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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迷信

    仇家……他确实有一个仇家。

    身上套着一件灰绿色棉衣的黄有成拿下紧咬在嘴中的劣质烟,呛人的烟气从他微微张开的唇缝间挤出,模糊了眼前已经凝望了许久的道路。

    今夜,是他蹲在村口抽烟的第三夜。

    这个满身酒气的乡村老汉三天前亲手埋了自己养了二十七年的老牛,从岛国传来的轰鸣巨响不仅摧毁了一个国家,也带走了他视如己出的家人。

    村里人都说,牛是被妖怪杀死的。

    否则好端端的一头老牛,怎么突然就只剩下了包在外面的一层皮囊,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干净敞亮的窝棚,嵌在枯死的荒田里,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可黄有成是不信什么妖怪的。

    他只相信自己手里的锄头。

    “妖怪……都什么时代了,哪来的妖怪,满嘴胡扯,净在这瞎迷信……”

    肚子里盛满了酒水的中年男人喋喋不休地发着牢骚,看着村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他扔掉才抽了没几口的劣质烟,拾起搁在一旁石墩上的锄头,扛起来,摇摇晃晃地转头走回了这座浸泡了他一生的村庄。

    但黄有成并不打算回家。

    他是被自家的臭婆娘气出来的,现在回去就是认了错,那样岂不是丢了脸面?

    “她懂什么?嫁给我那么久了,什么都不懂,天天说三道四……那是一头牛吗?那是我亲手养了……我养了二十多年……”

    说着说着,他抬起满是沟壑的手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却是没有再说话,而是踩着从几栋民房的窗户里洒出的亮光,向着自家田地的方向一摇一晃地走了过去。

    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遇了烦心事,就往田里跑。

    田野广阔,可以吞下他所有不能为旁人理解的忧愁,田地寂静,可以倾听他所有不能为外人言道的痛苦。

    那里,就是他的第二个家。

    他想回家看看。

    ……所以,他为什么要带着这么沉的锄头出门来着?

    “啧,喝糊涂了。”

    黄有成用力拍了拍自己晕胀胀的脑袋,白酒在胃里烧的难受,直到这时,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老了。

    想当年,他还年轻的时候,喝这点儿酒可是什么感觉都不会有的。

    他曾经,好像还给老牛喝过一瓶……

    “哞———”

    一声沉闷的低鸣止住了黄有成想要继续向前走的步伐,似曾相识的声音让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可身后除了从民房窗户上投射出的灯光和一望无际的黑暗,空无一物。

    刚刚的声音,似乎只是一道过于猛烈的风声。

    黄有成一动不动地站在村里新铺好的水泥路面上,默默驻足良久,才自嘲般地摇了摇头,继续向着既定的方向走去。

    “……想什么呢?果然是喝醉了,刚刚还说不迷信的,这下子打脸了。”

    他叹了口气,含含糊糊地感叹道:“哎,老了,脑子不中用喽。”

    也不知道媳妇睡了没有。

    想到自己摔门而出前,独自坐在床边,沉默不语的瘸腿女人,黄有成的心里突然滋生出了名为愧疚的情感。

    明明都约好了,年纪大了,以后再也不吵架的,怎么老是不长记性……

    罢了,等过几天一起进城,给她买上两件新衣服,弄点好毛线,她就又高兴了。

    如此想着,他继续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

    然后,在一栋明亮的住房前停住了脚步。

    透过干净锃亮的玻璃,他看到了一桌冷掉的饭菜。

    四双筷子整齐地摆放在盛满米饭的四个瓷碗上,客厅内的电视依旧在播放着今日的新闻,钉在砖墙上的挂钟机械地晃动着钟摆,炉火烧的正旺,每一件事物都在井然有序地运转着,可黄有成混沌的大脑却依旧感觉这幅场景里缺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

    他看向正对着窗户的电视机,正装打扮的主持人坐在光洁一新的台面前,面容严肃地报告今日在龙国发生的诸多变化。

    在对方一板一眼的描述下,数道无法被常人理解的扭曲怪物跃上了新闻频道的一角,尖叫声,嘶吼声,和主持人冷静的播报声揉成杂乱的一团毛线,黄有成突然感觉浑身发冷,可他却是明白了眼前缺少了什么。

    人。

    住在这里的人去哪了?

    “大龙,你在家吗?黄大龙?”

    鬼使神差的,黄有成抬手用力拍了拍面前的玻璃,大声喊道:“大龙?我是你叔,你在家吗?”

    这座村子并不是很大,家家户户都互知姓名,往来之间有什么变动,不出几刻就能全村皆知。

    就像之前拆了一半又不拆的黄志荣家,据说是黄志荣又因为什么事儿被抓起来了,所以才被迫停工的。

    而在当时,这个不知真假的消息仅仅只是花了一个小时,便从村口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当时还和媳妇信誓旦旦地说前几天村里来人,指不定就是来调查黄志荣的警察。

    总而言之,黄有成不相信,大龙全家突然离开,自己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肯定是出事了。

    “黄大龙,出来!”他借着酒劲大声吼道,可屋内只有主持人持续不断地播报声,就连他们家最吵闹的小儿子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黄有成心里咯噔一声,大步跑到门前,用力一推。

    铁门纹丝未动。

    见黄大龙家的门推不开,黄有成当即跑进胡同,用力拍打起另一侧住房的大门:“快来人!黄志良,你人呢!”

    可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声音。

    黄有成的脸色登时一片惨白,酒精在恐惧与焦虑的作用下挥发了大半,他匆忙向着下一家跑去,将印在自己脑海中的所有名字尽数倒出:“黄镜山!王飘飘!柳肖!黄冬田……”

    死寂无声的村庄上空持续不断地回荡着黄有成一个人的声音,年近六旬的中年人像游魂一样奔跑在空无一人的村落里,天空黑压压的,没有月光,没有风,只有一排排冰冷的白炽灯光整齐地堆砌在道路两旁,像太平间里用来存放尸体的柜子,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

    没过多久,满头汗水的黄有成便拖着自己的锄头,发了疯一般向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他的媳妇腿脚不便,如果真出了事儿,就跑不了了。

    他要保护她。

    “秀妹!”

    他不管不顾地冲进家中,推开贴着大红福字的卧室木门,可床上除了一件没有织好的大红毛衣,再没有任何东西。

    秀妹不见了。

    黄有成丢下锄头,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胡乱翻起垫在床板上的被褥。

    秀妹长的很瘦小,兴许是睡在他看不到的角落里了。

    黄有成记得很清楚,秀妹曾经发过烧,不严重,可因伤病而产生的寒冷却还是让她不自觉地把自己蜷进了被子里。

    当时的黄有成从卧室的门口望去,床上只有小小的一团凸起,稍不留神就能忽略过去。

    所以,秀妹肯定是睡下了。

    他想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掀开了面前并没有多少重量的被子。

    可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眼前一黑,腿一软,一不留神栽到了地上。

    秀妹真的不见了。

    这是他死寂的脑海中唯一剩下的念头。

    “哞————”

    一声比之前更加雄厚的低鸣突然传入了黄有成的耳中。

    这一次,不是风声。

    他木然转头,脑袋摩擦过坚硬的地面,看向叫声传来的方向。

    在那扇老旧的木门后面,黄有成看到了一条尾巴。

    那是一头牛的尾巴。

    那条尾巴上系着一个由彩色塑料绳子编成的小结,黄有成认得出来,那是他为了防止自己的老牛走丢,特意系在上面的。

    这样,即使隔得很远,他也能一眼认出来,这是他家的老牛。

    “是你吗?”他颤声问道。

    老牛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摇晃了两下自己的尾巴,而后凭空消失在了门框后面。

    黄有成呆愣愣地看着那段在岁月侵蚀下已经掉漆的门框,直到头顶被炉火滚烫的温度烧得发疼,才匆忙起身,颤抖着背起被他随手扔在地上的锄头,大步流星地奔向一片荒废的田地。

    那里,是三天前,他找到老牛尸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