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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缘起

    一、新的

    事实上,解放接了路小军的电话后,想了片刻还是决定接下这个工程。这片刻的思考中,好比形而上的道德与形而下的现实在角力。两个都是能左右人生的大力士,前者赢,输掉现实;后者赢,输掉道德。他实际在人生中时时处于这种矛盾状态。不过,这会儿他突然变得清醒了,自己如果选择前者,可慰良知,没有任何人看见,看见了也仿佛是叫花子可怜相公;或者说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除了自我陶然,无人知也无人会赞赏。他选择了现实,这是自私本性的必然,他可没有那么高尚,他目前的处境仍然需要腾飞的翅膀,是看得见摸得着翅膀,不是空中彩虹,不是雾里看花。他是在这瞬间颖悟的,在深深吸了一支香烟后,看着烟雾弥漫消散而醒悟的。必须干起来。他当即跟三弟来到项目部,拿到图纸,就挂项目部工程处的牌子,签了合同。

    《飞吧飞》前面说的死亡只是一个梦境,那紫气氤氲的离世画面,有如飘渺虚幻的残存,落气,送葬,上山,鬼知道是怎么形成?醒过来才知是心太累,人太疲倦,沙发上睡得太沉,也许潜意识里早已埋下了生命有限的幻觉,将来真正死后要埋在离天近的地方,就是家乡蟒山后面的公墓,也许很多人都有过死亡的预测,死后的归宿。总之,他的幻觉提示他,他还没有死,他复活了,还有很长的人生之路要走。日光偏西的时候,孟琼回到家来叫醒了他。

    “你找到地方了吗?”他揉揉惺忪的睡眼问

    “没有适合的,明天再去找找。”

    “也别急,我已经接下三弟介绍的希望工程,大约做一年,估计能赚到一些钱,到时再说。”

    “行呀,反正有事总比找事强。”

    他把合同书给孟琼看:“在三都县,我承建柳江中学及羊翁小学。深圳总共援建该县二十所中小学,都被承包完了。还剩这两所,施工条件稍差,我弟问我做不做,我答应了。这两所学校工程造价按省定额下调百分之五套算,柳江中学三层教学楼,总价三十五万左右,羊翁小学两层,造价十六万左右。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润,我可赚得五万元。有了这笔钱,我们再谋好一点的路子。”

    孟琼的高兴与欣慰在笑容中流露出来。

    “还是家乡好。”她说

    关于工程的开工组队,解放第一个想到冬冬,这位儿时的朋友,十六岁就搞建筑行业,也帮过自己,虽然几年不见,但必须找到他。解放当晚盘算了下施工的必备条件。首先要组织一支工程队,这个工程砖工,钢筋工、水电工,木工,样样齐全。此外还必须租用一辆工程车跑工地,拉材料。购置必要的工具设备等一大堆事,不过,首先得去一趟工地现场了解情况。第二天一早,他就跟孟琼打个招呼,到汽车站乘车去了三都县,三个小时车程,之后就在县城转短途中巴前往柳江镇柳江中学。

    九十年代中期的三都水族自治县,还没有过多的受到开革开放大潮的熏染,在城边空地上有一些建筑工地,也许在那里将要建设一批高层建筑,扎好的钢筋笼子从地基伸出来,有好大一片。都柳江原始河道从县城中间穿过,河面上裸露出很多大小不等的鹅卵石,水清,浅,河道宽,一条老大桥连通县城。城里多是很沉旧的小街小巷,小街小巷又多是两三层民居,整个县城在云贵高原的崇山峻岭之中自成一体,一看便知是属于小农经济地区,却也是全国唯一的水族自治县。因为穷,教育资源匮乏,所以深圳援助了多所希望中小学。解放乘车顺着延山公路一路颠簸,来到几乎是山崖上的柳江镇,下得车来心下暗暗惊奇。在这片连绵起伏的高地上,居然有一个略显繁华的小城镇,学校在镇上最高处,老教学楼已经腐坏停用,并拆成了一片废墟。他站在废墟的石坎上打量这片空地,把随身带来的图纸打开来扫瞄,正这时,从道坎下的一排木屋走上来一个人。此人好奇地盯着他:“请问你是?……”

    解放笑说:“我来看学校校址。你是?”

    “哦,我是学校校长,姓韦,你是不是要来搞希望工程?”

    解放立即伸手握着对方说:“哦,你好你好,我姓卢,你说对了,我来搞希望工程,承建这里的教学楼。”

    “喂哟,真是盼星星盼月亮,欢迎欢迎!我们早就听说深圳援助了我们这里,县里也下了通知,拆了旧教室。来来,到我家坐坐,就在下面,我们慢慢聊。”

    解放想到他是校长,今后工程有很多要他配合的地方。又见他一副朴实憨厚的面容,眼睛里回旋着期盼的喜悦,穿着蓝色的中山服,领口倦露着。也就乐意跟着他下了石坎来到下面那排木屋。他直接跨进敞开门的第一间,热情吆喝解放进门,接着喊:“娃他妈,建学校的贵客来了。”转而叫解放坐下,对他说:“卢老板,中午就在我家吃个便饭,你老远来定是又累又饿了。”

    解放看看时间也是十二点了,不便推拒,就点头答应。这时就见里面跑出来两个男娃,相差两岁的样子,精灵好奇的眼睛盯着解放,接着出来一位穿着水族服饰的中年妇女,她笑吟吟道:“请问老板来这里帮我们建学校?”

    解放点头,校长接话说:“是嘞,来帮我们搞学校,今天来看现场。你杀只鸡,搞点菜来。”

    解放道:“不客气不客气,不用杀鸡,随便吃点就行。下午我还要赶车到县工程指挥部打个招呼,然后返回去安排工程,具体事太多,不用太麻烦了。”

    这顿饭校长还是把鸡杀了,用柴火炖了,煮成酸汤鸡,加上盐辣蘸水,也算是品尝了一餐水家美味。饭间解放了解到校长是这镇上土生土长人,他上过省城师院,教书有二十年。这个镇下辖三个乡,是唯一的中心中学。而另一所羊翁小学解放没时间去看,校长介绍在山下公路的前方十公里的一处高山上。临走时,校长送他到场坝的车站。他挥手对上车的解放喊:“卢老板,早点来开工。”

    解放心情泛起波澜,他的声音回荡在心底。明着是对他说,实则是对下一代的呼唤,是发自心底的期盼,同时也增加了解放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责任感。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为了赚钱而来。真的,现实社会需要帮助的地方,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

    二,准备开工

    由于这次希望工程动静大,在市里早就引起一些包工头及小型建筑公司的关注。他们纷纷打听工程大小,造价及发包情况,这其中就有解放的发小冬冬,当他得知解放承包了两所学校后,主动找上门来。他可是个八辈子想当个包工头的角色,可是无此命。解放见到他,还是那副温蔼多少有些谦和落寞的样子。

    “哟,我昨天才去柳江回来,正想找你,你就及时雨啦!”解放开玩笑地笑着,热情拉他坐到沙发上。

    “嘿嘿,不是听说你到广东混得不错,怎么又回来搞工程?我是到建设局问你弟才知你承包了柳江中学和羊翁小学。妈的,我跑晚了,你弟说这批工程全部发包完了。”

    解放心想,你不是跑晚了,而是你没有独立承包过任何工程。关于这个行业,建设局对当地的包工头都是略知一二的。他冬冬还排不上号。不过,解放说:“像从前一样,来帮我,我也需要你。怎么样?”

    冬冬笑说:“像从前一样,一分钱一块砖?拉倒吧!我也有五十岁了,干不动了。”

    “不要你做工,那是浪费你人才了!”

    “怎么说?”冬冬眯起眼睛,含着探询的目光盯着解放。

    “你帮我管理工地,首先帮我组建一个工程队。到时候你在现场监督就行,反正你也是建筑行家,我信得过你。看看工程质量和进度,守守材料,按月发工资如何?”

    冬冬笑起来,环视了下这个家,说:“有你句话也行,工程队我负责找来,这个没有问题。我很多工友们现在都在包工,只是包工不包料,这些都不是问题。明天我就找黄三队过来跟你谈,正好他的人马这段时间闲下来了。只是我工资你开多少?”

    “你开个价,要有吃苦的准备,那地方施工条件差。你成家没有?”

    冬冬缅腆地摇摇头,:“没有,这辈子可能打光棍到头了。”

    解放想起少年时候他说过,找老婆宁缺勿滥的论调,忍不住笑道:“记得那年你在大会场对我说,要么找漂亮的,要么就等二婚的。怎么现在还没有遇见中意的?”

    冬冬不以为然道:“那是当年的理想,现在是眼前的现实。现在他妈的女人们都越来越挑剔,头婚二婚我真的不再乎,关键是要看得过眼。女人最重要是漂亮,对不?算了,有缘无缘看命。你就表个态吧,一月开多少工资给我。”

    解放想了想时下的工程工资情况,说:“一月五百如何?”

    嘿嘿,冬冬哑声笑笑:“加一百,六百,我保证尽心尽力把工地管得得井井有条。我知道,你两个工地,也忙不过来。”

    解放说;“好吧,你也知道工程造价按定额,没有那么高的工资。不过,谁让你我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呢?哈哈,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你去找人来谈。我还要租一辆小卡车,拉材料离不开。两个工地相隔得远。”

    冬冬站起来,说:“这个用农用车就行,跑山路,实用又便宜,我帮你问问。”

    冬冬刚走,孟琼就牵着女儿回来,女儿见了解放就扑向他说:“爸爸,外婆病了。”

    解放看孟琼,她说:“正好这段时间你去搞工程,我要回家管管我妈。”

    “她怎么了?”解放问

    “糠尿病综合症,现在在公司职工医院住院。”

    “哎,你妈这辈子苦够了,你该去好好守守她。”

    “是啊,我大姐二姐二哥和五弟他们都是轮流去照顾他,已经半年多了,我们在广东时也不知道。现在回来,我多出出力。”

    解放想起了关于她母亲的故事:

    一九三八年,有一个平民家庭逃难在黔桂路上。

    其父参加国军在“武汉会战”的前线阵亡。其母带着一儿两女汇同千万难民向南方寻找安身之地。经桂林时传来日军进攻广州的消息,于是他们改道转向贵州。当时大女儿十二岁,小女儿十岁,上面一个哥哥十五岁。母亲再也无力承受如此拖累就在一位好心人的怂恿下,将十二岁的女儿送给一对香港夫妇。得到一点资助打算带余下的儿女去重庆陪都,没料到路过黔南独山时被一伙土匪打劫,一路乞讨走到都匀城北时遇到一户本地村民,他们家好心跟母亲商量,把小女儿留在他家当童养媳。

    就此,这个小女儿在这户农家长大。从此也失去了与亲人的联系。

    一九五零年,这个家庭的准丈夫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五三年平安复员被安排在汽车运输公司工作。便和十八岁的“童养媳”正式成家,改变了务农的命运。

    这位苦难中成长起来的“童养媳”就是解放的丈母娘孟琼的母亲。此时听到她病得不轻,解放当然支持妻子去照看她。没有二话,况且工地上孟琼也帮不上忙。

    第二天,黄三队在冬冬的带领下来与解放谈工程。他不是本地人,原来是冬冬他们公司的三队队长。他四十来岁,大手大脚长得腰粗膀圆,操一口家乡土话,嘴唇厚,小平头,解放见到他就打心眼里喜欢。解放跟他们冲了杯绿茶,之后把图纸拿出来展开在茶几上,三人就围着这几张蓝图讨论起来。这幢三层教学楼每层四间教室,共三十二米长,进深有六米,每层一百九十二平方。砖混结构,教室外是一条一米五宽的公共过道,楼梯从两头上,每层两个卫生间,楼梯为预制悬背梯,扶手用五零镀锌管制作。这些他们看过后都表示简单,末了,黄三队说:“卢老板,我总体承建,从基础到屋面,楼梯走道散水地坪阳沟,全包。你看行不?”

    解放瞧着他那张历经风霜的脸,笑笑说:“没有问题,这样我也省心,你看价格如何?你知道,我是按定额单价结算的。”

    一阵商谈下来,双方签了合同,按时价每平方二十三元计,总工价大约为十三万多。解放负责确保砖砂石钢材水泥预制楼板等材料及时到位,黄三队负责施工质量和进度。安全施工问题也写上,避免出现意外事故。冬冬的职责事先说过,现场监工,看护登记材料。另一个工地,也就是羊翁小学则从工友们抽调几位技工,在当地找小工,解放负责具体管理。这个学校只有两层,六间教室,现浇楼板和屋面,较简易。造价也低,所以解放想也不必再找谁来包工了。事情讲定,解放要求黄三队必须三天内准备好人员及手上工具,进场。

    再说农用车一事,也顺利解决了。这位司机叫小于,是0子弟。二十来岁小伙子,因为三线建设企业关停并转,父母要随厂迁走,他不愿意跟去,他们就资助他买了这辆农用车,他平时也是哪有工地就跑哪里。也帮黄三队他们拉过材料,解放亲自到他的租屋跟他谈。满屋的机油味,一些车上换下来的旧零件,黄油抢,内外胎等都乱堆在墙角。他长着一副猴腮脸,双目有神,穿着油迹斑斑的工作服。解放喜欢这种劳动本色的样子,说这个活可干一年,他乐呵呵答应了。谈好价每月连人带车八百元,油费归解放。

    当晚,孟琼从医院回来帮解放收拾了点行旅,几件衣服,一床小棉被,又上街买了几样东西。开水瓶,单人床垫,蚊帐等。从广东回来,两人算是彻底安下了心,那种漂泊感,心态的浮燥,情变的创伤,都似过眼云烟远去了。女儿也进了她原来工作的幼儿园,就是跟市幼合并的原公司幼儿园。离她家和职工医院都近。

    当夜,夫妻俩同枕共瞩,淋沥尽致地做了一次爱。孟琼极力配合解放的任意,解放尽情发泄情感的波涛, 这种感觉很久没有体会到了。双方直到心满意足为止。

    三、走进山区

    他第二天背着行囊来到县城,到“希望工程指挥部”,把地区建设局的介绍信和工程合同给他们报备。该工程指挥部是临时机构,由一位姓陆的县委副书记挂帅。五十来岁,他一开口解放就听出他是本县人,长得方头耷耳,慈眉善目的样子。说了些表示欢迎的话,问了问工程队准备情况,话间也流露出解放来自“上面”的安排而应有尊重。办公地点是一幢老砖房,县建设局,质监站都在一起。来往人进进出出,解放看多是家乡建筑业的各色包工头,似曾相识,他们也是来承包希望工程的,当然也有本地建筑公司来办理业务的人员。寒暄过后,陆书记送解放出门,说道:动工时来通知我们一声。

    解放点头应允,之后到建设银行去开了个户头,这是必须的。事先项目部就提示过他,工程队到位就预付百分之三十的材料款,解放是时时需要钱的。

    中午吃了碗牛肉粉,解放看看还有时间,就去县里各个建材商铺考察,特别把砖厂的地址搞清楚。他是砖厂出来的,知道这些个厂都在县城郊外,而且专门看是否有轮窑和突起的烟冲。他沿着河边公路去四处转,总算找到了两家砖厂,还有一家预制品厂。砖厂都是小型的,不过有砖堆砌在场地上,他问了问价,想到县城到柳江镇有三十公里远,还是到镇上周围去找土窑子烧的砖,节省运费。于是,他抽身来到汽车站,这里是发往各个乡镇的中短途车站,人多,乱轰轰的,多是扛着提着背着东西的乡民,解放登上前往柳江镇的中巴。

    位于东边山区的柳江镇,连着一条较为宽阔的泥士公路,这条路沿着都柳江走了一段,之后开始爬坡。车窗外一边是开劈道路时山道斜壁,一边是风景迷人的山峦,一座连一座的山峦都是密植的杉木林,河流的方向是纵横交错的沟壑及山崖,车走的方向是河的方向,只不过沿山公路越来越高,离河越来越有落差。河流渐渐变成一条细线在山谷底部若隐若现,感觉那些地方人迹罕至,也无法看清峥嵘面目。路还算平,汽车跑得快。到达柳江镇的岔路口,车停了,人们下车,有人上车继续前往前面的山乡。解放问了问才知道,羊翁就在这条路前去十来公里的山道边上,他打算明天再去那里看学校地点。过后他才知道,这条看似不打眼的公路却也是省际公路,前面还途经黔东南辖下的榕江,从江县,然后直通广西三江口,进入桂林地区。

    岔路口较空阔,右面是山崖,左边是一段百十米长的水泥路,一直向山上沿伸,镇子就是上方。抬头一看就见着一栋耸立的砖房则墙上挂着一块广告牌,上面大红字写着:江滨酒店。解放笑了,一座土房子,名取得像宾馆。今晚就在这里住宿,有地方睡觉就行。

    因他背着行旅,忙一天有点累,下了车就点上一支烟,左顾右看地熟悉环境。上镇的水泥路坚实宽敞,汽车上下没有问题。路面稍有损伤,却有很多车辙的胶轮印。他突然看见有几个打着光背的山乡汉子,挑着沉重的高挑从前方公路边走来,人人走得大汗气喘。路的远处还有挑担走来人,像是一队蚂蚁。

    “喂,老弟,他们挑什么?”

    解放问一位站在他身边的中年人,此人也是刚下车,也抽着烟,提着一个电风扇。

    “哦,他们挑矿嘛!”此人和善地转眼瞧他

    “矿?什么矿?”

    “锑矿。”

    “这边有锑矿?”解放有点稀奇

    “有哇,几十里的鸡公山那边,有私人老板开矿,他们挑一挑,可得十块八块。”

    “收入不错嘛!”

    “不错?一天抬一挑,早出晚归,山间小路坑坑洼洼,跋山涉水,一块钱一斤,你以为容易呀?”

    “没有车拉?”解放奇道

    “人都难走,哪有车,那些山多是鸡窝矿,全靠人开了挑出来,矿业公司来收。”

    解放抬眼看了看那些挑夫,果然见他们在那边拐角处的收矿点把担子放下,有人过秤,之后倒在一堆。远看就是一堆银灰白的石头。

    “你哥子是第一次来柳江吧?”那人瞟瞟他问

    解放笑答:“是呢,看你是本镇人吧?”

    “土生土长,嘿嘿,你来做生意?”

    “不是,我来建中学,搞希望工程。”

    “哦,你是来搞希望工程哟……哈哈哈!镇上早就传开了,深圳投资一大笔钱来帮我们建枊江中学,听说县里各乡镇都有援建,想不到你老兄是包工头哟!”

    解放见他蛮直爽健谈,人也和气,就笑着把自己和工程介绍了一下。他一听更是乐得连忙掏出朝阳桥香烟,解放抢着把自己的清定桥拿出来,递给他一支:“来来,抽我的,你是主人我是客,哈哈……”

    “不客气不客气……”他接住香烟,将就接上烟蒂的火,转而问:“学校在镇上最高处,去没?”

    “来过,看到了,也见了校长。”

    “哦,那就好,小弟我姓韦,跟校长是本家。我在场坝开了间农资杂货铺,卢老板开工所需的五金杂货我那里都有,到时照顾生意啦,哈哈!”

    解放随口问:“有钉子铁丝,锄头铁铲撮箕没有?”

    “有有有,搭架子的抓钉,各种型号铁丝,大小圆钉都有。”

    解放笑道:“那好,我开工时需要就到你的杂货铺要就行了。”

    五月山区天近黄昏,太阳早就被对面山峦遮挡了。这边公路与对面其实是一道峡谷,空间大,对面的山势绵延起伏,谷底是看不见的都柳江。

    解放当晚就在韦老板的热情介绍下,住进了镇上唯一的柳江旅店。别说,从水泥路上去,就是长方型的镇子场坝,第一幢房就是所谓的“滨江酒店”,进出很方便。场坝是水泥地面,呈长方型,周边有各色小商铺,饭店,小吃店,医务所等。韦老板的杂货店就在学校下来这边,解放看了看,竹编和铁制农具不少,工程所需的东西也比较齐全。在场坝头里有的一排青砖房,是镇政府所在地。解放沿场坝走了一圈,看见了镇政府的招牌。再往里走,是镇上的民居老宅,有一些狭窄的木屋组成的小街,解放远远看了眼,没有走进去。

    四、高地上的小学

    小镇的早晨宁静而清爽,解放从旅店出来,深深吸了口充满山区林叶味的新鲜空气。然后步入场坝,在一家早餐店吃了碗正宗的虾酸粉,柴火熏捣的干辣椒面太香了。虾酸是本地水家特产,在整个地区都有名。一边吃,一边拿起手机打冬冬和黄三队,叫他们抓紧时间过来。

    冬冬说他明天就可以来,黄三队却因小工问题一直在城里找。他说:“卢哥,木工砖工钢筋工都齐了,就差小工。我在找,可能还要两天。”

    解放急道:“你平时用的小工呢?”

    “他们都回家了,都是农村的,工程 一停,他们就回家做农活去了。”

    解放转念一想,说:“这样,我这边县里学校都摧得急,你们所有技工明天,最迟后天,乘小于的农用车来。我跟小于说好了,你联系他,记住,要带铺盖及锅碗瓢盆及搭工棚的油布,砖刀手锤抿子等手上工具都带齐。你知道,基础是毛石条基加地圈梁,铁镐铁铲我这边卖就行了。”

    “小工搞不定怎么办?”

    “这边有很多劳力在矿山挑矿,都是强劳力。我打听了下,他们一天累死累活才十块八块一天。如果你愿意开这个工资,这边找没有问题。”

    “哦,那太好了,我的小工也差不多这个钱,那我们争取明天下午到。”

    “好好,一言说定。”

    放下电话,解放付了两元粉钱,接着想去找校长谈谈搭工棚的事,岂料,刚走到石梯坎那里,就见校长和一位长相瘦弱的小个子男人走下来。

    解放立即笑脸相迎:“早呀校长,正要去找你!”

    韦校长拉着瘦男人来到解放跟前,说:“他就是卢老板,承建我们中学和你们羊翁小学。”

    解放立即明白了对方的身份,握住他的手,道:“哦,是羊翁小学校长吧……好好,我打算今天就去你们那边看看施工条件,正好遇到了。”

    这位小学校长别看长相不出众,嗓音却很大,笑声也宏亮。他像见了亲人似的,拉着解放道:“嗳哟,听韦校长说你承包我们两所学校,我就天天盼你来。哈哈哈!前天我也去县希望工程指挥部了解了,你是州建设局安排下来的,想你卢老板定是个行家,工程质量我放心罗,哈哈哈!”

    解放胸有成竹道:“这个你们尽管放心。我干这行也有十多年了。不过,还不知你那边施工条件如何,跟这里差不多吗?”

    韦校长嘿嘿笑说:“实话说,他们那边要差点,上不了汽车,所有材料要放在山下公路边,人工倒运。”

    “这个……怎么这样,你们是小学呢,不通公路?”

    “也不是没有路,能走马车,要上汽车得修整拓宽,哎呀,你卢老板财大气粗,就帮整整,也方便你们施工,算是做好事啦。”

    解放心下思忖,项目上可没有这笔费用。不过,得到现场看看再说。于是跟韦校长谈了谈搭工棚的事情,这个问题校长轻松摆摆手说:“你们在场地边随便搭,那边山洼里有野生毛竹,随便砍来用,还有原来学校拆下来的一些烂木料,你们都可用。开玩笑,帮我们建新学校,还能被这些问题难倒?你说是不?”

    解放搁下一桩心事,这位小学校长自我介绍姓竺,目光流露出焦急的神态,问解放能不能现在就去他的学校看看。解放当即答应了。

    解放对韦校长说:“明天我的人马就会到场,我先跟竺校长去看看他那边。你放心行了。”

    于是三人分手,解放跟着竺校长来到公路边等车。不会儿,有中巴开来,他们乘车一路下坡 ,来到一处路口下车,一块木牌立在路边,上面写着羊翁二字,

    解放四面看看,除了公路,根本看不出这里是个地方,抬头也只见逶迤的山坡。竺校长看出他的疑惑,抬手指着山上说,“学校就在上面,走,跟我来。”

    解放这才发现公路侧面开了道豁口,是有一条马车道弯弯拐拐地上去。不过,校长带他走小路,踩着一些草茎根须朝上爬。山不太高却陡,小路直到顶部,加上阳光正当头,解放喘息着,衬衣汗湿了。

    来到上面,才发现这里是一片开阔地带。马车道从一边斜斜地上来,有两排木板房,前面是一片草地,大约两百多平方,一间小砖房,看似教研室的样子。果不然,他跟着校长来到房前,就从里面迎接出来两位女士。校长向解放说道,这俩位都是我校的民办教师,年龄大的叫朵英,年轻的叫朵兰,两人是姨侄关系。对她俩又说:“他是来帮我们建学校的卢老板,今后施工中有需要的地方你们要配合他哟。”

    两位女老师含笑瞅着解放,好奇而敬仰的样子。长者穿着民族对襟衣,齐耳的短发,而叫朵兰的完全是城里人装扮,穿着一件浅色碎花连衣裙,身才苗条形同少女。其实她不过十九岁,也算是少女。她问道:“卢老板,什么时候我们的新教室动工哟?”

    解放客气地应道:“不几天了,我正准备着呢。你们在这个地方教书条件确实差,等新教舍做好,你们会舒适一些。”

    “嘿嘿,我可能干不久的。”

    解放道:“不可能吧,当老师是好职业呀!”

    校长带他进屋,在三抽桌旁边坐了一会儿,倒了杯开水给他说:“你不要听朵兰乱扯,来学校有一年了。别看我们这里从公路上来高,其实跟柳江中学海拔差不多。大公路是一路下坡过来。”

    “嗯嗯,我注意到了,不过你这里用水用电方便吗?学生多吗?他们每天要从山下来上学,很累呀,也不方便嘛!为什么不在山下某处开劈个场地建校呢?”

    朵英笑着接话说:“嘿嘿,卢老板不知,我们的学生不用爬山来学校,反而都是下山。”

    解放有愣了愣:“下山?”

    校长说:“是嘞,我们这里只是一个半山腰,当初建校时特意选的。等下你出去看看,周边都是大山。学生们都是从那些大山中的寨子里来上学,间隔七八个寨子呢!”

    解放明白了,起身对校长说:“走,我去看看新教室的地址……”

    “好好”校长立即带着解放出门,绕过木教室的一边,指着一片平坦的空地说:“就在这里建,我们也测算过,这片地足够了。而且面对前面的大草坪,方便学生下课活动,镇里面也是这个意思。就建在这里。”

    解放转了转,发现这周围都是杂树林,歪歪曲曲枝枝蔓蔓呈现自然生态,很多还枯了。这林中隐现着茅草丛生的羊肠小路,校长说是学生们的来学校走出来的。解放又转到草坪上,抬头朝林木葱茏的后山凝视,山势起伏而高大,左右伸展看不到头。在远处的高地上有一个山寨,瓦顶吊脚楼稀疏显现,解放指着问校长:“学生们就是从哪里来的?”

    “嘿嘿,哪里是有十多个学生,大部分都是更远的山寨来。他们早上四五点就出发,有的要走两个小时呢。”

    解放听着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妈也,孩子们也太难了!”

    校长说:“是嘞,我们水家都住在山上,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我们依水而居,其实我们跟苗族不同,我们喜欢在山上建寨,都住在山中,我家就住在你看到的这个寨子。每天我上下都要走几趟,也习惯了。”

    “哦哟,我还以为你是县城什么师范毕业分来的,什么时候空了去你家看看。”解放打趣说

    “好呀好呀,我也进师范进修过,来我家过端节,不过要等来年开春了。你来搞工程,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我家做客。”

    “今天怎么没有学生来上课?”

    “礼拜天嘛,卢老板忙昏头了,哈哈!”

    解放这才反应过来,这几天真的忙,事太多,都不记星期几了。

    又四处走了走,解放还是忍不住说道:“校长,不是我怕麻烦,你这里条件真的太差了!你看,砖沙石水泥钢材一大堆,怎么运上来?我承包是按国家标准定额单价,没有二次倒运费用,也不知要花多少人工。另外,水电在哪里?还有拓宽那条马车路也要耗去不少人机材料费。我是一定要上农用车拉材料的,工人进场首先就要搞那条路,不然,工程没法进展。”

    嘿嘿,校长难为情地笑笑,说:“我知道,你来这里搞学校是难。不过,也请你多多包涵罗,我保证尽力协助你,至于水,我明天就叫人用竹子从那边把山泉引过来,包你够用。电是没有办法,我们晚上都用煤油灯,不过,我已经向县里申请,牵电线,搞是要搞,时间不对位,工期间来不及。”

    “你们那些山寨都没有电?”

    “没有呢,可能再等一两年才有。”

    解放转眼瞅着身材瘦弱的校长,他一付为难而恳切的面容,同情心油然而升。又转向隔着江峡对面山峦痴痴看去,哦,连绵不绝起伏嵯峨一望无际。

    “对面 有人家没有?”解放抬手问

    “没有,那边是原始山林,方圆几十里没有人家。我们的山寨都在这边,祖上传下来,一来那边没有交通,二来没有田地,我们这边通公路,可以开梯田,那边山势险,不过,常有人过去打猎,搞点野味。”

    解放指了指峡谷下面的都枊江说:“可惜一条河,对你们派不上用场。”

    校长笑说:“有用呀,去钓鱼改善伙食嘛,河里都是好鱼,市场难见到。哈哈……”

    解放就这样跟校长在草坪上说了会儿闲话,情况也算摸清楚了,于是在他的陪同下,走马车道下山,搭车回到柳江镇。

    五,工程队进场

    这个晚间,解放还在小旅社住。他住在小二楼顶头的独立间,打开窗户,下面可见路口和蜿延的公路,上面是繁星闪闪的夜空,皓月当空,隔着两峡辽阔的空间,对面的月辉里隐现着蝙蝠飞掠的影子。这地方离天近,嘿,希望工程,天高地远,有点意思。他想,转而又想为了方便两边跑工地,也省掉住宿的麻烦,他干脆找老板娘包租下这间房。对方当然乐意,像解放这种租客,从来没遇到过,讲了下价,每个月二百元。

    第二天中午,冬冬提着行旅来了。

    再一天上午,黄三队一行十多个人挤在小于农用车上,哐哐当当地直接来到工地现场。校长自然是欣喜亲自指挥小于倒车停车,大家七手八脚搬东西下车。解放看这帮人都是搞建筑的老手,人干哪行是有样子的。他们腰挂卷尺,背别砖刀,大手大脚,身强力壮。解放笑着对黄三队说:“你还带来几位女眷?”

    “要呀,都是工友们的老婆,跟惯了,当副工也顺手,我老婆也来了。”

    几位家属和男工们叽叽喳喳说笑着,东西散乱地堆在场地一角。

    “三队,问下卢老板,工棚在哪里搭?”有人喊。

    解放看看校长,校长立即跑上前去,指着一块空地说:“就搭在这里,地皮足够。离水管也近。”

    解放看了看,目测了下,还有很大空地足够建教学楼使用。就点头同意。校长说:“就在这个地方,你们去竹子林那边砍竹子,这堆烂木板你们都可用。”

    于是,大家手忙脚乱地搭起工棚来。抓钉,钉子铁丝,解放带冬冬去韦老板的杂货铺要。先记账,韦老板自然很乐意,四围和遮顶的油布不够,他也有货。这些费用说起来应该是黄三队负责,可是他不说,解放也懒得跟他计较了。安排好后,就带司机小于还有冬冬开车去找沙石场和砖厂,经校长指点,他们顺着公路经过羊翁,下去十多公里的地方,看见了规模不小的石场和两个土窑砖厂。没有河沙用石沙,毛石碎石应有尽有。原来这里还供应着矿区及下面乡镇的建材所需。

    “这些石材硬度好,都是青色。”冬冬指着一面开发中的裸露山体给解放看。

    在一间平房里,解放找到老板,一位胡子拉渣却是精神矍铄的大龄男子,说明来意。对方早也听说希望工程的事,所以高兴地说:“卢老板 ,你用只管来拉,先记账也行,不过,一月必须一结。

    “放心,我两个学校,工程大。我保证月月结清。”解放说,接着对小于和冬冬说:“你们两个拉料的账和收料都要有记录 ,以便我付钱不会搞错。”

    说好这边,又去不远处的土窑砖厂联系。

    这时期砖沙石价格都没有突破定额单价,这类偏远的建材厂价格还稍稍便宜点。不过,运费的成本大大增加,解放虽然是包了小于的车,他的生活,柴油,机油解放当然要负责。到了后来工程水电安装,黄三队突然提出他承包的是土建部分,不含水电,这增加了解放的负担,那是后话。

    他们拉了一车山沙回到工地,工棚架子已经搭好,工人们都在场地上烧火做饭。已是中午了,解放没时间弄,就带冬冬和小于到场坝的小饭店吃,一边告诫冬冬,今后要自己做饭,连同自己的伙食他负责。

    想到羊翁小学那边,还是决定晚几天再动工。他跟黄三队商量说:“你们今天把工棚完成,安排好生活,明天就放线。图纸就放你那里,尺寸部局没有问题吧?”

    “没问题,这个基础都是大开间,简单,”黄三队看着基础图说:“反正你也在嘛,我们一起放线。”

    “不,我下午就要回城,要去项目部要钱报备开工。还有县里一些杂事,要两天时间。”

    “哦,对对,钱最重要,把工程预付款拿到手。我们也要生活费,反正我是承包的,到时跟你拿进度款就行了。”

    “那么,就要冬冬配合你放线,开挖基槽,我回来顺便叫县质监站来验槽。”

    冬冬在一旁说:“单是小于一个车拉石沙怕来不及,我看石场也有农用车,可以也叫他们拉。不然基础一动,缺这缺那耽误工期。”

    解放想想同意了,说“可以的,你去处理就行了,记好车次,方量。”转而对小于说:“你后天下午到县工程指挥部等我,我们顺带一车水泥回来。”

    “好的,两点我准时到。”小于说

    “另外,三队,你好好想想,羊翁那边如何安排,要几个技工,等我回来就要进场。”

    “这个我会安排,不过,小工差。”

    解放说:“你可以到路边去找挑矿的人说嘛,不行冬冬一起去问问,那些人都是壮劳力,肯定有愿意干的。我回头叫羊翁的校长也帮找找,他本人就是山寨人,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如此交待一番,解放马不停蹄地搭车去县城,到县工程指挥部打个招呼,陆书记正好在,对他要动工表示感谢。这位书记挂着希望工程指挥指挥长的头衔,也是够忙的,全县二十所学校他都要管,跟解放简略说说,就上了一辆北京吉普走了。

    第二天一早,解放回到家乡之城。

    没时间回家,直接去地区建设局,在三弟的办公室两兄弟见面,解放把情况说了说,讲明来意,卢跃进就引领他来到财务室拿到十五万的转账支票:“你拿去县建行进账就行了。”财会人员说。

    解放心下的大石才算放下来,是呀,工程一动,处处要钱,不是开玩笑的。九十年代的人民币币值稳定,各项建筑材料相比八十年代中期涨幅不大。当初解放承建市医院的七层宿舍楼也是三十多万。眼看还有半天时间,解放便去汽运公司职工医院见孟琼。

    临走,兄弟卢跃进嘱咐道:“哥,工程不但要保证进度,更要保证质量。我们的关系难免有闲言碎语。”

    解放心下一阵热乎,他知道,三弟一直在体制内工作,待人处事很有分寸。他聪明,自律,也许也受自己影响的因素,对时事政治有明确的认识和独立见解。他似乎比广东的二弟卢建设稳重,二弟在那边生活压力很大,他太了解了。现在他回来,他可能还在一边上班一边经营投影场,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就连父母也没时间去看。解放现在放下一切杂念,只想尽快把工程圆满完成。是的,他已经明显感觉到,希望工程名不虚传,深受当地百姓的夸赞和期盼。似乎当地整个教育事业都在为此拱动,自己想赚钱是初衷,却凭空添置出一种悬壶济世般的责任感来。看来,人到某个时刻,做某样事,处于什么环境,都会产生不一样的情怀。

    中国地区差别太大,贫穷的地方太多了。

    孟琼家还是老样子,沿河巷道进去,老宿舍旁边,是高高低低自建的厨房。解放进门见她母亲躺在床上,孟琼在跟她喂中药。

    “哦,解放来了。”她母亲面朝着门,见他进来,发出孱弱的声音。

    解放说:“不是在住院吗?”

    “上午才出院,老妈不愿住,加上医生也认为没有必要,回家吃药一样。她这种病不能根治,只是有了综合症,肝肾功能不行了。”

    解放走到床前,凝视着面色蜡黄的岳母,接过孟琼手中的药碗,说我来喂她,你去把女儿接来,晚上回家。“

    “你不是……”

    “我有事回来一天,到项目部要钱。明天一早就走。”

    “哦,……工程开工了没有?”

    “动了。”

    说着,进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帅小伙,孟琼立即介绍道:“姚四福,他就是我家老公,大名卢解放。”调侃的意味加上爱意都有,又对解放说:“四福是凤姐的男朋友,南京人。”

    解放一时没转过弯来,却见小伙伸出手哈哈笑道:“早听小凤和琼妹说你,今后我们是一家人。听说你在搞希望工程?”果然是一口流利的南京普通话。

    解放握住他,说:“是的,我才接到个希望工程,动工了。”

    孟琼说:“你不知,我们在广东时凤姐就跟贵生离了,现在和姚四福在一起。”

    解放把最后一汤匙药液送进岳母嘴里,孟琼前去扶母亲睡好,随口问:“四福,今天手气如何?”

    “呵呵,不太好,小凤在接手。”转而面有赧色显得不好意思看着解放:“我从南京过来还没找到事做,天天跟他们打麻将。你别介意啊。”

    解放怡笑大方道:“介什么意,有事做事,没事就玩,正常。你们在哪里玩?”

    孟琼说:“在隔壁。你去看看嘛,我去接姑娘,”说着就离去。

    这里,解放便跟姚四福到隔壁,主人家因为搬走,空了的房间变成了麻将馆。打眼一看,里外两间有几桌麻将打得热火朝天。都是中年人,唏里哗拉的洗牌声、碰吃声、笑叫声、男女混杂,多是宿舍的邻居,公司的驾驶员等等。

    很多人也认识解放,抬头看看他,点头示意,孟琼的凤姐五弟都在桌上。见到他,五弟说:“卢哥,要不要玩,我让你。”

    “不用,我看看就行,手气好吧?”

    小凤说:“好哦,一直都是老五在赢。”转而对姚四福说:“你接不接?我还是不行。”

    五弟说:“不要换,火刨熄,人刨穷,要转风的……”话刚落音,小凤就哇地一声,扛九条开了花,惊叫起来。

    姚四福笑说:“看来风真转了,哈哈!”

    这期间孟琼家变化大,大姐夫两口子租了“五七厂”的一个车间,搞了个家具厂;哥还在跑货车,嫂子的内衣针织厂下马,在家也是天天玩麻将;二姐小凤还在民贸公司上班,五弟则从五七厂出来,在公司门面旁边搞了个修车店。他专修发动机凡尔,把在“五七厂”学的手艺充分运用起来,他磨的凡尔很有名气,公司大修厂的师傅都伸大拇指。

    这天下午,解放也没有回家做饭,就在孟琼家吃了。她们家兄妹一大桌人吃得非常开心。只是她哥跑车没回来,她母亲虽然吃不了什么,见一家子女在一起也流露出欣慰的笑容。

    解放心底十分同情她,想她这个当年的童养媳能有今天的子孙满堂也是福缘了。确实,九十年代是人们混乱的时代,很多年轻人,中年人都在谋事谋发展。忙的忙,闲的闲。就连他和孟琼的介绍人二姐离婚后也找了个南京来的帅小伙。他说他还没找到事做,解放难免纳闷,晚上回家时他和孟琼躺在床上,他说:“姚四福长得一表人才,看来比你二姐还小,怎么爱上了你二姐?二姐又为什么离婚?”

    孟琼刚与解放做完爱,她总是一上床就被解放的欲情征服。此刻酱红色的面容爱意末消。“那个贵生爱嫖,我姐受不了。加上他跑长途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也不顾家。我姐跟他吵多了,他还动手打,我姐就跟他离了。姚四福是如何跟我姐走到一起的,我不清楚,也不好问。”

    “我猜他是南京的农村人。”

    “凭什么?”

    “凭他的名子:姚四福,不像大城市人取的名子。三十多的年纪,出来找事,说明没有正式工作。”

    “嘿嘿……”孟琼轻轻笑笑,说:“看来你会识人断字,会拉琴,会做生意,会做工程,还想飞,不简单。”

    解放沉浸在一种饱合的爱意里,打趣说:“是呀,我可是死而复生,不然当初你会回来?”

    孟琼不再吭声,她可能想到了在广东情变的事心有愧疚,把头歪到一边。解放侧起身,弱弱地吻了吻她的前额。

    六、动工

    说实话,在亲密的两性关系中,曾经发生过的裂痕会转瞬即逝的出现在人的潜意识里。这是很敏感的轻微的不经意的,刚才解放的话就触动了孟琼的神经。是的,当初选择他,爱他是经过多方追求者的比较而决定的。为什么又会让这种历经考验的感情出现皱褶呢?表面上解放的大度已经让事过云烟消散了,但在孟琼的生命中却有一道永不消逝的电波,不知什么时刻,什么状态,什么话语都会让它短暂的闪烁一下。因为她会想,当初爱她,现在也爱,又如何解译广东期间的情变?解放真的就会完完全全忘记吗?

    而对于他来说,也受到了一个“飞”字的触动,解放吻吻她,见她轻轻闭上眼睛,也就搂着她一丝不挂光洁的身体闭上了眼睛。他和她上床时就完成了造爱的动作,双方每次都很投入,奔放。此刻他平静的大脑里想的全是工程的事,却又想到了人生与前途方面。是她不经意说的“还想飞”勾引出来的思绪,这是很纠结很烦恼的思想羁绊,为什么它总像阴魂一样纠缠自己。其他人有吗?也会从小到大或许到老被这个阴魂困扰纠缠吗?他看不出来,在公司成天打麻将的男女,她的兄弟姐妹,工地上的工人族群,同学与朋友,各色各样的人,似乎都在追求轻松愉快的生活。假如平白无故去问一个人,你想过未来有前途吗?多半会被认为你有神经病。前途是什么?大约很多人会嘲笑说:前途就是现实。

    或许前途真的是人生段落组成,目前他搞希望工程就是一个新的段落。他才四十六岁,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他必须面对每一天每一年。终极归宿是什么样的,不知道。那个离世的梦境也会时常浮现在眼前,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反正该有的该来的命运会安排。究竟“飞”什么,也无需追究本质本源了,一切走着瞧,缘分的翅膀会引领他。

    第二天一旱他就跟孟琼辞别,赶往汽车站。

    县建设银行早上九点上班,解放是第一个进入的客户。他到柜台前把转账支票及自己事先开好的户头本递进去,对一位工作员说:“把这钱转到我的账上。取两万现金。”

    对方抬眼看了看他,微笑说:“是来搞希望工程的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

    “近来大额开户进账的都是像你一样的包工头。何况你的支票是项目工程转来的,不过,建议你也在我行办理一本转账支票,便于你使用,少带现金安全。”

    解放觉得有理,他又寻思,在那些山区石厂小杂货店买材料用转支票付款可能会造成人家麻烦,也会让自己麻烦。就说:“可不可以办现金支票?”

    “也行呀……”

    解放就依照工作员的提示填了几份表格,做支票存根印模,签上自己的名字。对方提示他在填写每张支票时都要依照存根的样式,若有差错银行就不会付钱。解放欣然应允,稍会儿,一切办妥了,他把两万元现金和现金支票收好,立即到县建材公司门市部去购水泥钢材。

    两个学校的设计图他已了然于心,他一下子就买了第一进度所需的五十吨水泥,三道圈梁及立柱大梁挑首所需的各型号钢筋。羊翁小学也备了些,总计花去五万多。进度款还可以拿两次,他概算了下,两边工人工资在十五万左右,放大点十六万足够,农用车及冬冬的工资,三人生活费连同自己的开支每月三千元左右,十个月完工要三万。两边砖沙石等地材,还有中学三层都是预制楼板和悬背梯,羊翁两层现浇,这些费用后续解决也够了,完成工程没有问题。只是自己能不能赚到钱,赚多少,他没有底。也不想那么多了,到时再说,反正搞好工程不亏本是第一。

    当然,能省就省是必须的。

    下午两点,他到工程指挥部,果然见小于的农用车停在院子里。小于在驾驶室里打瞌睡,解放叫他,他立即睁开眼睛笑起来:“卢哥,我还担心你不来了呢,韦校长也跟我来了,他去质监站里面了。”

    “哦,好呀,我也去看看。”

    韦校长是专门来找工程质监站要求他们后天去验槽的,刚交待完就见解放进来。解放知道工程程序,也理解校长为工程质量的担心。笑笑说:“校长,联系质监的事就多麻烦你了。回去后我忙,到了进度坎上需要他们验看的,多麻烦你跑跑。”

    “哪是应该,应该。”校长笑着说:“你这两天回项目部去办款,拿到钱没?”

    看来校长时时刻刻都在关注自己的动向,解放拍拍他说:“拿到了,放心。”

    一位戴眼镜的小伙子在办公桌边抬眼道:“你就是承建柳江中学和羊翁小学的卢老板吧?”

    “是呀,你是?”

    “他是质监站站长,小徐。”校长介绍

    “哦,你好你好……”解放步上前去,伸手跟他握了握,“今后要常麻烦你们,多多关照。”

    “嘿嘿,你们保证工程质量就行,让我们查出不合格的地方就难说话了。”小伙子语气带刺,解放听得出来。

    校长不失奉承道:“徐站长不愧是我们柳江镇的金凤凰,工学院土木工程系毕业的高才生。”

    解放惊道:“哟,徐站长是柳江人?”

    “嘿嘿,鄙人不但是柳江的,还在柳江中学毕业初中,韦校长当时是我班主任呢,哈!”

    有人进来办事,看样子也搞希望工程的,解放似曾相识,与对方点点头,之后和校长出来,上了小于的车。

    在建材公司装了二吨水泥,他车小,不敢超载,解放觉得全让他拉也跑不过来,工地上很多地材需要他,还要跑羊翁工地。就把货票交给发货员,让他安排公司的大车拉。发货员说:“今天不行,几辆车都拉水泥钢筋到其它学校工地了。”

    解放说:“你帮安排下,明天后天都行,运费多少到时我来结。”

    “搞条烟钱给我,我跟驾驶员商量,看他们愿不愿跑你们那边,山大,爬坡多。”

    解放干脆数了一百元给他,说:“行行,你办好就行了。”

    于是他和校长,跟随小于的车一路回到学校工地。

    下车后校长有事去了,解放打眼看,一排工棚已经在斜坡草地那边搭好,教学楼地基槽大部分完成,新翻的泥土堆在一边,毛石山沙也来了不少,分别堆放在地基旁一块空地上。解放想,看来材料保障没问题,毛石基础过两天就能动工。这时一位形态稍嫌委顿的中年男子走到他旁边,说:“你好,卢老板,我是学校教务处主任,感谢你来帮我们建学校。”

    解放瞅他笑说:“不用这么说,这也是希望工程交给我的任务。你贵姓?”

    “嘿嘿,姓尚。”

    “哦,我叫卢解放,也不是什么大老板。”

    “也,承包这么大工程还不是大老板是什么?嘿嘿嘿,刚才我看他们挖的基槽,好像有点问题,你来看看。”

    正好黄三队走来,解放叫他一起走跟尚主任走到头里一处拐角地段,跳进沟里,尚主任说:“就是这里,我拿尺子量了量,好像不够深度。”

    解放转脸看黄三队,黄三队说:“尚主任你放心,我们整盘都效了水平,这个角稍为矮了几公分,所以少挖了几公分。”

    “正负零在哪里?”解放问:“把图纸拿来我看看。”

    黄三队立即去拿了图纸来,解放仔细看了基础平面图和立面图,找到正负零标注,又用卷尺上下左右量了量,之后对尚主任说:“主任,没有错,你放心,正负零在老地表上去十公分,地表不平,但是我们做的基础绝对保证水平。

    尚主任恍悟似地笑起来,连连点头。解放又顺着挖好的沟槽边走边看,时而量下高度和宽度。黄三队跟着,说:“卢老板,这个土质一点问题都没有,都是沿山老土,硬实得很,加上十四主筋的地圈梁,还有独立混凝土立柱基础,莫说三层,五层都固若金汤!”

    解放听他这一说忍不住哈哈笑:“你小子会说,固若金汤,是不是打仗的电影看多了……哈哈!不过,我看现场工人有二十多个了,是不是找到小工了?”

    解放边说边四下扫了眼,工人们都在那边干活,那边还有一段基槽没有完成。

    这位尚主任向解放递了根香烟,说了几句闲话就离开了。解放注视他,还不停在地槽边上左瞄右瞄,时而还眯起一只眼睛,看是否横平竖直。

    黄三队头发直立像一逢枯草。不过他身体强壮,眼睑有光,精气神都显得有力。“卢老板,开始我发愁找小工,哪知昨天本镇来了十几个小工找工做,其中就有几个说他们平常是去矿山挑矿,太累钱也不多,问我们要不要。我跟他们说干得好十元一天,差的八元,主要工作就是出力,搅拌沙浆,搬砖抬水泥,拌混凝土当副工,他们纷纷表示愿意做。我就都收了,你不说羊翁那边也要小工嘛!”

    “哦,看来这些边远山区有的是劳力,不过,那边你要跟我组织一帮技工,七八个就行。”

    “这个你放心罗,卢老板 ,我们也有缘才打堆,说实话,承包你的土建我有点钱赚,因为教室都是大开间,一层只有两间教研室 。能帮你的,我会尽力帮。”

    “哪就好,木工水电工都准务好了没?”

    “只有木工,门窗是我的,但是不包水电的。”

    解放皱起眉头:“不包水电?开始没说呀?!”

    “卢老板,我们干这行讲的就是实在,不论走起哪个工地,都不包水电。我先跟你讲清楚,免得到时伤和气哟。”

    “这个……好吧,我了解一下,你好好把你的工作范围做好。”

    “还有,上下楼梯制作电焊安装也不归我们,我也跟你说清楚。”

    解放想想,说:“工程完工后安装玻璃和五金配件呢?”

    “安窗玻璃不归我们的,卢老板,我们只包门窗制作,安合页风钩门锁这些。”

    “好吧,好吧,也怪我们当初没说清楚。这样,我们把合同重新理一下,把你该做的,我负责的都写详细。省得以后你我麻烦。”

    “行行,你要抓紧进木料,板子方子条子都要多备。这些梁柱的模板全靠板子方子,门窗的用料,框可以用松木,窗芯门芯都是要杉木。”

    “好的,我会安排。”

    两人在沟里谈了一会儿,眼看太阳西沉了,解放才想起去找冬冬,准备自己在工棚做饭。刚走到工棚边,小于突然问:“卢哥,水泥下在哪里?一直没有人管。”

    解放对黄三队喊:“三队,找几个人把工棚对面的那块草地平整下,铺张油布把这车水泥下了,明后天还有大车过来。”

    黄三队应着叫工人去做了。这里,一辆拉毛石的卡车进场来,冬冬坐在上面。

    解放掏出零钱对小于说:“你去场坝买点米和菜来,油盐酱醋,我们在工棚做饭吃。从今天起我们三人自己开伙,生活费我付。”

    “好的,我就去,买点猪肉不?”

    “想吃就买点嘛,你看着办。”

    这里冬冬来到面前,解放问他进石沙料的情况,看了看他的账本。两人一边朝工棚走去。

    谁知进了工棚,解放看见里面根本没有弄好。地面铺着油布,被子垫单洗脸盆行旅箱衣服水壶等横七竖八乱堆放着,满盘狼籍样子。冬冬说:“没有材料了,要搭架子大通铺给工人,我和小于要隔出一间来自己用。”

    正好黄三队跟一个人也进来,说:“卢老板,你看嘛,明天你去买百十张五合板来,通铺床架我们可以去砍竹子,但是床板和隔间就没办法,只能用五合板。顺便还要买十来张一个厘的铁皮,要两米乘一米二的,我们用来搅拌沙浆和混凝土,做底,这样干活省料省力又提搞工效。”

    解放想想也需要,就说:“百十张五合板太多了吧,五十张差不多了。”

    跟他一起进来的叫光儿的小工头笑说:“不够不够,我们有四个带婆娘的要隔单间,免得晚上搞事吵别人。”说着呲牙裂嘴地笑出声来,翻眼看看黄三队。

    “你小子就是天天搞,别人一天三顿饭你晚上要加一餐!”

    “你头儿不也是一样,人生在世就是吃日二字。我们干活为哪样?是不,找婆娘不搞拿来供呀?哈哈!”

    解放笑笑说:“好吧好吧,明天早上我带小于去县建材公司买,铁皮也买,羊翁也要用。”

    说罢出了工棚来,小于提着一兜菜食来了,解放叫冬冬和小于在门口做饭。冬冬说没有灶台,小于说,找三块石头垒个柴灶。解放见几个女眷也用自垒的石灶在煮大锅饭。工人有的还在基槽忙动,有的也来做饭。解放从这片空阔地边治走了走,前方的杉木林沉浸在黄昏中很安静。丛集的树干下半部没有枝杈,上半部针叶交织成无边无际的绿海。一层淡雾从四周的远山上漫过来,一块木牌插在那里,上面写着:国有森林,砍一罚十。解放蹲下来朝静谧阴森的树干间张望,还是见到一些树桩,说明还是有人偷伐。这一带的山没有岩石,全是肥沃的红土质,而且全是杉树林,长势特别好。另有一片竹林在背山低洼处,工人们在收工了,像一群散兵游勇抽的抽烟,说着笑话,准备吃饭。

    七天 之骄子

    当晚,解放还是跟冬冬和小于开了一个房间,明天搞好工棚再让他俩搬过去。黄三队和小工头光儿来借生活费,要一万元。解放付给他,在自己的小本上记下,叫黄三队签字。反正也是他的承包费,以后照扣。小于也把进场来的油料费结清了,借了五百元,这些都在本本上记好,签字。所有的油料发票交由冬冬保管,冬冬也要借钱。解放说,每个月从进场的五月五号开始算,到时发工资。预支到时扣除。

    这位儿时的朋友,现在变得比较稳沉了,话不多,做事还是认真。他的石材记录和杂货铺的账目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比解放大三岁,四十九,有点老态了,不过,身体好,眼睛奕奕有神。只是明显让人感到当年的雄心不在,梦想熄灭。他能兢兢业业干这份工作,就说明他承认自己时运不济。当年他和他在大会场说汽车和飞机的画面还在解放的记忆里。改革开放以来的时代大潮,不知让多少人心怀梦想,解放也不例外。但他不像冬冬不切实际,他一直在做实事。他的能力和思想有助于他,或许运气比他好,总是在所谓“老板”的行列里混。摆书摊是老板,当包工头是老板,在二弟那里搞录相场也是老板,搞那些个长途贩运,做生意亦是老板。将来能不能真正起飞当个出人头地益于社会体现自己人生价值的“大老板”呢?飞吧,飞,珍惜生命,好好活着是第一位。至于将来,还有将来,还在通往梦想的路上。

    翌日清晨,解放和小于直奔县城,在小吃店吃了早餐,之后在木材公司买了五合板,解放顺便采购了一车松木方,又买到了搅拌沙浆用的铁皮,他想想,干脆去电器门市部又买了十卷四平方电线,一些插头插座夹钳起子搬手镙钉五金电器等等,这些工地随时要用的东西。一车拉不完,回去后叫小于再跑一趟。

    建材公司送来的钢筋水泥也碌续进场,当这些东西到工地后,黄三队高兴极了。工人们说着笑着下的下水泥,扛的扛钢筋,整的整工棚,解放找到校长,又从学校配电箱那里牵了电线到工棚。灯泡杂货铺有买,解放顺便也跟杂货铺韦老板结清了账,花去一千多。校长来说,质监站来电话,他们今天要去阳河那边的几所学校处理地基问题,明天再来。于是工人们就放心搞家,中午时分,吃罢饭,黄三队找解放要了一些水泥,把整个工棚地坪打了一层五公分的硬化地面,又在工棚外面搭了个公用厨房。如此,工人们的吃住用条件基本到位了,大工棚里隔了四个小间,都用五合板隔得有模有样,冬冬是管理人员,黄三队不敢怠慢,叫工人们帮他在大棚外面搭建了一间独立的房间,也打了水泥地坪,还加装了简易木门,上了锁。这样,冬冬和小于都有了独立的生活空间,一些电器材料就堆放在小屋的一角。快到夏天了,电风扇也纷纷抬进了工棚,工人自已购置,不管解放的事。

    大约下午四点,来了一队背着行包提着锅碗瓢盆,带着砖刀的人。黄三队迎上去,到工棚那里,拉着一位憨笑的壮汉向解放介绍说,他叫张大全,定县的,我们合作搞过工程。我叫他来帮忙做羊翁小学。

    解放掏出香烟递给他,也散给随他来的十来个工人。解放说:“你们来得正好,明天一早我们去羊翁。离这里不远,十来公里我们坐小于的车去。那边等得急。”

    “好好好,卢老板安排就是。”张大全一口定县口音,这口音解放熟悉,因为母亲就是定县人。“不过,那边施工条件比这里差些,你们要有心理准备。”解放说

    “没关系罗,我们打工人,说不好听,四海为家。哪样苦都不怕,只要有工钱。嘿嘿……”

    “当然,做工拿钱,天经地义!跟我做工放一百个心,说好的工钱一分不会少。”

    他身边的工人都跟着笑起来,他们盯着解放看,对这位老板产生了好感。

    第二天一早,解放请大家在场坝吃了牛肉酸汤粉,爬上小于的车,来到羊翁公路边下车,然后带他们走马车道上学校。解放指着路说:“你们下午就先把这条路拓宽,一天整不好,整两天。等我放线好,再开挖基础。”

    “好的……”张大全说:“你老板咋个说就咋个做,记工就行。”

    “这个小学工程不大,两层六间教室,一间教研室。你们全部按点工算了,我也不包了,不好包,你,大全是工头,每天二十元,其他技工每天十五元,你们看行不?”

    “好嘛,不过你帮补点伙食钱行不”

    解放想,这地方买米买菜确实不方便,得用小于的车,于是说:“我帮你们买米,菜你们自己想办法。可以到柳江镇上去买,一次多买点,土豆洋葱这些可以放很多天,想吃肉就……”

    没等解放说完,张大全便说:“行了行了,我们自己安排,你帮我们多买些米就行了。另外,我们身上都没带多少钱,卢老板先 借点给我们。”

    “要多少?”

    “先借一千。”

    解放爽快答就答应了,并且马上数出来递给张大全,让他在小本本上签了字。一边,在学校门口的高处,瘦弱的竺校长已引颈探望了好一会儿,见他们上来,迎上前,握住解放的手说:“喂哟,终于来了!上面中学都动工了,我心慌呀!”

    “没事,跟你说过,我会安排好的。你这边比较特殊,交通水电工棚材料上来都是问题。”

    校长一边带大家来到场地,一边指着一间茅草房说:“那里我腾出一间柴房,你们不用搭工棚了,还有水我也接到柴房边后面,用一口大土缸蓄水,时时都有流进来。你们过去看看,可以住不?”

    众人过去里里外外看了看,说:“将就罗,不漏雨就行,还好,透风凉快也够大。”

    解放叫他们整理下行装,就带张大全和小于来到镇上,买了一堆锄头铁铲撮箕等,又买了几袋大米,张大全也买了些肉和菜,立刻返回,叫工人们修起路来。因为是点工,大家无怨言,第一天就干活反而很高兴。

    校长见状自然也是乐不可支,两位女老师在四面通风的旧木板教室上课。一些朗读的童声传到周边旷野里,解放听了听,笑了笑。看来下一代的教育是不论任何民族都十分重视的。

    车道从公路拐口修起,小于跟在一边指导着。地面是山坡的老土,还有些碎石掺杂,所以硬度可以,只是要从路的坡面这边削下一米左右,才够宽。这些活在这帮青年民工的手上不在话下。他们个个干得起劲,解放估计,今天就能做到中部转弯处,明天可做到上面连通学校,那么,后天就可就以进沙石材料了。

    校长千恩万谢地拉着解放去办公室喝茶,一大杯苦丁凉茶喝下去很解渴,稍会儿,接近中午时分,校长出门在教室屋檐下一个破铜锣上,当当当当地敲起来,就听见木板教室里响起喧哗,高矮不齐的小学生们涌向草地那边,解放好奇,跟着出去,校长也跟了来。

    孩子们在草坪上活蹦乱跳的疯跑着,玩了会儿就都来到木板教室顶头四周,有的钻进小树林子拎着自带的饭团或者小鼎罐出来。解放问校长他们这是要吃午饭了吗?校长笑说:“是嘞,有带饭团的,有自己煮的。”

    解放惊讶地扫视着他们,走上前去看几个在树枝架上煮饭的少年,三根小树干用野藤绑扎成一个三角架子,一根锈铁丝从梱扎处吊下勾起一个带把的小陶罐,里面放点米和水,底下用枯枝败叶点起火。解放弯腰凑近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校长见他稀奇也跟他来到旁边。少年穿着蓝色土布坎肩褂,红领巾歪戴在细长的脖颈上,见两个大人看他煮饭,便不好意思裂嘴笑笑,疵露出带有斑迹的牙龈。不会儿,小陶罐里的米就卟卟腾腾冒起泡沫,再过一会米就逐渐收水散发出了饭香味。解放爱怜地摸摸他发丝蓬乱的头,问他叫什么,读几年级了。他扭脸笑而不语,摆头甩开解放的手,校长说他上五年级了,来自摆芒寨,每天清早五点来学校,要走二十里山路。饭熟后,只见他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小包干辣面,一点盐粒撒进鼎罐里搅拌一下就提下来开吃。少年们各自蹲在一边各吃各的,吃得开心极了。带饭团的多是女孩子,她们穿着领口镶花边的土布对襟衣,瘦小单簿的身体在小衣服的包裹下显得小巧玲珑。解放细看才知道,原来在柴房周围小树林里早就立着很多不打眼的小树枝三角架,谁也不注意,没想到却是这些水家儿童的食堂。

    校长见惯不怪地对他说:“我们这些学生中午都回不了家的,有几里地远的,十多里远的,有七个来自最远的摆芒寨。”

    “我的天……”解放忍不住叫了声,“天之骄子!真正的天之骄子!”不知怎么,他憋出这句话。

    校长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我是说这些山娃值得钦佩!”

    校长嘎嘎笑起来:“是罗,我们水家的后代,天生就不知道什么是苦!”

    解放联想到板壁隙缝透光的教室里那些简陋残损的课桌板凳,真是无言可喻的心酸。

    工人收工回来,张大全走过来时,解放喊:“大全,你们都来看看,这些小学生们在搞饭吃。你们看看他们,自己弄,然后盐巴干辣面一拌就吃得香喷喷,见过没有?”

    工人们也相继过来看孩子们的小火架,有的余火还在燃烧,又伸头去看他们的饭食,搞得小男生们不好意思,提着鼎罐四散跑开。

    校长笑着,去柴房后大水缸里舀了一盆水,把一点点零星的火苗浇熄。遂又拉起嗓门朝孩子们训道:“你们又忘记了灭火,讲一百遍了!”

    “都是小杂树,成不了火灾。”解放说

    “要防万一嘛,也要让他们懂得火的危险性。”校长说

    八苦乐中的趣味。

    第二天上午,中学这边质监站来验槽,没想到陆书记也跟了来。徐站长依照图纸,带两位工作人员跳进沟里,东量量,西看看,总长度拉了拉皮尺,作了记录,末了说:“好了,卢老板,你们可以动了。到地圈梁时,我们再来验筋。”

    陆书记和校长在工棚边上看着,稍会儿,镇里几位干部也来到现场。黄三队得了指示,立即招呼弟兄们操起家伙干起来,扛水泥,搬毛石,搅拌沙浆,舞砖刀,挥手锤,轰轰烈烈地砌起毛石基础来。跟随陆书记开车的驾驶员小陈突然来到水泥堆旁边的解放身边,对他小声耳语道:“卢老板,你安排下午餐,大家为你忙了半天。”

    解放这才恍悟似地说:“哦,好好,我马上去安排,”事先他就知道,这帮人走到哪里吃到哪里,都是由施工方宴请。加上今天有陆书记和镇上领导都到场。于是立刻到了镇上,也不知哪有餐馆像个样子,就去问杂货铺的韦老板。他一听就止不住喃道:“这些杂种,从来如此。老百姓恨呀!”

    解放笑说:“你们也常要请客吃饭?”

    “要请,年年工商税务来都要请一回,无法!哦,你穿过场坝到小街口那里有家柳江狗肉店去办,这帮当官的爱吃狗肉,我知道,那里有一间二楼雅座。”

    于是解放去订了一桌黄焖狗肉,加一些炒菜。要了两瓶家乡匀酒。不会儿,这帮人就跟着陆书记嘻哈说笑着走来,上楼入坐,上菜,开餐。

    席间,解放不胜酒力,也不得不向各位敬了一杯。得到陆书记和镇领导们的夸赞。说他干得不错,徐站长说:“你弟卢跃进是我的顶头上司,我们县镇领导都要配合地区工程指挥工作。这样说对不,陆书记?”

    陆书记笑说“嗯啦,目前我县的重点工作就是要把希望工程做好,做出成绩,不负各级党和政府及深圳人民的关爱。”

    本来以为吃过饭他们回去就相安无事,解放可以全心投放在工地上了,岂料饭后陆书记对解放说:“我今天来,主要是看羊翁的工程准备情况。”

    解放表示,正在修路,今天下午打算放线。陆书记随即吩咐道:“哦,好好,我跟你去放线。哪个,小徐,你们先回去,下午不是要到关沟乡吗?”

    众人散后,解放心知肚明,这是陆书记要亲眼看看,自己是不是搞工程的真才实料。想到羊翁小学基础简单,就叫小于开车,带上皮尺卷尺,白灰渔线,陆书记跟着一路来到羊翁路口。

    下得车来,抬眼看路修到拐弯处那边了,工人们都在干。解放说:“陆书记,下半部可以通车,上面还不行。我们走上去吧?”

    他的驾驶员小陈说“不急,我看看路。”接着,小于也跟去,两人顺路边走边看,时而用脚跺跺地面,来到拐弯处,工人让他们捡视。不会儿,他俩下来,小陈说:“陆书记,我们吉普车可以上。弯道那里已经够宽,往上到学校尽管有点坑洼没有关系。上面都是荒草地,地面硬,没问题。”

    陆书记呵呵笑道:“你看好就行,走吧!卢老板上车,我们少走点山路。”

    结果小陈还真把车开到了学校,停在校长办公室的房门口。

    校长迎出来,两位民办女老师也跟着出来。是午间时分,学生们吃了饭都在草坪上玩耍。见有车上来,也都围上来看。校长说:“书记操心了,办公室坐坐,喝杯凉茶。”

    “不了不了,我来看卢老板放线,放了线就挖基槽开工,要抓紧时间啦。这个学校是我们的重点小学,我们也要保质保量按时完工才好跟深圳援助方交待。”

    解放遂叫张大全上来,把白灰袋挪到场地上,砍了几个木桩,年轻的朵兰老师却突然说道:“陆书记,你们当大领导的也要关心下我们的衣食住行呀,你不知,我们半年没拿到工资了。每个月一百二十元钱都不发,怎么回事啊?”

    解放怔了怔,陆书记眉头皱了皱,校长却难堪道:“哎,你们两个也是,今天陆书记是来看工地的,你们却……”

    不料朵英却语气生硬说:“校长,不是我乱说哟,你可能不知道,每个月寨子上这家给点米,那家给点油,像叫花子打发我们,又不让我们离开。你看怎么办才好?”

    陆书记想了想说:“这样,我回去跟教育局商讨一下,不单是你们,很多学校的民办教师都不能按时发工资,这是个大问题。现在希望工程都在搞,这个问题也要让县委县政府认真解决了。你们放心,把本职工作做好,安下心来。新学校很快施工,建好以后各方面条件也会随之改善。”

    “好嘛,听你大领导的话……”

    接着陆书记和校长跟解放一起来到现场。解放把图纸摆在地上,认真看了看,两间教室长十六米,宽六米,走道两米,头里校长办公室和老师教研室各四米,就叫张大全拉皮尺,基础按图尺寸加宽加长,还有隔墙间距,总共拉了二十五米,打下中点桩,然后横切面这边,解放用卷尺“勾三股四弦五”定点量出直角,按图拉出八米,再打个桩。之后隔间量好,拉线撒上白灰,大约忙动了两个小时,教学楼的基础线就算完成了。打眼看,横平竖直有模有样。解放伸直腰抹把汗对陆书记说:“书记,照设计图就这样,这是中线,两边加宽二十公分就是基槽线,你有什么要求?”

    校长走到线里面转了转,说:“卢老板,办公室和教研室是不是加宽点?”

    解放说:“不是你想加就加的,教室八米乘六米,办公室和教研室八米乘四米,都是内空,走廊两米,动任何地方都要改设计图,也要费用的。”

    陆书记一直笑着,看了解放这一番操作,内心其实很满意。他说道:“竺校长,设计图不能随便乱改,都是深圳设计院帮我们搞的。再说,两间六乘四米的办室也够大了,隔成两间,一间也有十二平方,外间办公,里间你当宿舍,回家也可以少跑几趟。”

    两位女教师也是跟着来看的,年纪大的朵英接口说:“嗯,也差不多,外间我们摆两张三抽桌批作业,备课,里间我们也做宿舍。”

    “是啊,这样多好。”卢书记道,转过身跟校长和解放握握手:“好好,你们忙着,我要回去了,县里事多。”

    大家送他上了车,招招手,小陈开车颠簸着慢慢下山去了。

    接下来,因为柳江动工正常 ,又是黄三队包的工,所有材料一应到位,解放就在这边忙了好几天。路拓宽 ,小于试着开车上来,不适之处平整夯实,就开始拉砖沙石料,因为大车是绝对上不来的,所以水泥钢筋木料都从柳江工地一点点倒运。这些又增加了额外支出,解放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甚至在柴房一角也搭了个铺位,跟工人同吃同住。晚上点亮煤油灯,时而到草坪上看看晚上的星空。

    有一天傍晚,解放站在草坪边沿,只见对面的山脊像一条扭曲的蟒蛇泛着莹绿色的光,广茂暗淡而苍茫的林海仿佛在向苍天呼叫:地球,我的母亲!解放似乎真的听到了天际传来了回音,他呆呆地看着隔空的对岸,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朦胧中山底的都枊江像一条游走的细线,他往前走下一道埂坎,向下探望,有弯弯曲曲的小路向河边伸延,心想,有空一定下去看看那条河。

    还真像是个预言,不几天后,工地没有菜吃,来不及到镇上买,张大全就说:“卢老板,我们到河里钓点鱼来打打牙祭。”

    “好,有鱼钩没有?”

    “有的。”

    “那我们两个去就行了,工人们太累,让他们休息。”

    于是两人在埂边刨了些蚯蚓,提着一只塑料桶,砍了两根小竹子,扎上工程用的渔线,试试还行,带上手电筒就颠儿颠儿,顺着陡坡小路下到谷低,来到河边。

    这个晚间,给解放留下了深刻印象。沐浴在月光中的森林峡谷是奇妙的,仿佛洋溢着某种寂寞的温馨,河是恒古不变的都柳江,河道也是恒古不变的山崖峡谷,河水清澈沉静,在原始丛林间流淌。黑夜的山风从河谷穿过,河水泛着黛绿色的亮光。解放跳到一墩凸于水面的嶕石上,下面有一汪深水,挂上渔钩钓饵,抛下渔线,不会儿,就见渔线绷紧,竹子在手中抖动,他立即一提,一条油黑发亮的鱼就被钓起来。初出水面时,解放见这鱼两只小眼睛闪着红光,嘴里还发出呼呼声。鱼大约一尺长,解放兴奋地把它放在桶里,取下嘴上的钩。

    “大全,我得了一条红眼睛的鱼。”他激动地喊

    张大全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也钓上来一条泛青光的鳜鱼,笑说:“卢老板 ,你那条鱼的眼睛是反光发红,我这条鳜鱼眼睛也反红光,今晚我们要丰收,都是好鱼,市场难见,贵得要死。哈哈!”

    其实解放钓的这条鱼是野河道里的特产——鲥鱼,这种鱼小时候在家乡的剑江河里有,现在基本绝迹了。但在这深山之中的都柳江还残存着。他之后又连续钓上几条,可能遇到一个鱼窝,之后又钓上一些形色各异的鱼,到黎明时分,他们的水桶装满了。用草叶盖住,他们回到工地。

    这真是苦中作乐的趣味。敬缘分!

    九、他们来工地看,女儿被围着

    工程进展顺利,一个月两所学校的地圈梁经过验筋,现浇完成。立柱钢筋也开始绑扎,底层开始封砖。这天镇上赶集,解放去收木料。校长告诉他从学校东山岔口下去,那边有个木料市场,很多山民抬木料来卖。

    镇上逢五赶集,处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场坝里外,坡脚地坎,小街小巷,到处都有山民抬山货来窜场。木耳香菇,自治米酒,鸡鸭禽蛋,野兔田蛙,应有尽有。解放还看见毛绒绒的竹溜,穿山甲和卖蜂蛹的摊子,形同土拨鼠的竹溜及身披麟甲的穿山甲蜷缩成团躲在竹篓里,一并并一排排的马蜂蛹在分格有序的蜂巢里蠕动。肥短的乳白的身体不停地摇晃着,也不知哪来这么多生意人,县里的,矿区的,外地的,都在场上大咧咧地乱逛。正好遇见杂货店韦老板,解放指着蜂蛹问他这个怎么吃,好吃吗?

    韦老板戏谑道:“你没有见过吧?这东西比山珍海味还高级。是真正的黄蜡蜂蛹,生吃,炒吃,油煎,都行。说着,他就从巢中拎起一只来,摘掉小油头,塞进口中咀嚼起来,边竖起拇指说:“甜甜,好吃呀,花生奶香味……你哥子是不是也尝尝?”

    解放忙不迭地打退堂鼓:“喂哟,谢了,我害怕,不敢不敢。”说着转身就走。

    他来到东山岔道口,顺着一条陡斜的石坎台阶下到山脚,就看见不少抬着竹木的山民在一处空阔地带聚集。旁边还有卖牛马的市场。他便在竹木市场与一位买板材的老汉了解行情,不料,一会儿他就被很多山民围住了。听说他是搞希望工程的包工头,人们纷纷自报家门,要解放买他的木料。结果,解放给出所需木料数量和尺寸,这帮人高兴得呲牙裂嘴。谈好价格后,他们纷纷抬着料子送到学校去。在工棚后面相隔杉木林的草地上,解放现金支付给这些山民。这场木料不够,又跟他们预定下场送来,不久,工地所需的门窗模板架子木料就基本解决了。

    黄三队又领了一万元工资,第一批工程预付款所剩不多,他跟三队说,要完成第一层的梁柱板才能要进度款,要他抓紧时间做。黄三队也知道,第二次进度款下来,解放还要添置水泥钢筋预制楼板等,一直到屋面封顶。羊翁这边也是一样,张大全与解放配合得不错,这位来自定县的包工头算是给足了解放的面子,因为解放跟他说过,自己的母亲也是定县人,是半个老乡。工程进展很快。

    一天上午,一辆面包车突然开来,停在羊翁小学的草坪上。天晴气爽,工人们都在干活,解放迎上去,车上下来一帮人,有孟琼,女儿,她二姐的男友四福,驾驶员是他二哥。还有一位多年不见的老院坝发小马国庆。他父亲就是当年机关造反派的头头马瘸子。不过,多年过去,一切恩怨都变成了封尘往事,埋在各人的心底。

    女儿一下车就扑向他喊爸爸,他把她抱起来,对孟琼说:“今天你们怎么来了?”

    “想你了,来看看不行呀……”孟琼欣喜地说,盯着他,眼里流露出自然而然的爱意。

    冬冬说:“他们车到柳江中学,我带他们来这里。”

    四福笑说:“我是特意来看看你的希望工程,不错呀,卢哥……“

    教室下课锣声响起,山寨娃娃们涌向草坪。解放放下女儿,说:“姑娘,你看他们下课了,去跟他们玩,他们都是山寨的孩子。”女儿跑向他们,解放指着国庆问:“你怎么跟他们在一起?”

    穿着绦纶衬衫身形略胖的马国庆掏出云烟来分发,解放接住点燃,冬冬不抽烟,也接住点燃,咪咪笑着。马国庆说:“打麻将认识嘛,你老婆家那里天天有麻将打,公司我朋友多,就去玩。才知你在搞希望工程,所以也来看看。”

    四福环视周边山色赞叹:“这地方不愧叫云贵高原,青山绿水呀!”

    解放说:“国庆,这么多年,你在哪个单位上班?”

    “农机修配厂嘛,我做电工,在货场那里,集体单位,没有混头,我停薪留职了,没找到正事,天天玩。”

    “哦,好呀,天天打麻将也是上班,对不?嘿嘿……也,你懂水电安装不?”

    “什么意思?”

    “空了再跟你聊,”解放说:“你们去看看我的工地,转转,这地方风景得天独厚!”说着转脸瞥见女儿被一群山寨娃众星捧月似的围住了。他连忙过去,只见女儿扭扭捏捏红着脸被一群孩子们指指点点。女儿穿着一件背带连衣裙,红色的,脚下是一双粉红色小皮鞋,头发上扎着一个蝴蝶结。与这群穿着青衣土布的山寨娃形成鲜明反差。山寨娃们的眼神痴迷而好奇,他们围着她像看西洋镜,有几个小朋友还伸手去摸她的衣服。女儿用手挡了挡。

    “结,不怕,他们跟你一样都是小学生呢,他们是山寨里的小学生,他们没见过你这样的城里孩子,所以好奇。”解放说

    这时朵兰老师走来,对同学们说:“大家准备上课啦,大家要好好学习,长大了也进城当城里人,像这位小女孩生活在城市里。”说罢,问道:“卢老板,她是你姑娘?”

    解放点头:“是呢,七岁,刚上一年级。”

    这时孟琼走来叫道:“解放,你住在哪里?”

    “后面的柴房搭个临时铺,这边忙就住这,多半时间住柳江镇,在那里的小旅店我包了一个房间。”

    朵兰接话说:“卢老板,你好福气,夫人女儿都漂亮,始终是有钱为大哥哟,格格格!”她的笑声清脆,嗓音亮丽。

    校长敲响了上课的破锣,朵兰招呼山娃们去教室。这里,张大全对解放说:“卢哥,他们来看你,你去陪他们,这里的工作都有安排,你放心。”

    解放想想,就跟他们说:“走吧,我带你们到柳江中学工地看看,然后在场坝吃中午饭。”

    中午,解放也在狗肉店要了一桌菜,让这些亲友们品尝品尝山乡土味:黄焖狗肉和虾酸汤锅。孟琼的二哥是老驾驶员,参加过中越自卫反击战,上过凉山战场。他一向话不多,冬冬与国庆也是老院坝一起长大的朋友。大家吃得开心,四福更是连连称好,从来没有享受到如此口福,嘎嘎地笑着,一人干掉大半瓶匀酒。他英俊气盛,大帅哥一个。又是从南京来的远客,解放问孟琼为什么不带小凤姐来,孟琼说她要在家照顾老妈。

    他们回去上车时,国庆却拉着解放到一边问道:“你刚才说水电是什么意思?”

    解放没想到这话他一直放在心里,笑说:“我这里有活,水电安装。不知你想不想做,有没有能力包?”

    “怎么个搞法?包工大概多少银子?”

    “你都看见了,中学三层,小学两层,中学每层有洗手间,水电齐全,多是日光灯照明,小学不用,只把电装好,他们目前还没通电,我们装好线路就行了。”

    “哦,知道了,小菜一碟!我带一个小工,可以全搞定。你说说,大概多少钱?我不要你多,也不能少。我可是技术硬梆梆的,不说吹,交工保证合格。”

    解放想了想,根据定额预算,可以按每平方计。“大约三千元工价。其实总就十六间教室,八个教研办公室,三个洗手间。每个教室四盏一百瓦日光灯,下水管也简单。”

    “好,我回去想想再答复你。反正现在进场还早。看来山不转水转,你我从小厮混,现在又可能打堆,哈哈哈!”

    解放还想问问他的家庭情况,比如他的父亲马瘸子,忍住了。人生之缘说不清楚。

    十、告状停工

    他们离开后,解放因为喝了少许白酒,加上近来劳累,在羊翁工地也睡不好,觉得有些头晕疲乏,就回到旅店房间决定休息会儿。他胡乱擦帕脸,重重地躺在床上。一时间,脑子乱轰轰,意识乱象不受控制,丛集的画面,鱼贯人流,杂沓的流年有如天马行空,在脑海里翻腾。

    今天见到马国庆,当年他父亲马瘸子背着驳壳枪押送他到民兵挥部印象,冬冬守自来水棚穿的大号工作服,大笠母亲在菜场拾菜颤抖的手,何也在油台边喊“接砖”的叫声,山寨的四类分子蒙死壳死前对他说的话,大串连见到毛伟人的时刻,投影场的妓女,孟琼的情变……等等万象交织。时而他像是来到飞沙走石,天苍地茫的一块墓地——他脑子里又出现了幻觉,如同那次死亡之幻。见到一个金光闪闪高耸入云的亮碑,上面携刻着五个大字:垮掉的一代。他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看见镶嵌着自己的名字,旷野的冷风呼啦啦地吹,飞着满天的标语传单,起伏的山峦像戴着一顶顶绿色的军帽,狠斗私字一闪念的电杆歪歪倒倒,松树上结满“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翘皮坚果。有些烂熟落地的惊叹号和句号开始变成腐殖质,一粒粒子弹在其间产卵,一群在田间劳作的农民用忠字舞的姿态挥动着镰刀与锄头,太阳与月亮的聚光灯照亮了全国山河一片红的世界……真是凌乱而嘈杂幻象万千,他还似乎重临了那个惊悚离世的梦境。是的,那个噩梦他当时信以为真,看见了亲友们给他殡葬,他被埋在蟒山高处离天近的地方。那个梦真是不可思议,仿佛还听到了他在六道轮回的中的回答。

    他惊醒了,拍拍脑门,揉揉迷迷糊糊的眼睛,看来还是不能再睡了,他坐起来,让刚才奇缘怪象的意识沉淀下来,有如山洪过后的田畴滤清杂质回归本源。

    冬冬来敲门,他开门让他进来。冬冬对他说要去砖石厂结账了,他们已经在催,说是这个月到期限,今天不结不再发货。他立即和冬冬叫上小于开车一起去。办了这事 ,回到工地,已是傍晚,他们买了点菜到工棚搞饭吃。工人们相互搭伙,有人在做饭,有女眷的在帮厨,更多三三两两或坐或卧的在草地上,木料堆旁边。他们高声喧哗着,叫笑着,说着粗俗的下流话,评论着几家老婆的屁股,流露出下班后的放松和愉快。

    这时候,一个身形单薄的人在空荡荡的教学楼工地里边转悠,阴鸷的目光审视着每根混凝土梁柱。他就是学校教务处的尚主任。

    几天后,一件与此人相关的祸事发生了。这天上午,解放在羊翁和竺校长谈进度的事,黄三队匆匆爬上山来,气喘吁吁地说:“卢老板出事了,质监站刚才送来一份通知,要我们马上停工。我们只好全部停工了。”

    “为什么?”解放惊道

    “不知呢,说是要你去工程指挥部处理。”

    “真是奇了怪了,目前各个学校是抓进度的时期,我们也不拉后,怎么突然要我们停工!”

    “说是我们混凝土标号不合格!”

    “你有做试压模给他们吗?”

    “有呀,前两次他们没说什么,就是昨天打两根大梁的试压模他们拉去,说有问题。”

    “谁说的?质监站对韦校长说的,校长也在场,要我们停工处理再开工。”

    解放急了,跟竺校长打个招呼,立即和黄三队下山去,因小于去拉沙了,他们只得拦下一辆拖拉机,来到学校。

    工地被迫停工,是任何工地难以接受的。打眼看现场静悄悄的,工人都回工棚玩去了。他找到韦校长,对方为难的地说:“我也不知原因呢,说是你的混凝土标号不够,设计要求是C30,说你们做的C25都不到,由其是大梁,开不得玩笑,他们叫停工检测了再说。”

    解放看了看停工通知书,把它折好揣在口袋里。当晚就叫小于加班,开车去到县城。

    他打电话给徐站长,问究竟是什么情况。徐站长要他明天来办公室说。还不乏斥责之言:“想你卢老板也是老搞建筑的人,地区项目部推荐而来,没想到会搞这种偷工减料的事!”

    解放窝火道:“什么偷工减料? 怪事!我们都是严格按混凝土标号配比做的,你这样说,有证据吗?”

    “现在晚了不跟你扯,明天来质监站,我给你看证据。”对方放下电话。

    第二天一旱,来到质监站,等了片刻,徐站长才夹着皮包精神矍铄地进来。看得出,希望工程让他的自我认定提升了一个台阶。自信、自傲的神气在眼里流转。进门就指着解放说:“你等下,我拿压模捡测报告给你看。”

    一边打开文件柜,取出一个写着“柳江中学”的牛皮纸文件袋,打开拿出一张盖着印章的鉴定报告单递给解放:“你看看,试压标号是C25,梁柱混凝土要求是C30。”

    解放认真看了看,说怎么可能!头两组压模都合格,莫非这组真有问题?

    “哪是你的事啦,我这里还有现场提取的证据,你看看。”说着从桌子底下提起一个塑料袋子,打开,里面竟是一坨凝固了的混凝土。“你仔细看看,混凝土里面山沙颗粒都能看见,谈什么标号?”

    解放拿起来认真瞅了瞅,觉得事情蹊跷,问道:“这东西从哪里来,谁送来的?”

    “嘿嘿,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不是从天上掉下来,你考虑下,我们的意见是这几根大梁打掉重来。”

    解放只觉脑门火星四溅,却又瞠目结舌无言可驳。想了想说:“这样,我立即回工地,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去吧,我们也希望事实不是这样,这事目前还没有通报上级,对整个希望工程还没有造成恶劣的影响。你去搞清楚,找不到能说服我的理由,我就不客气了,不但停工翻工,还要开罚单!”

    “好,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我不相信!”

    回到工地,解放召集黄三队,小工头光儿,以及这批混凝土的搅盘工人开会,议论这件事。经过大家七嘴八舌,争争吵吵地辩论,回想了混凝土水泥碎石山沙的配比情况,操盘的细节,终于一个人浮出水面,他就是学校的尚主任。光儿说哪天搅拌混凝土时他在现场,还问我们要了点说是去家里搞灶台。我当然给了他。他是用一个塑料袋子装走的,我们忙,谁也没注意他怎么拿的。一个工人拍拍脑门说:“想起来了,他是在我们混凝土的边堆上拿的,我们一般要翻两盘抄浆,他拿走时还没有翻盘,又在边上,水泥沙石肯定不均匀。”

    “那么,试压模怎么做的?”

    “想起来了,也是他搞的,他把混凝土铲进模盒里的。”

    解放火戳戳指着黄三队:“这就是你的不对啦,三队!这种重要工序怎么能放任让别人来做?我知道,大家忙,你更忙,但是再忙这种事也不能掉以轻心。如果让他们罚,翻工损料,损时间,还罚款,你我都要受到很大的损失!”

    黄三队支支唔脸红一阵白一阵,似有委屈地说:“我当时确实没注意,在梁上忙于现浇。但是我敢打一百个包票,我们的标号配比没有问题……”

    “是啊,前面的试压模合格,我们一样的照葫芦画瓢,怎么就不一样了!定是竺主任有心整我们,取了不合格的样品!”

    但这事说服不了质监站。徐站长说:“就算塑料袋里的混凝土不算数,鉴定报告必须算数。我们只能依据鉴定报告,这是科学,唯一检测质量的标准。”

    解放呆呆站着,看着对方。思忖道:“有什么办法能检测我们混凝土的标号吗?”

    “有呀,要回弹仪。这个我们没有,地区项目部有。要不,你面子大,去请他们来测。”

    看看也无法,事不宜迟,解放抛下羊翁工地也管不了了,直奔州建设局,找到兄弟,先是被他数落一通,听解放诉说后又对当哥的难处予以理解。他出面,项目部说是要等十天,让成形的混凝土完全凝固后才能去测。这也是施工常识,解放无法,只能等。

    回去后,他让工人们搭架子,一直升到三楼,干辅助工作。黄三队带领工人们上山砍伐粗竹,又用方子条木混扎,在学样后面工棚旁边一的块高地上,依着学校后墙搭造起一排斜坡走道,便于下一步盖楼板使用。又在四周底层搭起脚手架基桩,便于后期外粉工程用。总之,他们算是做做停停磨蹭了十天,直到项目部来人,花了半天时间把每根梁柱,两道圈梁都用回弹仪测了一遍,做好记录,签了字,交给县质监站才算过关。检测结果完全达标,大梁部位甚至超过C30,这其实也是解放早就要求黄三队他们做的,每立方多加一包水泥,一撮碎石的结果。

    十一、哎,黑障区

    工程耽误了十来天,复工后大家加班加点,解放拿到二次进度款。去县城找到水混预制品厂,购买了连同屋面的三层预制楼板。一应欠缺的钢筋砖沙石料都随时补充,羊翁一样,小于倒腾材料天天跑不停。

    说实话,虽然折腾了这些天,解放的心态好似一锅清汤掉入一颗老鼠屎,蒙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他原来心地清澈,以能加入希望工程的建设骄傲。好像自己干个体以来,平凡的自尊上面浮现出另类张扬的风帆。由其看见羊翁小学的孩子们上学的艰难,朵英朵兰两位民办老师在没有工资的情况下的坚守,他不能不被感动,不能不时时勉励自己,一定要圆满完成这项工作。是的,他是个体承包,说到底还是个体户。再说到底,他为了赚钱而来。一些情形下,他忽然觉得责任比钱大多了,贫困山区学校的建设钱能比吗?水家山寨少年每天步行一二十里山路上学,自带饭团或是自已架火煮饭,钱能比吗?韦校长及所接触到的各行各业的热情钱能比吗?县政府的重视与支持这些都是钱比不了的。人生路上,是有一种所谓精神是高尚的,有一种缘分是难得的。但是一想到尚主任的所作所为,他又心生烦躁和不安。停工复工来来回回折腾他造成的损失不在话下,为什么各行各业都会有阴险小人,他们举动表面为公,实则损人。听说他得到了县项目工程指挥部陆书记的表场,说他监督工程尽心尽力,造成了一个善良的误会。他为搞好学校建设做到了一个教务主任应尽的职责。真是难言其说,工人弟兄们至此后见到他就像见了瘟神。他与他相见,因他是甲方,不能不打哈哈敷衍应酬。

    “卢老板,尽来工程进展快,质量也不错啊,嘿嘿嘿!”

    “是啊,承蒙你关照!”解放时不时冷嘲他两句。

    “来,抽支烟,上次虽然是误会 ,但我……”

    “不多说了,事情过了,我能理解,理解。”解放打断他的套近乎,眼里浮现一缕蔑视的光。生活中他打心眼讨厌这类人,阴鸷诡诈,砖厂何也就是这类人,只不过大是大非上他跟随潮流犯了大错,要不,他不会倒台。这种人一般不会倒台,反而会得以重用,升官发财。这在官场上司空见惯,大到“四人帮”,小到何也欧阳山,都有这种心怀不轨的品质。

    一天下午,他独自出去走走。他沿着场坝顶头的小街一直走,走到尽头变得窒息而狭窄的巷道口,突然发现在一排老石板屋的高墙上有当年红军标语印迹:“打土豪,分田地”“红军万岁”等。他驻足观看良久,墙上的繁体字红色标语在岁月风雨的侵蚀下尽管斑驳褪色,依然醒目。心下不禁默默叨念:想不到,这个群山丛中的柳江镇,经历不浅呀!难怪有一次吃饭聊天校长对他说,不要小看我们柳江镇,当年红军走过。

    此刻解放亲眼看见这些红色历史陈迹,算了开了眼界,后来的“遵义会议”“四渡赤水”“飞夺泸定桥”等战役解放都略知一二。那是红军载入史册的光辉典迹。不过,他们到达陕北后,路线斗争又把党的一大创始人之一的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张国涛搞得一塌糊涂,最终客死他乡,这些事迹解放都略知一二,并且有自己独立的见解。不过,红军经过这里留下了标语,这倒是让解放醒目的。这一段路其实是一条石板小巷,再住前就是边坡野地,两边屋居显得门庭冷落,老旧的石板屋顶似乎与写着标语口号的石墙是相同的成色,它们仿佛在静静地倾听着历史的回音。几幢老屋门上挂着生锈的铁锁,预示着主人要么搬迁,要么去远方打工,要么就断了后裔成了荒废的空宅。

    左右环视,没有人走动。解放索兴再往前走,爬了一段土坎,上到一片豁然开朗的丘陵地带,突然发现在不远的地方有一座荒置的古旧小城门。他好奇地步上前去,这个城门居然还八字排开连着两段几乎坍塌的垒石墙。这真是别开生面,再开眼界。走近城门,看见门洞处石墙上有一块大理石标牌,上面写着:县级文物保护遗址。小城门地处高地,外面是宽阔陡斜的缓坡,有迎风摇曳的野蔷薇和狗尾草散布其间;又转回石门里边,满目皆是断垣残壁,荒凉落寞,杂草稀疏,荆棘丛生。哟,这里是历史!真正的柳江史!解放心下喃喃。顺着碎石小径往前走,来到一个土丘旁,赫然看见一块石碑,蹲下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居然是满汉两种文字。岁月久远看不清了,只见下面镌刻的落款写着:道光八年,镇远总兵XXX宣立。姓名是满文,看不清也看不懂。

    还是后来杂货铺韦老板告诉他:“那个土包是万人坟,镇远总兵就是当年清军围剿柳江的首领。你不知,那时候我们柳江有城墙,老辈人一代代传说下来,当年柳江叛乱反清,清兵前来围剿三个月,遭到水苗两族拼死抵抗,后来清军从小东门——就是你看到的那个门攻进来,把柳江人全部杀光,男女老幼妇女儿童全杀,柳江三年不闻鸡叫,尽无人烟。”

    解放听着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想不到你们的先民清朝就敢造反!”

    韦老板一边捆扎解放要的东西,取下叨着的半截香烟,瞪着他说:“是啊,那时候我们天高皇帝远,不喜欢谁管!现在那些个坐小车来的政府官员,居官自傲、吃香喝辣,谁人见了都烦!只是不说出来,埋在心底。”

    解放哈哈笑起来,看来这位其貌不扬的韦老板有诸多委屈埋在肚子里,上次他们来搞质监,陆书记和镇领导们他都不经意地称之为:杂种——看来真是代表了部分山民的心声。为什么?其实不为什么,他们同样经历过新中国的各种运动,这里不是世外桃源。

    “不过,现在改革开放要好些了,这不,我来搞希望工程,为了下一代,是不是?中国在变……”

    “当然,为我们培养下一代是好事……”

    “嘿嘿,认识你有缘,不过,我们还是要面对现实……”

    解放假惺惺安慰他几句,知道平复不了他内心长时期、或许是几代人蓄藏的怨恨怨气怨言。

    确实,他说的这话是假惺惺的,虚伪的,自欺欺人的。因为接下来一桩事,让他不得不在撒谎作态中陷入灵魂的拷问。好像自己是一个皮影戏中任人摆布的角色。

    是九月天,一场雷阵雨刷新了羊翁的大小山川,乌云笼罩的天空呈现出湛兰的底色,天晴了工人们都上岗位赶工,解放在一边指导着,这时一辆边三轮摩托车嘟嘟嘟开到学校办公室门口。不会儿,县里的通讯员也就是帮陆书记开车的小陈朝工地走来。他站在草坪上向他招手:“卢老板,来一下。”

    解放疑惑走向他:“有事吗?”

    “特意来通知你,近几天有深圳派团来检查希望工程,他们指定要来柳江和这里,到时他们问你工程情况,你千万不要透露工程造价。”

    “哦……”

    “他们问你什么都可说,就是不能说造价,明白不?”

    “好好,一定不说。你放心,说了也不会给我涨一分钱,是不是,我不说就是了。”解放嘿嘿笑着。

    “好的,切记,我走了,还要到其它学校。”

    “好的,你慢走,放心……”解放跟他招招手,他进了竺校长办公室,不会儿开着边三轮摩托走了。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这天上午果然开来了一辆豪华中巴,颠簸着直接停在学校门口,走下来七八个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有几位胸前挂着相机,先是竺校长迎出来,解放瞥见也迎上去。有小陈陪同他们,相继介绍了双方,一位戴金边眼镜的男士伸手跟解放握了握,自报家门是深圳希望工程检查团。寒喧过后,便走向工人们忙碌的现场。他们不停拍照,前看后看,左看右看,也不知看出什么名堂,那位男士就拉着解放到草坪一边问工程情况。解放如实把这里的施工情况向他解说,材料进场困难,没有电,生活不方便等等,反正他问到的解放都说得一清二楚。就提着心等他那句话,结果他真的就问了。不过问得很婉转,他说:“你承包这里工作真是辛苦啦,工程款到位吧?”

    “到位,项目部都按进度给付。”

    “哦哦,那就好,资金不紧张吧?”

    “嗯嗯,可以的……”

    “你承包这里造价应该有所放宽,条件差嘛,是不?”

    “这个,是啊……”

    “那么这个学校你多少钱承建?”

    “按我们黔南的定额单价,具体不太清楚,要到工程完了后才实际结算。”

    小陈一直在不远处关注解放说话,他听得见,并且悄悄在胸前向他竖了竖拇指。

    “哦,哈哈哈,好呀好呀,好好干,也是为我们深圳援助方争个脸面呀,哈哈哈!”

    接着小陈叫解放搭车去到柳江,这帮人下车后到现场也是四下拍照,东看看西看看,里外走一遭问了差不多的话,就乐呵呵地离去了。

    他们走后,解放心里一直放着这件事。有如云遮雾罩的群山难觅真容。深圳到底援助多少资金,实际工程造价只有天知地知项目部知,这算什么?善意的谎言?善体现在哪里?自己又算什么,十足的顾全大局而又身不由已的傻瓜!雨过天晴,天是亮的,十分的亮,高处却有一个黑障区……也是怪,阳光为啥照不亮大气层上面的黑障区呢?大自然与人类社会有异曲同工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