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德愣愣地低下头，注视着那颗弹落在地上的头颅，嘴唇哆嗦了一下。
“啊……”
本应会从断口处流出的血液没有出现，本应倒向地面的尸体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
咕噜，咕噜。
如开始煮沸般的声音在罗大海的躯干内响起，难闻的腥臭泡沫从断口处不断涌出。
在何明德不忍的注视下，对方摇晃着迈开步子，挥舞双手，四处摸索，似乎在寻找自己的脑袋，
可旋即，一道暗红的流光便贯穿了这具躯体，庞大的力量灌入其中，只是眨眼片刻，尸体便骤然炸开，四分五裂地崩散在草地里。
黏稠腥臭的黑血顺着枯草的纹路悄无声息地滑落，滴落到地上，就像是一滴滴从心头落下的泪。
“收拾一下。”
陆文的声音从旁响起，何明德转头看去，发现对方已经闭紧双眼，收起了那把剑。
眼角的皱纹因对方过于用力地闭眼而隐隐加深，一股悲悯从中流露而出，如同不忍注视世间悲苦的佛。
窸窸窣窣的声响让何明德后知后觉地将视线转回罗大海的尸体上，他看着刘景雯一言不发地收拾起地上的一片狼藉，便也默不作声地上前一步，着手收拾起了现场。
刘景雯将藏在衣领中的项链拽出，手指一抹，一个深蓝色的裹尸袋便被她从项链中的白色宝石中拉出，平放到地上。
何明德接过对方递来的手套，欲言又止地咬紧嘴唇，可终究只是默默无言地戴上手套，开始拾取罗大海的遗体。
这是怎么了？
他不明白。
刚刚还在聊罗大海的母亲，在聊该去哪里吃饭，怎么突然之间，罗大海就没了？
但他并没有选择询问，因为遵循命令是军人的本职，一丝因为命令而产生的犹豫，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只是，难受。
“景雯，大海的母亲还在医院里，是吗？”陆文平静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何明德的身体微微一顿，却是什么都没说。
“对，刚刚聊起，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原来的医院。”刘景雯冷淡地回应道。
何明德终于是抬起头，看向队伍中唯一的女性，却发现对方面无表情，神色中尽是淡漠。
就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刘姐……
心中摇曳，他看到身旁的陆文点了点头，随后便拽起领口的黑色通讯器，像往常一样下达了命令：“夏宇国，找到罗大海的母亲，若是发现对方并无异状，那就在她身旁待命。”
“如有异状，不要轻举妄动，立刻通知我。”
随着呲呲一阵轻响，带着浓重南方味道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出：“好，可是我身旁还带着那个孩子，怎么办？”
“让他跟着你，到了医院后让他在门口充当眼线。”
陆文继续沉静地说道：“你直接告诉他，这是他的入门考试。”
说罢，他便松开领口，关闭了通话。
将视线投向堆砌在裹尸袋内的尸块，陆文不发一言地摆了摆手。
一直在旁的刘景雯当即拉上袋子的拉链，封住了三人投向内里的视线，也锁住了陆文心中的愤怒与无奈。
他看向在旁欲言又止的何明德，沉声说道：“你们也看到了，罗大海已经成为了怪物，他叛徒了国家。”
“陆局……我没有质疑。”
察觉到了陆文的目光，何明德垂下脑袋，别开了自己的视线，重复道：“我没有质疑。”
视线投在那沾染了部分黑色血液的裹尸袋上，他的眼睛细细描摹着拉链的沟壑，脑海中不禁想象着自己将拉链拉开，露出里面支离破碎的罗大海。
对方完好的头颅上一定是安着一对黯淡无光，死不瞑目的眼睛。
对方一定会紧紧盯着何明德，一字一句，泣着血问自己死了，母亲怎么办？
何明德的胃一阵翻腾。
他并不是没有杀过人，但那些人都是他认定必须要杀的坏人，他没有不适的感觉。
可这是罗大海，是他的战友。
他的战友，被他的队长杀死了。
想到这里，何明德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
“罗大海是叛徒。”
陆文的声音唤回了何明德的思绪，他迟疑地抬起头，看向一脸肃穆的男人。
对方微微眯起眼睛，像是训斥般继续沉声说道：“不论他是自愿还是非自愿，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都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成为了我们的敌人。“
“何明德，认清这一点。”
何明德知道，他只是……他只是想不明白。
不明白罗大海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不明白陆文为什么能如此干脆利落地杀掉他一手培养的士兵。
不明白刘姐为什么能面不改色，亲手拾起战友的一块块尸体。
何明德与在场几人相比，算是资历最小的人。
他才加入特战队二年便被调离，对于陆文的决策，他无法接受。
他可怜罗大海。
明明之前还说，要等罗大海的母亲出院，一起好好吃一顿……
罗大海走了，那他的母亲要怎么办？
哥，我该怎么办？
离开孤儿院已是五年有余，何明德从未像现在这般想念那个不声不响地离开自己的哥哥。
可还未等他多想，挨在头上的一巴掌便将他的思绪转化成了嗡嗡作响的阵痛。
何明德吃痛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缓缓收回手的陆文。
对方面沉如水地说道：“你可怜他，那么谁去可怜被这些怪物毒害的人类？”
“这对罗大海不公平，对其他受害者就公平了吗？”
“收起你那不合时宜的怜悯，听懂了吗？”
“听懂了……”何明德偏过头去，低声说道。
“大声点！”陆文严厉地斥责道。
“听懂了！”何明德大吼道，声音很大，颇有要将声带撕裂的趋势。
陆文的眼睛微微眯起，但却是没有再做什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越过他，又向山上走去：“收拾好了就随我上山。”
“我们该干活了。”
何明德一言不发。
“明白。”
身旁的刘景雯替他应下了陆文的话，见陆文已经快要走远，便皱眉拽起他的一只胳膊，示意他跟上来。
山道漫长，陆文却依旧健步如飞，宛如马上就要登梯而飞的仙人，身后的两人却是两个凡夫俗子，渐渐离他愈来愈远。
不知是陆文真的赶时间，还是刘景雯有意拖着走，三个人慢慢分成两个队伍，却又在将要断了联系前保持起了一个恰当的距离。
何明德看着一直走在自己身前的刘景雯，对方身上属于洗衣粉的淡淡香气顺着山间的冷风飘进他的心里，让他不禁面色一红，安心的感觉也将他团团包裹，让他原本烦躁不安的心冷静了下来。
刘景雯虽然生的漂亮，身姿窈窕，可不喜打扮，身上没有任何香水的味道，只有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很好闻，是孤儿院里经常能够闻到的味道。
很荒谬，因为一个味道，何明德喜欢上了刘景雯。
“陆局对你很好。”
属于女人的清冷嗓音顺着风飘进他的耳朵，让他的耳朵微微发红。
刚才搂住刘景雯的胳膊微微一颤，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刘景雯并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在乎他是否在听，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在我刚进特战队的时候，我挨过陆局的一顿打。”
何明德微微一愣，他没想到刘景雯也被陆局打过。
不过仔细一想也能理解。
陆局的管理风格一向严肃，在对方眼里，刘景雯是他的兵，是他的兵，他就会严肃以待，仅此而已。
可……为什么？
“因为我可怜一个本该被杀掉的人，那个人的父母弟弟还需要他养着，我于心不忍，就放他离开了。”
似是听到了他的心声，走在前面的刘景雯便出言解答了他的困惑。
说着说着，何明德感觉对方捏紧了自己的胳膊。
于是他迟疑了片刻，担忧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
对方听到这句话，深吸了一口气，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然后，那个人将特战队的信息出卖给了自由联邦，陆局的朋友，被我害死了。”
深黑色泽的头发被风吹的微微鼓起，也似乎鼓动了刘景雯的情绪，让对方本来平淡的声音多了几丝裂痕：“我一直都很感激陆局，要不是他打我那一次，我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份愧疚。”
“何明德，我说这些，是想让你思考一个问题。”
在何明德的注视下，女人转过身，直直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蕴藏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愤怒与悲伤：“你真的能够负担起你的同情心吗？”
“你真的，能够承担仁慈种下的苦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