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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秀妹

    沟里,是黄有成脚下这片土地的名字。

    只是因为这里曾经有一条河沟,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便有了一个如此草率的名字。

    黄有成在这里出生,长大,结婚,到老了都没有孩子。

    他小时候觉得,这座村子很大,和天空一样大,从村头跑到村尾,他要跑上很久很久。

    直到青年时有幸进了城,他才惊觉村子是那般渺小,骑着从城里买的第一辆自行车,他得意地敲着挂在车把上的银铃,可清脆的声音还没有散去,他便从村口骑到了村尾。

    再到如今……黄有成感觉自己再次回到了那个坐井观天的年纪。

    面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道路,万家灯火静静匍匐在照耀不到他的角落,亮白的光死寂而阴冷,已经急出了一头汗水的中年人背后发凉,却还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向着前方的黑暗冲去。

    背在身上的锄头随着力量的流逝越来越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

    那时,眼前的道路还是亮堂的,脚下铺满了雪,湿滑泥泞,他背着一个重度高烧的孩子,身后紧紧缀着一个老人,沿着这条路,跑向村里唯一的诊所。

    现在,那家诊所早就已经不在了。

    被酒精不停翻搅的肚腹泛出了恶心的刺痛,扰乱了黄有成的思绪,拉扯住他的脚步,可他却是丝毫不敢停下。

    他怕自己稍一犹豫,秀妹就像老牛一样,再也找不回来了。

    早知道就听秀妹的,不喝酒就好了……

    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心里想着,从心底滋生而出的悔意漫上了他的舌尖,苦涩而沉重,让他的左脚一时使不上力气,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差点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黄有成突然想到了妻子的那条瘸腿。

    那条腿是她在很小的时候便落下的病根,一直没治,陪着她嫁给了黄有成,当事人不在意,反倒成了这个男人心里三十多年都抹不去的一道疤。

    轰———

    一道如烈阳般火红的弧光骤然爆发,如势不可挡的洪水般淹没了黄有成眼前的一切。

    不知因何而产生的爆炸从不远处的住房内奔涌而出,滚烫的火星溅落到黄有成的鞋尖上,他愕然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只余下了火焰明亮的倒影。

    可随后,那大片凶猛的火焰却是在他的注视下快速向内收敛,越来越小,直到浓缩成一簇指节大小的火苗,才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眼中滚落,流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那是一个装了煤的炉子。

    “够了!你就挣了那么点儿破钱,城里医院贵的要死,治什么治!”

    满是埋怨的吼声震碎了荒凉刺骨的夜,独属于记忆的暖橘色攀上了黄有成的视线。

    尚还没有像现在这般狼狈的中年人用力甩掉手中的炉钩,转头指向坐在床头的女人,用不逊色于对方的音调大吼道:“老子自己挣的钱爱用在哪就用在哪,要不是你这条破腿,这钱我还花不出去呢!”

    “你都说这是条破腿了,那还治了干什么!”

    上了年纪的女人扔掉手中的毛线,拍着自己压在棉裤里的右腿,大喊道:“现在田荒了,家里两个人一头牛都得靠你来养活,花那个冤枉钱是觉得自己挣多了?”

    “臭婆娘,你……”

    “你再骂!”

    女人愤怒的呵斥让黄有成别过脸去,过了良久,他深吸了一大口气,才压下从心头升起的怒火,哑着嗓子说道:“……你再怎么说也晚了,钱我给大龙了,他在城里有关系,到时候打点一下,给你找一个好点的医院。”

    “你花你的钱吧,我不去。” 不成想,女人却是颇为烦气地用力摆了摆手,一口回绝了他的话。

    黄有成看女人这般态度,怒火再一次攀上了高峰,可他却是没有再大声吼叫,而是重重坐到了女人的腿边,指着她的右腿说道:“你不去谁去?我就是给你找的医生。”

    “我去那里干嘛?瘸着个腿,丢你的人?”女人闷闷不乐地问道。

    说完,她拿起毛线,想要继续手中没做完的活计,可黄有成却是直接上手夺过了对方手里的针线,愤怒地说道:“丢什么人?你是我媳妇,谁敢说你?”

    “我不去,你别想了。”

    女人白了自己的丈夫一眼,随后抱起双臂,将自己靠在身后的被褥上,神色晦暗不明地说道:“明天你去找大龙,赶紧把钱要回来,我这身子骨,怕是用不起那么贵的医生了。”

    “说什么胡话!”

    黄有成不乐意地拍了一下女人的肩膀,说道:“你今天怎么了,神神叨叨的?”

    女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而是伸手拽了拽遮住了窗户的窗帘,确认院外的景色彻底被窗帘盖住了,她才低声说道:“说了没用,你不会信的。”

    “你是我媳妇,我怎么能不信你?”

    见女人明显是揣着心事的样子,黄有成当即一改刚才的愤怒,连忙靠到对方近前,好奇地悄声问道:“今早上的事儿?”

    “不是,是前几天晚上,你去外面吃酒席,不在家的时候。”女人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小偷?”

    黄有成伸出手,想要拉开窗帘,可手臂抬到一半,却又被女人一掌拍了下去。

    力道不轻,即使隔着好几层棉布料,黄有成也依然感到了疼痛,他当即生气地说道:“干什么?你犯神经了?”

    “……有成,你别掀开,我害怕。”出乎意料,女人却是没有再像往常那般同他对骂,而是轻声唤出了他的名字,神色间带着无法明说的惶恐。

    “你到底看到什么了?”黄有成心里咯噔一声,揽过女人的肩膀,问道。

    女人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拉过黄有成的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攥了攥,才忐忑不安地说道:“我看到妖怪了。”

    一听这话,黄有成不禁嗤笑出声,他笑着晃了晃女人的肩膀,说道:“咱国家哪有什么妖怪?秀妹,你做梦做糊涂了吧。”

    “我不知道,我就是看到它了……你不在的那几天晚上,它们都爬进过咱家院子里,四肢很长,比你的那根锄头都长……那根本就不是人。”

    “也许是什么动物呢?秀妹,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黄有成是不信妖怪一说的,可他看着依旧惴惴不安的女人,却还是轻声安慰道:“你今晚安心睡,我在这看着,保证它进不来。”

    “……有成,你别不信我,我娘曾经和我说过。”

    可女人却是没有理会他的说辞,而是直直看向黄有成的脸,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男人看不懂的情绪,她张开嘴,不舍地喃喃说道:“看到妖怪的人,是会被妖怪带走的。”

    “有成,我害怕,我怕我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了。”

    听到这句话,黄有成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吃力地挪动自己僵硬如生锈机器一般的脖颈,看向那扇被窗帘紧紧遮盖的窗户,他伸出手,慢慢掀开了窗帘的一角。

    将一片“丰收”的田野收入眼中。

    “秀妹……”

    他听到了在自己的颅骨内回荡的哀鸣。

    在他的眼中,一个个人类静静伫立在早已荒废的田地里,像丰收的高粱,像干枯的秸秆,却更像一块块被蛀虫蛀空的木料,从内到外都透着生命被透支的虚无感。

    猩红的火焰噼啪作响,照亮了那些人类干瘪的面容。

    全部都是他熟悉的面孔。

    他呆呆地想:他的秀妹,真的被妖怪抓走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荒田里响起,可黄有成却是毫无所觉地走进田里,惨白的面容背着刺目的火光,陷入了一团浓重骇人的阴影之中。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一步,又一步,他无言地挪动自己的脚步,穿梭过由人类组成的“荒林”,不偏不倚地站在了一个“人类”的面前。

    那是一张被完整剥下的人类皮肤。

    “秀妹。”

    他抬手擦了擦那张单薄到没有一丝温度的面皮,沙哑着声音说道:“我来晚了。”

    “来晚了,来晚了。”

    一道沙哑到几乎分辨不出内容的声音从面前的人皮里响起,可黄有成却感觉自己冷静的可怕,心底如一潭死水,泡在马上就要干枯的沟里,似乎再过不久,连这份平静都会消失不见。

    他木然地看着面前陪伴了自己三十多年的女人,高高举起了一直紧攥在手里的锄头。

    瞬间,络绎不绝的尖笑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一只只皮肤惨白,四肢瘦长的无脸怪物从单薄的人皮里钻出,女人的皮囊跌落在地上,溅起的土缀在黄有成的身上,重若千钧,让他差点举不起手中的锄头。

    妖怪。

    他看着弯腰站在自己面前的怪物,对方的脸上只有一道如七鳃鳗的口腔般缓缓张合的嘴巴,修长到垂至地面的双臂像两截木杆,只需要轻轻前伸,锋利的手指便会轻而易举地洞穿人类脆弱的身体。

    妖怪,真的把他的秀妹带走了……不对,不能这么想,他还有挽回的余地。

    黄有成平静地否决了自己濒临崩溃的想法,转而期待地想道:如果他杀了妖怪,秀妹是不是就回来了?

    老牛是不是就回来了?

    村子里的人是不是就回来了?

    这场噩梦,是不是就可以醒了?

    黄有成越想越激动,他颤抖着握紧手中的锄头,泛着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怪物。

    刺耳的笑声入不了他的耳朵,在他的眼中,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面前的怪物褪下了朦胧的外壳,向他展示自己畸形的身躯。

    黄有成的肚腹一阵翻腾,在酒精与血腥味的催化下,他产生了强烈的呕吐欲望。

    似乎只要将这沉淀了数夜的痛苦尽数吐出,那么一切就都会恢复正轨,他就可以重新过回原来的生活了。

    可是不行。

    他再一次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他的秀妹被妖怪抓走了,他还要把秀妹带回来。

    然后,他就要带秀妹一起去城里,找最好的医生,治好她的腿。

    还有,要买衣服,买毛线……对,家里的毛线快用光了,要买新的才行。

    他得带着秀妹一起去买。

    于是,黄有成用尽自己浑身的力气,朝着怪物的脑袋挥下了锄头。

    随后,蔓延至全身的剧痛贯穿了他的身体。

    幸灾乐祸的笑声再度响起,掌声连着掌声,如雷鸣,如雨啸,一股脑地涌进黄有成的脑袋里,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了起来,泪水终于是顺着眼角流淌而下。

    “草你妈!”

    黄有成大声嘶吼道,他挥起手中的锄头,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将它砸向怪物的头颅:“该死的畜生,把她还给我!”

    可怪物却是丝毫不在乎他的反抗,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那镶嵌在木杆上的生锈铁块砸进它的脑袋里。

    下一刻,它的脑袋便四分五裂,就像烂熟的西瓜,崩散在地上,飘散出难以言喻的恶臭气味。

    掌声戛然而止。

    手中的锄头应声而落,胸口被豁开了一道大洞的黄有成无力地栽倒在了地上。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烧一般的疼痛,心脏在跳动,鼓动出越来越多的血液,可他还是强撑着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躺在不远处的人皮。

    如纸一般单薄的皮肤随着夜晚的冷风飘起一角,黄有成想要靠近自己的妻子,可沉重的身体却是无法随着他的意志挪动分毫。

    于是他伸出手,试图抓住那只离他最近,套在层层棉裤里的右腿。

    可手指晃动了两下,却是只能抓起一层干裂脱水的泥土。

    窸窸窣窣的声音离他愈来愈近,眼皮缀着意识向下沉去,濒临死亡的男人再也支撑不起自己的脑袋,依依不舍地垂下头颅,向那个陪伴了自己三十多年的身影做出了无言的告别。

    此时此刻,他那越发昏沉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句话。

    对不起,秀妹……我不应该和你吵架的。

    他终于是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可在弥留之际,黄有成的耳畔突然出现了一道浅淡到轻易就能忽视的声音,不是怪物的窸窣声,不是呜呜的风声,不是烈焰炙烤的声音,而是属于人类的脚步声。

    湿热的腥气化作一滴滴粘稠的水,轻柔地滴落在他的脸上,顺着脸颊的弧度流进他的嘴里,莫名涌入全身的力量让他迷茫地再度睁开眼睛,在火焰与月光的映照下,黄有成看到了一双鞋。

    一双黑色的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