武曌,神皇武曌。

    后世的人们似乎习惯用她日后的封号“武则天”来称呼她,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一定更喜欢人们叫她武曌。

    因为,这是她自己创造的文字,一如她更喜欢自己创造的命运一样。

    千百年来,再也没有人使用过这个字。但是只要中国历史还在,这个字就会在时光深处绽放永恒的光芒。无论你何时回过头去,它都会在历史的星空中默默闪烁。这个字承载了女皇武曌辉煌而独特的一生,这个字也见证了中国历史上一个绝无仅有的时代!

    拜洛水,受宝图,建明堂,改正朔……在武周革命的蓝图上,武曌已经用儒家意识形态为自己的新王朝撑起了一根擎天大柱。接下来,她当然就要利用佛教的宗教力量,为新王朝的殿堂打造一个金碧辉煌的宝顶了。

    武曌的情人和尚薛怀义,当仁不让地挑起了这项重任。在武曌的授意下,薛怀义组织了东魏国寺僧法明等人,一头扑进了经藏之中,苦苦寻找佛经中有关女主天下的理论依据。经藏如海,薛怀义和法明等人夜以继日勤奋攻坚,终于沙里淘金地找到了他们需要的经典,最后又在旧译本的基础上杂糅新说、附会己意,于载初元年七月打造出了武周王朝的佛教圣典——四卷本的《大云经》及其注疏。薛怀义等人在经疏中盛言,神皇武曌“乃弥勒佛下生,当代唐为阎浮提主”。

    《大云经》中记载了两则女主天下的故事:一,一个菩萨为救度众生而化现女身,名净光天女,后又舍却天形而为人间的国王;二,佛灭七百年后,南天竺有一国王女,名增长,父死后被群臣拥戴继承王位,以佛教正法治国。

    这两则记载无疑都为武曌的登基称帝提供了最有力的理论支持。然而佛经通常文字晦涩、义理艰深,考虑到普通百姓难以通达经文,而且佛经中所言的净光和增长这两位女国王在中国的知名度都不高,不利于塑造神皇的无上权威,所以薛怀义等人便在注疏中大量掺杂了普通百姓耳熟能详的弥勒信仰。

    按照佛教经典,弥勒是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的大弟子之一,释迦灭度之后,弥勒当在未来降生于阎浮提,救度众生,而后成佛。所谓阎浮提,又译为南瞻部洲,即指我们人类居住的这个世界。从宗教社会学的角度而言,弥勒信仰广泛流传于民间之后,其实已经不是纯粹的佛教,而是与民众固有的偶像崇拜合流,变成了一种救世主信仰,所以自南北朝以迄隋唐,多有人民利用此信仰举兵起事。如今武曌欲神道设教,当然也要对此充分利用。于是薛怀义便秉承武曌旨意,在注疏中将弥勒下生之说与净光、增长女主天下的故事共冶一炉,大肆宣扬神皇武曌就是当世弥勒,自然应该代唐为天下主,同时又利用佛教的因果报应之说,对民众进行了明目张胆的威胁恐吓。如经中说:“即以女身,当王国土。”疏文便道:“今神皇王南阎浮提天下也。”经中说:“女既承正,威伏天下,所有国土,悉来奉承,无违拒者。”疏文便道:“此明当今大臣及百姓等,尽忠赤者,即得子孙昌炽,皆悉安乐……如有背叛作逆者,纵使国家不诛,上天降罚并自灭。”

    显而易见,薛怀义等人的注疏已经远远背离了佛教义理,所谓的《大云经疏》也不过是本赤裸裸的政治宣传手册而已!

    不过,武曌需要的正是这样一本手册。《大云经疏》一出炉,武曌就迫不及待地颁行天下,命各州都要建一座大云寺,各寺收藏一部《大云经疏》,并且号召各地的高僧大德升座讲解,务求让天下臣民深刻领会《大云经疏》的精神。

    一时间,东起渤海,西止葱岭,南抵交趾,北至大漠,一座座大云寺拔地而起,一场场贯彻朝廷精神的讲经法会如火如荼地开展,《大云经疏》成了人人必读的“红宝书”,“女主天下”的政治舆论被一步步推向了高潮……

    从“天授圣图”到《大云经疏》,武曌的造神运动就这样一浪高过一浪,至此终于达到顶峰。

    天命已归,此时的武曌距女皇之位仅有半步之遥。

    接下来还需要什么呢?

    两个字:民意。

    所谓的民意是通过一系列声势浩大的请愿运动表现出来的。

    载初元年(公元690年)九月三日,一个从七品的小官、侍御史傅游艺突然率关中父老九百多人诣阙上表,声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请求神皇改国号为“周”,代唐自立;赐皇帝李旦姓“武”,降为皇嗣。武曌没有马上同意。她向这群可爱的父老们露出了一个矜持的笑容,然后立刻把请愿的组织者傅游艺破格提拔为正五品的给事中。

    从“从七品”到“正五品”,其间相隔整整九阶,可傅游艺就这么一步跨了过去!从此,傅游艺更是以令人瞠目的速度一路超升,短短数月后便升任朝散大夫、鸾台侍郎,并一举拜相,次年五月又加银青光禄大夫。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芝麻官傅游艺青衫换绿衣,绿衣换红袍,红袍换紫服,是真正的大红大紫、平步青云,时人既羡且妒,谓之为“四时仕宦”。

    民众的第一次请愿虽然没有成功,但是所有人都可以从傅游艺的仕途飞升中读出神皇的本意,所以就在九月八日,第二波大规模的请愿就出现了。洛阳百姓,番人胡客,和尚道士共计一万二千余人,齐集于宫阙之前,再度拥戴劝进,希望神皇把握此“天人交际”、“万代一时”的机会,当仁不让,缔造大周。然而武曌还是“谦而未许”。

    九月九日,第三波请愿来势更为汹涌。共有文武百官、宗室外戚、远近百姓、四夷君长等五万余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则天门下,“守阙固请”,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并在奏书中称:“圣人则天以王,顺人以昌。今天命陛下以主,人以陛下为母。……陛下不应天、不顺人,独高谦让之道,……臣等何所仰则?敬冒昧万死,固请!”而在手舞足蹈、神态癫狂的劝进人潮的最前列,赫然站立着李唐王朝的影子皇帝——睿宗李旦。他的脸庞还是那么白皙文静,他的神情还是那么冲淡谦和。人们看见他高高举起自己的上表,主动请求圣母神皇赐他武姓。

    就在同一天,据说有凤凰从南方飞来,先栖于明堂之巅,接着飞到上阳宫,然后又飞到左肃政台的梧桐树上;继而又有数万只朱雀,遮天蔽日从东方飞来,云集于朝堂之上……

    此时此刻,神皇武曌端坐于九重宫阙之中,聆听着百官万民山呼海啸般的请愿之声,目睹百鸟朝凤、凤栖梧桐的稀世祥瑞一幕幕出现,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个等待多年的笑容。武曌十四岁进宫,二十五岁入感业寺为尼,二十七岁二度入宫,三十一岁当皇后,四十岁以二圣之名垂帘听政,五十岁晋升天后,六十岁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这一年,她六十六岁。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沧桑沉浮,踏着无数的鲜血和白骨,武曌终于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

    这一步迈过去,前面就是巍巍煌煌的武周之天。

    武曌缓缓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说了一句:“俞哉,此亦天授也!”

    好吧,这就是上天授予我的天命了!

    公元690年阴历九月九日。

    九九重阳,艳阳高照。武曌身着天子衮冕站在巍峨的则天门上,面朝九月的天空,面朝她的帝国,面朝匍匐在脚下的万千臣民,面朝明媚而喧嚣的尘世,面朝如梦如烟的六十载过往,粲然而无声地笑了。

    这一天,六十六岁的神皇武曌用特制的脂粉巧妙地遮盖了岁月刻在她脸上的痕迹,则天门下的臣民都说他们的女皇是一个红颜常驻永不衰老的女人。她饱满而流光溢彩的面庞形同中秋夜空中的满月,而她脸上的灿烂笑容则恰似阳光下灼灼盛开的白色牡丹。

    在登基大典上,女皇武曌隆重宣布大赦天下,改元天授。

    大唐载初元年就这样成了大周天授元年。

    九月十二日,文武百官向女皇武曌进献尊号,称“圣神皇帝”;同日,以睿宗李旦为皇嗣,改姓武,以皇太子成器为皇孙。十三日,武曌按天子礼制在神都洛阳建立了武氏七庙,追尊西周的周文王为始祖文皇帝,以父亲武士彟为太祖高皇帝;同日封武承嗣为魏王,武三思为梁王,其他诸武皆封郡王,诸姑姐皆封长公主,所有武氏外戚摇身一变而为新朝的皇族宗室。次月,武曌又宣布免除天下所有武姓人氏的租赋徭役。

    翌年正月,位于西京长安的李唐太庙被降格为“享德庙”;同时,七庙缩减为三庙,仅供奉高祖、太宗、高宗,其余四室皆关闭。

    至此,轰轰烈烈的武周革命宣告完成。

    改朝换代和建立宗庙的工作结束之后,武曌出于安抚人心和政权稳定的考虑,依旧承认她是李家媳妇,并且毫不讳言地宣称,她的皇位是从李唐三圣那里继承来的。

    这样的表态无疑赢得了众多李唐旧臣的心。然而,无论是武曌本人,还是新生的武周政权,在此却都遭遇了一个极大的尴尬——武曌既追尊武氏父辈和祖先为皇帝,又承认她继承了李唐天下,那么日后她要把政权传给谁?是传给李家子孙,还是传给武家子孙?

    如果武曌把来自李唐的政权归还给“皇嗣”李旦(即便武曌暂时给他改了姓,可永远改变不了他的血缘,何况他当上皇帝后自然也会改回李姓),如此一来,武周王朝势必一世而亡。这当然是武曌不愿意看到的。

    如果武曌把政权交给本家侄子武承嗣,武家天下自然可以传承下去,可问题是侄子毕竟是外人,总不如自己的儿子来得亲;再者说,武承嗣将来一旦即位,李旦、李哲及其子嗣还有好日子过吗?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为了让王朝延续而令自己断子绝孙,这样的代价太过于惨痛了,很难想象武曌愿意这么做。

    可事情就这么明摆着——倘若立子,便有国祚断绝之虞;要是立侄,则有子孙断绝之危!

    这就是武曌的尴尬。

    这就是武周政权的悖论。

    从武周王朝横空出世的第一天起,这个巨大的悖论便已相伴而生,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携带着不治之症来到世界上一样。

    英明神武如女皇武曌,将如何面对这个政治和伦理的两难困境?

    若干年后,当张柬之等五大臣突然发动神龙政变,推翻了武曌的铁腕统治,迎立中宗李显复位时,被囚禁在上阳宫的白发苍苍的武曌,也许会不得不承认——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摆脱与武周政权同时诞生的这个巨大悖论。

    神龙元年(公元705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武曌病殁于洛阳上阳宫,终年八十一岁。

    她在临终前留下了一道遗诏: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合葬乾陵;将王皇后、萧淑妃、禇遂良、韩瑷、柳奭的亲族子孙全部赦免。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选择了宽恕,也选择了回归。

    她宽恕了过去的敌人,也宽恕了过去的自己。她放弃了为之奋斗一生的大周帝国的皇帝称号,以李家儿媳的身份回归到了李唐皇室的谱系之中。

    从哪里出发,就回到哪里。

    生命是一条征途,也是一场轮回。

    【知识点】史书记载,万象神宫高二百九十四尺(唐尺)。据王国维的研究以及实测日本所藏唐尺,唐代一尺在今293至313厘米之间,若取中间值303厘米换算,则万象神宫高度将近90米,相当于今天的25层楼高。

    【知识点】武则天一生似乎与佛教有着不解之缘。相传,洛阳龙门石窟的卢舍那佛,便是武则天捐出脂粉钱、并按照她的容貌雕刻的。如今我们翻开汉传佛教经典,几乎每一部佛经的扉页,都印有武则天所写的《开经偈》: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