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新年好啊，这么早就贴好对联了？”
“是啊，早点贴，早点团圆饭！”
姥姥言笑晏晏，她的眉角和额头都是皱纹，却能让看到她的每一个人感觉到每一条纹路里都镌刻着知足、幸福。
静秀自从结婚，鲜少回来。而唐豆豆出生后，更是几年如一日没见过面，只能漂洋过海一般捎来只言片语。尽管静秀似乎和女婿离了婚，在村里是被人说三道四的，可是，乖巧的外孙和自己疼爱的女儿能陪伴在身边，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块，她也就没什么别的奢求了。
“豆豆，火小一点，嗯，夹掉一根木柴，小心一点！”静秀正在翻滚猪天蓬、元帅的肉身。昨夜已经将它们泡在大盆里淡去了盐粒子，静秀今儿个一大早又反复地换着温热的井水，给它们清洗了好几遍。此刻，猪肉泛着金黄的油光，香味随着锅铲的上下挥动更加浓郁。
豆豆刚把一根半红半黑的木柴藏进了下方的草木灰里掩埋好，本来有微微的烟雾跑出来，他正要打个喷嚏，哪知道猪天蓬猪元帅的肉身比妖怪闻到的唐僧肉味道还要香郁——唐豆豆喷嚏奇迹般地消失，却化作一股口水漫透口腔，他情不自禁地大口咽下去。
“来一块？”咽口水的声音有点大，静秀笑呵呵地从一刀瘦肉处割下一小块，用筷子插上，像拿着个烤肉串一样递给垂涎三尺的唐豆豆。
那块肉泡着水煮透的外表显得松散又金黄，而刀口切下来的那一面肉质暗红有些紧实。看起来是一锅乱炖，可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一锅炖，尤其是肉。
锅里原先清澈的井水已经熬成了浓白的汤汁，像是羊奶泡着肉，像是肉挤出了乳白的汁水。关键的是，鼻翼里被动地钻来引诱味蕾大开的香味，使得唐豆豆迫不及待地接过筷子。看着冒烟的肉，豆豆对着肉轻轻吹了几口，感觉“香不可耐”，张嘴本只是咬一口，实在太香了，又忍不住整块都塞进嘴巴里咀嚼起来，嚼得满嘴生汁，满眼都是满足的样子。
“好吃吧？”
“嗯，好……次！”唐豆豆小鸡啄米般点头，完全忘记前一秒还在阿弥陀佛对不住猪天蓬猪元帅的，下一秒又急不可耐地接过静秀递过来的第二块，双眼眯成缝地美滋滋地吃起来！
“等里头的火慢慢缓下去，小火慢炖一会。我们盖起盖子来，让它们互相焖焖，会更香更松软！”
“嗯嗯！”没功夫回答的唐豆豆已经吃得贼香，香得要吞掉自己的舌头似的。
“那，等火熄灭你告诉我哈。我给你打包一小刀熟肉，你给你何老师送去，他一个人在这边过年怪冷清的！”静秀轻声地说道，盖好盖子，她摸了一下唐豆豆的头又缩了回去，嫌弃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有点油烟的样子，便赶紧跑去外头井台边准备洗洗。
“秀啊，肉炖得差不多了吧？”
“是哦，妈！可以去尝尝鲜，好香呢！”
“好，等会就去。杀条鱼都腰酸背痛的，看来我是真老了！”姥姥将洗了鲶鱼的脏水倒掉，弓着身子站起来，捶了捶腰部，眼神示意静秀给盆里倒水进去。
“哗啦”，水淋着鲶鱼，鲶鱼的粘液滑溜着不肯褪去。
“妈，咱们给它热水浇透，粘液就自然脱去了！不用这么麻烦啊！”
“诶——那就不鲜不嫩了！使不得！”
“好吧，那您就多洗几遍！”静秀用肥皂清洗了手，笑着把空桶拋进了井里，“咚”的一声响，桶“触底”，侧身跌进水里，咕噜咕噜地喝了个饱。绳子一拉，桶口就顺从地向上张望。很快，一桶两桶三四桶，静秀给厨房里的水缸满上了井水。
“妈妈，火熄了！”看到静秀放下桶，捋了捋头发，唐豆豆满嘴油光地说道。
“小馋猫，肉好吃不？”
“好吃！”
“给奶奶送一块肉去，我再给你打包一小刀肉，等我们煮了年糊，你一块送去给老师哈。送完就回来，我们要赶时间点祭祖敬佛哈！”
说着，静秀把猪肉掩埋的小麻雀拎出来，放进了一个大大的木盆中央。接着先后用筷子叉起两刀大大的猪肉放在了小麻雀黄澄澄的身体两侧。又取下横梁下挂着的晒干了的鳞片完完整整的大鲤鱼，搁在目盆最左侧。木盆的紧右侧的地方给了一把新开封的菜刀。接着，静秀又从大口篓子里取出了四根带根须的自家种的大蒜苗放在菜刀附近。最后她从大锅后头的蒸锅里打了满满的一大碗饭，压实后，又将饭倒扣在另一个碗里，弧形的饭踏实地耸立着，像白玉建造的玲珑宝塔。
“来，帮妈取三双干净的筷子来！”
“好嘞！”
很快，椴木筷子递到静秀手中，被小心翼翼地插进了米饭中，立在正中央。这碗颗粒饱满的白米饭也被放进了大木盆里，和金黄的腊肉、橙黄的鸡、鳞片闪烁的鱼、青白相接的大蒜，还有那把崭新的刀欢聚一堂。
再看到小麻袋时，唐豆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纠结、悲痛，虽然还有些于心不忍，和丝丝不舍，但当它们被抹杀后，唐豆豆只能学会接受，面对。更何况，今天的腊肉味道实在是太香。
真是对不住猪天蓬猪元帅，还有小麻袋——愿你们下辈子获得新生，转世为人。唐豆豆默默地祈祷时，又被静秀塞了一块肉到嘴里来，他下意识地嚼动起来：太香了！
开始操刀年糊，姥姥做的年糊是村里出了名的。只见鲶鱼被姥姥分解成大小差不多的鱼块，黄白分明的姜蒜已经切好了备用。
“点火！豆豆！”
“好嘞！”
锅已经被静秀洗得锃光瓦亮，菜籽油在锅底聚集，渐渐冒泡升烟。
“豆，离远一点！”
“好！”
“滋啦！”姜蒜已入锅，炒香后，沥净的鲶鱼呲溜进了锅，煎至鱼块纷纷两面金黄时，姥姥习惯性地用锅铲压了压。静秀舀来一瓢水放在灶台上，给姥姥备用。姥姥气定神闲，握住把柄，将水倾泻而下。
“豆，大火起！”
“好嘞！”
很快锅里的水噗噜噗噜地翻滚着，豆豆都紧张地生怕水被自己放的大火烧干，可是姥姥浑然不觉，慢悠悠地拿着大搪瓷碗，往里头舀了三大饭勺的红薯粉，又倒入适量的清水，筷子飞快地搅拌，粉调和成粘稠的糊状，她才停手。
一阵白烟和热浪随着锅盖的揭开袭面而来，鱼香味萦绕在鼻尖，唐豆豆觉得这香味又有别于腊肉的满足感，口腔再次生津止着那份贪吃的饥渴。
姥姥对着翻滚的白鱼汤撕着肉丝，看着一条条肉丝如柳叶飞落，唐豆豆很难想象鲶鱼和腊肉的组合会有什么美妙的相遇。
肉丝和鱼块一起在汤汁里翻腾，姥姥撒下些许细盐，就开始搅和着红薯糊，停下时就往锅里缓慢地垂倒，让唐豆豆感觉是看到了庐山瀑布一般。
姥姥左手端着乳白的粘稠的液体飞流直下，右手握着锅铲在锅里不停地缓慢搅动，很快灵动的汤汁粘稠透明起来——真是奇特的魔术。
“噗噗噗噗”，浓稠的年糊就差不多可以出锅了，静秀却从菜园里摘来鲜嫩的绿葱，洗净后切沫倒进了锅里，瞬间像翡翠入了水晶宫。香味交织不可言说，浓厚的醇香将厨房氤氲缭绕。唐豆豆又忍不住咽口水！
“来，先吃一碗，再给何老师送去！”静秀话音一落，唐豆豆就飞快地拿着三个小碗递给了静秀。
风溜进灶堂里，萎靡不振的柴火像吸到氧气的病人，回光返照地闪烁着虚弱的火星。三人相视一笑，端起年糊低头满意地嗦了一口：
“姥姥，真香啊！”
“好吃吧！”
“妈，我就想着这一口！”
笑声从厨房里蹿进风中，顺去很远的地方。黑色的挂钟下，一个男人紧锁眉头，吃着一碗冷却了的泡面，听着风里的笑声，苦涩弥漫在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