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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某一刻冻结也好

    桌上的十八街大麻花还在热烈地扭着腰肢,二哥已经不见踪影,他回天津去了。虽然他在静海,但他总是说自己在天津。

    他的两个姐姐又来轮流值班照顾他。

    他的疼,像野火燎原,烧到脚指甲地。白天还好,阳光和鸟鸣隔着旧玻璃和他捉个迷藏。浓稠的夜,熬不到边。

    大姐在的时候,他最多发出哎呦哎呦的声音。大姐都是七十的人了,他体恤老护士的不易,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二姐在的时候,他疼得汹涌就肆无忌惮喊出来,他是夜里的老狗,发出哀鸣。二姐过来看看,接着再去睡。

    有时候,他愤怒地骂起来,仿佛噼里啪啦放了一阵鞭炮,把夜炸出动静,他二姐听习惯了,权当老五说外语。

    但是,他的邻居刘油的老婆总是听得一清二楚。第二天刘油老婆一阵风跑过来,问二姐:“李大发整晚上叫,到底咋回事?”

    二姐说:“疼啊,这个病到最后还不都是疼。”

    刘油老婆说:“我听说打一种针,叫什么丁?就好了。”

    二姐说:“什么丁?不会上地头上的婆婆丁吧。那好说,有的是。”

    婆婆丁,就是蒲公英。深秋季节,花飞叶落。

    刘油老婆摇摇头:“肯定不是。是针药,打上就不疼了。我去问问。”

    说着,她一阵风地跑回家,给在市儿童医院当儿科大夫的女婿打了个电话。

    她又一阵风刮到李大发家,对二姐说:“不是婆婆丁,叫杜冷丁。打上一针人就不疼了,走的时候少受点罪。”

    二姐问:“贵吗?”

    刘油老婆说:“好像不贵,就是不能随便开,还要有什么证明。唉,叫起来比那猫叫春还惨,我都睡不着觉。你睡得着吗?”

    二姐说:“要是睡不着觉能把他的病医好,我就天天晚上坐成佛。”

    刘油老婆说:“谁说光棍子无依无靠,我看李大发就有福,多亏了有俩好姐姐端屎端尿伺候着,要不,早就见……”

    这时候,她尖锐的耳朵捕捉到自家大栏里的猪哼哼了一声,关键时候,她把阎王两字卡在喉咙里,另一个感叹词贴着阎王的边滑出嘴巴:“唉……他二姐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刚才听见我家猪又瞎叫唤了吗?”

    二姐说:“老五好像叫唤了。”

    刘油老婆顾自说猪:“我大栏里的老母猪要下崽了,看样子一窝少说也得十个。栏里还有两头公猪,霸道惯了,真怕小猪仔一出来,被那些公猪踩死了,当爹的都不如当娘的对孩子上心。”

    二姐狐疑的看了刘油老婆一眼:“畜生哪能和人比,我家秀才在孩子身上比我急。”

    刘油老婆顾自说猪:“要不,我先借用你家的大栏用两天,把公猪赶过来,等小猪仔满月了,全卖了,到时候就腾出空来,再把公猪接回家。”

    二姐心想,一头老母猪,两头公猪,你家老母猪还有两个汉子啊,怪不得一窝生十个,原来是两个爹的种。

    不过,这话她没说。她知道,李大发自从查出淋巴癌以来,刘油老婆经常一阵风跑过来,有时候端了自己擀的面条,有时候端来自己包的饺子,有时候端来自己蒸的大花卷。李大发经常对两个姐姐提起刘油老婆的好处,姐俩听着,心里不约而同对号入座一个真理:“远亲不如近邻。”

    但,两个姐姐却觉得刘油老婆形迹可疑。她们比李大发多吃几年饺子,自然心眼就厚一打。

    刚才人家过来热情支招,二姐不好说什么,于是对刘油老婆说:“这样吧,我跟老五和大姐商量下,再给你回话,反正你家老母猪一会半会儿坐不着月子。”

    二姐当然不跟李大发商量,她这心眼实在的弟,肯定看在那些面条饺子大花卷的份上,热烈欢迎邻居家的两头公猪过来暂住,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二姐跟大姐说:“刘油家的老母猪要坐月子了,刘油老婆说她家老母猪要生十个小猪仔,我看她是吹大牛,现在猪肉多贵啊,猪仔也贵,就她家老母猪肚子争气,给她拉金蛋子了。她家两头公猪盛不下了,要用咱家的大栏,咱家大栏里还放着铁锨放着大扫把,也没空,你看怎么办?”

    二姐又跟大姐说:“那老婆小眼一眯溜一个心眼,她凭什么对一个要死的人行好?肯定有所图,你没见那些家里死光的人,剩下的老房子都被邻居侵占了。先是放东西,放着放着就名正言顺霸占了,这点常识我都懂。不行,她家的公猪就是皇帝,也不能让它们进来。”

    大姐表示赞同,她也觉得刘油老婆形迹可疑。

    二姐说:“我上次拉玉米时,还看见好几麻袋喂猪的糠放在那里,问老五,说是刘油家的。看来人家早有预谋,先用猪饲料占了北屋,再用公猪占领南大栏,算盘打得十里八村都听到了。我看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她把糠也弄走。”

    大姐又表示赞同,想起被妹妹拉走的玉米,心里咯噔一下。

    二姐最后总结性地陈词: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二姐说完这句话感到自己特别有学问,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叫她嫁了个秀才呢。她只比李大发大三岁,算是新农村里思想新潮的人物。

    隔天,刘油老婆又来,说她的老母猪这两天有点烦躁不安了,老是和公猪打架,估计是要临盆了,学名叫产前忧郁症。

    二姐说:“昨天咱村的瞎子来算了一卦,瞎子说想让我家老五病情好转,正南方向不能有和他属相相克的动物,我家老五属猴,猴和猪是相克的,你家的猪到他的大栏里,那不是咒他早死吗。虽然他这病是没戏了,但是我们亲啊,还是舍不得他走。所以,这万万使不得,平素里他身体要是杠杠的,甭说两头猪,养一院子猪都没问题。”

    刘油老婆说:“属猴和属猪的相克?刘油属猴我属猪,我俩过了大半辈子了,除了孩子小时候吵架他被我一擀面杖打瘸了腿,我俩不都过得好好的吗?这事还头回听说。”

    二姐说:“你家是女的属猴男的属猪,正好颠倒过来,这顺序一颠倒,坏事就变好事了,所以,你俩的日子会越过越好,你看你家老母猪下个仔都一口气准备下十个,哎呀呀,了不起啊。”

    刘油老婆知道李大发的二姐是话多心眼多的人,公猪占栏的计划宣告流产,还没来得及悲愤,雪上加霜的事情又发生了。

    李大发二姐要她把西厢房里的糠搬回自己家去,理由是:“这些糠是相克动物的饲料,也起到次相克的作用。”

    二姐是说这些的时候满脸笑意,她倚在门框上。刘油老婆也倚在门框上,但是她这阵风没了底气。

    刘油老婆问:“给李大发打婆婆丁了吗?不对,是杜冷丁!我昨晚又听见他嗷嗷了。”

    二姐说:“我大外甥今天去医院开了,医院说是还要村里的证明,明明是在那里动的手术,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第二天黄昏时分,大外甥拿来一盒杜冷丁,请来锅盖郎中打针。

    锅盖说:“这可是比金子还好使的东西,你节约着用,三天打一针吧。”

    深夜,隔壁刘油老婆支着耳朵,宛如蝙蝠出洞。但她居然没有收集到李大发嗷嗷的声音,倒是她家猪圈里的老母猪,嗷嗷叫了一晚上。

    杜冷丁真是比黄金更好的东西。疼痛的野火烧得剩下灰烬,李大发的生命永远不会春风吹又生了,但是,在某一刻冻结也好,尽管,冬天还没有来到。

    每个早晨,在看见阳光之前,他先是听见麻雀的第一声叽叽喳喳,总是想到院里还有没有撒下的粮食,他躺下半个月了,也许麻雀早就啄光了以往遗留下来的玉米粒高粱粒和小米粒。

    这天一大早,梧桐树上一只喜鹊叫得欢。太阳落山之时,他在佳木斯的大哥就来了。

    想起来,李大发已经快十年没有见到大哥了。大哥在家排行老二,但是身形佝偻,皱纹密布成网,老得不成样子。李大发见到他二哥时,二哥心疼他落泪。见到大哥时,大哥无动于衷,他倒是要心疼落泪了。

    大哥说:“佳木斯都下了两场雪了。”

    大姐说:“真是冷,这边穿个呢子大衣就行。”

    大哥问:“什么,你家妮子咋了?大妮还是二妮出事了?”

    二姐提醒大姐:“他耳朵背,你跟他说话得吹喇叭。”

    但是李大发没有力气吹喇叭。夜里大哥值班,大哥倒是睡觉轻,可是他耳朵背,李大发发出的动静他即使听见,也翻译不了。喝水是小事,可以忍着,但是身下汪洋一片,夜晚已是更深露重,温热的尿液浸在旧衣服里很快变凉,纯棉还好,很多化纤的衣服是不吸水的,李大发觉得自己熬不过漫漫长夜了。他不能像对待二哥一样,拿木棍敲他,在心里,他是敬重和心疼大哥的。

    秀才又来看望大哥了。霜降后,地里的白菜已经卷得结实,包出的饺子有真正的白菜味。李大发躺在床上看他们吃饭,吊瓶里的营养液像阳光出来后刚刚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滴水正在穿石。

    他看见饺子,圆鼓鼓的饺子宛如年轻时看见体态丰腴的姑娘,让他有吃的欲望。但是,一个连农药都滚成蛋的嘴巴,是无缘世间最平凡的美味的。

    身体暂时风平浪静,他不敢去招惹它。哪怕只是看着他们吃,他也感觉到了幸福。

    只是,他有点隐忧,害怕秀才会挑起哪块帘笼,让大家看到明知以后要发生却现在不敢提前正视的一幕。

    大哥不喝酒,秀才自己小酌了四盅。脸上又染红布。秀才对大哥说:“大哥,你这一回东北,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见到你。一想到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见到你,我的心这个难受啊……”

    说完,他摘下眼镜,摸了一把水出来。

    李大发心想,还好,秀才说的不是自己。

    大哥说:“怎么你又瘦了?你不是一直不算胖吗?千斤难买老来瘦。咱家里算起来就数老二胖了。老五以前也不瘦,你看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唉……”

    大哥一说,李大发的心又黯淡了。

    饭后,秀才要回家,临走看见桌子上那个用毛巾盖着的长方形的东西,他对李大发说:“我看这个影碟机也过时了,你也用不上了,我先借借用用,谁家结个婚办个丧事,兴许能放放音乐用上。”

    丧事这俩字,又挑开了那块帘笼,让李大发很不快。

    秀才把毛巾掀开,嘴巴对着影碟机吹了吹,然后用手擦了擦,他自己的口气熏花了眼镜,于是把影碟机夹在腋下,又用手擦了擦自己的眼镜。然后连同那条盖影碟机的毛巾,一起带走了。

    他说:“秤杆离不了秤砣,老汉离不了老婆,影碟机离不了毛巾,他俩天生一对。”

    大哥只呆了四天就准备回东北去了。无论李大发是死是活,他连来带回是一个星期的时间,当然也算路上舟车劳顿的时间。大哥晚年找了一份差事,在一个烈士陵园看大门,回去晚了,他怕失去这份工作。

    大哥来的时候,带来的东西轻如鸿毛。走的时候,大包小包倒像衣锦还乡。秀才用电动三轮车送他去镇上。电动三轮上装着一袋子花生,一袋子地瓜,半袋子山药,十斤姜,五斤炸鸡排,四斤猪大肠,两只烤鸭,还有一方便袋知了猴。

    大哥用东北话说:“俺们那疙瘩没这些玩意。”

    二姐说:“别看大哥在城里混,看来日子混得不咋地。佳木斯,还真是个穷地方。”

    大姐说了句:“他走了也好,呆在这里起不了什么作用,还得咱俩照顾他。”

    大哥临走前,在李大发床边坐了一会儿。他伸出同样干枯的手,他的枯手像一条河流,流过李大发的光头,经过他的额头,越过他的鼻子,然后停留在李大发沦陷的两腮,汇成一湾。

    深秋的枝头还挑着几片摇摇欲坠的叶子,只等风来,纵身离开。这一别,再也看不见春天嫩芽俏上枝头。大哥越来越老,也许不会再有回故土的理由了。听见秀才发动三轮的声音,李大发喉咙里忽然发出哀鸣,像一架盘旋的轰炸机,低低掠过记忆的天空,炸了个口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