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寿二年初秋，江南道饶州余干县迎来新一天的高温，虽然晨昏之际已然有些冷冽，但正午的阳光还保留着更多热辣。李封与铁虎此刻正驾驭马匹缓缓行进在乡间小路上，经过十天前的截杀，他二人身受不同程度的伤，将养数日才勉强再度启程。听苏布烈临别前说，之所以金明楼没有再度出手，是河南、关内、山南三道不良帅联手施压，但这威慑究竟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就难以预料了。
“侯爷，这金明楼究竟是干什么的，非得与咱们纠缠不休？”
“……”李封边沉思边说：“相比这个，我更好奇那中皇太乙究竟有什么样的本事，这么多年了，居然没人能查出他的身份。”
“嗨，还不是阴沟里的老鼠。”铁虎满不在乎地说：“之前邪教没了，如今又跟金明楼对上了，要俺说，侯爷你直接当个武林盟主，带着大伙把金明楼一灭，不怕那劳什子中皇不中皇的。”
“哈哈。”李封闻言觉得好笑，随后关心道：“虎子哥，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还行吧，隐隐作痛的，这要是换几年前，俺保证投胎去了，说起来那几个新罗武者当年真是有点手下留情了。”
“是啊。”李封点点头，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看着四周风景说：“江南好风光，真是十里不同景，百里如隔世。”
铁虎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也点头认同，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唠着，四周的山峦也变换着走势。但看得有山石如丹霞般映现不断，坡间参天巨树成林，潺潺溪流汇入小河，雀鸟啼鸣觅食林间。二人一路来看得痴了，只觉此地非人间，好似入同天。
“啊嘎呃——”一声鹤鸣传来，在天边群鸟飞行轨迹中有一道黑白相间的身影快速离队飞来，仿佛离弦之箭。李封与铁虎见这身影直直冲着自己二人来，都有些惊讶，不待多反应，一阵狂风袭来，两人抬臂挡在眼前，而马匹却有些受惊。
“孽畜，休得无礼！”
一声清脆的娇喝传来，李封知晓这是黑齿明珠的声音，他与铁虎勒住缰绳，控制好马匹，定睛一看，一只一人多高的仙鹤缓缓落地。与旁的丹顶仙鹤不同，这只头上有白色镶金的反羽（参考玄凤鹦鹉），只见它用狭长的喉管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来回踱步打量着李封与铁虎。就在此时，一道青色身影如同微风掠过林间，原本在半山腰处现身，又仿佛一闪而过般出现在不远处树顶，只在空中留下残影痕迹。
“明珠姐。”
李封呼喊的同时，黑齿明珠脚尖轻点树梢，整个人仿佛带着幻影一般落在仙鹤背上，惹得仙鹤扇动两下翅膀。再见黑齿明珠，与多年前并无什么变化，无有岁月痕迹流转在面容上，只是眉间多了一点朱砂痣，她作揖道：
“见过侯爷。”
“明珠姐。”李封愕然道：“何必如此见外？”
“侯爷既为皇嗣，贫道自当行礼。”
“明珠姐……”
“两位，随我走吧，掌教师兄有请。”
说完，黑齿明珠右手挥动拂尘向身后，左手轻按鹤头，仙鹤啼鸣，扇动翅膀两下便飞起，临了留下黑齿明珠话语。
“贫道在三里外山门泮宫池外相候。”
李封与铁虎互相看了一眼，紧接着策马狂奔追去，三里地不过盏茶的功夫，二人便抵达了。有童子前来牵马，二人顺势下来，此时黑齿明珠正摊着手喂仙鹤粟米，见人到齐了，边挥手道：
“金顶，且自去玩耍。”
“啊嘎呃——”霎时间鹤立九霄，黑齿明珠招呼李封二人跟随她攀山。龙虎山为正一天师道祖庭，天师道宫观立于此地，经历代天师经营，已成一方仙佛大派之势。群山之下有山门一座，五间歇山顶，门前半月池，池前棂星门。自山门拾级而上，可致半山腰迎宾台，此地较为宽广，正面是一座太极图样式的高台，四向架有石梁桥，桥边是一整个池塘，有山溪两条分别注入其中，随后流出，往山门处半月池而去。高台后，山路正对面是一座大殿，七间庑殿顶，内奉护教灵官及六丁六甲，大殿两侧各有客房院落数座，另通山间小路若干，不过均为围墙木门所阻断。穿过灵官殿，再行走，有三条路，一条直上，可往山顶祖师圣人殿；一条往左，可通弟子居、飞鸿栈道、青峰塔、历代天师墓；一条往左，可通演武场、文昌院、高功道场、藏经阁等地。
“明珠姐，你是一早就知道我回来吗？”
“约莫心血来潮。”黑齿明珠说：“掐指一算，有故人来访，正好掌教师兄说贵客临门，叫我前来照应一二。”
“好厉害，明珠姐。”李封问：“你已经进入超品了吗？”
“……”黑齿明珠摇摇头道：“自入境一品五年来，我一直尝试再进一步，可惜，纵有父亲的感悟，却也难以觅得真法。说到底，兵家与道家终是有所不同，纵能相互借鉴，却还需探索出自己的路。”
“那你……”
“初入‘大宗师’之境。”
“大宗师，师父……”
李封想到当年黑齿常之以此境界对峙阿史那骨笃禄不落下风，不由得心生向往，还待再问时，就听得一声叫号。
“福生无量天尊。”
浑厚的声音响起同时，山路上出现一名黄袍紫绶道人，此人身形六尺余，骨骼有些清瘦，面容还算饱满，但白须鹤发已然衬托出其年岁颇大。李封见到此人便知晓他是当今龙虎山掌教真人，天师张恒，连忙拉着铁虎快速攀登几步到了近前行礼。
“小子李封，见过老天师。”
“俺铁虎，拜见天师老爷。”
说话间，铁虎就要跪下叩首，却怎么也跪不下去，张恒老天师抚须笑道：
“好孩子，好孩子，免礼。”
“师兄。”黑齿明珠来到近前行礼道：“怎么下来这么长一段路？”
“无妨，无妨。”老天师笑着说：“先天一炁太过庞大，不锻炼一下身子，老道怕是要胖成球。”
“那这俩孩子……”
“哦哦，哈哈。”老天师听到黑齿明珠的话后说：“对，娃娃们，随贫道上山一叙。”
说完，老天师转身，在黑齿明珠的搀扶下上山，李封与铁虎连忙跟上，而随侍天师的四名童子跟在了最后。一路走来，李封感觉身轻如燕，登山路如履平地，似走下坡，浑然不觉疲累间便来到山顶祖师圣人殿前的广场。由此，他大概明白，这位老天师虽然岁数不小了，但一身修为堪称化境，行走坐卧间竟能影响到三品武者的身体状态。
龙虎山正一道祖庭山顶，除了祖师圣人殿外，还有天地神祇祠与天师行功阁，三者均围在一处砖石铺设的广场边上。李封、铁虎跟随老天师等人自山路而上，不觉间穿过淡淡的云层，又来到这一片豁然开朗的天地，在老天师引领下进入行功阁中。待到童子奉上茶水后，老天师缓缓开口道：
“侯爷。”
“老天师。”李封连忙起身拱手道：“折煞小子了，小子晚辈，怎敢在天师这般老神仙面前讲尊位。”
“侯爷不必多虑。”老天师安慰道：“此番算得侯爷前来，老道这有一事还需侯爷相助。”
“老天师但说无妨。”李封说：“小子能做到的事情一定全力以赴。”
“呵呵。”老天师呷了一口茶说：“去岁，老道之子德昭闭关功满三十载，下山行走联络道门各家之时得知天下新兴四大山庄，以四象为名，各奉七宿高手坐镇，如我道家天神之名一般。”
“四神七宿？”李封只觉这称呼无比熟悉，试探性问：“老天师，七宿中可有虚日鼠之名？”
“不错。”老天师点点头，抚须道：“虚宿乃北方玄武七宿之一，看来侯爷与他们有所交集了。”
“应该是。”
李封点点头，将之前遭遇杀手的事情大致讲了一下，尤其是徐日貂报出自家兄长的身份后，张恒老天师与身边童子说：
“去请你德昭师伯来。”
“是。”
不多时，童子领着一名身高近七尺的壮硕道人进来，此人衣着青灰道袍，头戴紫金悬梁冠，背上一把青锋宝剑，看起来更像是江湖豪侠。来人正是张恒老天师之子，人称“小天师”的张光，字德昭。此人面容杏目、宽鼻、两唇略厚，整个人显得非常和善、憨厚。他进来后对着老天师与黑齿明珠行礼道：
“掌教、长老。”
“德昭来啦。”老天师说：“没有外人，你我父子相称便可。”
“父亲、师叔。”
“好。”老天师笑了笑，黑齿明珠也点头示意，随后听老天师介绍道：“这位是当今陛下长孙，逍遥侯，武林中郎将李封侯爷；这位汉子叫铁虎，将作为你师弟，修行护教功法。”
“张光，字德昭。”小天师拱手道：“见过侯爷，师弟。”
“李封，字弘业，见过小天师。”
“俺铁虎，见过小天师师兄。”
“好，好。”老天师捋着胡须笑道：“德昭啊，跟我们说说四神山庄的事情。”
“是。”小天师开口道：“去岁……”
原本小天师在长寿元年下山游历，顺带与道门各宗派交流一番，在入蜀时得闻有白虎山庄七宿杀神于剑南、山南、陇右等地屡显威名。好奇之下前往探究，发现竟是由一群精通道经的江湖侠客组成。这些人多是三品高手、二品宗师，还有一二人乃是入境一品的宗师，其中最强七人被称为“白虎七宿”。为了再探究一些有用的信息，小天师尝试打入这一势力的内部，不查不知道，一查吓死人。似这样的组织在大周境内还有三个，分别对应苍龙、朱雀和玄武，其中“七宿神”无一不是二品宗师或者一品绝巅。
“嘶——”李封闻言感觉有些背后发冷，他试探地问：“若如此，四神山庄所谋甚大？”
“不错。”小天师说：“如今小道已过不惑之年，才堪堪迈入二品宗师境界，若能在知天命之年步入一品已是难得。这群武者修为高，又相对精通道家经义，若真有几个能感悟《庄子》，成就‘大宗师’境界也不稀奇，只怕他们似邪非正。”
“说到底。”李封问：“究竟什么才算‘大宗师’？”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黑齿明珠起身边走边说：“致矣。夫人之力有穷，天之威不尽，以己心体天心者，可成宗师之力；以天命为己命者，能达宗师之至。是以为宗师者易，达宗师者难。”
“天命？”李封也算博览群书，但对于黑齿明珠的话语有些听不懂问道：“大宗师能知天命？”
“非也。”黑齿明珠说：“世人以武道二品为宗师，盖因其威能已近常人难料，出手间隐约可飞沙走石、驱火降雷，只是功体有限，神威难显。至一品便能火附手刀、掌击惊雷，有种种异象，但仍乃宗师之境。此类人虽有破入超品之机遇，但先天一炁成就不满，前途如水中捞月、烛日争辉。而一品者明悟天地之理，参详山海造化，虽不能知天命，却可体天心，能为宗师中通达者，是为‘大宗师’，‘大’即‘达’也。”
李封勉强明白其中些许意思，而铁虎双眼已经迷迷瞪瞪，完全听不太明白。待到黑齿明珠落座后，老天师抚须道：
“侯爷，这四神山庄虽初出江湖，名声微显，但势力庞大，又难以判断其意图。未免天下道门混乱，老道希望侯爷能够出面，再深入调查一二。”
“这……”李封闻言面色有些发苦，他说：“小子不过三品，如何能够担此大任？”
“侯爷莫要担心。”老天师说：“老道破入超品，走的是天命路线，对世间因缘际会有所感悟，此番劫难，侯爷便是应劫之人。”
“天命，应劫？”
不待李封多琢磨，老天师再度发话道：
“侯爷身上有释门祥光护体、精灵神光保精、儒家正念养气，如今还差我道宗静思炼神，便可集大气运与身。稍后老道请一道祖天师印于你，三交合流，天地感生，想来能助侯爷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我这……”
老天师的话直接将李封说懵了，他回想过去的经历，昔日印实法师、白山萨满、豆卢钦望夫子等人的样貌在脑海中闪现。至此，李封便默默不再多说，原本他还想问老天师能不能去掉自己体内佛门神通的标记，却不料在老天师口中这还是护身符了。
“各位请随老道来。”
老天师领着李封等人离了行功阁，来到祖师圣人殿前，此殿不同山下各处，乃是较早的一座建筑，面阔只有三间，虽然显得不大，但立面只供奉一位神像——祖天师张道陵。张恒老天师对着祖天师作揖道：
“后代小道张恒，字德润，蒙历代祖师福荫，腆为第十二代龙虎天师。今有子张光，字德昭，为解世间之苦、武林之难，探得密教邪祟，托名四神，真心难鉴。有应劫之子李封，当世人皇之孙，心怀匡扶正义之思，体行解危救难之力，当得天地庇佑。弟子请祖天师法旨，许降魔、救苦、护道之印与应劫之子，佑其性命、助其成事。”
老天师话音刚落，一道金光自祖天师像上凝聚，随后冲入李封额头，而此时，众人才在方才行礼中反应过来。李封摸了摸额头，感觉没什么问题，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问道：
“老天师，这是？”
“是祖天师赐福之印。”老天师感叹道：“此世天地有限，武者破入超品后前路多渺茫，昔年贫道曾谒见玄奘法师，法师学究天人，能由无品顿悟成就人杰，而后开悟证就地灵，可惜，天命难违，天命难违啊。”
“呃……”
李封心想：老天师，我问的好像不是这个事情吧？此时黑齿明珠来到他近前，解答道：
“天地运行如万物生长，也依赖万物生长。人为万物灵长，行为举止对天地成长有较大影响，放在春秋战国时期，莫说超品，便是一品境界也鲜有人能达到。后来在秦末出了一位人杰——项王，才使得天地限制有所拔高。到了汉末，祖天师以人杰之力沟通天地神鬼，定二十四治，为天地发展贡献颇大，是以临时破入地灵境。而后祖天师以功德、福地洞天之力协同，兵解离去。”
“离去？”李封好奇道：“去哪儿？”
“有道是宇宙洪荒，三千世界，万界诸天，婆娑无边。”黑齿明珠严肃道：“此乃教中机密，与你说了这么多已经是掌教师兄特许，待你破入超品，再作了解也不迟。至于入你体内的金光，确为祖天师感应所降。”
“小子省得了。”李封点点头，随后对着老天师拱手道：“多谢老天师，也谢谢明珠姐。”
“无妨，无妨。”老天师说：“侯爷既已入了江湖，姓名便不宜直白对人，若是可以，用些个化名或许还能有转圜余地。”
“老天师说的是。”李封点点头，他想了想道：“外祖乃故百济太子，小子以扶余为姓，必要时可托名海东人士，如何？”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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