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炕上坐了，秋桐端来茶点送上，又默默离开。
“这些孩子也长大了。”张姨娘感慨道。
“是啊，小蝶把她们都教的很好。”
“小蝶可还好？”
“挺好，来信说军中并不曾如想象中一般有人为难她。相反，大家都觉得她能撑下来太平之战其能力不输男儿，都很佩服她，再加上有花云的关系在……大家都很照顾她。”
“那就好，只是这军中到底是苦了些。”
“她找到了自己想走的路，是不怕吃苦的。”
“还记得那时候慧儿她爹不愿意你买那些女孩儿，你就偷偷拿自己的钱买了，后来她们一个一个都离开了，就只剩下小蝶怎么都不走。”
“其实我本来也只是不想看着她们丧命，并没有想着要她们如何回报。当年买下那些可怜的女孩儿也好，开纺织厂、慈幼院也好，都只是想给她们多一种选择，叫她们能更好的活下去。”
“所以你这些日子是在难过没让太平的那些将士活下来？”
丽华点点头，她心中是有种愧疚在的，觉得是自己没有研制出更好的武器，才叫他们失去了性命。
“姨娘知道，你呢，打小儿就是个有主意、有主见的人。还记得小时候姨娘跟你说起裹脚，结果你得大半个月没来看过姨娘。后来姨娘才知道，你是不想裹脚，就躲着我，直到我忘了这事儿。后来你跟着咱们一家东奔西跑，别人家的女孩子都只学些针线，你还跟着你义父学些弓马骑射。这些年你替国瑞管着内务，看起来杀伐决断的，可姨娘知道，你心里善良，还是那个看不得别人受苦，听不得别人死的小姑娘。尤其是跟你处的越久，感情越深的人离去，你就越难受。可是人各有命，战争从来就是这么残酷，他们不是为你死的，你真的没有必要将这些事情都过度的怪在自己身上。”
“我知道，只是有时候知道归知道，却免不了要去想。除了那些将士，还有郜夫人……”
“郜夫人也是可惜了……”
“我跟郜夫人，素日也并未相交太深，只是那几日在地窖无事可做，静静的待着又会害怕，才算是了解的多了些。”丽华仿佛又回到了当时在地窖的黑暗时光。“郜夫人跟花将军，与我和国瑞不同，他们是从小就定下的亲事。可花云打小儿就好耍枪弄棍，崇拜的都是绿林好汉，隋唐英雄，说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该顶天立地闯一番事业，不该为儿女私情所困。成亲之前花云跑出了家门，去了山上落草为寇，后来又机缘巧合跟了国瑞，这才算是安稳了下来。等他回家的时候，为他担忧多年的父母早已去世，郜夫人以儿媳的身份为他们送了葬，守了孝。花云这次没有再逃避责任，娶了她。郜夫人说，她知道花云不爱她，只是责任心重才娶了她。姨娘，我不明白，既然郜夫人知道花云不爱她，为何还要抛下孩子随他而去？”
“傻孩子，花云不爱，不代表郜夫人不爱。她只说花云不爱她，可能说过自己不爱花云？郜夫人的情况我也听说了，她娘家和花家当年也是门当户对的小富之家。富贵之家出情种，郜夫人自小衣食无忧，唯一要忧虑的就是花云什么时候来娶她。她的心里眼自然里都是花云。何况……当年花云逃婚，已经抛下过她一次，后来她的父母和花云父母相继去世，这便是第二次被人抛弃在这世上，花云战死，便是第三次了。亲人一个一个的离世，或许郜夫人只是无法忍受自己被留在这世上吧。”
张姨娘叹口气道：“你这孩子虽说自幼长在我膝下，可却是个不肯麻烦人的孩子，素日有事情总是自己解决，解决不了的也憋在心里，甚少会依赖他人。你不明白像郜夫人这样依赖着他人的性子，失去了依托有多痛苦。”
丽华若有所思，她确实是个不爱麻烦人的性子，不是那种娇滴滴的通过撒娇来达成目的的女人。若她按照历史的轨迹，做一个贤妻良母贤内助，或许会更加轻松一些，可她偏偏就选了更加艰难的一条路，想要与世俗掰一掰手腕，想要把这个封建的社会往更高的层次里改造。
“就算爱，也没必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呀……”
张姨娘也不好说太多，她看丽华这个样子，明显还有些没有开窍：“有话可以跟国瑞讲一讲，夫妻之间互相依赖是应该的，国瑞他很担心你。”
“啊？”
“国瑞如今是国公爷了，男人嘛，都是很贪心的，有时候需要你懂事大气，能拿得出手，有时候又想你温香软玉撒撒娇。你要是满足不了他，他就找别的女人了。”
“我也没不让他找呀……”
张姨娘不信：“你真愿意，就不吃醋？”
“这有什么好吃醋的？我一开始就没想着能跟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们两个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走到一定的位置上，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再说了管得了身管不了心，他若是没这个心思，自然也不会去找别的女人，他若是有，你变成什么样子也不耽误他找，与其到最后冷了心，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抱有期望。”
要论私心张姨娘宁愿丽华一辈子不开窍。否则以后朱元璋要是对丽华情意渐淡，吃的醋，闹的性子就全成了罪过。尤其是朱元璋如今已经是吴国公，未来或许还是吴王、皇帝，丽华就是王妃、皇后，张姨娘宁愿丽华一辈子顺顺利利顺风顺水的做一个不懂爱情的贵妇，也不愿意她成为一个为感情痛苦的女人。
可是朱元璋对丽华的爱太炙热了，炙热到张姨娘都感觉得出来，可感情是需要对等的，她怕如果丽华一直是这般不开窍的态度，会让朱元璋失望，会把人推远。
“唉，你呀，希望你是傻人有傻福吧。”
“我哪里傻了？”
“你不傻，你一点儿都不傻。”张姨娘有些恨铁不成钢。
张姨娘不放心丽华，日日过来陪她说话，再加上年关在即，丽华又渐渐忙碌了起来，太平之战的阴影才慢慢散去。
朱元璋此次对陈友谅的反击似乎很有成效，不但震慑了其他势力，就连一直对朱元璋没有任何表示的小明王或者说他背后的刘福通也不得不开始对他示好。
刚刚过完年，小明王韩林儿正式遣使来应天册封朱元璋为吴国公。
前来册封的使者也是个熟人——郭天爵。
当年丽华放郭天爵离去，郭天爵投奔了小明王并且在小明王那里逐渐站住了脚。
郭天叙死后他没有选择跟朱元璋相争，反而带着母亲和李姨娘、四舍彻底投奔了小明王，这些年在小明王手下也算是得重用。
但是郭天爵从来没有放下过与朱元璋之间的仇恨。
他把父兄的死、丽华的离去全部归咎于了朱元璋。
尽管朱元璋对于小明王册不册封他并不在意，但在当下这个时局下，他还不想跟刘福通闹僵，既然小明王愿意承认他的地位，那他也给小明王面子。
朱元璋率领应天各级官员出城十里迎接册封使，郭天爵在看到朱元璋后也没有下马，而是在马上十分倨傲的说了句：“有劳朱元帅迎接。”
自打自封为国公后，就没人再这么叫过朱元璋。
郭天爵此举不单是蔑视，而且说明在小明王册封前是不承认他国公的地位的。
朱元璋身后众臣群情激奋，但是朱元璋却伸手制止了他们：“册封使，请。”
郭天爵高昂着头颅，驱使着马匹进了城。
到了国公府前，郭天爵站立中门，一手托着圣旨：“朱元璋接旨。”他几乎迫不及待的想看到朱元璋跪在他面前的样子。
“哎，册封使莫急，咱得知这消息太过匆忙，既未摆香案，又未沐浴焚香，如此接旨，岂不是对圣上不敬？还请册封使回客栈休息一二，待咱置办好一切，挑选个吉日，再恭请册封使前来，如何？”
所谓扯虎皮拉大旗，郭天爵的威势全依仗小明王而来，朱元璋就话里话外拿小明王压他。
“既如此，本使也多年未见过姨娘和两位妹妹了，正式册封前本使就先跟亲人团聚一下也好。”
朱元璋：这厮绝对是来恶心人的！
“呵呵呵，当然，当然，咱这就备个家宴，晚上请册封使过来一聚。”
“那本使就等着了。”
朱元璋又让李善长等人亲自送郭天爵回客栈，郭天爵摆足了册封使的谱儿，这才走了。
朱元璋心中不悦，他就知道郭天爵此番前来没憋着什么好屁，可刚一见面就让他吃个死苍蝇也算是郭天爵胆子大了。
“去，找人日夜盯紧了他，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来报。”朱元璋吩咐善终。
“是。”善终领命退下，随即就去找善始安排人手盯梢了。
晚间国公府家宴。
自打郭天爵落座，就一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氛围。
张姨娘强撑笑脸，郭慧紧张的不说话。
丽华更是不知郭天爵这么多年再次出现，到底是何居心。
郭天爵看着许久未见的丽华，心中却更加惊艳。
丽华已经快要三十岁，比起年少时的活力青葱，现在更多一份成熟的风韵。再加上这些年生过病，人身体一旦虚弱了，难免就自带一股娇弱，再加上捂得白皙的皮肤，更添一股风流。
“妹妹，多年不见，过的可好？”
“有劳三哥挂念，甚好。”
“这是小外甥吧，哎呦，长得可真好。”郭天爵说着就要抱。
朱肉包已经快要六岁了，长得虎头虎脑看起来可爱极了。
然而这孩子多少有些洁癖和强迫症，素日里甚少会让外人碰他。
“你是谁？”
“我是舅舅。”
“我有舅舅……”朱肉包说的舅舅是马兴。
“我也是你舅舅。”郭天爵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跟你娘认识的可比你那个所谓的舅舅早多了。”
朱肉包被骤然变脸的郭天爵吓到了，缩回了丽华怀里。
“鹤龄，跟小姨一起带着弟弟们去玩儿吧。”丽华安抚了下孩子，然后把他交到了朱文周怀里，让义子们跟郭慧有理由退下。
“妹妹这是做什么，害怕我吃了他不成？”
“孩子小，说起话来没轻没重的，气着三哥可不好。”
“孩子嘛，都是要教的，我看不如就叫我带去在圣上面前养着，这规矩定然是好的……”
“都说了还小呢，等再大一点定然是要为圣上效力的。”丽华拿起酒壶为郭天爵斟上一杯酒：“三哥，欢迎回家。”
“你呀，我总是拿你没办法的。”郭天爵感慨道，然后一饮而尽。
丽华再次给他斟满酒杯。
郭天爵一进门就盯着丽华，那灼热的眼神叫朱元璋心中不舒服极了。
倒满酒后朱元璋便开始转换话题，既然郭天爵想要恭维，他就给他恭维。
混过江湖的朱元璋哄起人来也是手到擒来的。
可惜郭天爵多喝了几杯，又被吹捧几句逐渐放肆了起来，他站起身来，端着酒杯来到丽华面前：“妹妹跟哥哥喝一个？”
丽华接过酒杯，就着手就喂到了朱元璋嘴里：“三哥莫怪，我这几年身体不好，饮不了酒。”
朱元璋也不动手，只叼着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戏谑挑衅的看着郭天爵。
郭天爵的恨意都要溢出眼眶了，心中暗暗发誓，势必要杀了朱元璋这厮！
一场家宴，宾主尽不欢。
回到客栈，郭天爵总也咽不下这口气。
这时，有郭子兴的旧臣赵德胜找了过来，言语间尽是对朱元璋的不服，要替郭天爵联络郭子兴旧臣，杀了朱元璋扶郭天爵上位。
若在平时，郭天爵或许还要思量一二。
但他今天醉了酒，又被朱元璋气煞，再被赵德胜一撺掇，竟然就答应了。
等天亮醒了酒，郭天爵才心道不好，这怕不是朱元璋给他挖的坑。
“来人。”郭天爵叫了人来，“去赵德胜家，偷偷看着他有没有去国公府。”
“是。”
那裨将领命，带着人在赵德胜门前盯了两日。
“回大人，那赵德胜并未去过国公府，倒是去了不少别的地方。”
“哦？细细说来。”
裨将便将赵德胜去的地方一一说来，他们也在附近打听了那些人家的主人姓名，一并告知了郭天爵。
郭天爵听到这些名字，大多数都很熟悉，确实是郭子兴从前帐下的叔伯。
如此一来，倒是对赵德胜又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