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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无心也无力

    李大发的二姐在外间泡好了茶水,等着真正的买主一锤定音。

    但是,陈小梅没有敲下锤子。她对二姐说:“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房屋易主。等他走了,事情处理利索了,至少过了五七,再卖房子不迟。”

    二姐当然知道,民间的五七前,死人的魂魄还要回来的。过了五七,算是真正送走了人的灵魂。

    陈小梅要李大发的魂魄回来后还有家住。

    陈小梅留下了两千块钱给二姐,她说:“这是给两位姐姐的,你们年纪都大了,还在照顾病人,不容易,买点营养品贴贴身子,你俩身体好了,是李大发的福分。”

    二姐假装推辞一番,还是收下了。

    钱永远是个好东西,当你对某些事情无能为力时,钱是俗世间换回一点安心的最好表达方式。

    二姐把陈小梅留下的钱看成是房屋的定金了,因此有人来打听房子,一概说已经有下家了。

    李大发的两个姐姐商量了下,决定用陈小梅的钱给李大发准备送老的衣服。

    于是,二姐去镇上的服装店成衣加工店皮鞋店内衣店,给李大发买了新的羽绒服定做了新的中山装买了新皮鞋新秋衣秋裤袜子,一共花了九百九十九块钱。

    二姐说:“你看这数字真蹊跷,九百九十九,走走走,人要走了,老天都不留。”

    大姐把新衣服拿给李大发看,说:“都是新的,好的,就差一套中山装了,手工麻烦。等你好了就穿。”

    李大发知道这是他的送老衣,但是从大姐口里说出来,他听着既心酸又宽慰。

    大姐的小孙子上五年级了,放学回来经常见不到奶奶,小伙子说:“我舅爷爷好可怜。”

    偶尔见到奶奶,小伙子问:“我舅爷爷什么时候死?”

    再后来,放学回来还是见不到奶奶,小伙子口中吐火:“我舅爷爷为什么还不死?我恨死他了,天天见不到奶奶,真想掐死他去!”

    甄嬛还没演完,李大发有时候抬起眼来看几眼,目光又扫过房间的其他角落,最后眼珠一动不动。他知道,生活里的甄嬛走了。他有时候呼吸急促,身体跟着剧烈抖动,大姐二姐都以为他要走了,但是他又缓过来,睁开眼看看,不说话。

    李大发从被锅盖宣布濒死,仿佛一条鱼从沸水里跳出来,又扑腾了二十多天。村里有个老头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十七天后死亡,因为一直拖拉着不去见阎王爷,儿媳都不愿意照顾了,大夏天的死在炕上,身上都爬满了蛆虫……

    李大发刷新了这个死亡纪录。除了房间里挥之不去的尿骚味,他还算体面地活着。每天早上他的两个姐姐还是给他擦脸,自从二姐宣布房屋有主后,已经很少有人来看他了。人们说起李大发,已经没有了同情的口气,都问:“李大发什么时候死?”

    一对老护士,两块旧抹布,已经拧不出水分来了,她们身心俱疲。大姐这几天一直说头疼,夜不成寐,人也瘦了两圈。

    太阳早就升上来,鸟儿出去觅食了,大姐坐在床边给李大发擦脸。擦着擦着,忽然一头栽到李大发身边,她的半个身子在地上,半个身子在床边。

    李大发本来是迷糊着的,忽然就醒来了,看见大姐趴在床边睡着的样子,他喉咙里发出声音,但是无能为力,大姐还是一动不动。

    他想去伸手摸木棍敲床,伸出手来却发现木棍在距离他很远的地方,他够不着。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点点挪动着身子,终于摸到了木棍,却发现手心早就没了力气。

    床板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像从遥远的天国传来。这声音,像是鸟儿回来唤醒了大姐。她睁开眼,看见李大发的骨架子已经挪出被子,人也大口地喘着气。

    李大发见大姐醒了,忽然就流出眼泪来,他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大姐听明白了,他是怕大姐死了。大姐要是死了,就是李大发害死的。

    大姐说:“我可能血压有点高,吃点药就没事,你放心,你小时候大姐抱着你,你老了大姐陪着你。”

    李大发又乌拉乌拉说了半天,她大姐这个翻译官听得明白:“大姐,你和二姐受累了,你俩都这么大年纪了,本来是该享福去了,还没日没夜的伺候我,我不快点走,真是不安心。以后五月端午八月十五,我不能去看你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当地的风俗,五月端午八月十五,都是娘家去看闺女,李大发每年都是先去二姐家再去大姐家,就像他喜欢吃的东西,总是把最好的留到最后,他喜欢去大姐家多待一会儿,和姐姐姐夫大外甥喝酒聊天到很晚,然后一个人晃晃悠悠骑着破金鹿回家来。一地清冷。

    大姐去锅盖的诊所号脉,锅盖说是脾胃虚弱,要吃中药调理下。大姐对自己身体这台旧机器心中有数,要锅盖给她测一下血压。中药是个难伺候的奶奶,她哪有工夫熬。

    血压测量计显示,大姐的血压高压170低压100,好似飞机要冲天,于是果断打压。

    大姐夫来把老伴接回家去,他把不满沸出来:“你这样熬下去,他倒好好的不死了,你先把老骨头整垮了。”

    天不亮,喜鹊就在树上喳喳叫。一大早,刘油的老婆就一阵风跑过来,告诉值班的二姐:“今儿上午大队里要来量房子量院子了,听说明年开春就拆,争取年底把楼房盖起来。”

    刘油老婆延续老传统,一直把村委叫大队。

    二姐问:“拆了房子这一年往哪睡去?”

    刘油老婆说:“听说村外搭简易帐篷,一家分一个帐篷,跟国外人度假一样。屁,洋腔洋调的,猪上哪度假?猪仔啊我的小猪仔,另找新家吧。”

    早饭过后,李大发的院子里果然杵着一帮乱七八糟的人。给李大发安排后事的村长叼着一根烟一花独秀。

    村长叼着烟进屋看了看李大发,房间里很快弥漫了香烟味。李大发这时候清醒着,闻着烟味,莫名地高兴,对着村长眨了眨眼睛。

    村长说:“你也想抽根?馋了吧?先忍着,还有更重要的事呢。明年你这里就盖楼房了,你好好活,争取明年上楼去。”

    李大发知道他的这副身子迟早要上山,和那些长眠的祖辈们在一起。上楼房,他无心也无力了。

    他的身体又像山丘一样起伏,显然,说到社会主义新农村,他是顽固派,顽固派总是激动的。

    二姐赶忙把村长请出去,义正词严交涉:“村长,你拆房子是好事,可是这好事与我家老五毛线关系,他一想到一闭眼自己的大北屋也让你们拆了,心里肯定难受,你要量哪里就去量,告诉一个快死的人有毛用?”

    村长听了有道理,于是大手一挥:“先量大北屋,再量大栏,再把院子量一下。看清点,别把六当成九,零当成八,量少了那可是票子少了。”

    于是手下的人刷拉开了卷尺,连老鼠到过的角角落落都丈量一番。

    躺在床上的李大发知道新政策要来了,农民们将要被赶出平房登上楼房,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新风貌。他相信时代浪潮下普通人的无能为力,他这将死之人更无能为力。

    若是以往,他会一蹦三尺高,甚至拼了老命把这些酒囊饭袋们用铁锨打跑。现在,他静静地躺着,听屋外人们的高声谈笑,他很想骂:王八蛋,刚过几天太平日子,就胡作!还要作到什么时候!

    河水静静流着,他只是静静躺着。

    村长等手下的喽啰量完了,拿来一个潦草的面积图,对李大发的二姐说:“你代表李大发签个字吧,李大发要是撑到明年,就按丈量的这些面积给予补助,撑不到,明年补偿款就没了,地就会被收回去。”

    二姐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说:“村里代表国家吗?这样吧,我在家不过排行老四,没说话权,李大发又这个样子,有什么事我得给哥哥姐姐们商量下,我商量好了,去村委签字不迟。”

    村长想了想,点头答应:“也行,不过就这三天的空,过了三天你签不签都按没有异议自动生效。”

    一群人走了。二姐这个聪明人知道明年意味着什么,李大发在通往死亡的路上阴雨连绵,哪天凭空炸开一个大太阳,死亡就是一件随时到来的事情。他死了,房子被村委收回去,他们将一分钱得不到。

    大事来临,大姐回家休息几天去了,二姐找不到人和他商量。

    她打电话把秀才叫来了。

    秀才最近抱怨也多起来,说李大发现在不打光棍了,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还有俩亲人陪着,自己倒是打起光棍来,一个人在家,做饭无心,吃饭不香,过的日子那叫凄凉,十分凄凉。

    乡亲们拿来的仨核桃俩枣,放在这里李大发也一口吃不下,于是叫大外甥或秀才来拿走,当然,秀才来拿的次数要比大外甥多。

    上次陈小梅拿来的牛奶和香蕉就是让秀才提走了。秀才提着新闻联播后做广告的牛奶箱子,瞬间觉得自己刚从中央电视台出来。

    秀才过来吃顿中午饭,十分凄凉暂时减了五分。作为一个六十年代的初中毕业生,他以半生驰骋在婚葬嫁娶路上的丰富人生经验,边吃边一本正经传授秘诀。二姐打了个饱嗝后,就胸有成竹了。

    黑龙江卫视还在演甄嬛,秀才看了一眼电视,对他老婆说:“这个电视还很清楚,一个雪花也没有,日本鬼子的东西就是好。到时候搬回家去,里屋外屋各一个,冬天躺在被窝就可以看电视了,和城里人一样享受。”

    这话被李大发听了个一清二楚,李大发叽里呱啦说了一些话,二姐翻译不了,现在只有大姐一个翻译官了。

    或者,她听明白了就是装聋作哑,她知道李大发将电视许给了大外甥,一女怎能嫁二夫呢?

    王大胖子看见二姐提着一箱八宝粥,一篮子鸡蛋,走进了陈小梅哥哥家。

    王大胖子对坐在门口嗑瓜子的老婆说:“你看,李大发的二姐去了陈小梅哥哥家,两家子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忽然走动起来了。那八宝粥,也不是咱小卖部的大牌子笑哈哈,是个野牌子哇哈哈。奇了怪。”

    王大胖子一天到晚卖到地里的老婆终于闲下来,她牙齿嗑瓜子的速度就像挥舞镰刀一样快,她腾出嘴巴来说:“老太太老了,没什么用了,陈小梅哥哥也没什么本事,但是陈小梅嫁得好,估计是有什么事求着陈小梅,先给老太太送个甜枣吃。”

    从来女人最知女人心。二姐是来给老太太送甜枣了。

    二姐送了第一颗甜枣:“我是来看老太太的,我早就想看看老人家了,整天伺候病人出不来,我还没倒出空看老人家的,反倒老人家派儿女去看我家病号了,真是不好意思。”

    二姐送了第二颗甜枣:“你咋就不见老呢?我二十年前见你是这个样子,现在见你还是这个样子,一点都不老。我家闺女整天说哪个明星是冻龄女神,我心想啥是冻龄,一开始还以为过年熬的猪皮冻,今儿来看到老太太,一下子明白了,你才是名副其实的冻龄女神!”

    老太太现在快八十了,当她六十岁的时候,她就老成八十的样子了。现在她八十了,在老去的路上从此不在乎老多久。老太太对冻龄女神的称呼很满意,她一摸自己的老脸,早上刚擦了友谊雪花膏,果然有猪皮冻的光滑!自己八十岁也就六十岁的样子,她年轻着,壮实着。

    二姐送了第三颗甜枣:“老太太你不但冻龄女神,你还是个寿星,活一百不在话下,你看你的眉毛,老长,典型的寿星眉。你的眼角有点下垂,也是寿星的眼角。那些长寿的,没见一天到晚瞪着鸡蛋罐子眼。”

    二姐说最后那句话时,马上想到她的老五瞪着黑洞洞大眼的样子。

    老太太拿起窗台的小镜子照了照,镜中果然一副慈眉善目寿星像。

    她说起房子的事情,是顺便跟陈小梅哥哥说起来的。顺便说村委要等李大发死了后把房子的地皮收回去。

    第二天过去,村里的房子院子猪圈鸡棚几乎都被丈量完毕。

    第三天过去,二姐没有去签字。

    第四天……

    第五天……

    二姐没有去村支部,村长自己来了。

    村长照例叼着一支烟去看李大发,进屋前,把烟掐了,扔到地上皮鞋一捻,半支烟就捐躯了。他对李大发说:“你好好活,争取明年住楼房。要是住不了,也给你留着。”

    这话又让李大发山丘起伏。楼房是顽固派的大忌。

    二姐又把村长请出房间,义正词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一个劲拿房子来刺激我家老五,你知道我家老五看不惯把好端端的房子拆了,一提这茬就生气。明摆着你能上楼他是下地的。”

    村长赔着笑说:“我的意思你和李大发都误会了,告诉你个好消息,上面来了新政策,只要是有这个村户口的,即使过世,住的房子也不收回,地皮也不收回。没有直系亲属的,家里兄弟姊妹都可以自由处置。”

    本来要被收回的房子突然安全,二姐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去。胜利果实得之不易,一定要庆祝一番。她打电话给秀才说:“中午我包饺子,你过来吃吧。”

    秀才颠颠地过来吃饺子,要是大姐在,他不好意思常过来混饭吃,因为姐俩照顾弟弟的日子,大姐夫就安分守己在家当光棍。

    秀才吃饺子喜欢蘸老陈醋,一盘饺子蘸着老陈醋吃下去,秀才的嘴唇被醋泡得发白,一张白嘴在焦糖色的脸上特别突出,像唱吕剧里的小丑。他一口一个饺子,嚼出三个字来:“搞定了?”

    二姐吃饺子喜欢蘸点辣椒油,一盘饺子蘸着辣椒油吃下去,二姐的嘴唇被辣椒熏陶得通红,没涂口红就见烈焰红唇。二姐也一口一个饺子,嚼出一长串话来:“没有我搞不定的事。当然,主要是我有个诸葛亮撑腰。”

    虽然同样吃饺子要准备两盘不同的作料,但是老陈醋和辣椒油隔着饺子总是和谐相处。有人说,只有两个互相仰慕的人,才会有一起走下去的激情。老陈醋和辣椒油这对银幕情侣,珠联璧合。

    秀才的白嘴唇忽然一吧唧:“陈家会买咱的房子吗?六万是不是太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