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宗会舞剑吗?
当然不会。
王耀宗手持利剑,立于百花楼戏台之上,却久久没有动作。
台下有那好事之人不耐烦了,朝着台上大喊:
“小子倒是舞啊!”
王耀宗闻言,只能尴尬一笑,大开大合地舞起了手中的长剑。
与辛二娘平日那身姿婀娜的剑舞相比,王耀宗的剑舞充其量只是军中常见的操演而已。
然而搭配着辛二娘弹奏的《塞上破虏阵曲》,王耀宗的剑舞似乎又少了些柔媚,却多了许多的刚毅与杀伐之气。
尤其每当辛二娘的弦音变换,王耀宗挥剑时激起的阵阵剑鸣,相得益彰,倒引得台下叫好声连连不断。
台下意欲行刺杀之时的一众汉子也是懵了,他们没想到王耀宗此时竟然会玩这么一出。
但他们始终没有忘记自己身上的使命,在短暂的迟疑之后,再次朝着王耀宗一行人所在的桌子逼近过来。
《塞上破虏阵曲》已经到了高潮,辛二娘手里的琵琶越弹越快,曲调中满是金铁交击的弦音。
而王耀宗手里的剑也越舞越疾,也似是无意间,便将台上的一柄柄长剑挑落在台下。
戏台下,高顺等人将长剑拾起,还不等周围的人明白,便成战斗队形背靠戏台缓缓收紧。
随着辛二娘手中琵琶一个最后音符落下,刺客与王耀宗等人之间的距离也已近十步。
“高照,熄灯!”
王耀宗大喊。
高照结了个手印,口中默念咒语,瞬息间,百花楼内的灯烛尽数熄灭。
与此同时,十几个汉子也拔出了腰间的短剑,朝着王耀宗一行人扑了过来。
百花楼内,顿时乱作一团乱麻。
黑暗中,辛二娘调了调怀中琵琶的弦,稍作停顿后,再次轮指。
一连串琴音由缓至急,音律间仿佛一支骑兵在阵阵喊杀声中由远及近。
“《秋雨行》,真有你的。”
戏台上,王耀宗格开一把抢攻刺向自己的短剑,皱眉低语。
《秋雨行》算是王耀宗除了《塞上破虏阵曲》外,唯一能认出的一首曲子。
而之所以认识,单纯是因为这首曲子王光伯常在家中时常用胡琴弹奏。
与《塞上破虏阵曲》这样的破敌战歌不同,《秋雨行》描绘的是前朝大将白渊刚愎自用,失了樊城,败走当阳道,遭到敌军围杀的悲歌。
而到最后,白渊兵败,自刎于渭州卫门坡。
而王光伯之所以会时常弹奏此曲,除了此曲乃是王家先祖王裔所创,更是为了时常自省,莫重蹈白渊覆辙。
此曲在此时此刻,确实应景,但也确实让王耀宗不喜。
“谁围杀谁,还真不一定呢!”
王耀宗朝着黑暗中猛地刺出一剑,随着一声闷哼,一个汉子便倒在血泊之中,再也不能动弹。
可还不等王耀宗喘息,又有两个刺客蹿上戏台,一人攻上,一人攻下,王耀宗连忙挥剑应对。
两人都是用剑的好手,剑势凌厉,又配合默契,一时间竟逼得王耀宗有些手忙脚乱。
王耀宗手里的软剑是辛二娘用于剑舞的,虽未开刃,但在王耀宗手里也能杀人。
只是比起刺客手里的粗重短剑,轻灵有余,却始终缺了几分力道,王耀宗虽有天生神力,但武器不趁手,却也只能发挥出五成力。
王耀宗自知手中剑不适合军中直来直往的搏杀招式,立刻变了势,不再和刺客硬碰硬,而是利用自己剑长的优势,不断击剑游走。
面对王耀宗的变招,两个刺客却是更加凶狠,开始拼命前贴,故意卖出大破绽,只求王耀宗刺中他们一剑时,也要回刺王耀宗一剑。
但王耀宗却始终不给他们机会,招式绝不用老,不断拉扯距离,一剑刺出,也要留着三分力气,直恨得两个刺客牙痒。
而一旁的辛二娘,也仿佛看不见身边的刀光剑影,自顾自弹奏着怀里的琵琶。
王耀宗在戏台与刺客不断缠斗,台下的高顺众人也是和刺客杀作了一团,虽然刺客人多,但却各自为战,高顺人少,却是结阵配合,刺客们渐渐显了败相。
戏台上,两个刺客久久攻不下王耀宗,却被王耀宗连挑带划,刺伤了不少剑,虽不致命,却是挑衅意味十足。
王耀宗甚至在打斗的间隙,还能抽空朝不远处的辛二娘埋怨几句。
“我说辛娘子,咱能换个曲子吗?这《秋雨行》听着怪不吉利的。”
两个刺客哪里能忍,再次朝着王耀宗扑去。
王耀宗已经完全适应了手里的软剑,只是挥剑一弹,便轻松化解了刺客的攻势。
正当王耀宗想要追击,身后又是一剑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朝着王耀宗刺来,若是寻常,王耀宗大可轻松闪身避开,可如今在那剑锋与王耀宗之间,偏偏隔着一个辛二娘。
寒芒一闪而过,琴声戛然而止,剑锋却贴着辛二娘的咽喉刺了个空。
王耀宗在那剑即将刺中辛二娘时,将辛二娘抱起,堪堪避过。
月光透过百花楼的琉璃顶,照在戏台上。
月色中,辛二娘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眸,与王耀宗的眼睛正好对上。
王耀宗怀抱辛二娘,只觉得辛二娘的身体是那么轻盈,透过那薄如蝉翼的白纱,王耀宗甚至能隐约看见辛二娘唇边的小痣。
一阵如兰的香气飘来,王耀宗只觉得的身子像是通电般僵住了片刻。
偷袭的刺客见一击未中,从阴影中显出身来,短剑直指王耀宗前胸。
铛!
王耀宗使出踢剑式,一脚踢向辛二娘手中垂在自己脚边的琵琶,那琵琶如同被弩机射出的利箭般直飞出去,正中刺客面门,而琵琶也在强大的撞击中,四分五裂。
“我的琵琶!”
辛二娘惊呼。
王耀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情况紧急,辛娘子莫怪,改日我赔你一把便是。”
说话间,先前两名刺客似是抓到了机会,短剑直刺王耀宗。
王耀宗护住辛二娘,抬腿一脚踢中一人手腕,那人短剑脱手,王耀宗又是凌空一脚,短剑带着啸音,没入另一个刺客的胸膛。
还不等失了武器的刺客回神,王耀宗手中的软剑已经划过了他的咽喉。
刺客鲜血飞洒而出,像是为那首《秋雨行》落下了最后的音符。
打斗又持续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百花楼内渐渐没了声响。
王耀宗见没了危险,便将辛娘子放下,不等辛娘子说话,王耀宗便几步跳下了戏台。
“点灯!”
王耀宗大喊。
躲在桌下的高照再次结印念咒,片刻之后,百花楼内烛火再次燃起,恍如白昼。
王耀宗见高照狼狈,面带三分笑意,伸手将他拉起。
“你倒是躲远点啊!没伤着吧?”
高照摇了摇头。
“刚一熄灯这些贼人便扑了上来,我能躲哪里去?”
像高照这样的秘术师,注重的是精神力的修炼,却是最不擅肉搏。
高照若是舍得拼命,祭出一些威力强大的秘术,说是鬼神之力也不为过。可偏偏一旦被近身,即使是一个最普通的少年人也能要了他的性命。
因此百花楼内战局刚一开,高照便缩到了桌底。
“怎样?”
王耀宗见高照无事,便转头问高顺。
“没事,麻老三点背,被个死人绊了一跤,摔断了肋骨,其它人都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刺客死了五个,剩下的逃了。”
高顺答道。
“将军,这还有个活的!”
小李子在不远处大喊。
王耀宗几人连忙循声走到近前,只见一个刺客捂着胸口,口鼻处还不断涌出血沫。
见王耀宗等人靠近,那刺客艰难笑了笑,随后只见他猛地一咬牙,口中原本鲜红的血瞬间转黑。
高顺想上前阻止,却被王耀宗拉住。
“没用的,都是些死士,后牙藏着毒,毒一破,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王耀宗转身,却见戏台边,之前陪在自己身边的圆脸女子瘫坐在地上,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掩面而泣。
王耀宗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
“别装了,我是不会过去扶你的,有什么能耐尽管使出来。”
王耀宗笑着说。
女子立刻止住了哭声,抬起头来看着王耀宗,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世子果然是一点怜香惜玉也不懂吗?”
听闻女子叫自己世子,王耀宗却是没有半点吃惊的样子。
这些死士敢于在这闹市中行刺自己,必然是知道自己身份的。
女子见王耀宗站在几步开外不过来,身边又有高顺等人侍卫,也知道自己没了机会,却是讥笑一声。
“奴还以为杀退鞑靼大军的定国公世子是何等的英雄人物,今日见了,也不过如此,竟会怕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王耀宗闻言,也不恼,只是顺手搬过一把椅子,反坐其上。
“行了,你也别费劲激我了,我只是莽,又不是傻,说说吧,是谁要杀我。”
女子依旧笑。
“世子爷,你要是想知道就过来啊。奴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耀宗也笑。
“过就不过去了,你刚藏了短剑在裙摆下,虽说伤不了我,可弄一身血回去终究是麻烦。”
“不如这样。”
王耀宗换了个姿势。
“你要是说谁要杀我,我就放你走,当然。你不说我也放你走。其实我就是单纯好奇,我王耀宗历来与人为善,究竟是谁这么见不得我好。”
听到王耀宗评价自己与人为善,高照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要是换在一年前,呆头呆脑的王耀宗倒确实是个与人为善的人。
没办法,脑子不灵光,吃亏了也不知道,成天就会傻乐。
但现在的王耀宗,虽然表面和善,但本质上却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性格。高照才不相信王耀宗吃了这么大的亏,会一点表示也没有。
王耀宗不知道高照的心思,只是不解地看了看高照,又转过头去盯着不远处的女子。
女子显然是没想到王耀宗竟然会愿意放过自己,脸上露出了一丝犹豫。
“话说回来,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姑娘芳名,可否请姑娘告知?”
王耀宗眼看那女子已经开始动摇,便开始尝试引导其开口。
这其实是心理学中最常见的信任建立方式,人一旦开了口,便会逐渐放下心中戒备,即使一开始说的只是自己的名字,却也会在刻意的引导下,慢慢道出心中的秘密。
“我叫莺儿……”
女子小声回答,话语间却少了许多对立的情绪。
“哦,莺儿姑娘,好名字。”
王耀宗顿了顿,再次开口。
“我听莺儿姑娘口音,可是平州人?”
莺儿抬头看着王耀宗,正想回答自己是平州盐城人,可话到嘴边,却完全变了样。
“如果我说了刺杀世子的主谋,世子可真愿放我走?”
王耀宗点了点头。
“我定国公府的规矩,说话是一定算话的。”
莺儿也是今晚的死士之一,她口中的后牙里,也藏着一颗一咬即破的毒丸。若是今晚王耀宗急色些,敢喝她口里的酒,那她便会咬破毒丸,和王耀宗同归于尽。
在临来之前,莺儿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即使不能毒死王耀宗,她也会在无法逃脱时,服毒自尽,以为她的主人保守秘密。
但这世界上,比死更能消磨人意志的,是唾手可得的生机。
莺儿不想死,她想活着离开百花,然后去报复。
她不恨那个给她下令的人,因为从成为死士的那天,这就是她存在的意义。
她恨的是那负心人。
莺儿的心上人今晚也在刺杀王耀宗的队伍里,可当他们刺杀失败撤退时,那人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便和其他人一起离去。
想到两人曾经的海誓山盟,莺儿心中的恨意便如同火一般蔓延。
“好!要杀世子的人……”
莺儿说着话,却突然停住,接着她像是中了风一般,浑身颤抖不已,接着便眼睛上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高顺疾步上前,探了探莺儿的鼻息,朝王耀宗无声地摇了摇头。
王耀宗正要起身亲自去查看尸体,忽闻百花楼外一阵喧闹,接着便是一队守备军冲了进来。
在队伍最末是个面有怒意,年约五旬的矮壮武将。
“哪里的大胆贼人,敢在百花楼闹事?”
王耀宗见到那矮壮武将,起身拱手行了个晚辈礼。
“周将军,你可来得够慢啊,自家的产业也不上心,贼人已经伏诛了。”
来人乃是西川府守备将军周增,一听此话,便眯着眼去看说话的人。
周增说来和王耀宗也有些渊源,他早年曾在王简的麾下,征北时受了伤,便从边军转到了随州守备军,后来王光伯收青肃二州时,周增曾组织过辎重队为破虏军押送过粮草,青肃收复后,周增便从随州守备副将调到了陇州任守备将军。
大燕一般只在州府一级设置守备军,像羊仙镇那样的粮草重镇,守备却是临时设置。
守备军主要负责城防和协助治安,还要兼管防隅(消防),满编通常不过一营五千人。
守备将军说大不大,只是个从六品的武将,虽说归枢密院管辖,却是从守备地方发放粮草军饷。
但在一州之首府,守备军却是权力颇大,尤其是在西川这样的大府,毕竟水旱两路治安都是守备军负责,因此上得台面的生意一般都要和守备军打交道,而像青楼、宝局、瓦舍、酒楼这些门户,更是少不了守备军的关照。
按大燕律,文臣武将是不得经商的,但谁家还没几个亲戚。
王耀宗早就知道,这百花楼,背后的大东家便是周增。
因此王耀宗才会说这是周增的自家产业。
“原来是……自家子侄做的小营生……您怎会……这是?”
周增一开始见王耀宗很是意外,又被他点破了自家生意,只是讪笑几声,却忽然想起自己是收到消息,说百花楼有人闹出了人命,这才匆忙带兵过来。
可一看如今百花楼内的情形,却是一股寒意爬上了后脊梁。
若是定国公世子在百花楼里出了事,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和兄弟们出来逛逛。可能是兄弟们抢了那边几位心仪的姑娘,西川府也是民风彪悍,这些人一言不合就动了刀。周将军看看,打坏了哪些东西,怎么赔偿我们都认。别把事情闹大就行。”
王耀宗也是心虚,他也是刚想起周增是认识自己老子的,若是让王光伯知道自己带人逛百花楼,王光伯怕是会比这些刺客先要了他的命。
周增虽是行伍,却也在生意场混了多年,当然明白王耀宗的意思。
“世……公子说笑,我看分明是这些刁民见公子仪表非凡,起了歹心,稍后我将这些刁民的尸首拉去处理了便是。保证不让公子为难。”
王耀宗撇了撇嘴,心说你可拉倒吧,你是真敢说啊,我这样的还仪表堂堂?就我跟炭头似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哪个码头上卸大车的呢。
周增说着,又看了看左右。
“世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见地上这些都是死士,用的是军制的短剑……”
王耀宗也压低声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周增复述了一遍。
周增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若照世子所说,能把刺客扮的歌伎带过来,那老鸨子怕是关键,我这就去把她捉来审问。”
王耀宗却按住周增,摇了摇头。
“别费事了,行刺的人手段狠辣,不可能留着那老鸨的活口。”
周增还想说啥,却被王耀宗拦住。
“今日的事莫要张扬,只说是有人酒后滋事即可。”
周增点了点头。
“世子,许我三天,我必给您个交待。”
“这倒是不用,能调动这些死士的,怕是有通天的能耐,没那么好挖出来。”
王耀宗依旧笑着摇头。
“周将军,你看,这好好的地方,被我这几个不懂事的兄弟弄得一片狼藉,你说个数,我们赔。”
王耀宗突然提高了声音。
周增连忙拱手。
“公子这是什么话,几个刁民坏了几位雅兴,要赔也是该我赔您才是……”
王耀宗摆了摆手。
“那是大可不必,若是没事了,我先带兄弟们回了。”
“公子慢走!”
周增抱拳拱手。
王耀宗一行人刚一出门离开,周增脸上的笑意全无,回头向戏台上的辛二娘,眼睛里透出一丝凌厉。
辛二娘却是朝着周增轻轻施礼,随即便转身上了楼。
“臭婊子。”
周增轻骂,招手唤过一个亲信。
“老鸨子和其它几个歌伎,一并处理了,手脚干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