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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夕阳缘

    一、宁源的诊所

    2020年八月,解放接到飞机场对面一家“四海餐厅”的装修工程。投资老板是一个年富力强的福建人,他在泰国开有超市,来柬租了飞机场斜对面的一座空置的庭院,里面有一幢厂房式的建筑,他雇用解放帮他改造装修成一个大餐厅。这活看似简单,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因为他利用后墙的空地加盖了一排门面,这个工程等于是有改造装修和新建的十多间门店。他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同力行”的信息,所以联系上并与解放签了工程合同。

    解放当然高兴,立即组建工程队进入施工。工程内容繁杂,有大厅室内前厅后堂改造,打通隔墙,拆除原来的地砖重新铺设,封闭原有的大开窗,粉刷上涂料,装修二楼办公室,按他的设计打理厨房和前后院子,加上十多个门面的新建;门面是小二楼,混凝土楼板及钢结构屋架,每间有卫生间铝合金卷帘门等等。解放忙起来,温迪更是兴致勃勃当他的帮手,她认为是上次去磅针大庙拜佛受戒的报应;包括与解放相识成家,成功收养小鑫鑫等都是佛缘的善报。工人们多数是加江的劳工,是她的同乡。每天一早,解放骑上摩托带上她及小鑫鑫一起去工地现场。老规矩,温迪负责工人们的一日三餐,解放采购建材,在柬工头的配合下现场指挥工人们干活。小女儿就成天在院子里玩,到了晚上,解放再骑车带她们回家。正当工地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解放接到了一直在潜意识里挂着的侄儿宁源的电话。他当年从老家被捕后回到山西被判了十四年,还以为今生再难见面,岂料这时突然打来电话,说:“大叔,我出来了,想到柬埔寨来投靠你。”

    解放即是惊疑又觉离奇,忙说:“好呀,来来……在国内找不到事吗?”

    “难找,我这种情况你知道,我也不想在国内混。”

    “好的,你来,我目前正在搞点工程,你过来再说。”

    就这样,坐牢十多年的宁源再度与解放见了面。解放那天去机场接他,初见面感觉他还是老样子,仿佛十多年的光阴在他身上没有留下消逝的痕迹。人高高大大,白白净净,四十多岁看不出来。但是解放的老态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哇,大叔,你显老了。”见面时双方握手对视他说。

    “是呀,你离开中途酒吧后,一直想着你。后来听说你 在老家哪个了,真是为你难过。怎么样,这十多年在里面受苦了吧?”

    “嘿嘿,以后慢慢告诉你,大叔,我这次来就不打算回去了,我要在这里长期发展,生根开花。”

    “好呀,走,先到我工地去看看,离机场不远,你懂点工程吗?”

    “从没有做过,不过,你叫我怎么干就怎么干,没有难倒我的事。”

    边说,两人出了机场,穿过马路。

    “大叔,柬埔寨真热呀,满大街都是摩托,车多人多,跟中国不一样。”宁源拉着行旅箱,跟解放从斑马线走到大街对面。

    “是的,这边就是这个样,以后你就习惯了。家里都安排好了吗?”

    “都好着呢,我女儿考上湘江理工学院,儿子上小学三年级,我弟宁泉在县城交通局下属的车管所,当了所长了。我妈跟你同年龄退休了。”

    “你的女儿太乖了,没有你在,学业这样优秀,你要好好补偿你的欠缺,补偿你媳妇为这个家的艰辛付出啊!”

    说着,两人来到工地。解放带他走马观花看了看各处工序上忙碌的工人,又到后台介绍温迪跟他认识。小鑫鑫好奇地看着他,解放说:“乖,叫宁源哥哥,他刚从中国来。”

    当晚,解放打了辆嘟嘟三轮车,带宁源回到加江的家。

    他们搞饭吃后,冲茶喝茶抽烟继续聊天。言谈中解放注意观察着宁源的言谈举止,说他没有多少变化,其实变化在不知不觉中。他不像从前哪样喜欢大言不惭地侃侃而谈了,性格显现少许的内向,眼光流露出喜悦与茫然。解放没有过多地询问他这十多年在狱中的情况,不过,他却自己说了。他说:“大叔,我在里面前几年是干了些苦力,但后几年我被调到监狱医院去跟病人打针,因此也没遭受什么罪。”

    “打针?”解放疑讶道:“怎么会干这个?”

    “省监狱犯人多,医院忙不过来,就抽调一些灵活的经济犯去当护士。我被抽调去了。你不知,我打点滴后来成了医院顶尖,无论什么样的人,男男女女,哪怕手上看不到丁点血脉,我一针就能扎到血管。医院常有探亲的家属来,时有小儿和老人来打针,专业护士们打不进就叫我去。嘿嘿……”

    “哦,哪好呀,也算学到一门本事。那么懂点医吗?”

    “一般的感冒发烧,治治没有问题。”

    解放笑起来,想当初眼前这位侄儿可是商场上呼风唤雨的角色,现在居然在监狱医院里学会了打针,并以此为荣,看来所谓的改造名不虚传。关键是,不久后,他利用他这个手艺,加上天生的商业头脑,在旁边的中国小区里转让到一个诊所,找到了立根之本。这真是山不转水转,有一失必有一得的例证。

    初始,宁源跟解放在工地上看看工人,因为他不懂工程,工人们也不料理他。他自己通过感知也认为解放的工程干不了多久,因为解放毕竟年纪大了,不会有太大的发展。因此,他就常常到隔街的中国小区去转悠,小区里有很多中餐饭和两家中国诊所,他到河北一位医生开的诊所去跟他聊天,常常还帮他给病人打打点滴。解放忙于自己的事,没时间关顾他的动向。因为解放看出他不是搞工程的料子,也希望他自己能找到什么事。没想到,有一天下午,他兴匆匆地跑来跟解放说:“大叔,我接下了那个‘信得过’诊所。”

    “接下了?什么意思哦?”

    “那位河北医生家中有事,他的儿子出事,所以他急着要回去,我跟他谈,就以十万人民币转让给了我。”

    “十万人民币,你有那么多钱吗?”

    “我跟他商量,分期付款。宁泉借给我五万,先付这,剩下的三个月内付清。”

    “哇,你胆子大呢,问题是你只会打针,不懂医啊!”

    “没关系,我学嘛,边干边学!这段时间我在他的诊所混,了解到柬埔寨最常见的病就是肠热病,登革热,还有性病。这方面我跟医生请教了不少治疗方法。我跟他说好了,他回去后,我有不懂的病情,随时打电话向他请教。他是医学院毕业的正规医生,是一家三甲医院的内科主任,因为与院长不合才停职来到柬埔寨。他跟我说,现在他的医院院长犯事被双规了,而他儿子又出事,所以他回去上班,我就接了这个诊所。”

    解放听着忍俊不禁哈哈笑起来,说:“好呀,是好事呀,天要帮你。在柬埔寨多年,我知道这个行业是个包赚不赔的行业,你只要好好经营,就会发起来。”

    人的命运转机就是这样微妙,半年后,宁源的诊所就在这一带小有名气了。解放的工程到了尾声,说起来是投资方遇到了难以抗拒的“病毒风暴”,中国封城,中国人出入境受限,柬埔寨金边一样禁止了许多公共场的经营。老板辛辛苦苦的投资和精心设计的经营模式,只开业了一个星期就被迫停业,新建的一排门面也被迫停工。时间一拖,装修富丽唐黄、前途似锦是四海餐厅熄火了。老板专门去广州购买的百多万元的各种高级餐具和厨具都成了蒙灰的摆设,他投下的几百万资金泡汤了。解放没完成的工程也成了烂尾,部份工程尾款没有结,老板就消失了。房东到处找他,几个月后,烂尾工程全部拆除,这个地方更改为汽车修理场,解放收摊,遣散了工程队,好在他接到的工程款除了偿付工人工资及材料,略有结余,也算没有白干。还赚到了一大堆脚手架、模板、电焊机、搅伴机等电动工具。这些东西后来卖了几个钱。空的时候,解放就到宁源的“信得过诊所”坐坐,喝喝茶,看他是如何接待和诊疗病人。

    他的看诊台后面是一排药柜,各种瓶装盒装的中国药分类放置在分格里,墙上挂着医生的执业证,有柬政府卫生部核准的印章。但照片不是他,也不是原来那位河北医生,而是一位柬埔寨医生。问了才知道,原来中国医生要想在柬埔寨开诊所,必须有柬埔寨医生挂名方可开业。就是说这位医生要对这个诊所负责,而宁源每个月支付给他相应的报酬。解放想到金医生的诊所也曾见过类式的挂牌,问题是如果中国医生不是专业,像宁源这样半路出家的又怎能保证医疗质量?一旦出了事挂牌医生会负责吗?不过,解放过于为宁源担心了,一来中国诊所从来没有柬埔寨病人进来就诊或是买药,二来他是转让过来的诊所,挂牌人也不了解宁源的医术是不是达标,是不是中国专业医生。加上宁源聪明好学,解放亲眼目睹在不长的时间内,他就能迅速地诊断病人的病情,柬埔寨最辣手的特色病:肠热(伤寒),登革热,性病他都能有效的治疗。能对付这些病,其它的头疼脑热,肠胃不适,筋骨疼痛等等,都不在话下。需要服药的开药,需要打点滴的打点滴,他配备了输液常用的各种消炎镇痛药,治疗手法娴熟。解放时而观察他给病人输液时的那份细致和耐心,与当年的他相比真是天差地别。看来监狱确实能改造人,能让一个人改头换面。他从前风风火火的性格仿佛不见踪影,对每一个病人都能彬彬有礼,并且会用听筒诊视了。他每天穿着一件白大褂,有了正规医生的坐派和风度。有一次一个工厂受了外伤的中国工人来找他包扎,宁源让他坐下后,捞开他的裤角把被什么机器打脱了一层皮的外伤处仔细审视,之后用棉球沾着消毒水从外向内慢慢擦拭。他盯着血淋淋的伤口小心的一遍遍的擦拭,并且不停问患者痛不痛,叫他稍为忍着点,患者咬咬牙说不痛,他明显对他的诊治表示出极大的满意和放心。之后缝了几针,上药包扎,宁源叫他两天后再来换药,千万不能碰到水,以免感染。还有一次是解放来时赫然发现墙上挂着一面锦旗,上写着:“华佗转世,医德至上”。解放指着锦旗问宁源是怎么回事,他喜孜孜地对他说,前天晚上,有个女士来叫他去街口的胜利酒店抢救一个病人。女人神恍意乱,流着眼泪,他便跟她急急去了。到房间一看,却是一个中年男人倒在地上不停地抽畜,人事不知。他立即蹲下去按住他的仁中,他双目紧闭,呼吸急促,他猜他可能是犯了急性心梗,连忙把携带的速效救心丸用温水给他服下,作人工呼吸,折腾了约半小时,这人醒过来了。那位女士见状差点跟她跪下表示感谢。他拉起她问是怎么发生的,她说就是吃晚餐时与朋友喝了些红酒与白酒,走路回来时还好好,到了酒店不知怎么就突然倒下了。宁源说,幸亏你及时来叫我,在晚一些他可能就挂了。这男人舒醒后,脸色还苍白全身无力,宁源和女士把他扶到床上躺下,然后回店再拿来血压仪量他的血压,高到二百一,他立即把两瓶扩充心血管的药液给他输上,再给他服用阿司匹林和降压药,守他半个晚上,见他终于恢复了正常,才回来。没想到第二天,他们夫妇就送了这面锦旗来,还给了五百美元。

    解放听着哈哈笑起来:“你这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哈哈,你怎么判断他是急性心梗发作呢?”

    “看样子猜的……”宁源笑说:“坐牢的时候,监狱病人常有这种状况,见多了。”

    “你坐牢十多年总体感受是什么?”

    “认罪服法的占百分之二十,听之任之的占百分之三十,口服心不服的占一半。”

    “像你这样的经济犯和贪腐犯多不?”

    “很多,越来越多。我在省立第二监狱有几个监舍都关不少经济犯和贪腐犯。不过,他们都受到优待,由其是贪腐官员基本不干苦力活,我是年经,加上我弟打点,被调去监狱医院做护士。知道不,刚开始我打针也不行,医士官在旁边盯着,打错一针就给我一耳巴子,我是被逼着学会打点滴的,后来,不论什么样的手,哪怕看不见一丝血管,我只要摸摸揉揉一针下去就能见效。”

    “你那案子有经济赔偿吗?”

    “没有,有我也没钱。我欠供应方,销售方欠我,我主要是犯了非法绑架,还加上个诈骗。”

    “唉,其实都是时代造成的,一切向钱看,人们把持不住自己,那些贪腐官员一样,绝对权力的牺牲品。”解放感叹道。

    “大叔,你不知我在里面有多想你,我爸走得早,我跟你的经历总是浮在眼前。当初从东兴逃出来,我们那个高兴劲仿佛就在昨天。不过,十多年过眼云烟,现在我觉得挺好的,我一个月能赚两万多人民币,而且合理合法。”

    “是啊,出来总比在家里好,你要是在家,想工作都没人要……”解放为他有目前的状态感到欣慰。

    “大叔,结结妹妹不小了,为啥还不谈朋友?她也不挨我的边,好像也跟你渐行渐远。”

    “她在暹粒工作,远。不过,她的个人问题也是我的心病,问过她,她总是说找不到合适的。”

    随着日子的过去,解放确实为女儿的个人问题忧心。在优联基地分开后,她偶尔匆匆回来过一两次家,没有在加江住过一宿,算算她也有二十八岁了,电话交谈中她从来就回避这个问题。没想到,她长期来对解放隐藏着一个惊天秘密,如同一层裹携严密的包裹被好心的宁源揭开了。

    二、缘由心生

    实际上,女儿在解放进入“四海餐厅”的工地时,就离开了暹粒那家三星级酒店。英子辅助她开办了一家旅行社,她是法人。她在暹粒亲眼目睹了柬埔寨旅逰业的兴盛,想干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这事是“疫情”来袭之前,她当时没有跟解放说,直到中国实行“清零政策”,大规模封城封关,暹粒的旅游业受到严重打击,她才搬到了金边。她在解放的心中一直都是乖乖女,她思想的动荡和变化解放不得而知。对于个人问题,解放一直认为她会找到如意郞君,她有孟琼心高气傲和内敛的性格。而宁源作为当哥哥的对她一直有着天生的关爱,他想着现在来到柬埔寨谋生,唯一的亲人就是大叔和结结妹妹。为此,他时时关心着结结的个人问题,认为结结可能是过于拘谨,在与男人交往方面放不开,所以他在行医过程中时常关注着是否有合适的想在柬埔寨成家的未婚男青年。

    这天下午,鑫鑫上学去了,温迪在做家务,解放在院子里浇花,他种植了不少树林花草,还养了一池杂鱼。已经有了过养老日子的状态。宁源开着他买的一辆丰田骄车来到门口,解放立即放下手中的喷淋,打开大门。他进来停下车后,第一句话就是:“大叔,好消息,我跟结妹介绍了一门亲事,他们见了一面,男的非常满意。”

    “哦,这样呀,好呀!来,喝茶慢慢说——”解放招呼宁源在一株伞型黄钟花树下坐下,那里摆放着茶几和两把椅子,解放闲时时常坐在这里歇凉。

    “具体说说,男生是干什么的,多大年龄,哪里人?”解放一边冲茶,一边问,宁源掏出玉溪烟放到茶几上,两人点燃。

    宁源现在精气神非常好,有了正当的职业,并且是自己开的诊所,有可观的收入,穿的T裇和脚上的皮鞋都是名牌,头发光洁,所以人显得精力旺盛。“大叔,我帮结结妹妹找了个金龟婿呀!这个人不能放过,结妹如果跟他成了,你就算是彻底解放了……”

    “哈,金龟婿!说说这人的情况。”

    “他姓郭,三十六岁,刚来柬埔寨,浙江人,哪天来我店里买药,我们聊天,才知道他要来投资搞个服装厂。他说国内经济总体下滑,他与老婆离了婚,要来这边办厂找一个贤内助。随后我立即想到了结结妹,便把她的情况跟他说了,一直单身,未婚,二十八岁,在做旅行社。他听后非常高兴,说要跟结结见个面,就是前天下午,我约结结跟他在渔人码头餐厅见了面,过后他跟我说非常满意。”

    “这样呀,人长得怎么样?中国家有孩子吗?”

    “相当不错,我有照片,你看看……”宁源打开手机相册,把一幅照片给解放看,接着道:“他的个子一米七,配结妹非常适合。经济上起码上千万级的老板,他在二十一号路边买了一块地,价值就是几十万美元,打算建厂房。我去看了,实力雄厚。”

    “他真喜欢结结吗?……”

    “真喜欢,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大叔,咱们结结妹的长像也不差,年龄配他也正好。关键是他在国内离了婚,是单身。”

    解放听着,拿起手机拨响了女儿的电话:“喂,姑娘,你在干什么?……哦,宁源哥哥现在我这里,说到了你的事。那位郭老板看中你,你们也见了面,我想知道你意下如何?”

    “爸,我现在还不想谈这个事……”

    解放一听就有点上火:“什么意思?不想谈,什么时候想谈?三十岁,四十岁?你呀,真不知怎么说你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想过没有?个人问题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关系到你一生的幸福。 我跟你说,这个人我看是相当不错,在国内离异单身,人家是一心要来这边创业,想成个家找个贤内助,看中你,你要珍惜这个机会。”

    “爸,我和他还不是很了解,相处一段时间再说。”

    这话听着觉得还合理,女儿优柔寡断的性格在解放心中一向如此。放下电话,一边的宁源听着很不是滋味,道:“大叔,我看结结有什么心病,我跟她说也是这样回答。”

    “多让他们接触加深了解也好,你这样,回去就把结结的态度告诉他,让他们抽个时间一起来我这里吃餐饭,我来撮合撮合。”

    “好的,大叔,这桩婚事我们一定要办成,真的,对结妹未来太重要了。她现在在奥林匹克旁边一栋大楼里租了一个房间搞旅行社,可以说现在疫情期间金边百分之八十的旅行社都关门倒闭了,现在不适合搞旅行社,她赚不到什么钱。反正我也劝过她,你也助力,等我约他们,一起来你这里聚聚。”

    “好的,我真的不希望她再这样单身下去,想到就烦心。”

    儿女的婚事,是任何父母不能不关切的。由其是解放的女儿结结,她母亲走时还未成年,日子一晃到了二十七八岁,独自在生活中拼搏,个人问题却一直不见动静,这难免让解放忧心。是的,人生的几个重要阶段,婚姻显然排在第一,似乎她成了家,解放才算是了却了他的责任和义务。他时常想,孟琼的在天之灵也在关注这件事,她五弟曾经对他说,孟琼走的时候一直不闭眼睛,尽管瞳孔已经放大,眼眸蒙着一层灰白,但解放能感觉到她走时放不下的只有两个人,一是自己,再就是女儿。她可能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匆匆永别,想死在他们身边的夙愿都不能实现。是啊,人生就是这样无情残酷,谁能左右?因此,女儿有一个好的婚姻归属,解放视为孟琼寄予的终极愿望,他有责任帮她,到了那天,会尽心为她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不久以后,宁源真的把郭晨光约来了。此人的名字很好听,也有意义。而结结却是在英子的陪同下,一起来到解放的家。

    郭晨光个子在一米七左右,长相显得精干,瓜子脸上眉骨隆起,眼睛烱烱有神。他提着两包烟酒和水果下车来,跟宁源一样热情地叫解放:大叔。温迪把客厅的长方桌已收拾妥当,六把配套的实木靠椅围在桌边。解放高兴地与他握手寒暄,表示欢迎。他早在厨房炖了一只公鸡,还准备了一些家常炒菜。结结晚来半小时,来之后,郭晨光十分殷勤地给她让座,跟她端茶到水,把水果摆在她有面前。英子盈笑着坐在结结旁边,他知道英子从小就是结结的闺蜜,因此对英子也是格外的热情。多年不见,英子也不再是跟结结同窗共读时的缅腆害羞的小姑娘,出落得高大健硕,跟结结在一起就像是巨人与矮子。她这种体型,在柬埔寨女性中很少见。郭总削好的第一个苹果递给了结结,结结转给英子,之后他再削一个递给结结。

    “不客气,郭哥——”结结接过苹果说

    宁源道:“结妹,郭哥听说你要来,昨晚就没睡好,跟我聊天到半夜。我把你从小到现在的情况跟他说了,也说到你的旅行社,他表示能肋你一臂之力,这几天他收集了二十多本中国护照,都是他朋友的,要让你去跟他们办理劳工证,有的还要补办签证。”

    “哦,护照都在我车上,等会儿交给你。”郭笑着说,“你的业务我会尽力协助,如果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吭一声。”

    结结微笑道:“谢谢郭哥。”一边坐着的英子看了眼结结,笑而不语。

    宁源说:“结妹,郭哥十分喜欢你,我作为当哥的真心希望你好,能与郭哥走到一起。”

    解放在厨房忙做菜,这分钟忙里偷闲出来说:“今天我是老辈子,难得和你们吃个饭。我觉得人生相逢都是缘,人人都要珍惜缘分。结,郭哥是个诚实勤奋的人,如今他来柬埔寨投资办厂,想成个家,他对你表示了爱意。如果今后你们走到一起,你的事业他助力,他的工厂你也当个贤内助 ,你们相互相存,发展事业,建立一个美满家庭,我也就放心了。”

    结结面颊有点发红,英子却帮她说:“卢叔,你放心,结结不是小孩子了,她懂的。”

    解放笑说:“懂就好,还有你,英子,也不小了,有男朋友吗?”

    “有呀,在广州。”

    “你跟结结同年龄,也要抓紧成家,男友在广州工作 吗?”

    “他两边跑,时而过来,时而回去。”

    稍会儿,温迪把菜端上桌,解放说:“我们学广东人,先喝汤,来,每人一碗汤鸡,用的是中国炖鸡料。”边说边把鸡汤舀到碗里分送到大家面前。

    这餐饭,大家吃得皆大欢喜。郭晨光不停跟结结夹菜,关注着结结的一举一动,连餐巾纸都帮结结拿。看得出,他对结结格外照顾。

    然而这桩看似完美的好事,发展并不顺利,最后的结局几乎让解放怀疑人生。起先解放私下委托宁源多操一些心,也悄悄对郭说要主动,结结虽是自己的女儿,也是女人,而且她性格内向,作为男人要主动一些。他只希望他们好事成真。每隔天,宁源都会把他们交往情况电话告知他,郭晨光确实被结结迷住了,说实话,从长相到年龄,结结和他都是绝配。为此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到宁源的诊所商量,下一步该如何发展,他多次请结结吃饭,而结结每次都要英子相陪,这引起了他的不满。他跟结结买了部苹果手机,英子同样也要一台。为这事,宁源毫不客气地质问结结为什么,哪有谈恋爱时时刻刻要人陪同的,发展感情是两个人私事,人家对你这么好,你要理解这是别人的爱心。为此,解放也训斥过结结,说这样做是不尽人情的,你如果真是看不上他,就不要耗费别人的时间和精力,跟人家明说。有一天,宁源急了电话对解放说:“大叔,我看结结有问题,她和英子像是同性恋!”

    解放像迎头挨了一记闷棍,半天没说出话来。同性恋人人都知道,可以说人人都厌恶,因为这是违背人伦常理的,但他冷静一想,蓦然返思这些年来,结结与英子相依相伴的情况,越发觉得这事可能是真的。但是英子明明说自己的男朋友在广州,难道全是谎话?为这事,解放叫宁源找个借口,约结结到诊所,把她控制住,他过来一起把事情搞个明白。

    这是个星期六傍晚,解放骑着摩托去到宁源那里,进了门就见女儿眼睑低垂坐在看诊室的椅子上,解放进去开门见山 就问:“结,你老实跟我说,我是你爸,你为什么对郭哥不冷不热?为什么总是要英子陪同跟他交往?他对你的真心实意你是不知还是装傻?你不小了呀,结,想过没有?个人问题是人生大的事,老实说,像郭哥这样对你好的人是天赐良缘,你是不是真看不上人家,那也得有个明确的说法,不要玩弄别人的感情!”

    结结仍然埋着头面颊绯红一声不吭,窘迫到呼吸急促不敢睇视解放。宁源显得语重心长说:“结妹,你爸为你专程过来,你有什么想法今天就当着你爸和我说清楚,如果你说的有理,我们肯定能原谅你。你真不小了,结妹,再一晃就是三十上去了,女人上了三十是不好找男人的。何况像郭哥这样有事业,有财力,单身,并且十分爱你的人,那是过了这家村就没有这有店了。你说话呀……”

    结结抬眼瞥瞥宁源,好不容易憋出一句来:“我没有说不喜欢他,只是我和英子商量了,要嫁一起嫁。”

    此话解放听了简直如五雷轰顶,说:“你再说一遍,几个意思?”

    结结再次嗫嚅道:“要嫁一起嫁——”

    “我的老天,真是天方夜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解放倒吸一口凉气:“你是在哪里听说过有两个女人一起嫁男人的奇葩怪事?老爸我人生几十年,你妈也在天上看着,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结结又不吭声了。两滴眼泪挂在眼角,难为情的样子让解放难免心生怜悯,但是解放还要搞明白事情的源由:“结,你是我从小养长大亲生女儿,你老实跟我说,你和英子是不是同性恋的关系?你说,不要害怕和顾虑。”

    “不知道,反正我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

    “问题是郭哥看上的是你,他爱你,只能娶你一个人,这是天理呀!”

    宁源瞪着眼睛直视着结结,仿佛某种亢奋的道义感瞬间土崩瓦解,摇头叹息道:“大叔,我看结妹不能在柬埔寨呆下去了,让她回老家吧,明天就给她买机票送她回贵州,在这边真的要完蛋的!”

    解放一时想不到什么办法,点头说:“也行,结,你回家一段时间,好好想想今生今世如何打算?要冷静想,认真想,想清楚想透彻。是否回来再说。”

    结结眼泪又涌出来,用手背擦了擦,摇头不语。

    就是这分钟,诊所门口响起汽车喇叭的声音,英子急匆匆地下车推门进来,见到结结流泪的状态,尖叫道:“结,你怎么了?是不是他们逼你什么了?”

    宁源站起来吼道:“我是她哥,还有她爸在,你说什么屁话!我们这是家里人说话,什么逼不逼的?你走一边去,出去!这里没你的事!”

    英子却不屈不挠道:“结结就关我的事,她的个人问题就是我和她的问题!你们不要逼她,我们说过,郭总要娶她可以,但是要嫁我和结结一起嫁!”

    “什么奇谈怪论!你走,我这里不欢迎你!”宁源上前推搡她,把她推到门外。她叫了声:“结,你等下,我叫人来!”

    这劲头像是要采取什么措施,象要英雄救美的样子。不会儿,她真的开车又回到诊所,同车下来几个男女青年,大伙推门进来,解放一看,怒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想怎么样?”

    这帮人走到结结的身旁,拉着她,结结却说:“爸,他们都是我的员工,我跟他们回去了。”说着就起身要走。

    解放呆呆地看着,宁源却档在门前怒道:“你们今天谁想把结结带走,我就干谁,信不信?!”

    身为男子汉的宁源横眉怒目,高大的体型让所有人不敢动弹。英子却不理他这套,说:“你敢动手就试试,这里是柬埔寨,不是中国。你说你是他哥,我问你,结结曾经被男人欺负过你在哪里?她妈妈去世后是谁在安慰她,陪同她?他在暹粒生了一场大病,你和叔叔又在哪里?这些年结结遇到数不清的人生障碍你们都在哪里?走,结,回公司。”

    一连串的质问问得解放哑口无言,问得宁源目瞪口呆。没等他俩反应过来,结结就被这帮人簇拥着出了诊所,上车 离去。他们走后,解放的宁源像两只瘟鸡垂头丧气,点燃香烟闷闷地抽着,稍会儿,宁源说:“大叔,不用猜测了,结结和英子就是同性恋。”

    这时,郭晨光开车来了,他知道今天解放和宁源在做结结的思想工作。没想到进来感觉气氛不对,就问:“结结来过了?”

    “来了,又走了……”

    “怎么回事?说通她吗?”

    “她和英子表示,喜欢你,要嫁一起嫁。”

    “嗳哟,真是开天眼!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解放说:“这样,郭总,你在争取一下,再跟结结多接触,俗话说好女怕缠夫,她是我女儿也一样是女人。我真希望你能挽救她,让她回归正常的理性思维。”

    “好的,叔,你也别太操心了,我会去做的。只是每次约她那英子都要掺和,我没有办法与她独处。”

    宁源说:“郭总,反正你都看见了,我和结结他爸都支持你去跟她发展关系,刚才你不知,我差点和英子干起来,不是针对结结,那英子太张狂。结结也表示,她喜欢你,就是说要嫁给你必须和英子一起嫁。最起码她占了一半,有态度,你只要想办法能说服她,不管用什么手段,让她明白人生没有这种事,并且只是一心一意爱她,让她回头就成了。”

    “好好好,我尽力,一定尽力。结结真的很好……”

    事情终于真像大白,宁源在柬埔寨网络上搜索,不知找什么人登入了一个网站,看见了结结和英子的许多合照,并且有结婚证。这个发现让解放大跌眼镜,当宁源把下载的她们在一起的图片和结婚证给解放看时,解放还不愿相信。经过温迪的指点,解放才不得不信了。原来柬埔寨法律允许同性结婚,结结和英子已在五年前就办了结婚证。英子为丈夫,结结为妻子。性别年龄家庭住址都有。郭晨光知道后,再次多次的争取都无济于事,摇头叹道:结结真是可惜了!

    结结还回过解放一句话:她有天赋人权。

    解放毕生从未受过这样特殊的打击,在家闷了半个月,终于写了一首诗发给结结,表述自己的感受。

    你是我痛苦的抉择

    让我希望又害怕未来

    多么想为你举办一场

    扬帆启航的婚礼

    你却在昏暗的地界逰荡

    女儿 ,你走错了方向

    暴雨连天

    暴雨连天

    你传统的基因一落千丈

    我的灵魂在浊浪里挣扎

    深渊却浮现你的太阳

    你拥着蓝色的梦幻蒸腾

    异彩纷呈的虹霞

    是虚无飘渺的霓裳

    女儿,你走错了方向

    如果当初我的爱只有针尖大

    你就穿不过爱的针眼

    如果我早早为你垒一道高墙

    你就无法信马游缰

    说什么天赋人权

    自由的僵果坠在春华秋实的枝头

    扭曲了你的形态

    风干了你生命的甜浆!

    你真不可回头了吗?

    女儿?好好想一想

    男女相爱是人间正道

    为人父母才显自尊自强

    你和她的幸福形同奇石

    光怪陆离的造型

    点不燃人间烟火

    没有再生的土壤!

    你们游戏人生

    不负任何责任

    祖宗与后代都被屏蔽

    自以为是的毅志

    超脱凡俗却无信仰!

    哦,女儿呀!

    你真的走错了方向!

    我的清泪沐浴着我

    点点滴滴都在浸染

    你成长的岁月

    被弃的时光……

    三、乡间的庙音

    女儿的婚事最终触礁搁浅,郭晨光带着无限的遗憾与她分手,重新另寻佳缘,不久后结婚成家。

    他的出现尽管一闪即逝,但瞬间的亮光却把结结错位的婚恋观裸照无遗,不但他死心,解放和宁源也从此死心,不再为她的未来操心。因为她和英子的关系不是一两天形成的,从长相上看,无论身材和五官英子都没有结结漂亮,她高大壮硕,一般男人见了都敬而远之。她说她有男朋友纯粹是骗人的鬼话。有时解放独自沉思,想到女儿确实为她感到痛心惋惜,他分明感到她的这一生会这样下去不了了之。尽管他还妄图挽救她,让她回归正常的人生轨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无济于事。她的道理比解放的还多,她说选择人生是她的人权,又说同性恋在世界都普遍存在,在柬埔寨也是合理合法。争论到极点的时候,解放想登报跟她断绝父女关系,她却说随便你,再怎么样你都是我爸。这句话让解放无言以对,是呀,她从出生开始,他和孟琼就给予她无限的爱,记得她小时候每天晚上要听解放给他讲童话故事才睡,解放随时胡编乱造了许多童话故事;记得她在广东滨江市跟他放录相,晚上等妈妈回家的情景;记得她上小学解放去学校接她,背她回家的路上;记得她跟孟琼一起去北京参加作文颁奖和夏令营活动,她写了许多观感发表在《星洲日报》,解放为她有成就骄傲欣慰……还记得她为了妈妈的病,过早地放弃学业找工作赚钱那份对母亲深沉的爱心。从那时起,她就溶入了社会,她的思想动态解放真的缺乏了解,也怪解放源于本性要走自己的路,安排自己的人生,小看了她。在优联基地时她透露过曾经被男人诱骗过,这是不是对她正常婚恋观最残酷和无情的打击?这些都有可能是促成她离经叛道变态的因素。总之,她这样已成定局解放没有任何能力能改变了。她从此定格在解放的心里,后来的日子,除了节假日的问候及割不断的亲情相往,他和女儿没有多余的话可说。

    实际上人世间最无情的是岁月,它的流逝是那么轻微而不经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不觉就塑造了百态人生。可谓: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人生如草木,转眼就入秋。解放七十岁了,进入了老年阶段,尽管他觉得自己的心不老,精神状态还可以,看书拉琴下棋打发时间,仍然充满活力。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身体在每况愈下,高血压,尿急尿频,腰酸背痛都是常事。他知道自己患有任何人都难以避免的老年病,甚至痛风都有了。他在柬埔寨这个乡村的家,除了每天在养女的成长过程中体会到些许人生欢乐,别无它求。他已经习惯了东南亚的旱雨两季,火热的阳光和电闪雷鸣倾盆大雨都是他喜爱的。旱季时他在花树下纳凉闲坐喝茶沉思,时而打个盹;雨季时他常常站在阳台上眺望天上滚动的乌云,看风和雨的来去。有时他会想到家乡烟雨朦胧的青山和一路人生走过的路,幼儿,童年,少年,上学,知青,工作,个体户,婚恋……一幕幕幻影在眼前浮现。眼下这个家是五十岁以后时就规划了的现实,他想过老了要隐居,现在基本这样了。这个组合型的特殊家庭,让他感到别样的充实和另一种温馨。每天下午三点,温迪双眼失明的母亲准时焚香念经,他早已见惯不怪。而每天清晨六点,大庙里的喇叭就传来颂经的合唱声,这种声音有一种沧桑泅渡之感。拖延的尾音和节奏强烈的抑扬在空中回荡,久久不散。他便是在这颂经声中起床,到阳台上浇花,然后帮温迪做点面食,她拿到小市场去换点菜钱。再接着帮鑫鑫女儿穿好校服,给她三千柬币,送她骑上自行车上学而去。然后他开始在家院树荫下喝茶和咖啡,打开手机看国内外新闻。柬埔寨没有所谓的网络防火墙,他想看什么都有,国际国内,正反两面的时事评说,自媒体报道和政论,引起他兴趣的时事新闻评说他都不放过,成了习惯。

    他的思想时而也动荡不安,常常回到改革开放初期那种因文革恶行带来的思考。他也知道现在年龄不再是动辄充满爱恨情仇的热血青年,看过,见过,经历过的人生故事太多了。应该归于“淡泊明智,宁静致远”的人生境界,然而还是常常止不住为国内发生的不良事件义愤填殷。很多事件真是可笑可叹可悲可哀!荒唐荒诞荒谬荒怪的说法层出不穷。有时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心情,他干脆抛开视线不思不想不探究竟。霭霭停云,濛濛时雨,黎明的月牙,黄昏的星星,多好;明亮的阳光,滂沱的大雨多美;家院中的花花草草招蜂引蝶,屋顶上野鸽子飞进飞出,小女儿的笑声,老岳母的禅拜,大庙颂经的歌唱,这些都是最自然的人生妙景,他置身其中,还有何求?

    然而现实中人,不是人人都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

    2022年11月初,解放忽然接到三弟电话:母亲病危,速回。父亲是孟琼走后的第二年离世的,当时解放刚回到柬埔寨工作,没有时间回家给他送葬。因为走的时候他已经跟他告别,当时父亲已经不省人事,活着只有一口气,所以解放没有回去参加他的殡葬仪式,心中并无多少遗憾。而这次母亲病危,解放义不容辞必须回去。

    时下正是疫情封控时期,中国的“清零政策”举世瞩目。这次行程,真让解放切身体会到了“厉害了我的国!”。

    先说启程,比平常贵三倍的机票预定定好后,接相关部门和南航通知,要求到金边指定酒店隔离三天,于是去了。酒店在城边人迹稀少的小街上,一人一房。第二天做核酸,第三天还做,由车送到柬卫生部指定地点,一百美元一次。明知是天价,必做。确定航班成员都是阴性后,自费结账,然后全体穿上大白防护服去机场。打眼看,整个候机厅各国航班旅客都是自然装束,唯我中国航班旅客人人从头到脚“大白”笼罩,之后飞到广州。“大白”不允许解脱,过海关边检只露脸,再次核酸检测,填各种表格,获取广东行程健康码,

    之后上大巴直奔隔离酒店。解放的航班共八十多人,分为两处隔离,他分在凤凰城酒店。一路两个多小时,到达酒店时已近黄昏,以为马上就要脱下“大白”轻松一下了,谁知在酒店门前车上又等了两个多小时,原因是等工作人员一个个行旅箱包消毒,每次下车一人脱下“大白”全身喷药消毒液,好不容易做完进店,对不起,先付住宿费。每天每人六百元人民币,付清七天,然后发一盒方便面,说:今天晚餐没有,就吃这个。也行吧,今天的六百元算打水漂了,能尽快入住解除疲劳最好。于是有两位大白工作人员带解放去房间,可能是为了防疫的原因,整个酒店楼道厅堂走廊都用一种消毒液喷洒过的五合板封闭起来,步行其间,感观恶劣不说,空气刺鼻。解放窝火忍不住说了句:哼,这地方,一百元都不值。一位工作人员转脸对他横眉道:这是政府规定的,你不能乱说!“我知道,这是政府行为。”解放又说:“我们一路都有核酸证明,都是阴性,用着这样严格的隔离吗?”他答:就是这样,政府规定,有意见找政府。解放不吭气了,面对冷若冰霜的工作员,神经病才会去计较。进了房,房间还不错,双人标间只住他一人,没有铺臭地板。于是脱下“大白”,洗澡泡茶泡面。第一晚过去了,第二天早上想看看外面,刚打开门,就有喇叭在门道响:隔离人员不许出门,早中晚餐放在门边平台上,自已拿回立即关门。解放狐疑,自己才伸出头,他怎么知道我开门想出去?抬眼扫瞄,原来每扇房门都有视频监控仪。好吧,收起自由的天性,回屋吧,大有罪犯之感。一连七天,想买一盒香烟一个火机就都不行,总台答不允许,忍不住电话中又牢骚几句,第三天中午床头电话响,接起来听,一个女士说:卢先生吗?政府下午要找你。解放一听火又冒起来,道:好啊,叫他们来,我等着。心想,去你的,发几句牢骚就来威胁我?政府不是为人民服务吗?来吧!

    解放等了一下午,第二天又等,结果他们没来。究其原因,他猜他们把他视为从柬埔寨回来的不识时务的华侨,以政府的名誉来镇慑他的不满。

    每天都有一次上门做核酸,解放只能苦笑,不知他们烦不烦,累不累?好容易熬过七天,接到解封通知书,要求自已定票离粤,又拖了一晚补了六百元,第八天早上到门口又全身消毒喷药,行旅不也不例外,之后上了他们送行的专车。以为到了火车站就万事大吉了。谁知到站后又是“特殊”待遇。境外人员另行候车,通过严格的检查,又是行程健康码再次核酸检测,才进候车室。进后也不准乱走动,都有人员看守。好不容易等到广州至贵阳的动车进站,居然有两个大白消毒人员陪同他上车。解放扭脸看,一位拿着消毒喷淋在他走过的后面一路喷洒消毒液,走过大厅时很多旅客都在观望。一直送进站,把他交给列车长,双方签收交接单,之后才在列车长的带领下把他安排在一个座位空缺的角落。列车长说:你不能乱走动,到站我给你放行条,你才能出站。

    老天爷,这就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人,这次回国的行程。不知做了多少次核酸,下车还没完,家乡车站果然看了列车长开具的放行条,看了健康码才准许出站,大女儿开车接,不许,要等防疫办的专车来接。一等两个小时,一辆大巴就坐了解放一个人,他们真的舍得本钱,专车专送到家。第二天社区防疫人员上门来,宣布在家隔离三天,广东健康码要转成贵州码,上门做了两次核酸。并要了解放的微信定位,以便他们随时掌握他是否出门了,发现违规立即要送到酒店隔离。

    解放终于老老实实地完成了这次回家之旅。

    厉害不,我的国?一个东南亚来的正常健康人,严防严控到如此程度,一路做到“无缝链接”,真是不可思议!解放反而担心,回来后受到感染,真的,因为他在柬时拒绝打什么防疫针,怕副作用,真让他随便上街,还不愿多出行。因为,不久以后,该病毒真的就“阳”遍家家户户,全国干脆放开了。老母亲中招,五天不食,社区医生上门看视,叫准备后事,于是去火葬场了解情况,才知死人爆棚,排队多日才轮到火化。好在母亲福大命大造化大,熬了过来。第六天开始进食,精气神一点点好起来。

    在家里日夜守护着母亲,并且过了一个年。母亲也陷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状态,她九十三了,五0年参军,一辈子都在体制内兢兢业业工作,辗转多个政府部门,最后从市法院退休。有时解放思绪飞扬,想象作为定县关外街一个石板小院长大的母亲,在五姐妹中排行老三,号称“三姐”“三妹”,在外公重男轻女的严格管教下是如何长大?母亲跟他说过,四九年外公把她许配给了一个木匠,她抗婚逃跑出家参加了前来剿匪的解放军,经组织介绍才与父亲结合。看来母亲当年就抗婚叛逆,他捡了点遗传。如今她送走了父亲,家里请了个保姆照顾,自己也快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年关的前几天,保姆回家了,解放独自照料她,三十夜晚上,解放依照她从前的习惯,在父亲,外公,爷爷的遗像前摆上供桌,遗像下方还增添了二弟和孟琼的遗照。三弟拿来一些祭品,自己做了一桌菜,大女儿也来了,大家烧香烛纸钱,这是解放二十年第一次在家过年。母亲这时清醒了,认出了他,不停喊着“毛儿,毛儿……”解放扶她坐到餐桌旁边,她高兴极了。稍会儿又开始讲胡话:“老头呢,是不是开会去了,他是领导也,我们等他回来再吃饭。”

    解放心下浮上一句:阿弥陀佛!耳边仿佛响起柬埔寨庙堂的佛音……

    尾声

    人生都是各种缘分组合而成,要做到缘尽灯枯可能只有到了长眠不醒的那一天。大女儿的母亲郑芸——也就是解放的初恋和前妻,突然遇到丈夫离世。她的丈夫叫柳风,“飞吧飞”里描述过,从微波站调到军分区枪械所工作,一场意外导致脑梗终身瘫痪,也是熬了十多年最终去世。问题是他所在枪械所宿舍因属于军产,该单位取消,所有的职工必须搬离,是中央军委的政策,她因此失去了家。跟她一起生活的大女儿初初,因与女婿性格不和也离了婚,三弟跟解放商量,干脆把父亲的老房子送给她母女住,叫她们来家照顾母亲,把保姆辞掉,保姆的工资转给大女儿。解放当然同意,欣慰的是郑芸也同意,缘此,母亲就有了更为贴切的关心和照顾。毕竟郑芸是她当年最喜欢的媳妇,而初初是她的亲孙女。前面说过郑芸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她与柳风成家后,不仅把初初哺养长大,把柳风的一儿一女也视为已出,养育成人。现在她退休也是七十岁的人,意外回到了解放的家。

    她们来后,母亲看来还可以支撑一段时间,解放回到了柬埔寨,回到自己经心打造的养老之地,归于这个特殊的家庭。

    他基本上断绝了与人的交往,在中国一路人生中的故交于海,习大笠,及后来的林林总总的人都不相往来了。不过,建国还在微信朋友圈中时常联系,上次回程途中他还专程去中山拜会了他。最感人的一幕是相隔几十年,他帮他开了酒店房间,还像童年时一样来陪他睡觉。小时候因为父母管教严,常常怕挨揍要他到家里陪睡,有他在可避免挨打。想不到他还记得,并且说:“记得小时候不?”一句话暖透了解放的心。有情乃人生之根本,最体现人生的意义。这次探访他还专程驱车带他瞻仰了“孙中山故居”,伟大的革命先行者的成长经历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缔造了光芒四射的“三民主义”……这些不说了。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的同学在家乡搞了一次七十生日同学聚。路小军,徐电,建国他们连同自己都专程前往参加。付光明因为抽不出身汇了一万人民币赞助这次几十位男女同学难得的一次聚会,其间男生们还陪同解放路小军徐电去了一趟上良寨,缅怀一下知青岁月。山寨都是新一代,没有谁认识这帮曾经插队落户的老男人。目前建国在中山市中医院退休,常常在朋友圈里亮亮书法,并且在他的索求下给他写了两联字幅。这两幅字悬挂在自己的书房,将会陪伴他终生。其中一幅字是解放为同学聚题的:

    癸卯仲秋同学聚

    岁月七旬情可依

    朋辈芳华渡沧桑

    良友明智淡泊里

    故乡匀城展新姿

    东山母校永铭记

    人生历程各体验

    家国情怀映古稀

    在朋友圈中时常问候的同学还有孙芳琴、候丽、谭少云,吴璐璐等女同学,她们在一路人生中虽然没有提到,却都是自强不息的杰出女生。还有本地老友黄克,胡金林,钟耀辉,刘晓光,李捷贵,杨豪,符龙及工程友人位总,木公等人,另外国内文友陈凯,宋艺华,潘主席,启刚,世桩等人也在其中。人进入老年,解放除了休闲消遣,更多的是动动笔写点回忆碎片,主要是安抚自己一生的动荡,记录自己一生奇缘导致的浮生。

    在某个时刻,解放沉思时蓦然觉得人生是没有主题的,缘也罢,情也罢,一切的喜怒哀乐,离合聚散都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终极归宿是消亡,是不留痕迹,归于万象尘埃……

    他特别喜欢这句话:笑看夕阳红。

    人的一生初始如黎明,终老如夕阳。晨曦中的星光与黄昏的晚霞一样绚丽壮美……

    2024年6月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