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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人情淡薄

    这晚本来是二姐值班,因为大外甥去县医院开杜冷丁回来晚了没接走大姐,于是大姐留下来,姐俩一起当值班护士。大姐睡觉轻,夜里听见大笨狗叫了几声,起来开了灯。

    床上的骨架在筛糠,抖成一团。李大发的嘴角涌出白沫,眼睛瞪得老大,世界正在变成一个无底洞,吞没他。

    大姐喊睡在外间的二姐起来。二姐见状,大叫:“怕是人要不行了。快,快穿送老衣。”

    于是,二姐把放在外间箱子里的送老衣找出来,李大发还在抽搐,穿衣服变得无比困难,上衣穿好了,裤子无论如何也蹬不上腿。

    大姐说:“还有气,快去找锅盖。”

    二姐嗖的出了门,马上被黑漆的夜吞了。

    二姐敲了半天郎中家的门,窗户亮起来,一个女人懒散的声音传来,二姐闻到了被窝气:“有事啊?”

    二姐说:“嫂子我是李大发的二姐,上次帮你扒棒锤子的那个,你给锅盖大哥说一声,我家老五快不行了,求他赶紧过去看看吧。”

    沉默了一会儿,二姐又闻到了一股被窝气:“哎呀,不巧了,锅盖今晚去外村看病没回来,你再想想办法吧。”

    二姐说:“嫂子,人真是不行了,都缩成一团了,求郎中快去看看吧。”

    女人说:“妹子,我还能骗你吗,锅盖今晚不在家,我就是去了也没用啊。你再想想办法。”

    说话间,窗户一片黑暗。

    李大发的二姐站在锅盖家的门前,她知道郎中就睡在里面,夜晚哪有那么多病需要他出诊。她记起给郎中家扒棒锤子时,看见门框上的对联写着: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她跟锅盖开玩笑说:“你家生意兴隆,别人就遭殃了。”

    郎中说:“我说的生意兴隆,是一种大境界,不是指我自己,是说广大父老乡亲。大家身体健康了,做生意干活事事都顺,事情顺了身体就不遭殃,身体好了大家又多挣钱……”

    秀才的老婆是见过世面的,对他的解释不以为然。

    现在,他家生意兴隆财源茂盛,根本就不把这点辛苦小钱放在眼里。

    深秋的夜凉如针扎。打道回府的二姐一边走路一边数落:“老五,我可怜的弟,你二姐没用,给你请不来郎中。我给人家扒了一天棒锤子加半天棒锤子,送了一大包木耳,还没哄回人家的心。这回老天爷要叫你去,你就去吧。”

    “老五,咱俩从小打到现在,你五十六我都五十九了,快六十了,土都埋半截了,我在你床前伺候,都没换你一句好话,你对大姐那个恭敬啊,对我呼来喝去,我心里委屈。”

    “老五,我骂你,不过你真要死了,我不舍得,我快六十了,我身子骨硬朗着,让我再伺候你一段日子。”

    “老五,你别死,你才五十六,阎王爷那里不收你。你死了,两个哥哥回不来,娘家就没人了,逢年过节,谁还会去看我?五月端午你去看我,给我带的那包桃酥,都过期泛油了,秀才吃了拉了三天肚子,他都恨死你了。你这个老实人,你咋就这么好骗呢,大到一个外乡女人,小到一包桃酥。”

    “老五……”

    “老五……”

    她在漆黑的夜里说着老五,眼泪像开了闸,止不住了。

    到了家门口,大笨狗又汪汪两声,她才把眼泪擦干。她红着眼睛,走进屋里,准备接受她不能接受的现实。

    床边,坐着大姐。大姐的头发全白了,夜里披头散发活脱脱一个白毛女。她本来是个漂亮老太太,他们兄妹五个都是大眼睛长眉毛,年轻时要是一起赶个大集,炸油条的停了锅卖菜的忘了斤两烙大饼的饼糊了,可惜他们从来没有组团F5。现在,大姐的脸憔悴得像块抹布,一夕间老了十岁。

    床上躺着的人已经穿好送老衣,胸前一个大大的白色寿字。李大发悄无声息,眼睛闭着。

    二姐扑过去,眼泪滂沱:“老五,我没本事,没把郎中请来,就这么点空,你咋就走了呢,我伺候了你这么长时间,你不给我留句话……”

    床上发出一串声音,二姐抬眼一看,是李大发在说话,她的眼睛又一阵急雨:“老五,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走了呢。阎王爷果然不收你,你没事了。”

    李大发醒了,看见二姐在哭,看见他自己身上明晃晃的送老衣,他意识到自己刚去阎王爷那里报到被撵回来了。他对身上的送老衣感到愤怒,他又发出一串声音,大姐的耳朵凑上去,听清楚了,他不想穿这玩意,就算走,他也要穿一身俗世间的新衣服走。

    大姐二姐两人齐心合力,扒皮一样把他身上的送老衣脱下来。李大发这才心满意足。

    经过一夜折腾,大姐二姐已经疲惫至极,太阳升起来,一对姐妹两块抹布,无精打采皱成一团。

    这时候,锅盖精神焕发地来了。只见他手挎药箱头顶放光,离变成老哪吒的距离就差脚踩云彩。

    锅盖说:“昨晚累死我了,给邻村的老头拨了一晚上罐子,都拨出黑血来了。今天早上一回来就听我家那口子说李大发出了点小意外。我看也没事,气色还不错。来来来,继续打营养针吧。”

    锅盖夜里没出动,早上被他老婆数落一顿,看在免费劳力和东北木耳的份上,良心发现,又来事后诸葛亮了。

    锅盖四只眼努力在老树皮上寻找蛛丝马迹,针头插进去,滴下去的营养液存在针管里忽然就没了下一滴,针管像城市里的道路,已经堵车,疏通不了。

    锅盖再试别的树皮。依然堵车。

    锅盖把针头拔了,走出屋子,对跟出来的大姐说:“血管不通,打不进去了,营养液都输不进去了,这次寿限真的快到了。”

    大外甥从医院里买了三只杜冷丁,也用不上了。这三只杜冷丁,给了锅盖,算是顶了这一阵的打针费用。

    李大发留下的两千块钱公用款,经过这阵的折腾,已经剩下不到一千。

    大姐说:“老五不喜欢送老衣,咱还得买新衣服给他。马上冬天了,买身羽绒服,做一身中山装,老五年轻时最喜欢中山装,买双皮鞋,还有一身新秋衣秋裤,这一身行头算起来,需要多少钱?二妹你赶集的时候问问。”

    二姐去赶集,走过服装店,走过成衣加工店,走过皮鞋店,走过内衣店,这一圈下来,她给大姐做了汇报:“一般的羽绒服,鸭毛的那种,打折的那种,也得三百块,一百多的简直不能穿,一股鸭屎味。做一身中山装,一般的面料的,也得四百块,手工太贵了。一双皮鞋,皮的不少于二百块,革的一百多块,不过皮的透气革的捂脚。一身秋衣秋裤,纯棉的,不低于一百块,加了化纤的,五六十块,不过老五忙活了一辈子,没享到福,最起码死了也得穿舒服点。这些平均下来,一千块钱差不多。”

    两人想了想,从自己口袋里掏钱都有点心疼,于是,买新衣的计划,暂时搁浅。反正镇上店铺多,随时买都来得及。

    眼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房子问题。

    二姐这次很公道,斩钉截铁说:“卖了吧,钱分四份,咱们兄妹四个一人一份。”

    大姐夫不干了,提出抗议:“你说这话轻巧,当年是谁帮着盖了这房子?我家可是出了钱出了力。”

    二姐说:“我家虽然没出钱,但我也出了力,我家秀才当小工,累得眼镜都掉了。”

    话说当年盖房子,秀才拌水泥时,一低头,眼镜吧嗒掉水泥里了。他秒变陀螺满地团团转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纷纷取笑他是绣花枕头。

    大姐夫说:“说句公平话,房子是咱两家出钱出力帮着盖的,至于谁出的多少也别挣功了。那俩兄弟来看看就走人了,只等着分钱,哪有这好事?!这样吧,卖了房子,咱两家一家一半。”

    二姐分别给天津和佳木斯打了电话。两个哥哥倒也通情达理,表示人也没照顾,房子的事自然也没什么意见,俩姐妹看着处理吧。

    二姐本来怕在分房产上自己吃亏,所以搬出大哥二哥来做挡箭牌,其实她心里也不愿意分给那两个既不出钱又不出力的远亲。

    这回,她又赢了。

    这个小山村要改造了。新时代的变革就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最近的风向一变,千树万树梨花开,山村就要变城镇。

    李大发在他动完手术出院后不久后,就听到这个消息。那时候他在刘油家拉呱。得了癌症后,很多人忌讳病人去串门,为了驱晦气,有人还在病人走后放一串鞭炮。李大发深知这规矩,因此戒了去别人家串门的爱好。但是老邻居刘油家不忌讳,不但刘油老婆经常送吃的过来,还隔三差五邀请他过去坐坐。

    得知将来家家户户住楼房,刘油老婆说:“住了楼房倒是干净了,我那些干活的家什往哪放?我上哪去养鸭子养猪去?我不能把猪仔赶着上楼吧?”

    刘油说:“有车库放家什,不过鸡狗鹅鸭你得少养了,车库里放上三轮车放上家什,没多少空了。”

    李大发说:“荒唐!自古农村要有农村样,家家有炊烟户户有杨柳,住楼房种地算什么。”

    刘油说:“以后就没地了,地都盖上工厂,大家都是工人阶级,去工厂干活挣钱,买粮食吃就行。”

    李大发更气了:“都挣钱去了,谁种地打粮食,上哪买粮食去?印钞机可以印钱,粮食是种出来的不是印出来,简直是荒唐。”

    他一直觉得这个荒唐事件不可能执行,他每天看新闻联播,认为新时代可以铺路修桥,通水通电,翻盖新房,绝不可能把农民赶出土地赶到工厂赶到楼上去。

    但是,文件已经言之凿凿。明年春暖花开,农村就要改造了。李大发的房子,也面临着拆除的命运,到时候丈量宅基地,按面积给钱,农民拿着拆迁款,自己再补贴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住进宽敞明亮的楼房,那些被叫了一辈子土鳖的农民,终于扬眉吐气甩掉农民阶级的大帽子,雄赳赳跨入伟大的工人阶级时代。

    李大发当然不知道这个文件。否则,他就会气得从床上跳下来了,一蹦三尺高,就像卖地时坚决不卖给赵有财一样。

    搁以往,死过人的房子是卖不出去的,乡下人怕晦气。但是,新农村在召唤,地皮值钱,李大发的房子身价倍增。

    两个姐姐的意思是,趁着现在她俩还在这里,先把话放出去,来看房子议价也方便,万一等李大发人走了,姐俩各回各的家,再卖房子人还要倒腾来倒腾去,很不方便。

    四间大北屋加一个八米长的大院,要价六万块,一次付清。

    刘油老婆近水楼台先得月,进来问了问,说:“一把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这几年养猪,有赔有赚,没攒下那么多钱。”

    锅盖郎中这次终于没落下,但是他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理论上他是没问题的,但是,他的钱,资助了城里买房的儿子和姑娘了。

    王大胖子刚买了地,他的小卖部这几年在走下坡路,很多人都去镇上大超市买东西了,花同样的钱既气派又方便,还有打折很低的小诱惑,比如馒头五分钱一个,限时抢购五个,很多人为了五个馒头一大早就去排队。村里的小卖部不过应应急。所以,他也拿不出这些钱来。

    李大发的房子,本来像细粮时代无人问津的窝窝头,经过新时代风气的涂脂抹粉,忽然变成香饽饽,散发着诱人的味道,很多人想咬一口,但要私下里掂量口袋的银子,所以暂时没买家。

    李大发明显地觉得最近家里来看他的人多起来。那些常年不见的乡亲,都像老鼠冒了头,一个个拿着仨核桃俩枣来看他。

    他喜欢有人来看他。他不知道,那些人其实是来看房子的,顺便捎带着看他,送上几句无关痛痒的吉利话。

    他已经打不进营养针,打不进杜冷丁,有时候就沉沉睡过去,有时候就醒来,醒来就看一会儿电视,甄嬛好像出家了,一身素衣还是很美,他的两个姐姐有时候也跟着看一会儿。谁都不说话,只听甄嬛说话,但是李大发感到美好。他的疼痛好像没那么强烈了,玻璃窗上已经不见苍蝇,它们在更深的寒冷到来前集体殉情。他的生命像下午的阳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但是,每天早上醒来,只要看见光亮,听见鸟鸣,他都要他的大姐二姐给他擦脸,他一定要清清爽爽地见人。

    这天早上,阳光没有来报到,天阴着。他醒来时鸟儿们早就发出去觅食了,大姐照例给他擦了脸。

    他的意识有点迷乱,恍惚间,有个人站在他床边。他努力睁开眼,看见甄嬛一样的媚眼在对他笑着。

    过了那么久,甄嬛老了,还是那么美,她居然来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