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兰小海曾经和王耀宗说过的流程,入京之后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往宗人府复诏,领取王耀宗的县男印信,这样王耀宗的县男身份才算是正式登记在册,受到官方的认可。
随后王耀宗还需要去一趟内侍省的车马局和户部,因为在皇帝对他的封赏中,是有“御马一匹”和“金二百”两项实际财货封赏的。
其中的御马一匹需要王耀宗到内侍省车马局自行挑选,当然,若是王耀宗不去挑也行,掌管内帑的司礼监会将这匹马折价,然后从内帑中支付给王耀宗。
只是王耀宗知道,陈珝的小金库里是没什么余额的,而车马局也巴不得王耀宗赶紧去牵一匹马走。
毕竟养活一匹御马的费用,已经足够养活三个小黄门了,再加上王耀宗把马牵走后节省下来的各类人力和开销,一来一去,至少又能省出两个黄门的饷钱。
所以即便是王耀宗不去选马,车马局的主事太监也会把局里最贵最难养活的那匹马给他送来,与其这样,王耀宗还不如自己主动些,去挑匹有眼缘的马,反正定国公府也不缺多养一匹马的钱,况且车马局中有不少从西域来的好马,王耀宗自己也是喜欢。
而赏赐的二百金,指的却并非是二百两实物黄金,而是铜铸钱二百吊。
按照大燕官方的兑换比,二百吊铜铸钱可兑换白银二百两,黄金二十两。
但在实际的购买力体现上,二百吊钱是远不及二百两白银的,更不用提二十两黄金,原因很简单,大燕流通的所有金属货币,都不是足额的单一元素货币,不同金属货币间,存在着铸币差。
货币铸造成本不同,购买力自然不能单纯以官方的兑换比来计算。
以铜铸钱为例,一枚铜铸钱中,铜的成分大约只有四成,这还是户部户币司在京都铸币厂中生产的良币才有的成色,若是到了孟州或是岱州的分厂,一枚铜铸钱中铜的含量怕是要更低。
但就以一枚铜铸钱四成铜的最高值来计算,按比例加入铅、铁等元素后,铸造一贯钱的成本,约合足银五钱四分,而官铸的银锭,一两银含银约五成,也就是说,一两银的铸造成本大约是在六钱六分左右。
同样以成本计算,官方平兑的一吊钱和一两银,无形中就少了一钱二分银。
而黄金与白银的铸币差,更是高得离谱,一钱金比一两银,铸币成本足达到了二钱四分银。
如此巨大的铸币差,自然会有人从中牟利。
大燕宏光五年,大燕第一版铜铸金属货币“宏光淳原”刚刚开始发行,越州汕县就有覃氏一族,专做这银钱中的生意。
覃氏先是大量收集铜钱,兑换官铸银锭,又将银锭熔化,析出其中的纯银,随后再将纯银和其他金属按照原料光明正大地再卖回到户币司的铸币厂,同时所有材料皆要求以铜铸钱进行结算,如此循环往复。
一来一去,刨除损耗和人工成本,一两银锭他们可赚取纯银九分,不计算重复成本利差,光是熔银一百两,覃氏就至少能获利白银九两,而实际情况,只会更多。
也许有人会问,既然如此,何不直接使用铜铸钱兑换铸币差更大的黄金?
这就涉及到了大燕户币局的兑换制度和流通量的问题。
任何人想要在户币局实现不同币种间的兑换,是有壁垒的,按照大燕宏光五年颁布的《燕三十律·币兑通法》中规定,铜铸钱只能和白银进行兑换。
同时按户币司自己统计的数据来看,大燕每年流通的金属货币中,有六成是铜铸钱,三成半是白银,而黄金则只有半成,这也就意味着,熔炼黄金虽然利润更大,但受限于黄金的流通量,实际收益并不如白银高。
宏光九年,覃氏这只趴在大燕铸币上疯狂吸血的虫子才终于被时任越州经略使的韩修发现,上报到了户部,接着便是宏光皇帝震怒之下,连杀了越州和京都与此案相关的官商三百余人,史称“熔银案”。
因此,皇帝赏赐给王耀宗的二百金,实际购买能力仅与十二两黄金相当。
可就这一点钱,也得王耀宗自己上户部衙门度支司去领,否则自奉诏之日起,三个月时间一到,直接逾期作废。
原本这笔钱王耀宗嫌麻烦是不想要的,可奈何家中管账的高照却是死活不干,非逼着他要到户部去走一趟。
至于诏书中所封的第三项,也就是王耀宗县男爵的二百户食邑,则只是虚赏,并不意味着王耀宗真的享有云县的两百户农户和他们的土地,只是表示朝廷每年会按照云县两百户农户所需上缴的赋税总额,给予王耀宗发放食禄。
云县每户的年缴赋税有多少王耀宗是不知道的,要不是高照曾告诉他,云县是初代定国公王简在随州的老家,王耀宗甚至连云县在哪里都不知道。
可随州本就不是什么富裕的大州,云县又只是随州的一个中等县,按高照的估算,二百户食邑,一年顶天也就能缴税三百五十石左右,折成现银也就不到百两。
而想要拿到这笔食禄,同样是需要到户部度支司去备案的。
但按现在的情况来看,王耀宗今日面圣之后,能到宗人府复完命,再到车马局取得天家赏赐的御马,就算是他跑得快了。
至于户部的度支司衙门,那他是铁定去不到的。
从东华门到皇城宣武门的沿途已经被御林军提前净了街。
王耀宗找高顺取了自己的马,一路跟在太子和皇长子的车驾之后,穿过东内城,朝着皇城方向进发。
看着空无一人的东城主街,王耀宗不禁好奇着满大街的人都到了哪里,正有心找人问问,就正好看见同样骑马的跟在车驾后方的二皇子陈愍。
王耀宗打马凑到陈愍身边,拱手抱拳道:
“二皇子,别来无恙啊!”
去年王耀宗和王光伯到京都,家宴上是见过陈愍的。
陈愍正自己坐在马背上想事情,他显然是没想到有人会主动和自己说话,王耀宗突然开口,倒是吓了他一跳。
王耀宗见陈愍那受惊的模样,心中不由暗想,这二皇子的胆子也忒小了些,我是长得有多丑,能把你吓成这样?
陈愍定住了神,确定身边并无他人,王耀宗也确实就是在同自己说话时,这才小声问道:
“表弟是有事找我吗?”
王耀宗闻言,摇头拱手道。
“闲外官不敢和天家攀亲,二皇子直呼我名字就是。”
这话说的已经是很克制了,王耀宗若不是考虑到要顾及大燕皇室的脸面,就差直说,我和你们老陈家半毛钱关系没有,别瞎和我攀亲戚。
陈愍却是丝毫不以为逆,又问道:
“县男可有表字?”
王耀宗心想,我又不是读书人,哪来的什么表字?嘴上却说:
“未得师长赐字。”
陈愍仔细想了想。
“如此,若无其他人时,我便唤你‘耀宗’,你也别叫我什么‘二皇子’,我听爹爹说,明年二月你才及冠,我比你虚长半岁,家中行二(太子不入行),你叫我一声‘二哥’便是。”
王耀宗闻言,点了点头,心说高照那小子说得果然没错,二皇子陈愍不像他两个哥哥般有母族可以依靠,当真是没有半点皇子架子。
想着,王耀宗对陈愍的感观又更好了些,于是便直接开口问道:
“二哥,这满街的百姓,都到哪里去了?”
陈愍微微转动视线,看了一眼前方的两驾马车,接着微微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岔街。
“都被御林军和京都守备赶进岔街和巷道里了。”
听陈愍这么一说,王耀总扭头眯眼向着路过的一条巷道中看去,只见几个提枪按刀的兵卒身后,确有无数人影晃动。
王耀总顿感不解,悄声问陈愍:
“二哥,皇子们上街,都得这么大阵仗吗?”
之所以有此一问,原因是在王耀宗看来,皇子出行,一路净街这种事,和民船在河道中必须给官船让道一样,属实都是荒谬的。
若只论民船为官船让道,官船还只是占据了水道的先行权,并没有把民船赶出河道,多少还情有可原。
可皇子出行,整条街道上的百姓都得被如狼似虎的兵卒像牲畜一样赶进巷道中回避,两相比较,皇子出行实在是过于霸道了些。
听见王耀宗的问题,陈愍摇了摇头。
“倒也不是,平日里我们这些皇子出门,都是不净街的,只是今日太子和大哥都在,政事堂几位相公担心有人意图不轨,所以才下令值守的御林军和京都守备清空了东市街……”
陈愍说的倒是实话,只不过实情并不完整。
陈瓴和陈徵往日出宫不净街,并不是因为他们二人有多体恤百姓,纯是因为二人的争斗中,民心所指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传说陈瓴每次上街,总会上演各种百姓蒙冤,求告无门,被他意外得知,最后在他和刑部大理寺的主持公道下,百姓沉冤得雪的戏码。
但有消息灵通的人知道,这些戏码中,九成九都是太子党魁张延和刑部尚书杨瑞,带着陈瓴一起提前演练了无数次的,每次洗冤都带着强烈的表演性质。
当然,在整个刑部的精心运作下,陈瓴处置的每个案件都是真的,案中呈到大理寺堂上的各类证据也是真的,甚至大部分案件涉及到的苦主和嫌犯也都是真的,可唯独陈瓴为民做主这件事却是假的。
而皇长子陈徵,他虽说没有刑部支持下的海量冤案资源,但类似“闹市中皇长子一人缉拿潜藏京都大盗一十二人”这样的偶然事件,却丝毫不比陈瓴少。
开玩笑,大燕整个军方几乎都在陈徵娘舅齐敏的监管下,动用一点京都守备军的资源,让陈徵抓几个大盗山匪,那不就和玩儿一样?
只是在陈徵的这出戏里,导演毕竟是军方的人,有的时候剧本夸张了些,不如文官系统设计得巧妙,悍匪在逃窜过程中,更是不时会发生些误伤百姓人命的意外,但这丝毫不会妨碍陈徵定时为京都的百姓们献上了一场又一场精彩的表演。
若真是净了街,那两位皇子的大戏没有百姓观看,那岂不是浪费了各位相公们的一番心意?
往日虽说是万万不能净街,但今日却是情况特殊。
今日之所以政事堂会专门下达净街的指令,单纯是因为双方都害怕对方会借今日皇子出宫迎接王耀宗这样机会,对己方所支持的皇子下手而专门做的防备。
至于陈愍,他出宫确实是从不用专门净街的。
陈愍这种无权无势的空壳皇子,身边就连个说话利索点的内侍都没有,两党连杀他都嫌浪费死士,谁又会吃饱了撑的去在意他。
但听了陈愍的话,王耀宗此时心中却是感慨良多。
他是真的不知太子和皇长子之间的这些门道,他所在意的,单纯只是净街时这满城的百姓会如何,若是让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怕只会自嘲自己是白莲花,对着百姓浮于表面的痛苦便圣母心泛滥,却对天下真正遭受的黑暗一无所知。
“当真是骏马堂前过,陋巷难立人。这天下百姓为何会活得如同蝼蚁般卑微?他们究竟要做什么,才能被我们这些生而优的特权者当成平等的人来对待……”
说完,王耀宗朝着陈愍浅施了一礼,便坐在马上再不说话。
而陈愍,却是已经被王耀宗这番话惊得合不拢嘴。
多年后,这段谈话被大燕兴业皇帝陈愍的居注郎记在了他的《起居志》中。
而后周史学家许撰也在其所著的《燕光帝本纪》中重现了这一场景:
“……定国公入京,过东城,问于帝:‘民安在?’,帝未言,指道旁陋巷,国公复问:‘王子出,何驱民?’,帝答曰:‘相公令也’。国公叹:‘蝼蚁之民于权者,不为人乎?’……”
燕乾宁十三年,赵王陈愍时隔十五年,再次重回燕都长乐,登基御极。
在随后的几十年里,兴业皇帝陈愍一直都严格要求皇室宗亲和勋贵大臣们,不得在天下各城中纵马,更不得在出行时封街扰民。
有“马上相公”之称的卢廉有次在遇到紧急军情时,深夜纵马入宫,在和皇帝及其他政事堂相公议事结束后,卢廉自领廷杖二十。
“以诫天下敢有再犯者。”
而一切的源头,仅仅只是王耀宗今日的一句:
“蝼蚁之民于权者,不为人乎?”
王耀宗一行人穿过东内城,来到了宣武门门前。
再往前,便是宫廷内闱。
守卫的御林军见到打头的睢忠,并未多加阻拦,一直等到王耀宗即将入宫门时,却是被为首的御林军都指挥使拦住了去路。
“卸了刀兵。”
御林军都指挥冷着脸对王耀宗道。
对于御林军的严格盘查,王耀宗自然是无话可说,于是便解下了腰间的皮质武带,连同上面挂着的长刀短匕一起递到了那都指挥面前。
可那都指挥却并未伸手来接,只是斜眼看着王耀宗。
一看这情景,王耀宗便知道这都指挥是有人派来故意来刁难自己的,可是王耀宗也不说话,举着武带的手一松,连刀带鞘丢在了那都指挥的脚边。
然后他和便和那都指挥对视起来。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御林军都指挥被王耀宗盯得后背发毛,可一想刚到给自己下令好好“招待”王耀宗的人,自己是绝对得罪不起的,为了完成任务,那都指挥只能故作强硬开口:
“下马,脱靴!”
王耀宗依旧是一言不发,干脆地翻身下马,然后扶着马鞍,将脚上两只靴子脱了下来,再次扔到那都指挥面前。
“怀里藏着什么?都拿出来!”
王耀宗掏空了怀里的一堆零碎。
都指挥眉头却是轻轻皱了皱,按授意他的人所说,在宣武门这儿,要么是让王耀总恼羞成怒,和他大打出手,要么是让王耀宗出尽丑相,吃个大大的哑巴亏。
可现在在哪都指挥看来,你说王耀宗说他横吧,他又特别配合,你要说他好拿捏吧,王耀宗那看向自己的冰冷眼神又仿佛是在再看着一个死人,随时都有可能动手。
“袍子解了。”
都指挥说。
王耀宗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了皮袍。
“胡裤也脱了!”
都指挥又说。
闻言,王耀宗手上没了动作,只是抬起头又看了那都指挥一眼,仿佛是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要自己这么做,可见那都指挥没有言语,王耀宗便低下头开始去解自己的腰带。
“尹指挥,这可是护国有功的云县男王耀宗,你这般折辱,怕是过分了!”
已经过了宣武门的陈愍久久未见王耀宗跟上来,去而复返,正听见尹栋在门洞边要王耀宗脱了胡裤进行盘查。
再看王耀宗,腰带都已经解了一半。
照理说,有生面孔入宫,驻守的御林军搜查仔细些也是无可厚非。
可尹栋的一系列举动,却摆明了是要羞辱王耀宗,陈愍看不下去,这才开口斥责。
原本听到门后有声音,尹栋还有一丝小小的不安,可等他看见来人是宫内的“小透明”二皇子陈愍时,却是板起了脸,抱拳行礼道:
“二殿下见谅,守卫内禁,是我耀阳营将士职责所在,例行检查,还请二殿下不要阻挠。”
宫中有歌:
家老二,贴墙走,狗见都能吠两口。
若是别人斥责,尹栋可能还会有所忌惮,但陈愍……呵呵!
说着,尹栋再次看向王耀宗,却见他竟已经真的脱下了公子衫下的胡裤,扔在了自己脚边。
“还有啥要脱的,里裤要不要也脱下来看看?”
王耀宗笑问,眼中的杀意却是激得尹栋一激灵。
尹栋张口正要说话,却又听闻宣武门后一阵马蹄声响,接着便见大太监睢忠出现在门洞边。
睢忠一见眼前王耀宗穿着小袜里裤站在地上,脚边还扔着一堆东西的场面,只感觉自己心跳都漏了半拍。
睢忠颤抖的手指着尹栋,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好个尹指挥啊,你们耀阳营就是这么当差的?”
尹栋此时反而已经完全不慌了,既然已经豁出去了,只要能完成那人交给自己的任务,那接下来的富贵,尚能一搏。
他正想继续用“职责所在”那套说辞再回呛睢忠一句,可话刚要出口,尹栋却见陈愍已经跳下了马,两步走到自己身边,接着陈愍一拳便朝尹栋打来。
尹栋是御林军,陈愍不过是个刚及冠,而且连马步都没扎过的半大小子,就算是硬挨他一拳,尹栋顶天就是身上留下个红印子。
陈愍一拳砸在尹栋胸前的鳞甲上,自己的手又红又肿,可尹栋却连晃都没晃一下。
尹栋脸上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二哥,拳不是这么打的。”
尹栋身边的王耀宗却是开口说话了。
接着,陈愍也不见王耀宗怎么动作,就听得“轰”的一声,将近两百斤重的尹栋已经被王耀宗一拳锤得后退连连,一屁股倒撞在了宣武门厚重的门板上。
几个耀阳营的御林军正想拔刀上前,却见尹栋前胸处精铁锻打而成的护心镜已经被巨力砸得四分五裂,便又悄悄收了刀,退到了一边。
“怎么啦?怎么啦?”
听见动静的太子陈瓴和皇长子陈徵赶了过来,一看门洞处的一片狼藉,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几个,是死人吗?还不快把你们尹指挥扶下去。”
睢忠朝着几个御林军军士喊道,接着又转头对王耀宗小声道:
“县男,你这可是闯了大祸了。”
王耀宗却是笑呵呵地对着睢忠拱了拱手,道:
“多谢睢太监提醒。”
说着,王耀宗将扔了一地的东西收拾起来,却偏偏不拿武带和那条胡裤。
收拾妥当后,王耀宗一指地上的武带,对着不远处正在忙碌的御林军喊道:
“耀阳营的兄弟,按规矩,我这些从陇州就一路带着的家伙事儿是不能带进宫的,还要麻烦几位帮我看管好,其它的东西都能丢,唯独这些家伙事儿我还得带走。”
说完,王耀宗牵上马,跟在表情各不相同的几位皇子身后,进了宣武门。
“诶,县男,裤子!裤……”
看着王耀宗的背影,睢忠又看了看地上的胡裤,点点头,又叹息着摇了摇头,接着便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