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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人生多悲苦

    每当鸟鸣挑破黑夜,阳光从旧玻璃挤进来,李大发总是让他的大姐和二姐给他洗脸。他本来是浓眉大眼国字脸,年轻时算得上仪表堂堂。现在这光景,瘦得只剩大眼睛,有点吓人。洗过脸后的李大发看起来和洗脸前也没什么区别,但他自觉是个体面人。

    村里经常有小媳妇老太婆来看李大发。人们说:“李大发招女人。”

    老太婆说:“可怜,连个苗都没留下,谁给他送终。”

    小媳妇说:“可怜,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有,死了连只鸡都不如。”

    老太婆说:“李大发有过女人,还不止一个。”

    小媳妇说:“光棍子还有老婆,那人家咋不跟他了?”

    男人是天生的猎手,婚姻却是牢笼,被牢笼囚禁的男人就算有一颗打遍天下猎物的心,也终究被牢笼限制了些许自由。相反,一个光棍在进牢笼前,理论上有肆意撒欢的可能,可能比一个丈夫经历更多的女人。只是阴错阳差,未能修成正果而已。

    三十年前,李大发是去东北投奔大哥的。他先是在佳木斯的一个林场当伐木工人。后来林场倒闭,他离开佳木斯,去了长白山边上的一个煤矿当矿工。

    这里是长白山边缘唯一的矿区,土著居民和外来矿工共同为工业化目标而贡献着自己的力量。被粉煤灰化过妆的白墙上写着大大的标语:多挖煤,广挖煤,深挖煤,煤炭是社会的明灯。

    煤炭的确是这里的明灯,煤炭带来的财富使得小镇像发光的孤岛,被周围穷窝子包围了。矿工的口袋也是明灯,拉动了当地的消费。美好的标语也像明灯,照着夜晚那些雄性动物的躁动不安。外来矿工多单身,于是,明灯凝聚了周围雌性动物的跃跃欲试。

    雌性动物在夜晚出现,埋伏在靠近矿井的树林里。矿工们黑着脸,女人们的脸也很黑,男人从女人形体的轮廓判断出肥瘦,从声音的质感判断出年龄。当然,声音有粗有细,身形则松弛者居多。八十年代末东三省以制造业为支撑的经济进入全面衰退阶段,那时候虽然没有大张旗鼓的下岗一说,但是企业的不景气让很多人的饭碗里先是没了肉,后是没了菜,狂欢成了唯一的娱乐方式。反正天一黑,粉一抹,管她十八五十八,谁也看不出谁来。

    到了冬天,冰天雪地的长白山,女人们怕冻得邦邦硬,男人也怕僵成冰棍棍,于是大家像狗熊一样冬眠了。

    男人和女人那点事,吹灯拔蜡,潘安配了东施,杨贵妃爱上武大郎,本质差不多。八十年代末真是一个美好的时代,那时候,物价比较平稳,多年不长。

    李大发在矿工的队伍里有些另类,从井上出来,别人去狂欢赌钱,他就去银行存钱。他想攒很多钱,他有一个美好的计划。回乡娶了心爱的姑娘,结束在外打工的日子,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那时候,李大发在三十岁的前夜徘徊着,他浓眉大眼身材中等壮实,是一溜煤黑子中一眼挑出来的人物。因为不去树林,他被同事嘲笑着,男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他尿尿的时候被人盯着看,有人说:“李大发一尿尿老远,不像是有毛病的人。”

    夜晚,宿舍墙上的香港女明星在对他笑着。女明星红唇烈焰,像五月故乡的草莓,一棵棵疯长,惹得李大发很想上去一口噙住她的娇艳欲滴。

    矿工的口袋鼓了又瘪,麦香的馒头白了又黑,丛林里的鸟在窝里飞来飞去,矿工的生活是这样美好。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一场瓦斯爆炸。

    那场瓦斯爆炸如今在李大发的记忆里仿佛是一场老电影,年代久远画面斑驳。人的记忆是有过滤功能的,总是喜欢网住一些美好的东西,悲伤和不堪如同杂质被遗漏掉。

    朝夕相处的兄弟顷刻间就是一具叫尸体的东西。而今他自己也很快变成一具叫尸体的东西。佳木斯大哥的来去一阵风,掀开了李大发当年做矿工时的幕布,那里正在上演大好年华的一出戏,戏里有女人闯进来……

    瓦斯爆炸的事故让幸存的李大发想明白了,人生要及时行乐而不是把钱存进银行,他的工友前一刻活蹦乱跳去找丫头,后一天存在银行里的一分钱都没法花了。及时行乐,当然包括女人,他需要的不仅仅是画报上的女人。

    他从未和女人有过肌肤之亲,他的同事说:“老鼠天生会打洞。”

    树林边上的大姐告诉他,他要找的丫头在第八棵杉木树那里。杉木树又高又粗,在白桦林的地盘上混着,因此好找。

    可是,李大发找错了,走到了十一棵杉木树边。没有传说中的丫头扑上来,他的手电筒照见了躺着的女人,九月长白山的夜晚,他奔腾的春心顷刻间冷下去。这女人,根本不是来寻欢作乐的丫头,她气息奄奄,李大发扶起她时,她还能说话,但李大发听不懂,从发音上判断,她来自别的国家。

    李大发背着她走出小树林,走到自己的宿舍,喂她喝水给她吃饭,这个女人像一条冻僵的蛇,缓过劲来。

    李大发凭空捡了一个女人来,他不敢要。因为有饭吃,她不想走。

    她的确来自山那边,李大发听说那边的国家很穷,穷到什么样子,他无法想象。后来他知道,他们穷到买不起盐巴,腌咸菜直接用海水。

    他在外面租了房子,和偷渡女人搭伙过日子。他三十岁的处男之身,也给了这个女人。女人的中文进步神速,半年后李大发就知道她的大体状况:她丈夫病死了,还有一个儿子,寄养在父母家里,在尚未饿死之前,她一个人逃了出来。

    李大发的口袋鼓了又瘪,麦香的馒头白了又黑,被窝凉了又暖,李大发的生活是这样美好。

    直到有人敲开了李大发的家门,告诉他:“你的偷渡女人必须被遣返。”

    对方还算慈悲,他们退到门外,给了他们一个小时的告别时间。

    女人像一只壁虎紧紧贴在李大发身上。李大发觉得女人是一只软体动物,没有了筋骨。

    李大发拿出一沓十块的钱来,二十张共两百,他把钱包在手绢里,往女人的口袋里掖。女人不哭了,把手绢拿出来,摊开,在李大发的目瞪口呆里,十元的人民币,一张一张地吃到肚子里去!

    这些钱,是救命钱。

    后来,她用这些从五谷轮回里重新取回的钱,拿出三十块,贿赂了押送她的司机。前方是家的方向,回去意味着饿死。女人转身钻回山里,往中国方向跑。

    李大发要准备退掉租住房子的前夜,晚春的野猫突然叫得声声凄惨。夜里刮起了大风,呜咽的风声里他的房门无节律地响着。

    他贴近房门,一只手背在后面,手里握着一根木棍。“谁?”

    天外飘来一个声音:“我。”

    他开了门,一个软体动物就倒在他怀里。借着灯光,他看清了是偷渡女人的脸。

    他才是她的明灯。

    他把偷渡女人藏了三天,他说:“跟我回山东去,那里挣钱不多,但是龙王爷很照顾那里,风调雨顺的,从来没饿着过。”

    偷渡女人不知道龙王爷是谁,但她知道,那是个很大的天官,管着人吃饭。

    他带着偷渡女人与小镇从此别过。煤矿还欠他一个月的工钱,也等不及要了。

    他用在东北挣来的钱,把爹娘留下的破房子翻盖成四间红砖房子,重新垒了院墙大门。当然,有大姐的出钱二姐的出力。

    李大发的口袋鼓了又瘪,麦香的馒头换成花卷,被窝凉了又暖,李大发的生活是这样美好。

    隔壁刘油的老婆教会了偷渡女人包饺子做花卷蒸大包子烙大饼。刘油老婆的心热气腾腾,李大发觉得她是好人。

    李大发不在家的日子,王大胖子会把酱油和醋赊给偷渡女人,李大发觉得王大胖子真是好人。

    他也遇见了坏人。

    李大发在回乡后的第一年,村里分给他的责任田就和赵有财家的做了邻居。秋天,李大发家的玉米棒子个个饱满结实,赵有财家的干扁瘦小,村里有经验的老农说,地是好地,赵有财选种不好。话传来传去,成了赵有财种不好。赵有财家那时候有一对双胞胎闺女,人们叫双子。一对双子生得小头小脸地没出息。农村人的审美观,长了四喜丸子的脸最讨喜。赵有财自觉对号入座,连打嗝都不爽。

    玉米快到成熟季,李大发的玉米接二连三被人掰去一些。丢得多了,李大发也沉不住气了,半夜起来做侦查员突袭他家玉米地。月朗星稀,见地头放着一小推车,车上装了半下子他家的大玉米,车子他认识,姓赵名有财。风吹得玉米地唰唰作响,李大发扬起嗓子大喊:“谢谢兄弟替我狗熊掰棒子,我先推回家了。”说着就把小推车推走了。藏在玉米地的赵有财哑巴吃黄连,大气不敢出。

    李大发家的玉米从此安然无恙长到收成时节。

    偷渡女人劝李大发把小推车给赵有财送去。偷渡女人说:“要和平,不要战争。”

    李大发听了她的话,某个夜晚把小推车扔回赵有财家的地头去了。完璧没有归赵,早起拾粪的老头看见小推车比一堆牛粪还闪闪放光,就把粪篓子放到车子上,哼着九九艳阳天的小曲推走了!

    从此,玉米主人的梁子结得更深了。

    李大发在故乡过着风平浪静的日子。也许偷渡女人就是他要娶的心爱姑娘。老婆孩子热炕头,他只是缺了孩子。

    在偷渡女人三个月没来例假后,李大发带着女人来找锅盖郎中。锅盖郎中号完脉后,对李大发宣布:“你要当爹了。”

    大姐二姐回娘家,他把好消息告诉她们。大姐说:“这下我可放心了,你有老婆有孩子好好过日子,穷点怕什么,这年头,有力气使劲挣,没有过不好的日子。”

    二姐说:“你俩该想办法领结婚证了,没结婚证,将来娃是黑户,上不了学,分不了地。不过领结婚证要两人的户口,你媳妇本来就是黑户,这可咋办?先攒点钱吧,瞅机会走后门。”

    二姐的话倒是提醒了他,靠地里的收成攒不出走后门的钱,一身力气是他的本钱。

    村里的水渠要重新整修,这条建于五十年代的水渠,从南边三十里地的水库一直通往县城,是一条供水和灌溉的水利枢纽。水渠两边漫坡要重新铺石头。

    源头的水库已经停止放水。经过李大发村的那段也已经抽干水分。那时候,当建筑小工是件让农民们趋之若鹜的工作,李大发身强力壮,自然被挑中。

    被挑中的,还有他曾经一个战壕的赵有财。理论上,他们算是鲁班师傅的徒弟。

    烈日烘烤,端着满满一铁锨混凝土的李大发光着膀子几步跨上漫坡,泥瓦匠师傅飞快地将混凝土抹平,又将石头压平整,赵有财在渠底负责和水泥,铁锨铲得泥浆嘎吱嘎吱响。一起合作的三人都不说话,像演了一出哑剧。

    休息的时候,一溜泥鳅般黑的汉子坐在树荫下,有人抽烟,有人喝水,有人拿草帽扇风,有人问:“李大发,听说你快当爹了?”

    李大发嘿嘿一笑。

    有人说:“怪不得这么拼老命,敢情给你儿攒老婆本啊。”

    李大发又嘿嘿一笑。

    赵有财正仰着脖子喝水,咕嘟咕嘟灌了半肚子水,他好像被水噎着了,很费劲地打了两个嗝,顺便瞥了一眼李大发。

    当了十三天的建筑小工,一天十八块钱,李大发暗自算了下,他能挣二百三十四块了。工钱十天一发,第十一天,他就可以先拿到一百八十块了。

    他兴奋地对偷渡女人说:“发了钱我带你去赶集,你想吃什么随便挑,中午那顿,咱就顺便去大姐家吃。”

    被妊娠反应折磨憔悴的偷渡女人,细长的眼睛闪着动人的光彩。

    当李大发拿到他的十天工钱时,他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回家的路上摸了好几次,他觉得幸福的暖流穿过心脏,流遍全身,从此腰杆又壮实了不少。

    那天,李大发腰杆笔直地走到自家门口时,他又摸了摸胸前的口袋。

    抬眼,他家的门口,停着一辆吉普车,吉普车里下来俩人,李大发认出来,他们和上次那批人一样。

    高一些的那个说:“你老婆不合法,是叛逃国家的人,你这叫姑息养奸。”

    李大发不懂什么叫姑息养奸。他奇怪他的女人藏得这么好,怎么会有人知道?李大发脑子里咕嘟冒了个泡:跑!

    对方这次还算慈悲,给了他们一个星期的告别时间。但是大高个警告说:“她要是跑了,就来抓你。你俩要是都跑了,还有你大姐二姐,一个都跑不掉。”

    每个夜晚女人像壁虎一样贴着他,一个星期了,她的眼泪也没流干。李大发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他明白,这一次,她不可能像上次那样跑回来找他。她也明白,两次叛逃,意味着什么。

    李大发去工地要剩余的钱,因为不到下一个十天周期,无功而返。

    李大发把他挣的一百八十块钱拿出来,又把家里那点可怜的积累也拿出来,一堆花花绿绿的票子,花花绿绿的票子是最后的稻草,李大发说:“这里面红色的最大。你试试,有钱傍身保佑你没事。”

    女人含着眼泪把红色的票子卷了卷,像她吃的煎饼卷大葱,她吞了一张,煎饼卷大葱到了她的胃里,忽然就翻江倒海起来。她稍稍平复的妊娠反应挑拨而起,她吐到苦胆水都出来。这次,她一张钱也吞不下去了。

    那一天,刘油老婆准备卖掉她养了一年的猪,她一大早起来喂猪,猪的断头餐被主人调得美味,加了很多豆饼。她对着猪食槽子边呱唧呱唧吃断头餐的幸福大肥猪半唱半说:“多吃点啊,我的猪大郎,肚子大大好漂亮。加它个十斤八两,给我换点粮。我养你容易吗我的猪大郎,这肉价跌得心慌慌,心慌慌……”

    她的猪大郎突然扬起大嘴巴子,华丽地摔了她一身猪食。刘油老婆的火腾空而起,刚要拿棍子教训下马上要换成银子的猪大郎,她的棍子在空中画了个弧线,没有落到大郎身上,而是弹起了地上的尘土。

    她一阵风跑出去,看见李大发的女人被大高个押着,上了一辆面包车,那面包车后面还有铁丝网。

    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刘油老婆听见她好像说:“李大发,你要带我去赶集……”

    面包车绝尘而去,消失在胡同口。

    刘油老婆看见李大发像一滩烂泥,摔在了他家门口。

    李大发在她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日子里,想起偷渡女人,不知道她的命运如何,孩子有没有生下来,生下来有没有饿死。当年,是谁向有关部门告了密?他在杜冷丁漫过身体枝枝杈杈的时候,脑里有个无比清晰的筛子,把全村人的名字筛了一遍,留在筛底的,会不会是被村民耻笑种不好的赵有财?

    他永远不知道,但是有人在边境看见了这一幕:一批偷渡女人被交接到自己祖国的那一端后,为防止逃跑,就在她们的鼻子上穿了孔。铁丝穿过女人的鼻子,鲜血滴滴答答,那些偷渡女人像被套了环的母牛,被牵着一步步走向未知却注定悲惨的命运。

    如果不是造化弄人,如今在床前伺候他的,也许不是他的两个姐姐,而是偷渡女人和他们的孩子吧。

    或许,人生没那么多悲苦,他还能扛起一麻袋的玉米,走在秋天的田间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