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宗做了个很长的梦……
他梦到自己如同一只大鸟般，在空中自由翱翔着。
他的脚下，是连绵的青山和蜿蜒的河流。
这是一个让他感到陌生却又是格外熟悉的世界。
“这是青江？那这就是邙山了。那边的大城便是是长乐了吗？”
王耀宗喃喃自语着。
确定了方位，王耀宗便想要调整方向飞到那长乐城上好好看一看。
他曾和王光伯来过那儿，只是那时王光伯不肯让他骑马，王耀宗便一直都坐在马车里，只能透过厚重的车帘窥到车外的一线天地，远不如现在这般，得以看见这江山的雄伟全貌。
隐隐已经可以看见长乐城高大的城墙，可就在这时，无论王耀宗怎么使劲，似乎距离长乐城却越来越远。
望着身边飞速后退的景象，王耀宗有些焦急，正想大喊，却发现自己早已不在长乐城外。
太阳在天边低垂着，黄昏的光线晦暗，王耀宗拼命睁大了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正身处黄水村的残垣断壁之下。
一条条人桩高耸在他的面前，王耀宗心中不忍，正想去将那些惨死的同胞放下，却惊恐地发现，人桩上尽是些他熟悉的面孔。
王光伯、高顺、麻立春、管文勇……
木桩自下而上刺穿了他们的身体，桩尖从他们的喉咙里露出来，还带着半干涸的暗红血迹。
周围似乎有狼嚎的声音，王耀宗扭过头去，却看见手捧自己头颅的高照正站在他的身后，嘴角处还挂着凄惨的笑意。
“你来啦！”
高照笑着说。
王耀宗看着高照灰蒙蒙的眼眸。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高照没有立刻回答王耀宗，只是抬起一只手指了指不远处。
“你害死了我们啊！你看，鞑子都过来了。”
王耀宗顺着高照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颜家姐妹赤身裸体，正在被一群怪笑着的鞑靼人轮流淫辱。
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拔刀，却发现腰间的刀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吐着信子的蝮蛇，吓得王耀宗连忙将那蛇扔了出去。
“你把我们都害死了。”
不知何时，七窍流血的曹八七已经和王耀宗并排站到了一起，除了曹八七外，还有羊嘎、沙老酸等一众战死的燕人军士。
王耀宗呆呆站在原地，再回过神，却只看见不远处，一支百人的铁浮屠骑兵正朝自己的方向碾压过来，那铁浮屠的骑枪上，还挂着数不清的燕军尸体。
“迎敌！列阵！列……”
王耀宗大喊，却不见身边的人有所动作……就如同死人一般。
他们的确都已经死了，他们都被我给害死了啊！
想着，一滴眼泪滑落了王耀宗的眼角。
“你没时间哭了，你也要死了。”
高照捧着头颅对王耀宗说。
不等王耀宗反应过来，只见那无头的尸体，已经瞬间变化成一个数丈高的绿眼鬼面修罗，挥舞着一柄巨大的弯刀，朝着他当头劈下。
王耀宗绝望地站在原地，等待着死亡地来临，却突然感受到手中传来一丝温热。
他的手里，正握着一柄通体遍布古朴花纹的厚重长刀。
长刀的出现，给了王耀宗莫大的勇气。
他举起长刀，大声嘶吼着，使出全身力气，朝着头顶落下地弯刀对劈过去……
王耀宗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此时的王耀宗如同一个刚被从海里捞起来的溺水的人，浑身已被汗水湿透。又仿佛有千军万马刚从他的身上碾过，每一寸皮肉都在痛。
王耀宗感觉一阵眩晕，还伴着强烈的恶心。
他咬着牙，闭着眼，努力让自己狂跳的心平静下来。
刀！我的刀！
王耀宗用力握紧了手里的温热，却感觉格外柔软。
他眯着眼睛朝手中看去，哪里还有什么刀柄，只有一只已经被握得充血通红的小手。
王耀宗顺着手腕向上看去，只看见一张少女秀美的脸，红得好像快要滴出血来。
“登徒子！把手放开！”
门边突然传来一声嗔骂，王耀宗顺着声音看去，却只见另一张几乎是一模一样俏脸正怒视着自己。
手中的温软瞬间空空荡荡。
“将军醒了，快去叫爹爹！”
颜雯芯又羞又急，连忙站起身，朝门边的颜雯苡说道。
颜雯苡看看姐姐，又看看王耀宗，狠狠跺了一下脚，嘟着嘴转身跑了出去。
“渴……”
王耀宗艰难地说。
颜雯芯连忙去给王耀宗倒了一杯水，心里却是一团乱麻，水洒得桌子上到处都是，她有心想要收拾一下，却听见王耀宗一阵剧烈地咳嗽。
颜雯芯只能端着水快速折返到王耀宗床边，只见虚弱的王耀宗已经再次躺倒在床，似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她心中不忍，只能一手小心翼翼地将王耀宗的头抬起一点，一边将水慢慢送到王耀宗干裂的唇边。
王耀宗看见颜雯芯的发丝有些凌乱，眼球上也布满了红血丝，想来该是她为了照顾自己，几乎没怎么睡过好觉，顿时觉得心里有些歉疚。
见王耀宗一直盯着自己，颜雯芯的脸更红了。
好不容易将水喂完，她这才将王耀宗的头缓缓放下，逃也似地跑到桌子旁收拾起来。
王耀宗看着颜雯芯忙碌的背影，觉得这个女孩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如果不是自己现在几乎动弹不得，他多么想去抱住她，停止她的忙碌，许她片刻的安宁。
“辛苦你。”
王耀宗声音沙哑地说。
颜雯芯的身影顿了顿，又再次忙碌起来。
那桌上的水渍早就被揩干了，她却依旧不停擦着，似乎是不敢转过身去面对王耀宗。
终于，似乎是觉得不回应王耀宗实在不妥，颜雯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身朝着王耀宗缓缓下拜。
“将军言重了，您于我们一家有救命之恩，民女服侍将军是应该的，况且我与小妹是轮流来照看将军，谈不上辛苦……刚小妹说话冒犯了将军，还请将军不要怪她，她自小心直口快，没有恶意的，这几日看护将军，小妹比我出力更多……”
说话间，颜雯芯似乎是想起颜雯苡对王耀宗动气的原因，声音越来越小，原本已经恢复的小脸再次羞得通红。
王耀宗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将军，小妹其实……”
颜雯芯还想说点什么，却见颜寿挎着药箱和颜雯苡进了屋，便立刻止了话头，让到一边。
颜寿刚坐下为王耀宗诊脉，高照、麻家兄弟、向彪、小李子几人便挤到了屋外，可还没等他们进屋，便被颜雯苡堵住了门。
“将军刚醒，你们几个又不会瞧病，进来添什么乱。”
颜雯苡叉着腰板着脸，厉声喝止了想要进屋的众人。
说来也怪，这些五大三粗的军汉，都是鬼门关来回闯过无数次的滚刀肉，早就已经天不怕地不怕，却对颜雯苡畏之如虎，被小姑娘一呵斥，竟都乖乖站住。
唯有高照不吃她这一套，扭身就要进屋，却被颜雯苡一把扯住。
“我是他表哥，看一眼也不行？”
高照不服气地问。
“别说你只是表哥，就算是现在将军亲爹来了都不行！”
颜雯苡毫不退让。
高照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颜雯苡这么泼辣，他也不管那么多了，低着头就准备闯进屋。
“出去！”
颜雯芯拦住他，脸上罕见地带了怒意。
“将军体弱，不宜探望，等我爹为将军调理好了身体，自然会再叫你们。”
说罢，颜雯芯不由分说地将高照推出门。
半晌，颜寿为王耀宗诊过脉，又仔细翻看了王耀宗身上的外伤，这才长出一口气，露出一个欣慰得笑容。
“世子恢复得比我预想中要好，再静养半月，应该就能下地了。”
颜寿说着，刚想抽回手，却被王耀宗一把抓住手腕。
“我的兄弟们……”
王耀宗语带焦急。
颜寿被王耀宗捏得生痛，好不容易缩回手，长叹一声。
“回来的没几个，都是杀敌报国的好汉子，能救的我都救了。”
说罢，颜寿轻轻拍了拍王耀宗的手背，提起药箱，又嘱咐了二女几句，便出了房门。
门口处，高照众人并未散去，见颜寿出来，纷纷围了上来。
“先生，我家世子如何？”
高照问。
“无碍，进去看看吧，但是别进那么多人，世子刚醒，需要静养。”
“多谢先生！”
高照朝着颜寿躬身施礼，颜寿侧身未受，便又回自己房中去了。
床前，高照看着被包成粽子似的王耀宗，感觉无限心酸。
“世子……”
高照开口，又突然哽咽起来。
“没死，好着呢，要哭出去哭，真丧气！”
颜雯苡不满地说，随即便被姐姐狠狠瞪了一眼，她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王耀宗看着高照，只是硬挤出一个笑，那笑容却温和得叫人心疼。
“死了多少？”
王耀宗柔声问。
王耀宗想问的是什么，高照很清楚，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活着几个？”
王耀宗继续追问。
高照知道王耀宗的性子，若是得不到他要的结果，王耀宗是一定不会罢休的。只能无奈道：
“连你三个……”
“小顺呢？”
“还活着，身上中了刀，折了几根肋骨，脸烂了，现在成天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还有谁？”
“麻立春，腿上中了一箭，又断了左手，人虽然是残废了，但侥幸捡了条命。”
闻言，王耀宗痛苦地闭上眼睛。
随他一起出城的五十一人，只是和铁浮屠的一次交锋，连同他在内，竟只有三个人活了下来。虽然高顺的脸毁了，麻立春也丢了条胳膊，自己也险些死掉，可就这，比起那些长眠于苦水原战场上的人，他们都是幸运的。
“涵山呢？”
半晌，王耀宗再次开口问道。
“公爷带破虏军亲自在涵山驻防。”
“我知道了，辛苦，先歇着吧。”
王耀宗点了点头，似乎不愿再说话。
高照只能转身出了屋子。
王耀宗闭着眼，又想起了梦中的场景，那些战死的人在他身边站作了一排，没有瞳仁的眼睛都直勾勾看着他。
“是你害死了我们啊。”
“是你害死了我们啊！”
王耀宗的眼泪再次冲出了眼眶。
“是我害死了他们……”
王耀宗呢喃着。
颜雯苡最是见不得男人哭，刚想说点什么，却被颜雯芯拉住了。
“他的那些兄弟们为了保护我们，全都战死了，他心里堵着呢，让他哭出来吧。”
说着，红着眼的颜雯芯拉起自己的妹妹便出了房门。
屋子里，只剩下王耀宗一人，和他那再也无法压抑的嚎哭。
接下来的两天里，王耀宗几乎不吃不喝，只是双眼空洞地望着屋顶发呆。无论谁来劝，他也只是闭上眼，不发一语。
第三天，午间的饭点，王耀宗依旧是躺在病榻上，一语不发，也不肯进食。
脾气火爆的颜雯苡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她将粥碗重重顿在矮几上，一只小手捏住王耀宗的脸颊，另一只手里的勺子就硬往王耀宗的嘴里塞。
王耀宗紧紧咬着牙齿，任凭白粥流得到处都是，也不肯吞一口下肚。
“你要干什么？你是要绝食给谁看？”
颜雯苡犹如一只发怒的雌虎，也不管王耀宗，只是一个劲往王耀宗嘴里灌粥。
“我和阿姐这些天那么辛苦照看你，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你却要绝食求死？想死可以，死你也给我做个饱死鬼！”
颜雯芯刚进屋子，就看见妹妹正在往王耀宗嘴里灌粥，大吃一惊，连忙上前去拉妹妹，却被颜雯苡回头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给吓住。
“阿姐，你要么过来帮我，要么就站在旁边看着，今天这粥他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颜雯芯愣在原地，思索了片刻，便也走上前，双手用力托住王耀宗的头。
“将军，你吃些，不吃身子熬不住的。”
按说即使是王耀宗有伤在身，可就凭颜家姐妹二人，也是按不住他的。
可奈何王耀宗此时心中已经全无求活的意念，只是如同人偶般任凭颜家二女摆布。
颜雯芯双目有些红，她还记得在黄水村初见王耀宗时，少年坐于马上，有如神兵天降，手持弯弓，救二女于危难间，那时的王耀宗是何等的英雄模样。
如今再看王耀宗，满脸粥水，双目无神，躺在床上仿佛一具行尸。
“把他牙齿撬开！”
颜雯苡凶狠地说。
“将军，我知你心中苦，可你不能这么糟蹋自己啊！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你的那些兄弟若是在天有灵，他们看见你这般样子，不知该多难过。”
颜雯芯依旧苦口婆心地劝着王耀宗。
王耀宗死灰地眼里突然有了些许光彩，他怔怔看着颜雯芯，嘴唇一张一阖，只在反复念着一句话。
“是我害死了他们啊……”
啪！
平日里连说话都脸红的颜雯芯却狠狠抽了王耀宗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在说的都是什么？”
颜雯芯小脸通红，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
“你的兄弟都是为了保家卫国死在了战场上，你们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害死他们的是鞑子！枉我和妹妹还一直觉得你是个大英雄，如今看来，不过也就是个遇到难事就只会逃避的懦夫！”
颜雯苡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在她的记忆里，姐姐颜雯芯从来都是那种柔弱的性子，想来今天也是气极了，居然会对王耀宗大打出手，
“阿姐说得对！你若是真想为你那些战死的兄弟做点事，便吃了粥，养好身子，带着咱们大燕的大军杀到关外去。捣了狗鞑子的王庭，烧光他们的帐篷，叫那些狗鞑子再不能进犯大燕，现在整日哭哭啼啼，半死不活，有什么用？”
妹妹颜雯苡也是厉声呵斥。
忽然，门边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高顺！”
王耀宗顿时眼神清明起来，喊住门边的身影。
门外的高顺、高照和麻立春对视了一眼，转身慢慢走进了屋中。
看着高顺和麻立春，王耀宗只觉得心中有如刀绞。
高家二子都继承了高远俊朗的眉眼，在凤舞时，心仪高家二子的少女不知几何，可若是真比起来，曾经的高顺比高照还要英俊三分，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可如今的高顺半个脑袋都被包裹着，扎布上还残留着渗出的血水。
而在高顺身后，左臂空空荡荡的麻立春跛着腿，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屋子。
王耀宗的心在滴血，当时和他一起出涵山劫营的五十一骑，如今就只剩下了这么残缺不全的两人。
“打开我看看。”
王耀宗对高顺说。
高顺却是低着头避开王耀宗的眼睛。
“算了吧，别吓到世子……”
“打开！”
王耀宗的语气不容置疑。
高顺迟疑着看了高照一眼，在看到高照轻轻点了点头后，高顺解开了脑后的扎布。
随着扎布缓缓落下，王耀宗只看见高顺右脸上，整片皮肉已被削去，只留下一片如小蛇般扭曲交织在一起的恐怖伤疤。
“对不起……”
王耀宗的声音里有些颤抖。
“世子，你何时对不起我们？”
高顺看着王耀宗反问。
一旁的麻立春却是一撩衣袍，已经半跪在地，因为那条伤腿的原因，他的身子却有些前倾。
“那日我等可全都是自愿跟着将军出涵山杀鞑子，所有弟兄到死都没有怪过将军，能与将军并肩杀贼，是我等的荣幸。”
“立春，快起来，不兴跪。”
王耀宗连忙说。
可麻立春却固执地跪在地上。
“将军，颜家妹妹说得对，您得保重身体，等您康复了，还要带着咱们一起出关杀鞑子给兄弟们报仇呢！我现在虽然是残废了，可我还能提刀，只要您不嫌弃，我就算是爬过去咬，也要把鞑子给咬死！”
王耀宗看着麻立春，又抬头去看了看高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高照身上。
“是你带他们来的？”
高照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心里的煎熬，但你心里的结，只有你自己能解。可我怕你还没想通就把自己给饿死了，也是实在没招了，只能带他两来，给你宽宽心。要不是冲你，高顺这小子估计也得憋死在他那屋里。”
高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鼓起勇气往前迈了一步。
“世子，你给我看看，我这脸还能说上婆姨不？”
高顺满脸认真地说。
此话一出，连同颜家姐妹在内的所有人全都笑了。
王耀宗仔细打量着高顺的脸，窗缝里挤进来的一束光，正照在高照右侧脸颊的伤疤上，王耀宗看得心疼，却还是笑道：
“和以前一样，俊着哩。”
说罢，王耀宗顿了顿。
“以后你若是瞧上谁家姑娘，只管告诉我，我请我爹去给你提亲！就算是老陈家的公主，咱也去给你娶回来！”
说着，王耀宗竟主动端过粥碗，慢慢品了一口。
那碗清淡的白米粥是那么香甜，胜过他从前吃过的一切珍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