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扶余封、福荣等人刚一到营州，被在外游逛的靺鞨人英达浑发现，英达浑与福荣相认后，领着众人进城。由于有了熟人领路，城门守卫也未多加盘查。待到入了营州城内，扶余封才发现此地城市结构与中原颇为不同，中原城市，都较为严格地实行里坊军事管理制度。
哪怕是到了江南富庶之地，也不过是稍晚些封闭里坊大门，最多一些富户得了官府实惠，沿着坊墙开门，便于早出晚归。再看营州，虽然也有里坊区域划分，但坊墙结构形同摆设，居民可以不经历坊门便随意通过。
“这便是营州内吗？”扶余封刷新了对城市的认识，感叹道：“虽然不如神都、扬州那么繁荣，但真热闹。”
“是吧。”福荣与有荣焉地说：“南边那些城讲究忒多，还是这里舒坦，俺跟你们说，去年尾刚进中原时俺差点因为夜晚外出被抓起来，要不是及时投河游走，真得去衙门吃果子。”
“行了，乌朝吉，你少说两句吧。”英达浑说：“你家婆娘生产伤了元气，你这回回家，赶紧陪陪。”
“什么？”福荣闻言脸色一肃，抓住英达浑的肩膀晃荡着问：“严重吗？有什么问题吗？”
“好了，好了。”扶余封赶紧分开二人说：“福荣兄，既然如此，咱们赶紧回去看看嫂夫人。”
“对，对。”福荣连忙点头道：“跟俺来。”
说完，福荣率先牵马向前走，拐了几个里坊后来到他的宅院，看起来是四五进的大院子，两边还有门通侧院。看门的下人是个把辫子盘在头上的老人，见到福荣回来有些激动道：
“阿哥回来了。”
“嗯嗯，老伯，俺回来了。”福荣说：“俺先去看婆娘，这是俺的兄弟们，招呼一下哈。”
福荣松开缰绳，快步冲入院中，边走边喊：
“布勒鞎，布勒鞎，你在哪儿？”
想来“布勒鞎”应该就是福荣的妻子之名，只是不知道转译为中原名是什么。在看门老伯的引领下，扶余封等人来到府邸大厅就座，不多时，就见福荣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牵着一位抱着襁褓婴孩的女人自后院过来。这女人模样倒也美丽，只是生孩子伤了元气，面容有些蜡黄，看其手背肤色，想来原也是一个肤白貌美之人。
“兄弟，这是俺婆娘，俺的儿子们。”
“小弟余封。”扶余封再度使用化名行礼说：“见过嫂夫人。”
“兄弟客气了，俺家这口子应该没少麻烦你，多谢了。”
“快，武艺，叫叔父。”
福荣放下怀里的孩子，往前推了两下，这小孩有点自来熟地说：
“叔父好。”
“你好，武艺。”扶余封来到武艺面前蹲下笑着打招呼，随后站起来问福荣道：“可说呢，福荣兄，你姓什么？一路来除了知道到你汉名，再就是知道你靺鞨名是乌突（儿）乌朝吉。”
“嗨，咱们这些个番邦外人有什么姓？”福荣说：“不过俺这两年有些想法，还是从俺阿玛那儿学到的呢。”
“大舍利。”
不远处，英达浑对着一个来人行礼，福荣此时并未面对英达浑那边，而是对着自己夫人和扶余封围成的小圈子，有些慈祥地摸着武艺的脑袋说：
“对，俺阿玛现在担任契丹舍利官，他统管以营州为主的东部地区所有舍利官，所以也被称为‘大舍利’，俺觉得‘大’字好，靺鞨语是安巴（拉），也是很好的寓意。等见俺阿玛，俺就……”
“你就怎地？”
“俺就……哎——”
福荣听到熟悉的声音冷不丁转了身子，看到熟悉的面容，有些苍老却不失威严，环唇一周的胡须透露着沧桑感。此人既有靺鞨人的辫发特征，也在头顶做了契丹人髡发的造型，一身红色袍子，更显其贵气。
“阿玛！”福荣有些汗流浃背地行礼道：“阿玛，俺，俺，俺……”
“你你你，你什么你？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你是想再偷偷离去？”
“没，没有的事。”福荣摆手道：“俺这不是，这，对了，这是俺新认识的兄弟。”
福荣生怕自家老父亲要怎么收拾自己，连忙转移话题，拉过扶余封介绍道：
“过命的兄弟，扶余兄弟。”
“小子余封，见过大舍利。”
扶余封是听到英达浑、福荣都发出“大舍利”的声音，所以就按这个叫法称呼对方，只见这大舍利对扶余封点点头说：
“老夫乞乞仲象，小兄弟若是不嫌弃可称老夫一声‘伯父’。”
“伯父。”
“嗯。”乞乞仲象见扶余封如此上道，便又询问：“听乌朝吉刚才叫你‘扶余兄弟’，不知……”
“哦，想来是福荣兄口误。”
“俺……”福荣张口欲言，转而说：“是，唾沫糊口，第一个字不算。”
“嗯。”乞乞仲象有些没好气地瞪了福荣一眼，随后说：“贤侄既然来了，便在营州好好逛逛，这里虽不比中原，但别有风情，有什么需要尽可来找老夫。”
“多谢伯父。”
“嗯，布勒鞎，你先帮忙招待一下。”随后乞乞仲象对福荣说：“你，跟我来。”
“啊……”
福荣一脸沮丧地跟着乞乞仲象去了后院，布勒鞎则是招呼下人给扶余封等人上来些茶水、果子。武艺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两下，来到扶余封近前问：
“叔父，我爹他在外边都玩啥了？”
“……”扶余封把眼睛瞪大一点盯着武艺，笑着说：“好奇？”
“啊，我都好久没见到爹了，肯定吃好吃的去了。”
“哈哈。”扶余封一想福荣那些个荒唐事，有些尴尬一笑，转而说：“还好，确实有些好吃的，怎么说呢，等你长大一些应该也能去吃了。”
“都有什么好吃的啊？”
“羊肉丸子、清蒸白鱼、鸡茸汤……”
“哇——”武艺听扶余封说了许多好吃的，有些流口水说：“羊肉我吃过，白鱼是什么？萝卜我知道，做成饼是啥样啊？……”
小孩子想珍珠鸟一样开始吵吵起来，扶余封立刻有些招架不住，索性布勒鞎把怀里孩子交给乳母，过来抄起武艺就往回退，边走边说：
“几位兄弟先自便，俺去后边安排一下孩子。”
“嫂夫人自便。”
布勒鞎走后，英达浑跟扶余封几人抱拳行礼，也离去了，此刻厅堂中就剩下扶余封、苏布烈、铁虎三人和几名侍者。扶余封挥退侍者后看向两位手下，缓缓开口道：
“这福荣身份确实不低，若是按高句丽未灭国时地位来比，他高低也是侯爵之子。”
“大人，你也忒看得起这厮。”铁虎满不在乎地说：“就他这些事，也就比俺们村口赖皮强上点。”
“不可轻视。”扶余封摇摇头道：“其父任契丹‘大舍利’，虽非最高权力圈层，但向来契丹人的官职不由外族担任，彼可为之，说明此地势力盘根交错，复杂得很。”
“大人有何想法？”苏布烈此时说：“不若我联系一下此地的不良人兄弟们，看看如今营州地区各族势力情况？”
“也好。”扶余封点点头说：“不妨在营州多留些时日，与福荣等人多多交好未尝不可。”
“嗯，我来联系。”
苏布烈应承下事情，随后几人在福荣府上一个偏院住下，每日看着鼻青脸肿的福荣都觉得非常好笑。这一日，扶余封正与苏布烈切磋武技，一人持刀，一人用剑，刀光剑影闪烁间，扶余封从偏防守的过招变为较强的攻击性招式，数十招后猛然一劈道：
“四叠浪！”
扶余封一刀劈下，苏布烈剑脊搭在左臂上，硬扛这一击，震得他手臂疼痛欲裂，退后七八步。苏布烈连忙将真气灌行左臂，衣服内里的红肿开始逐渐消退，疼痛缓解不少。扶余封一刀辟出后不再管对方，将刀插在地上，旋即盘腿坐下，闭目运功。
“大人……”
“别过去。”苏布烈拦住铁虎说：“大人要突破了，咱俩在此护法。”
苏布烈、铁虎二人守在院落门口，避免有人闯入，打扰扶余封入定突破。此时，扶余封只觉自己进入一个奇妙的空间，面前似乎都是自己的五脏六腑，这究竟是入定后受脏腑运行震动之音而产生的幻觉，还是他真的能够返照内观己身，已不可判断。
“这是……”
扶余封看着自己的脏腑喃喃地疑问着，他看到无数半透明的气自脏腑间流动出来，不知怎么行走的，不久又回流至脏腑中。
“这是十二正经，往来循环之间的是营卫之气？”
扶余封看明白所观之情景，不由得感到震撼。此时，他觉得似乎能够调动这些营卫之气按自己的想法运行，旋即想到“丹田”二字。思绪流转间，只见那些营卫之气猛然汇总，涌向胃、肝之下，此时扶余封只觉腹部产生温暖之感，很是舒适，甚至肠道蠕动都变快了。
“嗷——”
扶余封猛然起身仰天长啸，他调动的营卫之气落入下丹田，涵养其内，开辟气海，不多时，独属于他的真气自下丹田中产生，开始逐渐壮大，并反哺十二正经。
“恭喜大人，破入四品。”
苏布烈、铁虎见扶余封顺利突破，上前恭贺。扶余封此次突破动静不小，倒是招来福荣，他身上的伤痕基本消散。
“兄弟，你这是……”福荣看着扶余封，瞪大眼睛说：“成为四品武者了？”
“嗯。”扶余封点点头说：“最近收获较多，所以侥幸突破，倒让福荣兄担心了。”
“嗨，大家没事就好。”福荣摆摆手说，他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兄弟，过两天劳什子契丹首领又来，俺阿玛要跟着比羽首领一同接待，你们要是没什么安排，不如跟俺去宴会混上一混。”
“哦？”扶余封感觉福荣似是有求于自己，他说：“福荣兄，该不会想要我等帮你干什么坏事吧？”
“怎么可能？”福荣否定道，但看扶余封等人锐利的目光，只好讪讪地说：“这不是咱们也算过命的交情嘛，俺怕首领们在为难俺，兄弟们跟俺一起，这样方便撤退。”
“你真是……”扶余封翻了个白眼说：“也罢，在营州这几日承蒙照顾，只要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我等倒也能陪你走走。”
“那就说定了，到时候咱们吃香的、喝辣的。”
福荣与扶余封约定一同参加接待契丹首领的宴会，而这几日扶余封也依靠苏布烈从不良人那获得的信息知晓营州地区的势力情况。营州虽然是多民族聚居区，但中原唐人数量并不算绝对优势，此地契丹人大概有十余万人，另有高句丽数万，各族靺鞨人六七万。福荣目前出身是粟末靺鞨部乞乞仲象势力，其父乞乞仲象在契丹势力中担任大舍利，另有粟末靺鞨部酋长乞四比羽统管营州全部靺鞨人，而此人因福荣与其续弦夫人之事，与乞乞仲象有些龃龉。除此以外，营州地区中原人约莫二十万，况且此地多有各民族之间通婚，使得更多的人心向契丹。
“大人，此行怕是有些暗流，不得不防。”
“嗯，苏大哥放心。”扶余封对于苏布烈的提醒深以为然，他说：“此次跟福荣前去，见势不妙，我等便带其快速离去，以免激化矛盾。对了，苏大哥，这件事结束后咱们就回神都吧，我有些想娘了。”
“是，大人。”苏布烈抱拳道：“我先找驿站给带方郡王府去信吧。”
“好。”
又是几日，营州城外热闹非凡，许多契丹族聚拢在一起，穿着较为华丽，迎来他们的首领，归诚州刺史，永乐县公孙万荣。与其同来的还有松漠都督，武卫大将军李尽忠。作为凝聚有整个契丹八部信仰的首领，孙万荣和李尽忠每次前来均能受到营州契丹人的热烈欢迎。此外，如靺鞨人乞四比羽、乞乞仲象；高句丽人高明安等各族首脑人物也都来与之一会。
在与民众互动和跟各族首领寒暄一番后，一众人来到营州外一处军营改的露营场所，于中帐外分布交椅落座。
“列位好。”已人近壮年的孙万荣笑呵呵地对着在座的各族首脑道：“年年前来叨扰，实在惭愧，只是此地有我许多契丹儿女，不来关照一番，恐为列位平添麻烦。”
“县公礼遇，我等自是欢迎常来。”乞四比羽起身道：“况契丹、靺鞨，兄弟也，北方各族自当互亲互助。”
“是啊，是啊……”
乞四比羽的话语说完后，在场的大部分首领都点头附和，孙万荣见人心可用，于是与妹婿李尽忠互看一眼，转而说：
“比羽首领所言甚好，况本公闻天后不日将派赵文翙前来继任营州都督，想来届时我等沐浴天恩，生活更胜今时。”
“哼。”乞四比羽闻言倒是有些唱反调说：“此人我也见过，多有小人行径，若是与我等相安无事还则罢了，若是想欺负人，我等愿奉县公为都督，届时有各族儿郎拥戴，料想神都那边也不好苛责。”
“哎——”孙万荣瞥了乞四比羽一眼说：“比羽首领言重了，不至于，不至于。”
“好啦。”李尽忠此时打断众人的话语说：“此番前来一是慰问我族子弟一二，再一个也好久没与诸位首领、大人相聚，此番正好痛饮几日。”
“不错。”孙万荣点点头道：“李都督事务繁忙，这几年都是委托本公来此与诸位相与，如今拨冗前来，咱们自当多多亲近。”
“不若叫上我等后辈儿郎来拜见一二，好叫都督过过眼？”
有首领提出建议，李尽忠闻言点点头，不待他表示一二，就听乞四比羽说：
“仅是儿郎们前来有何意思。”乞四比羽瞄了乞乞仲象一眼随后对李尽忠拱手道：“都督，不若命儿郎们在此演武助兴，若真有璀璨之星，我等也好酌情安排些族中事务锻炼其能力。”
“是啊，是啊。”
“此计甚妙，妙啊。”
乞四比羽话音落后，周围不少人都点头称赞，李尽忠思索一二，对孙万荣点点头，后者则是哈哈一笑道：
“好，就这样，一个时辰后，场中演武，还望诸位莫要敝帚自珍，有好二郎当多多举荐。”
至此，营州各族儿郎演武的事情便被敲定，各个首领都命人召集自家好手，期望能够在演武中争得头筹，好叫自己在营州中威望进一步提升。不出意外，福荣也在演武名单中，这边是乞四比羽的用意，毕竟双方虽无明确的“夺妻之恨”，却也有相似的复杂情感。乞四比羽希望通过演武活动彻底收拾福荣一顿，而乞乞仲象则是忧心忡忡。
“大舍利，怎的心不在焉？”
“……”乞乞仲象看着有些不怀好意的乞四比羽，苦笑着回道：“只是担心小儿下手没轻没重，恶了诸位好儿郎。”
“这有什么，福荣之名，响彻营州。”乞四比羽故意大声道：“年纪轻轻便是四品好手，又是风流浪子，放心，不管如何，咱们营州靺鞨人也需要福荣这样的人才参与管理。”
“这……”
“哦？比羽首领，大舍利，在说什么？”
孙万荣与李尽忠二人在与各个首领一一交流时听到声音，便过来凑个热闹，乞四比羽趁机宣传福荣之事。李尽忠闻言倒是有些好奇，无奈乞乞仲象命人叫来福荣，此时，扶余封等人正跟着福荣与年轻一代四处攀谈，便被一同叫来。
“都督，这边是犬子。”
“嗯，倒是一表人才，希望一会儿能够拔得头筹。”
随之而来的一些青年多少也了解了些刚才的事情，此时听李尽忠夸赞，有很多人都向福荣投去不善的目光。李尽忠打量完福荣后又看向扶余封几人，他觉得扶余封周身气质非凡，不由得问道：
“这位后生又是何人？”
“小子余封，拜见李大都督。”
“余封？好耳熟。”李尽忠喃喃道，他下意识问：“你可知李楷固？”
“李将军，李兄？”扶余封说：“同生共死的袍泽，自是认识。”
“果然是你。”李尽忠笑了，他对四周人介绍道：“这位余封小将军，乃是前燕国公黑齿恒元将军高徒，不想竟能在营州一晤，太好了，小将军可入席，与我等一同观赏演武之事，若是兴起，与儿郎们切磋一二也未尝不可。”
至此，扶余封在北地的化名“余封”算是为营州之地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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