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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南征与北伐

    三征东吴:曹丕劳师无功

    诸葛亮刚刚总揽蜀汉大政,益州南部的蛮夷部落就蠢蠢欲动了。

    带头造反的人,是益州郡(治今云南昆明市晋宁区)的地方豪强雍闿。此人先是杀了当地太守正昂,暗中归附东吴;不久蜀汉朝廷派来了新太守张裔,又被这家伙给绑了,送给了东吴。

    东吴乐得在蜀汉的后院放火,便任命雍闿为永昌郡(今云南保山市)太守。此时的永昌郡还在蜀汉治下,所以东吴这一招纯属慷他人之慨——反正就是送雍闿一顶空头官帽,至于地盘嘛,当然是你雍闿自己去抢。

    蜀汉的官员又没死绝,岂能让你说抢就抢?

    永昌郡的功曹吕凯和府丞王伉马上带兵封锁了边界。雍闿进不了永昌郡,就命同乡孟获去煽动附近各部落的酋长,又先后拉拢了牂牁郡(治今贵州福泉市)太守朱褒以及越嶲郡(治今四川西昌市)的蛮夷酋长高定。一时间,各地蛮夷纷纷起兵响应,大有星火燎原之势。

    此时的蜀汉正值国丧,诸葛亮知道不宜用兵,便暂时忍了下来,尽量以怀柔政策进行招抚。

    招抚南方的同时,诸葛亮在内政、外交方面做了一系列工作。

    首先,是“约官职,修法制”,即建立健全官员的任免制度,并修订各种法令规章。

    其次,是“务农殖谷,闭关息民”,即加强农业生产,扩大粮食储备,并关闭边境,让民众休养生息。

    最后,就是修复与东吴的外交关系。“联吴抗曹”是诸葛亮长期主张的外交战略,只可惜之前由于各种内外因素遭遇了严重挫折,蜀吴之间的关系也彻底破裂。然而如今,一切已时过境迁,关羽、吕蒙这些鹰派人士都不在了,连一心想夺回荆州、为关羽报仇的刘备都已撒手人寰,所以,是到了重新修复蜀吴关系的时候了。

    蜀汉建兴元年(曹魏黄初四年)十月,诸葛亮派遣使臣邓芝出使东吴,来到了武昌。

    一开始,孙权避而不见。因为他还没想好,到底是该联合蜀汉对付曹魏,还是该联手曹魏对付蜀汉。

    邓芝看出了孙权的心思,便主动上表,说:“臣今日前来,也是为了吴国的利益,不光是为了蜀国。”

    孙权这才接见了他,但说话很不客气,存心要让邓芝难堪。他说:“孤当然也愿意跟蜀汉重修旧好,但却担心你们君主幼弱、国土狭小、形势逼仄,难免被魏国所乘,无法自保啊。”

    这就叫赤裸裸的鄙视,连修饰都省了。

    邓芝却不以为意,从容答言:“吴、蜀两国,共据有四州之地(扬州、益州、荆州、交州)。大王是当世英雄,诸葛亮也是一代人杰;蜀国有山川之固,吴国有三江之险(长江、汉水、濡须水)。合两国之所长,互为唇齿,进可兼并天下,退可鼎足而立,此乃自然之理。大王如果归附魏国,魏国必然会希望大王入朝,且要求太子充当人质,若不从命,则以此为由进行讨伐,而我国也会趁此时机顺流东下。如此一来,江南之地,恐怕就不再是大王所有了。”

    你鄙视我,我就威胁你,有来无往非礼也。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孙权的软肋:你跟我们可以平等结盟,但跟曹魏只能卑躬屈膝地称臣;我们不会拿你儿子当人质,可人家曹丕却会。

    所以,不必耻笑我们“主弱国小”,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吧。不跟我们结盟,你迟早会面临被魏、蜀两国东西夹攻的困境,只怕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这就是谈判和说服的艺术——不要去讲自己需要什么,而要关注对方需要什么;只要踩到对方的需求和痛点,他的理性自然会告诉他该怎么做。

    果然,孙权被踩到痛处了。

    他默然良久,最后只说了四个字:“君言是也。”

    于是,邓芝圆满完成了修复双边关系的使命,蜀吴联盟再度缔结。

    东吴黄武三年(公元224年,曹魏黄初五年)夏,孙权也派出使臣张温出使蜀汉。“自是,吴、蜀信使不绝。”(《资治通鉴·魏纪二》)两国的邦交完全恢复了正常化。

    在此期间,孙权越来越倚重陆逊。

    与蜀国的许多外交事务,孙权都交给了陆逊,让他直接与诸葛亮接洽。当时陆逊驻守夷陵,离蜀汉较近,孙权索性把自己的印章多刻了一个,就放在陆逊那里。然后,每当有寄给蜀汉的国书,孙权都让陆逊过目,凡是他觉得拿捏不定的地方,就授权陆逊修改,改完重新缮写,再加盖孙权的印章,就直接发出去了。

    很显然,在此时的东吴,陆逊已经越来越有“社稷重臣”的味道了。

    不久,邓芝再次出使吴国,孙权这回跟他说话就客气多了,道:“若将来天下太平(意指灭掉曹魏后),孤与贵国君主分治天下,不也是乐事一桩吗?”

    这话一方面是客气、示好,一方面也有试探的意味——若真有那么一天,你我双方还能像现在这样相安无事吗?

    邓芝淡淡一笑,道:“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假如消灭了曹魏之后,大王却未深刻认识天命,那么到时候,两国君主自当各施恩德,两国臣子也会各尽其忠,然后战鼓敲响,真正一统天下的战争,恐怕才刚刚开始。”

    孙权没料到邓芝会把话说得这么露骨,不由大笑道:“你可真诚实,岂不正是如此!”

    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的同盟,都是为了共同的利益暂时走到一起的。总有一天,昔日的盟友必定会因各自的利益而分道扬镳,甚至刀兵相见。

    既然这个道理大家都懂,那又何必藏着掖着呢?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也省去了那些假惺惺的外交辞令和暗戳戳的彼此猜疑。

    得知吴、蜀两国“破镜重圆”、再度修好,曹丕就像一个打翻了醋坛子的“第三者”一样,怒不可遏,宣布要第二次讨伐东吴。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

    这个错误,曹丕已经犯了一次,可他显然并未吸取教训。

    侍中辛毗连忙劝谏,道:“如今天下刚刚安定不久,我国地广民稀,此时用兵,臣认为不见得有利。当年,先帝虽屡次出动精锐,但每次到达江边,却很快就班师了。如今,我军的兵力并不比过去多,要想获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今日之计,不如让百姓休养生息,大力开展屯田,十年后再来用兵,定可毕其功于一役,不必屡屡出师。”

    曹丕冷冷道:“照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把这些事留给子孙?”

    辛毗答:“昔日,周文王就是把讨伐商纣之事留给了武王,只因时机并不成熟。”

    曹丕根本听不进去,旋即下达了战争命令。

    黄初五年八月,曹丕命时任尚书仆射的司马懿留守许昌,然后亲率水军、乘坐龙舟,经蔡河、颍水进入淮河,抵达寿春(今安徽寿县)。九月,大军进抵广陵(今江苏扬州市)。

    东吴立刻做出反应,一边在江面上集结了大量战船,一边采纳了大将徐盛的疑兵之计,沿长江南岸,搭建木架,外面裹上芦苇,做成假城墙、假城楼,从石头城(今江苏南京市西北)到江乘(今江苏南京市东北),连绵相接数百里,且在一夜之间全部完成。

    此时江水正涨,江面波涛汹涌,曹丕来到北岸,望着江中帆樯林立的东吴水军,以及对岸绵延不绝的“百里长城”,不禁长叹一声,对左右道:“我们虽有强大的骑兵,却无用武之地,看这情形,无法攻击啊。”

    兴师动众而来,可仗还没打自己就先泄了气,足见曹丕的出兵之举有多么草率。曹魏骑兵面对东吴水军本来就毫无优势,这早已是人所共知的常识,何须带着大军吭哧吭哧跑到长江边上,才来发出如此感叹呢?

    正当曹丕面对长江天险一筹莫展之际,老天爷又突然发威,刮起了一阵暴风。曹丕乘坐的龙舟失去控制,在惊涛骇浪中颠簸漂荡,险些倾覆。

    连敌人的面都还没见着,御驾亲征的曹丕就差点掉进江里喂了鱼。这样的惊魂一幕,令他原本便已所剩无几的斗志彻底丧失殆尽。

    此时的曹丕已经在心里打退堂鼓了,可又找不到台阶下,只好问了群臣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孙权会不会亲自来?”

    群臣没看懂老板的心思,异口同声说:“陛下御驾亲征,孙权恐惧,必以举国之师抵御,却又不敢把大军交给臣下,所以一定会亲自前来。”

    这下尴尬了。

    曹丕这么问的用意,其实是想让群臣回答说孙权不会来,这样他便可就坡下驴,以“棋无对手”、没有机会教训孙权为由,赶紧班师回朝。

    最后还是精明的刘晔看出了老板的尴尬,便道:“孙权以为陛下乃万乘之尊,必不会亲临前线,因此他一定会把防御任务交给将领,自己坐镇后方,肯定不会来。”

    这台阶铺得就挺舒服了,不但说孙权不会来,还解释了孙权不来的原因,是因为他以为曹丕不会来。潜台词就是:如果孙权知道曹丕来,那他一定不敢不来。

    总之这么一说,既给了老板台阶,又妥妥地保住了老板的面子,实在很有水平。

    曹丕又装模作样地等了几天,然后便以“吴王不至”为由匆匆班师了。

    如果说曹丕第一次大举伐吴,还算给孙权造成了一定威胁的话,那么这次御驾亲征,竟以如此潦草的方式收场,只能说徒然给孙权增加了笑柄。

    经过这两次挫败,刘晔和辛毗都以为,曹丕一定会痛定思痛,总结经验教训,不会再轻易出兵了。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短短半年后,天子曹丕就在朝会上宣布,他要再一次亲征东吴。

    这回,刘晔、辛毗都已心死,不愿再劝谏了。不过,还是有一个叫鲍勋的朝臣站了出来,极力劝阻。

    这个鲍勋,就是当年曹操的老战友鲍信之子,时任宫正,相当于总监察长之类的。

    他说:“王师屡屡出征,却始终未能克敌制胜,只因吴蜀两国唇齿相依,凭借山川险阻,故而难以攻克。去年,陛下乘坐的龙舟在长江漂荡,几乎搁浅于南岸,圣躬陷入险境,臣下无不破胆,宗庙险些倾覆,此事足以成为百世之戒。如今,陛下又要劳师远征,每日的军费足有千金,国库虚耗,却徒然令敌人耀其兵威,臣以为万万不可。”

    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去年龙舟遇险的糗事,犹如曹丕心头的一道伤疤,他自己虽然牢牢记着,却恨不得把所有人的这块记忆都给删除掉。现在可倒好,你鲍勋竟敢在朝会上公然揭开这道伤疤,让曹丕的天子颜面往哪儿搁?

    曹丕勃然大怒,当场把鲍勋贬为治书执法,然后正式下发了三征东吴的诏令。

    黄初六年(公元225年)闰三月,战争令下达;五月,曹丕进抵魏国的水军基地谯县;八月,曹丕亲率舟师,自谯县出发,经由涡水进入淮河;十月,曹丕率大军进抵广陵。

    有道是兵贵神速,可曹丕的这场亲征,其进军速度却让人十分困惑——从闰三月下令出兵,然后整整花了七个月的时间,大军才刚刚开到前线。

    这样的速度,只能用龟速来形容。就算是步行,从许昌到广陵,恐怕也要不了七个月时间。对此,我们只能理解为,曹丕在此期间还在不断训练水师,所以这七个月,大多数时候是在练兵,而非行军。

    然而,打仗是最讲究时机的。之所以说兵贵神速,一来是要让敌人没有防备,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二来是必须考虑到季节、气候、山川地形等自然条件,会因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变化,从而对行军作战产生重大影响。

    但是曹丕的这场亲征,完全不顾这两条战争的常识,一边练兵一边行军,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其结果就是当他来到长江边上时,已经是天气严寒的冬季,而东吴军队更是严阵以待了。

    当然,冬季也不是不能打仗,问题在于——冬季更容易出现不利于作战的因素。

    也要怪曹丕运气不好,这年冬天,气温骤降,比往年冷了很多,以致原本一年到头哗哗奔流的长江竟然罕见地结冰了!

    刚抵达广陵时,江面尚未结冰,曹魏的十几万水陆大军在江上和岸上一字排开,“旌旗数百里”,军容甚为壮观。曹丕身披甲胄,骑在高头大马上,“临江观兵”,胸中顿时涌起一片豪情,当即赋诗一首。诗名叫《广陵观兵》,开头是这么几句: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

    猛将怀暴怒,胆气正从横。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

    必须承认,这诗写得还是很有水平的,可谓气象恢宏,英武豪迈,大有乃父曹孟德之风。中国文学史把曹操、曹丕和曹植并誉为“三曹”,视为建安文学的代表,不是没有道理的。

    然而,尽管曹丕豪气干云,这回似乎是志在必得,可老天爷偏偏又跟他过不去——上回是用一场风暴把他耍得团团转,这回直接就让长江结冰了,看你“一苇杭(航)之”的牛还怎么吹!

    望着原本滔滔奔流的江水,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坚冰,曹丕忍不住喟然长叹:“嗟乎!固天所以限南北也!”(《资治通鉴·魏纪二》)

    苍天啊,你这是注定要用长江来分割南北啊!

    没办法,由于曹丕“龟速行军”的失误,加上老天爷从中作梗,曹魏第三次大规模的东征,再度以“劳师无功”的结局黯然收场。

    曹丕下令班师,然后带着陆军先撤。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就在曹丕北返的路上,竟然遭到了东吴的一次突袭。

    这次突袭的策划者是东吴大将孙韶。他派部将高寿等人,率五百名敢死队员,于深夜埋伏在魏军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对曹丕的车驾发动了突然袭击。

    魏军猝不及防,差一点就让高寿得手了。虽然魏军凭借人多势众,最后还是击退了高寿,但副车和主车车顶的羽盖竟然被高寿给劫走了,可见当时战况的惊险。

    曹丕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同时也感到了极大的耻辱。

    可以想见,如果天假以年,让曹丕多活个一二十岁的话,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对东吴发动第四次、第五次乃至更多次的讨伐。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料到,在回到洛阳的短短五个月后,曹丕就驾崩了,时年仅四十岁。

    七擒孟获:诸葛亮平定南中

    就在曹丕第三次讨伐东吴的同时,诸葛亮也打响了平定南方的战役。

    诸葛亮一直以来的战略目标和人生使命就是北伐中原,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先稳定自己的大后方。如果以雍闿为首的南方蛮夷始终在后院放火,诸葛亮就什么事也干不成。

    所以,在总揽蜀汉大政将近两年、内政和外交都上了轨道之后,诸葛亮立刻发布了南征的命令,并决定亲自挂帅。

    蜀汉建兴三年(曹魏黄初六年)三月,诸葛亮率领大军从成都启程,向南中(今云南、贵州及四川东南部)进发,时任参军的马谡送到了数十里外。

    马谡是马良的弟弟(马良已在夷陵之战中死于武陵郡的五溪地区),因才智过人,擅长军事谋略,颇受诸葛亮赏识。此次出征,诸葛亮看他送了这么远,知道他一定有话要说,便道:“你随我参议军事也有些年头了,这一次,有什么好的想法?”

    马谡答道:“南中的蛮夷部落仗着山川险阻、路途遥远,久已不服朝廷,纵然今日打败他们,明日他们便会复叛。如今,丞相欲以倾国之力北伐,征讨强敌曹魏,南方蛮夷知道我们内部空虚,便会越发猖獗。倘若要把他们消灭殆尽,以绝后患,既非仁者之心,且仓促之间也难以斩草除根。而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愿丞相此行,能收服南方蛮夷之心。”

    事实上,“攻心为上”也是诸葛亮此次南征要达成的战略目的,当然不必等到马谡来提醒。不过,马谡能与他“英雄所见略同”,还是让诸葛亮甚感欣慰。

    当年七月,诸葛亮大军攻入越嶲郡,所向披靡,每战皆克,很快就斩杀了雍闿、高定和朱褒。与此同时,诸葛亮另外派遣的两支偏师也进展顺利:一路由将领李恢率领,从益州郡攻入;一路由将领马忠率领,由牂牁郡攻入。最后,三路人马在南中成功会师。

    面对蜀军犁庭扫穴般的强大攻势,孟获却毫无惧意,仍纠集余众负隅顽抗。

    诸葛亮知道,孟获深受当地汉人和夷人的拥戴,要真正平定南方,必须搞定此人;而要搞定此人,与其从肉体上消灭,不如从心理上征服。

    所以,诸葛亮向全军下达了命令:孟获这个人,必须生擒!

    接下来,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七擒孟获”的故事,《三国演义》对此有十分精彩的演绎。不过,所谓“七擒七纵”的传奇故事,在正史中的记载却非常简略,大致过程是这样的。

    诸葛亮下达生擒孟获的命令后,蜀军果然抓住了孟获。然后,诸葛亮故意带孟获参观蜀军军营,以显示蜀军部伍的严整。逛了一圈后,问他说:“这样的军队怎么样?”

    孟获却一脸不屑,道:“之前是因为不知虚实,才会落败。如今承蒙盛情,让我观看了军营,如果只是如此,我要战胜你们,可谓易如反掌。”

    一听他把牛皮吹得这么大,诸葛亮不禁笑了起来,当即就把孟获放了,让他整兵再战。

    然后,史书只用一句话,就把这个生动曲折、扣人心弦的传奇故事一笔带过了:“七纵七禽,而亮犹遣获,获止不去,曰:‘公,天威也,南人不复反矣!’”(《资治通鉴·魏纪二》)

    就是说,孟获前后一共跟诸葛亮较量了七回,却每回都被生擒。到最后一次,诸葛亮依然要放他走,孟获终于心悦诚服,反倒不走了,说:“明公天威赫赫,我们南中之人从此不会再造反了。”

    “七擒孟获”的故事,其实在陈寿的《三国志》中本无记载。如今我们看到的这个版本,最早见于《华阳国志》,稍后见于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所引的《汉晋春秋》,最后被司马光收录进了《资治通鉴》。千百年来,这个故事到底是不是史实、有几分是史实,一直是有争议的,迄今尚无定论。

    首先,孟获在历史上是否实有其人,他到底是汉人还是彝人,历来就有争议。其次,即便孟获其人及其民族身份得到确认,可“七擒七纵”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也还有争议。有些学者就怀疑它是民间传说,不过也有学者认为,诸葛亮生擒孟获,没有杀他,而是以攻心为上,这件事应该是有的,只是后来的“七擒七纵”过于离奇,可能出自虚构。

    不论孟获的故事是真是假,总之,诸葛亮“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后出师表》),彻底平定了南中,巩固了蜀汉的大后方,则是确凿无疑的史实。

    平定叛乱本就不易,之后如何治理,以防死灰复燃,就更是一件困难的事了。

    当益州郡、永昌郡、牂牁郡、越嶲郡悉数平定后,诸葛亮采取了一个大胆的办法,即起用了一批蛮夷酋长担任各郡县的官员。

    用今天的说法,这就叫“夷人制夷,高度自治”。

    可是,马上有不少人提出了异议,认为这些夷人不值得信任。诸葛亮则耐心解释了他这么做的理由。

    其一,如果由朝廷直接委派官员,就必须配备军队,那么军队所需的粮秣给养就会成为一个难题。

    其二,若只委派官吏,而不派兵驻守,那么,由于这些夷人的父子兄弟很多都死于这次叛乱,所以必然会起而报复,这将成为极大的祸患。

    其三,朝廷派来的官员,与当地夷人之间,难免会互相猜疑:官员担心遭到夷人的报复,夷人同样担心遭到官员的镇压。如此,南中便永无宁日了。

    最后,诸葛亮对这个“夷人制夷,高度自治”的政策进行了总结,说:“我的目的,就是既不留军队驻守,也无须耗费粮秣给养,同时还要达到稳定当地秩序、夷汉两族和睦共处的目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诸葛亮施行的这个政策是完全正确的,“自是,终亮之世,夷不复反”(《资治通鉴·魏纪二》)。

    在诸葛亮的有生之年,南中的夷人再也没有发动过叛乱。

    平定南中,不仅实现了巩固大后方的战略目的,而且还有一个非常现实的好处,就是得到了大批财产和物资,如金银、丹漆、耕牛、战马,等等,从而在蜀汉之后的北伐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蜀汉建兴四年(公元226年,曹魏黄初七年)春,诸葛亮一回到成都,就立刻着手进行北伐的战备工作了。而不久之后,来自曹魏的一个重大消息,更是让诸葛亮坚定了北伐的信心。

    这个消息就是——曹丕驾崩了。

    黄初六年冬,当曹丕从陆路先行撤退后,水军仍有数千艘战船滞留在江淮一带,被坚冰所阻而动弹不得。

    文武百官纷纷建议,干脆就让水军就近驻扎,展开屯田。只有尚书蒋济坚决反对,他说:“这一带,东接高邮湖,北临淮河,一旦水势上涨,敌人的舰队很容易沿水路发动攻击,不可作为驻兵和屯田之所。”

    曹丕采纳了蒋济的建议,并将数千艘战船全都交给了他,让他想办法解决。

    蒋济旋即组织了大批工兵,一口气在精湖(今江苏高邮市北)一带开凿了四五条运河,将所有战船通过运河全部牵引到一起,然后修筑了一道水闸,阻断湖水,令水位升高,最后再开闸放水,终于令数千艘战船全部脱困,进入淮河,并安然回到了谯县的水军基地。

    黄初七年正月,曹丕回到洛阳,颇为感慨地对蒋济道:“对任何事情都不能不加以研究啊。之前水军受困,我一度打算烧掉一半的战船,幸亏有你设法挽救,而且还跟我差不多同时抵达谯县。回想你每次的建议,都甚合我意。从今往后,凡是讨伐孙权的大计,都由你来仔细思考和筹划。”

    看曹丕的表态,似乎从此要开始重视朝臣的谏言了。可事实上,这也就是蒋济救出了水军,立了大功,他才这么说。曹丕这个人,其实是容不得逆耳之言的,而且还有一个很严重的缺点——睚眦必报。

    就以鲍勋为例。

    这位曹操的老战友之子,早年在魏郡当治安官的时候,抓过一个犯罪分子。当时曹丕还是太子,而鲍勋抓的这个人,是他的宠妃郭氏的弟弟。曹丕就替小舅子说情,希望鲍勋把人放了,没想到鲍勋竟然不给面子,还是依法把那个家伙治罪了。

    经此一事,曹丕自然是对鲍勋怀恨在心。

    曹丕即位后,鲍勋仍然没有学乖,好多次犯颜直谏,更让曹丕怒火中烧。之前曹丕要三征东吴,鲍勋又当面劝谏,就被曹丕给贬官了。

    可仅仅是贬官,还是难解曹丕心头之恨。再加上此次东征又狼狈收场,曹丕憋着一肚子火无从发泄,于是新账老账一块儿算,借着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就命司法部门把鲍勋收监了。

    司法部门先是判鲍勋五年徒刑,后来觉得太重,又改判为罚黄金两斤。曹丕顿时暴跳如雷,咆哮道:“鲍勋非死不可,你们竟敢包庇纵容!把参与审判的司法官员全都抓到军法处,我要把你们这些老鼠全都埋进一个巢穴!”

    曹丕的原话是:“当令十鼠同穴!”(《三国志·鲍勋传》)

    这话说得,实在是有些丧心病狂,完全失去了一个皇帝应有的理智和修养。

    以钟繇、华歆、陈群、辛毗、高柔、卫臻等人为首的朝廷重臣们看不过眼,纷纷上表,力陈鲍信当年有功于太祖(曹操),如今鲍勋即便有罪,也应宽大处理。可是,曹丕一心要置鲍勋于死地,当然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时任廷尉的高柔坚决不肯执行曹丕的诏命。曹丕怒不可遏,便使了一招调虎离山,一边传召高柔入宫,一边派人去了廷尉寺的监狱,直接就把鲍勋给杀了。

    一位忠直敢言的功臣之后,就这样死在了曹丕蓄意报复的屠刀下。

    曹丕挟私报复的屠刀一旦举起,是不会轻易放下的。紧接着,又有一个人险些步了鲍勋的后尘。

    这个人就是曹洪,时任骠骑将军,封都阳侯。

    论辈分,曹洪是曹丕的堂叔;论资历,曹洪是曹魏的开国功臣。而且当年曹操刚起兵时,被董卓的西凉铁骑击败,曹操被射落马下,就是曹洪拼死保护,才救了曹操一命。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讲,曹洪似乎都没有理由成为曹丕的报复对象。

    可是,曹丕还是把屠刀挥向了曹洪。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说起来挺可笑的。事情还是源于曹丕当太子的时候,由于曹洪这人一向腐败,很会捞钱,家里富得流油,曹丕有一回手头紧,就想跟曹洪借一百匹绢。没想到,曹洪这家伙是个吝啬鬼,竟然不肯借。曹丕颜面大失,于是就把曹洪的名字也记在了报复名单上。

    这回,杀完鲍勋,曹丕立刻想起了曹洪,便以曹洪的门客犯法为由,把他扔进了监狱,而且一下就判了死刑。

    大臣们当然又是纷纷劝谏,可曹丕一概不听。

    危急时刻,曹丕的亲娘卞太后站了出来,厉声责骂曹丕,说:“当年要不是曹洪救了先帝,我们哪有今日?”

    曹丕虽然不敢反驳,但也不肯放人,事情就这么僵持着。

    卞太后忍无可忍,便去找此时已被曹丕立为皇后的郭氏,说:“如果曹洪今天死了,我明天就命皇帝把你废了!”

    郭皇后无辜躺枪,说起来也挺冤的,可她哪敢跟盛怒之下的老太后讲道理呀?没办法,郭皇后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曹丕哭诉,劝他放过曹洪。

    曹丕被搞得心烦不已,只好赦免了曹洪的死罪。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曹丕还是罢免了曹洪的官职,并剥夺了他的爵位和全部封邑。

    曹洪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命。痛定思痛,他肯定会为当年的吝啬悔断了肠子。同时,他也一定会感到困惑——不就是区区一百匹绢吗,居然值得你一个堂堂皇帝下死手来报复?!

    是的,曹丕的小肚鸡肠和睚眦必报,的确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也难怪会把他的亲娘卞太后气得连道理都不讲了。

    假如老天爷再让曹丕多活几年,相信后面一定还会有人遭殃。也就是说,早年得罪过曹丕、被他暗戳戳记在报复名单上的人,一定不止鲍勋和曹洪。

    所幸,对于这样一个几乎已经丧失理智的曹魏天子,老天爷终于出手进行了干预,提前把他召回“天庭”,让他做述职报告去了。

    黄初七年五月,年仅四十岁的曹丕突然患上重病,一下就卧床不起了。

    曹丕的嫡长子、时年二十三岁的曹叡,极为仓促地被立为太子。

    曹叡是甄宓所生。他之所以直到曹丕病重的这一刻才被立为太子,与他母亲甄宓当年的失宠及最后的结局有关。

    曹丕早年也是深爱甄宓的,但即位后,转而宠幸郭氏等其他嫔妃,故始终未立甄宓为皇后。甄宓遭到冷落,自然心怀不满,不免生出了一些怨言。郭氏觊觎皇后之位,就向曹丕吹枕头风,添油加醋地构陷甄宓。曹丕大怒,于黄初二年将甄宓赐死,旋即立郭氏为后。

    母亲被赐死,曹叡自然也随之失宠了。曹丕把他的爵位降了一级,分明已无意立他为太子。不过,曹叡的幸运在于,郭皇后无子,于是曹丕把他过继给了郭皇后,如此一来,曹叡就依然还是嫡子。且曹叡很聪明,知道现在郭皇后是自己唯一的靠山,所以对她极其恭敬,从而讨得了郭皇后的欢心。

    正因如此,曹丕才没有彻底冷落曹叡。有一回,曹丕带曹叡出去打猎,看见一大一小两头鹿,曹丕射杀了母鹿,然后命曹叡射杀子鹿。曹叡没有从命,而是忽然掉下眼泪,哽咽着说:“陛下已杀其母,臣不忍复杀其子。”(《三国志·明帝纪》注引《魏末传》)

    这显然是一句双关语,表面说的是鹿,其实说的正是曹叡自己的命运。

    曹丕闻言,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瞬间被触动了。他恻然良久,最后,终于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这一年五月十六日,曹丕陷入弥留,紧急传召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抚军大将军司马懿入宫,宣布遗诏,命他们三人为辅政大臣。

    十七日,曹丕驾崩,谥号“文皇帝”。

    同日,曹叡即位。数日后,追尊生母甄宓为“文昭皇后”。

    盖棺论定之际,陈寿在《三国志·文帝纪》中给了曹丕这样一段评价。

    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若加之旷大之度,励以公平之诚,迈志存道,克广德心,则古之贤主,何远之有哉!

    文帝曹丕有文学天赋,下笔成章,学识广博,才艺兼备。如果再有宽宏的器量,能以公平和诚意激励人,立定志向,保持正道,广施仁德,那么与古代的贤能君主比起来,也就不会相差太远了。

    陈寿这段话,乍一看好像都是褒奖之词,但只要稍加品味,就知道他用的其实是寓贬于褒的“春秋笔法”。其中奥妙,就在于前半段是褒,后半段却用一个假设性的“若”字进行转折,然后就把所有贬义改头换面装了进去。换言之,后半段用的褒义词越多,就说明曹丕的缺点越多。

    如果我们把“若”字拿掉,重新翻译一下,那么陈寿真正想说的话,其实是这样的:文帝曹丕的器量不够宽宏,不能以公平和诚意激励人,志向不坚定,无法保持正道,也未能广施仁德,所以跟古代的贤能君主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至于前半段,说曹丕很有文学才华、学识广博等,的确是实情,也值得称赞,可关键的问题在于,曹丕的身份是皇帝,不是文人——当一个皇帝别无其他优点,只剩下文学才华值得夸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吗?

    换言之,夸一个皇帝不从治国才干上夸,而只夸他很有文学才华,这就跟夸一个文人不从文学才华上夸,却只夸他很会玩政治一样,与其说是在夸人,不如说是在拐着弯骂人。

    千秋忠义《出师表》

    黄初七年六月,曹丕暴病而亡的消息传到东吴。孙权大喜过望,遂趁曹魏国丧之际,亲自率军从武昌出发,进攻曹魏的江夏郡(治今湖北云梦县);同时命诸葛瑾从江陵北上,进攻襄阳。

    此时,镇守江夏的是魏国大将文聘,而坐镇襄阳的则是司马懿。一个是身经百战的宿将,一个是文武双全的重臣,所以,东吴此次出兵,基本上无机可乘,很难捞得着便宜。

    风闻孙权御驾亲征,魏国的群臣倒是有些担心,便在朝会上纷纷建议,立刻出兵驰援江夏。可是,年轻的新君曹叡却颇为镇定,说:“孙权善于水战,这次之所以敢从船上下来,改为陆地进攻,是想趁我们不备罢了。现在,文聘已经据城坚守,与孙权对峙。作为进攻方,其兵力若非数倍于我,终究是不敢久留的。”

    曹叡的判断没错。此次出兵,孙权并非志在必得,只是想试探一下曹魏的虚实而已——若有机可乘,就捞一些便宜;若实在没机会,也就算了,并不强求。

    所以,只要曹魏方面稍有可疑动向,孙权就绝不会冒险在坚城之下久留。

    稍早之前,魏国朝廷派了一个叫荀禹的御史来前线劳军。巧的是,他刚到江夏,就碰上孙权攻城。荀禹便拉来附近县城的一些兵,连同自己的随从步骑,共计一千多人,举着火把在山上窜来窜去,故布疑兵。

    孙权一看,以为是魏国援兵到来,担心腹背受敌,立刻解围而去。

    而进攻襄阳的诸葛瑾那一路,则被司马懿击破,部将张霸被斩杀。另外,东吴还有一支偏师,也被曹真击破于寻阳。

    相比于东吴的试探性进攻,此时的诸葛亮,则有着无比坚定的北伐决心。

    蜀汉建兴五年(公元227年,曹魏太和元年)三月,诸葛亮用一年多时间完成了各项战备工作后,亲率大军,向汉中进发,拉开了第一次北伐的序幕。

    临行前,诸葛亮命长史张裔和参军蒋琬留守成都,代他主持丞相府工作,同时给刘禅上了一道语重心长、言辞恳切的奏疏。

    这道奏疏,就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出师表》(也称《前出师表》);这篇文章,也是中国文学史上久负盛名的经典之作,千百年来备受后人赞誉。今全文收录于下。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综观此文,诸葛亮对刘备和蜀汉的忠贞之情,千载之下读之,依然令人感怀动容。全文仅六百余字,就有十三处提到“先帝”,可见在诸葛亮心中,他这一生只有一个使命,就是报答刘备的知遇之恩,并竭尽全力完成“北定中原”“兴复汉室”的大业。

    然而,此时的蜀汉皇帝刘禅,却不像一个可以继承乃父遗志、光大蜀汉基业的人。

    从诸葛亮对刘禅不厌其烦的叮嘱和劝诫中,我们不难发现,此时的刘禅(时年二十一岁),很可能已经有了一些令人不安的表现,如公私不分、赏罚不明、亲小人远贤臣,等等。换言之,诸葛亮很可能已经意识到,这位少主绝不是一个励精图治、奋发有为的帝王,充其量只能成为一个庸庸碌碌的守成之君。

    所以,倘若诸葛亮不能在有生之年完成北定中原的大业,那么当蜀汉帝国真正交到刘禅的手上时,其前途和命运恐怕就堪忧了。也许正因如此,诸葛亮才会在这道奏疏中,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和紧迫感。

    这一年,诸葛亮已经四十七岁了。虽说正当盛年,但以古人的平均寿命而论,他肯定不敢指望自己还能活很久。事实上,诸葛亮也的确在短短七年之后,便因戎马倥偬、积劳成疾而与世长辞了。因此,诸葛亮才会在生命的最后这段岁月里,以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近乎偏执的姿态,不惜耗尽蜀汉国力,对强大的曹魏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北伐。

    说到底,这既是受内心的使命感和责任感的驱使,也是受到了“少主昏庸,国力弱小”这两大无奈现实的逼迫。

    主动出击,锐意进取,或许还有一丝成功的希望,可若是守着益州的这一亩三分地,故步自封,苟且偷安,迟早会变成曹魏砧板上的鱼肉!

    所以,诸葛亮别无选择。

    这一点,在他于次年所上的《后出师表》的开篇,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待亡,孰与伐之?”(《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汉晋春秋》)

    这段话的大意是:先帝当年,正是出于“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考虑,才把讨伐曹魏的大业托付给臣。以先帝的睿智,估量臣的才干,当然知道让臣去北伐就是以弱敌强。然而,若不北伐,蜀汉迟早也会败亡,与其坐等败亡,不如主动去讨伐敌人。

    从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中,后人不但可以读出彪炳千秋的忠义精神,往往也能从其字里行间读出悲壮的气息。

    之所以悲壮,正是因为“北伐”对诸葛亮而言,不仅是一种主动承担的使命,也是一种历史给定的、无法逃避的宿命。

    得知诸葛亮大举出兵、进驻汉中,年轻的魏国天子曹叡坐不住了,立刻准备集结兵马,先发制人,对汉中发起进攻。

    时任散骑常侍的近臣孙资及时劝阻了他。孙资从以下三个方面提出了不宜出兵的理由。

    其一,当年曹操征讨汉中张鲁的时候,就曾在阳平关遭遇重挫,只是凭运气才转败为胜。后来,夏侯渊部被围,也是曹操亲率大军才救了出来。因此,曹操曾不止一次感慨道:“汉中简直就是上天为人间特设的地狱,而褒斜道则无异于一条五百里长的石洞。”可见汉中地势之险峻。

    其二,曹操用兵如神,可面对蜀汉的崇山峻岭和东吴的长江天险,也知道难以逾越,所以从不逼迫将士尽死力,更不争一朝一夕之功,这就叫“见胜而战,知难而退”。

    其三,主动进攻的一方,兵力通常要比防守的一方多出数倍。现在若主动进攻汉中,考虑到地形险阻的因素,所需的兵力和后勤人员就更多。到时候,就只能把长江沿线防备东吴的十五六万守军全都调到西线。如此一来,魏国的整个兵力部署就全乱套了,而且军费开支将非常巨大。

    综合上述理由,孙资提出的对策是:命各路将领分别据守险要,以逸待劳。如此只需数年,魏国的国力就会比现在更加强大,而蜀汉和东吴会慢慢衰弱下去。

    曹叡闻言,这才打消了主动进攻的念头,从此确立了只守不攻的战略。

    诸葛亮进驻汉中后,并没有急着开战,而是先在“隐蔽战线”上跟曹魏交了一次手——对一位重要人物进行了策反。

    这个人,就是当初从蜀汉叛逃曹魏的孟达。

    此时的孟达,正驻守在新城郡的房陵县。此地位于魏、蜀、吴三国的交界地带,战略地位十分突出。若能把他争取过来,就可以从荆州方向威胁曹魏,策应诸葛亮的北伐行动。

    可是,孟达既然已经跳槽,他还会跳回来吗?

    诸葛亮是不会打无准备之仗的。早在战前,他便已掌握了孟达的情报,知道他如今在曹魏那边日子过得并不舒坦。

    孟达当初降曹,一开始还是很滋润的,因为文帝曹丕很器重他,而曹魏重臣桓阶、夏侯尚跟他的私交也非常好。可后来,曹丕驾崩,桓阶和夏侯尚又先后病故,孟达在曹魏的靠山就全都没了。身为降将,本来就矮人一头,如今又没了靠山,在官场上就不好混了,难免遭人排挤。孟达惶惶不安,便又打起了跳槽的主意——要么跳回蜀汉,要么跳到东吴。

    就在这时候,诸葛亮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如此正中下怀,孟达随即开始与诸葛亮秘密通信。当然,像孟达这种人,是不会只找一条后路的。在与诸葛亮暗中联络的同时,他也跟东吴搭上了线,给自己同时准备了两条后路。至于最终究竟要跳到哪一边,就得看形势发展了。

    对于孟达这种没有原则、毫无底线的精致利己主义者,诸葛亮自然也看得很清楚。所以,他是不会给孟达“待时而动”的机会的——北伐之战马上就要打响,战机稍纵即逝,岂能容你首鼠两端、犹豫观望?

    为了迫使孟达尽快起兵,诸葛亮施展了谍战手法,派了一个叫郭模的部属,假装向曹魏的魏兴郡(治今陕西安康市)太守申仪投降,然后把孟达叛变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诸葛亮为什么选了申仪这个人?

    因为他跟孟达有仇。

    申仪就是曹魏原上庸太守申耽的弟弟。当年孟达是刘备这边的,奉命攻打上庸,申耽、申仪两兄弟扛不住,便投降了刘备。可没过多久,孟达投奔曹魏,掉过头来又打了一回上庸,结果刘封逃回成都,而申耽、申仪这哥俩只好硬着头皮又叛回了曹魏。

    好你个杀千刀的孟达,有这么欺负人的吗?打了我们兄弟两回,害得我们在曹魏和蜀汉之间反复横跳,跳得脸都丢光了。现在你自己又要叛回蜀汉,做人竟然这么无耻。好吧,你自己要作死,那我就帮你一把,让你死得快点儿!

    申仪立刻派出快马,把孟达要起事的消息密报给了朝廷。

    孟达也不是吃素的。申仪的密报一到朝廷,马上就有眼线给他通风报信了。孟达大为惊恐,便打算提前起兵。

    此时,司马懿正驻守宛城,离新城较近,朝廷便把收拾孟达的任务交给了他。司马懿马上给孟达写了封信,各种温言安抚,表示绝对不相信申仪的情报,让他放宽心。孟达见信,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于是起兵之事便又搁置了。

    诸葛亮当然不能坐等,于是再三催促。孟达只好去信敷衍,说:“宛城距洛阳八百里,距离我这儿有一千二百里。司马懿就算得到我起兵的消息,也要先上奏朝廷,然后等待诏命,这样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一个月。到时候,我的城防已经坚固,各军也都严阵以待了。何况,我所在的房陵地势险峻,司马懿必定不会亲自来,若是曹魏的其他将领来,我则毫不担心。”

    孟达现在是脚踩魏、蜀、吴三条船,最终到底要上哪一条,这决心可没那么好下。所以,他只能采取拖字诀,拖到形势明朗的时候再做决断。

    可是,孟达万万没料到,此时司马懿的屠刀已经向他砍了过来。

    司马懿前脚刚发出那封忽悠他的信,后脚便率部南下,以急行军的速度向房陵进发了。临行前,诸将都认为孟达已经分别跟蜀汉和东吴取得联络,恐怕没那么好对付,应暂且观望,不宜马上出兵。司马懿却道:“孟达是个没有信义的人,现在正狐疑不决,应该在他下决心之前把他解决掉。”

    于是,短短八天后,司马懿就兵临城下了。

    孟达大惊失色,赶紧写信向诸葛亮告急,说:“我刚刚起兵才八天,司马懿就到城下了,没想到他如此神速啊!”

    事实上,孟达不是刚刚起兵八天,而是直到城池被围才仓促起兵的。

    当然,诸葛亮对此早有预料,所以已经提前派出了援兵。与此同时,东吴也向房陵派出了援军。

    然而,诸葛亮打了提前量,司马懿同样没有落于后手。早在他从宛城出发之时,便已另外派出了两路打援的人马。所以,诸葛亮和东吴的两支援军,全都遭到了阻击。

    这就叫棋逢对手。

    诸葛亮和司马懿这对命定的冤家,尽管现在还没有正面交手,却已经通过孟达间接地较量了一回。

    曹魏太和二年(公元228年)正月,司马懿围攻房陵十六天后,终于攻破城池,然后斩杀了孟达。

    诸葛亮的策反行动彻底失败。

    这次行动之所以功败垂成,首先,固然是因为孟达脚踩三条船,根本不是真心回归蜀汉;其次,司马懿这个对手太过强大,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孟达的败亡,虽然对诸葛亮的北伐大计不会有太大影响,但还是给这场即将打响的大战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子午奇谋”与“西出祁山”

    蜀汉北伐曹魏,首要目标就是关陇地区,即关中和陇右(也称陇西)。

    从汉中进攻关陇,主要有东、中、西三条进军路线可供选择。

    东路,从子午道穿越秦岭,可直趋长安。子午道开辟于秦末汉初,历来是关中与汉中、巴蜀之间的交通要道,当年刘邦在鸿门宴后,被迫由灞上到汉中就汉王位,走的就是子午道。三国时期的子午道,全长一千余里,其中八百里以上穿行在山间,而其核心路段“子午谷”,长六百六十里,地势尤其险峻,道路异常崎岖。相比于其他两条路线,这条路最难走,危险程度最高,但若出奇兵,可直接威胁关中重镇长安。

    中路,走斜谷道,可进攻郿县。这里有两条河流,一条叫褒水,向南流入汉水;一条叫斜水,向北流入渭水。利用两条河谷开辟出来的道路,就是斜谷道,又名褒斜道。这条路虽然同样要穿越秦岭,但比子午道好走一些,所以在秦汉时期,由汉中向关中和长安运送物资,大多取此路,不取子午道。

    西路,出阳平关,再出祁山,可进攻陇右。《三国演义》中所谓的诸葛亮“六出祁山”(其实真正出祁山只有两次),说的便是这条路。祁山位于今甘肃礼县东北,有“地扼蜀陇咽喉,势控攻守要冲”之称。相对于子午道和斜谷道,这条路要好走得多,既相对安全,又有利于后勤运输;但其缺点有二:一是绕了远路,二是只能威胁曹魏的西北边陲,离关中和长安太远,不足以对曹魏造成强有力的打击。

    开战前,诸葛亮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主要就是商议进军路线和相应的作战方案。时任丞相司马的魏延就是在这时候,提出了历史上著名的“子午谷奇谋”,即出动一支精锐,走最危险的子午道,出其不意,直取长安。

    魏延之所以敢提出如此冒险的计划,首先是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其次是对敌人有充分的了解。

    此时,镇守长安的是曹魏的安西将军夏侯楙。

    此人来头很大。他既是曹魏名将、开国功臣夏侯惇之子,又是曹操的女婿,娶了曹操之女清河公主,而且是文帝曹丕的发小,关系非同一般。所以曹丕刚一即位,就把镇守长安和关中的重任交给了他。

    然而,来头大不等于本事大。这个夏侯楙,其实是个地道的纨绔子弟,“性无武略,而好治生”(《三国志·夏侯惇传》注引《魏略》),就是军事上一窍不通,却很善于经营家业。说白了,就是爱钱,也很会搞钱。除了贪财,夏侯楙还很好色,家里侍妾成群,所以跟清河公主的夫妻关系非常糟糕。

    曹魏派这么一个毫无武略又贪财好色的家伙来镇守长安,对蜀汉而言不正是天赐良机吗?

    因此,魏延便大胆地向诸葛亮提出了建议,说:“夏侯楙胆怯无谋,若给我精兵五千,带足五千人的口粮,从褒中(治今陕西汉中市西北)出发,沿秦岭东行,从子午道一路向北,不出十日,便可进抵长安。夏侯楙一看我兵临城下,必定弃城而逃。到时候,长安就剩下督军御史和京兆太守等一帮文官,不足为虑。至于粮秣给养,一部分取自长安军粮,一部分取自百姓,足以解决。魏国若想集结兵力,最快也要二十来天,而丞相亲率主力出斜谷道,可赶在魏国援军之前抵达。如此,则咸阳以西之地,便可一举平定。”

    魏延摩拳擦掌,信心十足,可诸葛亮听完后,却当头给他浇下了一盆凉水,直接否决了他的提议。

    诸葛亮认为,此计太过凶险,不如西出祁山,从相对平坦的大路进军,以常规作战方式扫平陇右,这才是可保无虞的万全之策。

    众所周知,诸葛亮一生谨慎,所以他的这个战略计划,也是出于安全和审慎的考虑,与魏延的冒险奇袭之计,恰成鲜明对照。

    那么,魏延的“子午奇谋”与诸葛亮的“西出祁山”,究竟孰优孰劣、孰是孰非呢?

    这是一个历来争论不休的问题。迄今为止,支持魏延与支持诸葛亮的两派观点仍旧针锋相对,吵得不亦乐乎,谁也说服不了谁。

    支持魏延的人认为,基于“蜀弱魏强”的客观事实,蜀汉要伐魏,就必须行险出奇,打闪电战,一举夺取长安,据有关中。由于关中在地理位置上居于关东与陇西之间,且长安本是西汉都城,又是东汉和曹魏时期的陪都,其政治意义非同寻常,一旦拿下长安和关中,既能斩断曹魏中央与陇西的联系,又能极大地振奋蜀汉的人心和士气,所以“子午奇谋”绝对是北伐的上上之策,可媲美当年韩信的“暗度陈仓”,却被诸葛亮弃之不用,实在可惜。

    由此,持该观点的人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诸葛亮固然是伟大的政治家,但军事方面的才干却十分有限,谨慎有余而胆略不足,用兵只知“以正合”,不知“以奇胜”,以致一生中五次北伐都劳师无功,始终打不到曹魏的要害,只是徒然消耗蜀汉的国力而已。

    支持诸葛亮的人则认为,子午谷一向被称为“死亡之谷”,其险峻程度超乎想象,历史上从未有人成功通过子午道袭取长安。即便魏延顺利通过,拿下长安,但此时的长安历经多年战乱,早已破败不堪,蜀军的粮秣给养一定会出问题。魏延想在无险可守的关中平原以战养战,难度太大;且曹魏的关东援军一旦反扑,其进军速度一定会比诸葛亮走斜谷道快得多,所以魏延凶多吉少。总之,“子午奇谋”属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仅是冒险,甚至可以说是荒诞。

    反观诸葛亮的“西出祁山”,从战术层面上讲,进可攻,退可守,且路途虽远,但后勤运输更为便利,是既稳妥又可行的计划。若是从更高的战略层面上讲,则“西出祁山”几乎可以说是蜀汉集团多年规划的大战略。早在二十多年前,诸葛亮的“隆中对”就已提出,蜀汉的整体战略便是“跨有荆、益,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如今,除了“西和诸戎”这一项,其他战略目标基本都已达成。而诸葛亮所说的“诸戎”,指的就是陇右一带的羌人和胡人。由此可见,西出祁山,扫平陇右,其实是蜀汉集团早就确定的战略方向,也是势在必行的重大战略步骤,绝非诸葛亮的权宜之计或一时兴起的产物,更不能用“谨慎有余,胆略不足”来概括和评价。

    总之,持该观点的人认为,正是因为蜀汉的国力弱于曹魏,才应该以“蚕食”之策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以陇西为北伐基地,由西向东渐次推进,而不能贸然出兵长安,企图一口吞掉关中。

    综观上述两种观点,可谓见仁见智,各有各的道理。

    然而,历史是无法假设的,我们不能因为魏延之策没有被采纳,就认为一旦实行定有奇效,就只盯着“子午奇谋”的各种亮点而无视诸多不利因素。同样,我们也不能因为诸葛亮在历史上的忠义形象而“为尊者讳”,一意替他的北伐战略辩护,而不去分析其最终失败的根本原因,或者对诸葛亮本身的局限性视而不见。

    历史上,诸葛亮的北伐的确是失败了,我们固然可以探讨其失败的原因,也不妨追究他的决策失误和个人缺点,但不能据此认定,魏延的战略就一定能成功。同理,虽然历史上从未有人能通过子午道袭取长安,但我们也不能据此认定,魏延就一定不能。

    结论好下,可出于假设的结论意义不大。对于历史上各种悬而未决的问题,包括这个蜀汉北伐的战略问题,固然可以争论、辨析,也可以拥有各自的立场和观点,但所有的争论和辨析,只是为了尽量廓清历史迷雾、厘清逻辑谬误,同时尽可能地从更为宽广的维度去接近历史真相。倘若立场和观点先行,那么所有人都可以从史料中找到对自己有利的证据,可这么做非但不一定能证明自己的正确,反而有可能窄化我们解读历史的视野。

    因此,在关于蜀汉北伐战略这一千古争讼的问题上,我并不打算选边站队、拥护哪一方的观点。说到底,给出一个确定的结论是容易的,可有什么意义呢?

    解读历史,重要的不是找到确定的结论,而是学会辨析和思考;有意义的,也不是拥有某种立场和观点,而是在容纳各种不同立场和观点的同时,获得一种全局性的视野,以及一种更透彻、更清明的理性。

    诸葛亮确定了“西出祁山”的战略计划后,故意放出假情报,扬言蜀军要从斜谷道进军,进攻郿县,然后命赵云和邓芝进据箕谷(今陕西太白县),布下疑兵,吸引魏军主力。

    曹叡得到情报,立刻任命曹真为“关中战区司令”(都督关右诸军),相当于撤换了花花太岁夏侯楙,然后命曹真率大军进驻郿县,严防死守。

    见疑兵之计奏效,诸葛亮旋即亲率主力,西出祁山,进攻陇右,正式拉开了北伐曹魏的大幕。

    自从刘备兵败夷陵后,蜀汉一直寂寂无闻,此刻突然倾巢而出,大出所有人的意料,魏国朝野无不震恐。而几年来养精蓄锐的蜀军一上战场,也展现出了非常好的精神面貌,军容齐整,号令严明,令陇右一带的曹魏官民颇为胆寒。于是,短短一个月内,魏国管辖下的天水郡、南安郡(治今甘肃陇西县东南)、安定郡便望风而降,相继归附了蜀汉。

    三郡叛降的消息犹如一场飓风,自西向东席卷而去——传到关中,“关中响震”;传到洛阳,魏国大臣们也全都蒙了,“未知计所出”(《资治通鉴·魏纪三》)。

    危急时刻,反倒是年轻的魏国天子曹叡显得颇为镇定,说:“诸葛亮一向躲在巴蜀的群山后面固守,如今却自己送上门来,要按兵法来看,诸葛亮必败无疑。”

    不管曹叡是故作镇定还是真的有把握,总之在这个时候,皇帝自己是绝不能慌乱的,而曹叡的表现也没有让人失望。他立刻集结了五万精锐步骑,命大将张郃率领,即刻奔赴陇西,抵御蜀军。紧接着,为了安定人心、鼓舞士气,他又御驾亲征,赶到了长安坐镇。

    应该说,诸葛亮的第一次北伐,开局是非常漂亮的,不但兵不血刃拿下了陇西三郡,且引起了魏国朝野上下的极大震动,颇有先声夺人之势。如果接下来能够稳扎稳打,不犯决策上的错误,那么这场北伐一定会大有斩获。

    只可惜,诸葛亮还是犯了错误,而且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错用了马谡这个人。

    前文说过,马谡此人还是有一些优点的,史称其“才器过人,好论军计”,所以诸葛亮对他非常器重。不过,马谡的缺点也很明显,就是眼高手低,只会纸上谈兵。刘备对此早有洞察,所以临终前特意叮嘱诸葛亮,说:“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三国志·马谡传》)

    然而,诸葛亮却把刘备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照旧对马谡青睐有加。

    平心而论,诸葛亮器重马谡,这本身并没有问题,不一定非得因为老板一句话就弃而不用。问题的关键,在于怎么用。像马谡这种人,最适合他的角色就是军事参谋,也就是在沙盘前比比画画,在帷幄中献计献策。事实上,诸葛亮一直以来也都是这么用他的。此次出征,诸葛亮就让马谡以“参军”之职跟随左右,然后天天“引见谈论,自昼达夜”。

    如果诸葛亮始终把马谡当谋士用,就足以发挥其“好论军计”之所长,避开其“言过其实”之所短。这才是最高明、最妥善的用人之策。可诸葛亮错就错在,竟然脑子一热,把马谡放在了一个最不适合他的位置上。

    什么位置?

    前锋大将。

    当时,军中的魏延、吴懿等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宿将。众人都认为,应该从他们当中挑选一人出任前锋大将。可诸葛亮却无视所有人的正确建议,偏偏把这个最重要的职务,交给了“言过其实,不可大用”的马谡!

    刘备若九泉之下有知,恐怕会气得把棺材盖都踢开。

    一个只会纸上谈兵、毫无实战经验的军事参谋,就这样被诸葛亮委以重任,然后率领各军,进驻街亭(今甘肃张家川县西北),负责抵御曹魏名将张郃,还有他的五万虎狼之师。

    真实的战场绝非固定不变的沙盘,真实的敌人更不是任你摆弄的兵棋,不论你在帷幄之中的推演如何出神入化,真刀真枪的战争都会分分钟教你做人。

    马谡率领大军一到街亭,整个人的状态就完全不对劲了,史称其“违亮节度,举措烦扰,舍水上山,不下据城”(《资治通鉴·魏纪三》)。也就是说,一到前线,马谡就把诸葛亮事先所做的指示抛诸脑后了,大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风范,然后给部众下了一堆命令,却都不得要领,让部众不堪其扰又无所适从;最后,他居然放弃了水源和城池,把大军拉到了街亭附近的山上安营扎寨。

    也许,马谡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与擅长野战的魏军正面交锋,企图占据有利地形,居高临下遏制魏军,发挥蜀军打山地战的优势。这显然是一个军事参谋惯有的思维方式,应该说理论上没错。可要命的是,习惯了兵棋推演的人往往会忽略将士们吃喝拉撒的问题,所以马谡就把“喝水”这一看似最不起眼、实则性命攸关的细节给忘了——蜀军驻扎的这座山上,完全没有水源!

    马谡犯了教条主义错误,可蜀军上下难道就没有一个脑子清醒的人吗?

    当然有。部将王平就一再劝阻,指出此举的危险性,然而极度自负的马谡根本听不进去。

    悲剧就此注定,再也无法挽回。

    张郃大军一到,立刻发现了蜀军的这个重大失误。于是,经验丰富的张郃马上命人切断了附近的各处水源,然后安坐在大营之中,等到蜀军上下一个个渴得嗓子冒烟、浑身瘫软的时候,才命全军发起进攻。

    这一仗的结果,可想而知。多日缺水、处于虚脱状态的蜀军毫无战斗力可言,一触即溃,四散逃命。估计,那些逃出去的蜀军士兵,第一时间肯定是去找水喝。

    在大军崩溃之际,唯一一支建制完整、有序撤退的部队,就是王平所部。他率领麾下的一千余人擂响战鼓,严守营垒,以至张郃怀疑敌人设下埋伏,遂稍稍延缓了进攻态势。王平抓住这个时机,集合所部及各部的残兵败将,慢慢撤离了营寨,并安全回到了位于西县(今甘肃礼县东北)的诸葛亮驻地。

    蜀军在街亭遭遇惨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汉中,驻守箕谷的赵云和邓芝部难免军心动摇。曹真趁此时机发起反攻,赵云和邓芝不敌,只好撤出了箕谷。

    不过,赵云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虽然兵败,撤退时却有条不紊,所以兵员和物资基本上没什么损耗。事后,诸葛亮曾问邓芝:“街亭大军败退时,兵不顾将、将不顾兵,为何箕谷撤退时,部队建制仍能保存完好?”

    邓芝答:“关键在于赵云亲自断后,而且粮草、甲仗等军需物资都没有丢弃,将士们自然不会慌乱。”

    随着西线的主攻战场和东线的佯攻战场相继溃败,蜀军顿时陷入了进退失据的困境。

    诸葛亮无奈,只好下令全线撤退。临走时,诸葛亮带走了西县的百姓一千余家,将其迁到了人口稀少的汉中安置。

    诸葛亮的第一次北伐,就这样以轰轰烈烈的形势开局,而以损兵折将的溃败收场。

    这么大的一口黑锅,自然得有人来背。而这个“背锅侠”,当然非马谡莫属。

    街亭惨败,马谡肯定是直接责任人,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当初无视所有人的正确意见,硬是把马谡推上前线的诸葛亮,难道不该背负更大的领导责任吗?从这个意义上说,难道不是诸葛亮害了马谡,同时葬送了这场北伐吗?

    可最后的处理结果,却是诸葛亮挥泪斩了马谡,然后上书刘禅,轻描淡写地“自贬”了三级。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值得追问:马谡是不是非死不可?

    事实上,在杀马谡之前,蒋琬就提出了质疑。他说:“天下未定而戮智计之士,岂不惜乎?!”(《资治通鉴·魏纪三》)

    诸葛亮的回答是:“孙武之所以能制胜于天下,在于用法严明;晋悼公的弟弟杨干擅闯军营,大将魏绛便斩杀了他的仆人。如今四海分裂,大战刚刚开始,若是废弃了军法,如何战胜强敌?”

    军法严明是对的,可因为打了败仗就杀头,显然过于严苛了。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败一仗就杀一将,不要说蜀汉本来就面临人才凋零的局面,即便是人才济济的曹魏,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况且,真要如此严苛的话,身负领导责任的诸葛亮本人,是不是也该引颈就戮?

    在重用马谡这件事上,诸葛亮本来就犯了拔苗助长的错误,根本没有给马谡一个逐步历练、慢慢成长的机会,一上来就让他挑重担,指望他打胜仗,而且是面对曹魏那种强敌,这不是异想天开,跟赌博无异吗?

    现在马谡败了,恰恰证明诸葛亮用人的方法错了。这正是反思和自我检讨的时候。诸葛亮如果真的要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就应该给马谡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也给自己一个认识错误、改正错误的机会。

    可诸葛亮偏偏把马谡给杀了,这其实不是执法严明,而是诿过塞责,是在用一个错误掩盖另一个错误。换言之,诸葛亮执意要杀马谡,与其说是为了维护军法,不如说是为了掩饰自己因用人失当而生出的内疚和自责,从而减轻自己的挫败感和负罪感。

    此次追责,除了斩杀马谡外,将军李盛也被斩了,另有黄袭等人被剥夺了兵权,连赵云也被贬了,从镇东将军降为镇军将军。

    令人颇感遗憾的是,回到成都不久,赵云就因病去世了。也就是说,在历史上被誉为“常胜将军”的赵云,人生中的最后一场仗,其实是以失败收场的。不过,最后这点小小的瑕疵,丝毫掩盖不了他身为一代名将的光芒。

    在所谓的蜀汉“五虎将”中,关羽和张飞都有显著的性格缺陷;马超因不顾父亲及一大家人死活,一直遭人诟病;黄忠除了斩杀夏侯渊外,别无值得称道的事迹;似乎只有赵云,既有显赫战功,又有忠义品格,而且性格沉稳、行事谨慎,可以说是唯一一个在各方面都近乎完美的人。所以,后世也常把赵云称作“具有大臣局量的儒将”,的确是实至名归。

    在处罚别人的同时,诸葛亮也象征性地“自贬”了三级,结果就是以右将军行丞相事,即职位降了,但丞相的职权却丝毫没有削弱。

    这也没办法。此时的蜀汉,若没有诸葛亮总揽军国大政,恐怕连自保都成问题,还奢谈什么北伐大业。

    全军上下唯一一个受到嘉奖的,就是之前曾劝谏马谡、之后又有序撤军的王平,被擢升为讨寇将军,封亭侯。

    蜀军败退后,曹真一举收复了天水、南安、安定三郡。鉴于蜀汉在祁山一线遭遇惨败,所以曹真推断,蜀汉若二次北伐,极有可能兵出散关,进攻陈仓一线,遂命部将郝昭镇守陈仓,并大力修缮城防工事。

    此次北伐,蜀汉可以说是颗粒无收。唯一让人感觉欣慰的是,之前天水郡归降时,郡中的一名参军投到了诸葛亮的麾下。

    此人现在还默默无闻,但若干年后,却成了威震一方的蜀汉名将,也是在后诸葛亮时代独撑蜀汉大局的砥柱之臣。

    他,就是姜维。

    诸葛亮经过一番考察,对姜维的胆识和智谋颇为赏识,遂任命他为仓曹掾,并参与军事。

    二次北伐,激战陈仓

    蜀汉在西北对曹魏用兵,东吴的孙权自然也不会闲着。

    此时,孙权的当面之敌,就是镇守合肥的魏国扬州牧、天子曹叡的族叔曹休。考虑到之前几次进攻合肥都劳师无功,孙权这回打算智取,设法引诱曹休出兵,再围而歼之。

    如何才能让曹休出兵呢?

    孙权找来了鄱阳郡太守周鲂,让他在山越人中物色一个曹魏熟知的山民首领,佯装投诚,诱使曹休南下接应。

    周鲂说:“山越首领,不过是些小人物,恐怕靠不住,万一事情泄露,曹休就不会上钩。我愿意担当此任,把我的亲人派出去,送信给曹休,声称我遭到打压,即将被诛杀,故而愿以全郡归降魏国,请求曹休出兵接应。”

    孙权同意了这个计划,随后便跟周鲂演了一出苦肉计。

    他接连派出好几拨钦差到鄱阳郡,以各种事由调查周鲂,故意把事态搞得很大;而周鲂则做出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不但对自己施加“髡刑”,剃光了头发,还顶着一个光头跪在郡政府的大门口,连声向钦差谢罪。

    这出“闹剧”很快便搞得尽人皆知。曹休先是收到了周鲂的信,本来还半信半疑,现在一看出了这档子事,遂深信不疑,旋即率领十万步骑南下,向皖县(今安徽潜山市)进发,准备接应周鲂。

    为了配合曹休的行动,曹叡立刻命司马懿出兵攻击江陵,命贾逵出兵攻击濡须口,在三条战线上同时对东吴发起进攻。

    东吴黄武七年(公元228年,曹魏太和二年)八月,孙权得到战报,立刻亲率大军,进驻皖县,然后命陆逊为大都督,以朱桓、全琮为左右督,各率三万人,严阵以待。

    曹休刚走到半路,就得到了孙权进驻皖城的情报,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可是,倘若现在打道回府,让曹休的一张老脸往哪儿搁?

    仗着自己麾下有十万大军,曹休决定豁出去了,跟孙权玩一把大的,遂继续进兵。

    孤军深入,两翼空虚,此乃用兵之大忌。吴将朱桓觉得这是天赐良机,赶紧向孙权建议,说:“曹休不过是因曹魏宗亲的关系,才担任要职,本人并非智勇双全之名将。这一战,我相信他一定失败;而他一旦败逃,只有两条路线可走,一是夹石(今安徽桐城市北硖山),一是挂车(今安徽桐城市西南)。而这两条,都是险峻的窄路,只要派一万人,分别用树木石头把路堵死,就能歼灭敌军,生擒曹休。臣请求率部前往,将两条路全部截断。”

    孙权也觉得此计可行,便咨询陆逊的意见。

    不料,陆逊却直接否决了。孙权出于对陆逊的尊重,只好作罢。

    事后来看,曹休败退之际,走的果然就是夹石道。只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吴军最后虽然赢了,但由于陆逊没有采纳朱桓的计策,所以白白错失了更大的战果。

    当时,得知曹休孤军深入,魏国方面有不少人都觉得大事不妙。时任尚书的蒋济立刻向曹叡上奏,说:“曹休深入敌境,与孙权的精锐正面对决,而东吴大将朱然等人据守长江上游,可乘机进攻曹休后背。臣认为如此境况,对我军极为不利。”

    此外,时任前将军的满宠也上奏说:“曹休虽然明智果决,但很少指挥大兵团作战。此次进军路线,背靠群湖,面对大江,易进难退,此乃兵法所谓的‘悬挂之地’。曹休大军一旦进入无彊口(今安徽庐江县西),便应严密戒备。”

    然而,还没等魏国朝廷对这些预警做出反应,曹休大军便已长驱直入,过了无彊口,进抵石亭(今安徽潜山市东北)。

    陆逊的大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双方在石亭展开大战。陆逊亲率中军迎战魏军主力,命朱桓、全琮从左右两翼发动攻击。魏军由于长途奔袭,战斗力难免受到削弱,而吴军以逸待劳,且是主场作战,士气自然高昂。一番激战后,魏军渐渐不敌。曹休见状,只好下令撤退。

    吴军在后面紧追不舍。

    魏军撤至夹石道,人马辎重挤成一团,于是原本井然有序的撤退迅速演变成了一场大溃逃。吴军趁势发起猛攻,斩杀并俘虏了魏军一万多人,缴获辎重车辆一万余辆;魏军的粮秣、器械及一干军需物资,全部落入吴军之手。

    若无意外,曹休本人也难逃此劫。

    就在曹休拼死抵抗、近乎绝望之际,一支魏国援军突然杀到,救了他一命。

    这支援军,就是原本计划进攻濡须口的贾逵所部。

    当曹休孤军深入吴境之际,曹叡便急命贾逵迅速向曹休靠拢,以便策应。贾逵一接到命令,就知道曹休这回麻烦大了,对左右说:“敌人并未在濡须口布防,说明大军都集结在了皖县一带,曹休深入敌境,此战必败。”

    随后,贾逵率部水陆并进,急行二百余里,途中抓到了舌头,一问之下,才知曹休已在夹石遭遇惨败。众将一听,顿时傻了眼,纷纷建议就地驻扎,等待后方援军。

    关键时刻,这个曾经在曹操去世之际全力稳定洛阳局势的贾逵,再度展现出了过人的胆色。他对众将说:“曹休溃败,道路断绝,进不能战,退不得归,情势危急,恐怕支持不到天黑。不过,敌军以为曹休没有援军,才敢一路追击到夹石,我们若疾进,便可出其不意。敌军发现我们后,必然退走。如果在这里等待援兵,敌军便会据守关隘,切断道路。到那时候,就算援兵再多又有何用?”

    紧接着,贾逵便率领部众,昼夜兼程赶往夹石,且沿途故意大张旗鼓,制造大批援军到达的假象。

    吴军得到情报后,摸不清对方虚实,遂见好就收,主动撤出了战场。

    贾逵迅速占领夹石。至此,被围困数日、早已断粮的曹休所部才得以死里逃生。

    回到洛阳后,曹休主动上书谢罪。曹叡念在他的宗室身份,不予追究。可曹休自己却羞愤难当,没过几天,背部忽生恶疮,旋即一病而亡。

    曹叡遂命满宠“都督扬州”,接替曹休坐镇合肥。

    魏国在石亭之战中遭遇惨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蜀国。

    诸葛亮大为振奋,马上决定要发动二次北伐。然而,此时距离第一次北伐失败还不到一年,群臣普遍认为,蜀国的元气尚未恢复,不宜再大举用兵。

    为了说服群臣和刘禅,诸葛亮又写了一道奏表,这就是历史上与《出师表》同样知名、可谓之“双璧”的《后出师表》。

    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

    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得偏全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而议者谓为非计。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

    高帝明并日月,谋臣渊深,然涉险被创,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长计取胜,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

    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此臣之未解二也。

    曹操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孙、吴,然困于南阳,险于乌巢,危于祁连,逼于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然后伪定一时耳。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

    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委任夏侯而夏侯败亡。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下,何能必胜?此臣之未解四也。

    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此臣之未解五也。

    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而不及今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难平者,事也。昔先帝败军于楚,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已定。然后先帝东连吴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然后吴更违盟,关羽毁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凡事如是,难可逆见。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在这篇雄文中,诸葛亮一开篇就以“先帝”的名义抛出了“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口号,从“继承刘备遗志”的政治高度给刘禅和群臣施加压力。

    然后,他从六个方面分析了蜀汉必须北伐的理由。

    其一,诸葛亮以汉高祖刘邦为例,说刘邦和帐下谋臣们都那么厉害,还不是要经历艰难困苦才取得成功?如今,陛下你的才干不及刘邦,我们这些谋臣也不如张良和陈平,怎么能指望与曹魏长期相持,然后啥事也不干就把天下平定了?

    其二,他举了刘繇、王朗的例子,说这两人当初就是因为坐而论道,消极怯战,才使孙策坐大,最后吞并江东的。言下之意,蜀汉要是不作为,必然步刘、王二人之后尘。

    其三、其四,诸葛亮接连搬出了“三国一哥”曹操,来为自己的北伐失利辩解。他说,就连曹操那种智慧超群、谋略过人、用兵足可媲美孙武、吴起的人,一生中也打了很多败仗,用人也屡屡失误,那大家凭什么要求他诸葛亮一出手就打胜仗呢?

    其五,他谈到了兵力问题。自去年北伐以来,在不到一年时间里,以赵云为首的七十多位宿将相继去世,蜀军各部精锐也减员一千多人。这些都是刘备当年从四方招募的人才,不是益州一地所能提供的,再过几年,减员肯定更严重,到时候拿什么跟曹魏抗衡?

    其六,关于军费问题。诸葛亮认为,北伐固然耗费甚巨,但就算消极防守,不也同样要花那么多军费吗?若不主动出击,仅凭益州一地的财政收入,要想跟国力强盛的曹魏打持久战,必输无疑。

    最后,诸葛亮又以刘备当年的创业史为例,强调了“以弱胜强”的可能性,给刘禅和群臣打气鼓劲。当然,诸葛亮说了这么多,其实也是在给自己打气。因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北伐到头来会是什么结果,谁也不知道。所以,诸葛亮说自己只能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就不是他所能预料的了。

    应该说,诸葛亮一再坚持北伐,在战略上是肯定没错的,因为国力弱小的蜀汉,只有自强不息才能避免灭亡的命运。而诸葛亮对国家的忠诚和对事业的坚贞,千百年来也感动并激励着无数后人,不愧为古代人臣的楷模。

    然而,毋庸讳言的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诸葛亮在军事方面的才干,远远不及他在治国理政方面所表现出的能力,也远远配不上他“北定中原”“兴复汉室”的雄心壮志。

    在《三国演义》中,诸葛亮被罗贯中塑造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全才,不仅足智多谋、料事如神,还可以呼风唤雨,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以至历史上真实的诸葛亮,相对而言反而鲜为人知。无怪乎鲁迅会吐槽罗贯中,说他“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

    事实上,综观蜀汉的五次北伐,我们能够给予诸葛亮最好的评价,顶多也就是八个字:屡败屡战,坚韧不拔。倘若纯粹从军事能力的角度看,或许就只能用“乏善可陈”来形容了。

    如果说第一次北伐,诸葛亮最大的错误还只是在“用人不当”上,那么接下来的第二次北伐,就没什么借口好讲了,其失败的原因只有一个——能力不足。

    蜀汉建兴六年(公元228年,曹魏太和二年)十二月,诸葛亮发动二次北伐,率数万大军兵出散关,进围陈仓。

    而这个进攻方向,早就在曹真的预料之中。经过将近一年的经营,此刻的陈仓城已是固若金汤。虽然守将郝昭的麾下只有一千余人,但对蜀军来讲,这座城池仍然是一块异常难啃的硬骨头。

    蜀军试探性地进攻了几次,陈仓岿然不动。

    诸葛亮决定用最小的代价拿下陈仓,便派了一个叫靳详的郝昭同乡,到城门下喊话,劝郝昭投降。

    郝昭站在城头,大声回应道:“曹魏的国法,你很熟悉;我的为人,你最清楚。我荷国厚恩,且一家老小都在洛阳,叛降的后果是什么,不说你也知道。所以,你不必多言,我必与此城共存亡,请你回去向诸葛亮致谢,然后让他尽管来攻。”

    靳详遂无功而返。

    诸葛亮不死心,让靳详再去劝一次,说:“你就告诉他,就凭他那点兵力,肯定不敌,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靳详只好硬着头皮又跑了一趟,转达了诸葛亮的话。没想到,这回郝昭不耐烦了,索性搭弓上箭,瞄准了靳详,厉声道:“该说的都说完了,我认识你,我的箭可不认。”

    靳详吓得面无人色,慌忙一溜烟跑回了大营。

    没办法,劝降不成,那就只能强攻了。诸葛亮自认为,自己大军数万,而郝昭只有区区一千余人,且曹魏援军不会这么快赶到,所以这一仗几乎是稳操胜券,陈仓必破无疑!

    然而,郝昭及其部众的战斗力之强悍,以及抵抗之顽强,完全超出了诸葛亮的想象。

    第一轮进攻,蜀军动用了“云梯”“冲车”等大型攻城器械。

    在真实的古代战场上,云梯绝非我们在影视剧中常见的那种长长的竹梯,而是由三个部分构成:一、底部装有车轮,可以移动(所以准确的称呼应该叫“云梯车”);二、车上配有防盾、绞车、滑轮等器具,可令梯身上下仰俯,倚架于城墙上;三、梯身顶端装有钩状物,用以钩住城墙上的雉堞,并可保护梯首免遭守军的推拒和破坏。

    面对蜀军的云梯,郝昭的对策是用“火箭”,即在箭头后部绑附浸满油脂的麻布等易燃物,点燃后用弓弩发射。郝昭命部众用火箭射击云梯,结果云梯纷纷着火,上面的蜀军士兵都被活活烧死。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历史上首次出现“火箭”一词,就是来自这场守城战。

    云梯都烧毁了,蜀军只好用“冲车”撞击城门。郝昭的对策,则是用大石磨砸,而且石磨还用粗绳拴上,可以多次回收、反复利用,一个石磨足以对付好几十台冲车。

    第一轮进攻彻底失败。

    不过,诸葛亮并不气馁。仗着蜀军人多,诸葛亮决定从四个方向同时攻城。当然,前提是要先填平城墙下的壕沟。考虑到魏军弓弩的远程打击能力很强,诸葛亮便命人打造了数十座“井阑”。所谓井阑,即底部装有车轮、高度达到百尺的移动箭楼,弓弩手可以躲在里面,居高临下对敌人进行移动射击。

    井阑一上,效果显著,蜀军很快就把魏军的弓弩手压制下去了,于是壕沟被迅速填平。第二轮进攻,看来马上就要得手。可是,诸葛亮万万没料到,当蜀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攻上城墙时,蓦然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圈城墙!

    这不是见鬼了吗?陈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座内城?战前的情报根本没提这茬啊!

    里面的城墙,当然不是事先建好的,而是郝昭趁着蜀军打造井阑、填平壕沟的这些天,命部众和城中工匠临时修建的。如此一来,内城的防御线大为收缩,士兵的守备密度提升,抵抗力无疑变得更强了。

    诸葛亮有些傻眼。

    打外城已经耗费了不少时日,如今再打一遍内城,时间肯定不允许,因为蜀军带来的军粮有限,而且魏国的援兵很快就会到来。

    所以,第三轮进攻,诸葛亮别无选择,只能打地道战。

    郝昭很快察觉了蜀军的新动向,旋即采取了新的对策。

    你挖竖的地道进来,我就挖横的地道拦截,而且一条横的就能截断你好几条竖的,看谁耗得过谁!

    就这样,蜀军拼了老命挖掘的众多地道,无一例外全都被魏军给拦截了。

    三轮进攻下来,诸葛亮使尽浑身解数,几乎把能想到的攻城战术全都用上了,可郝昭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始终有办法破解诸葛亮的招数。

    这场攻防战前后历时二十多个昼夜,蜀军将士累得精疲力竭,陈仓城却依旧纹丝不动。

    此时,曹真早已派出将军费耀等大批援军,正风驰电掣地朝陈仓而来。

    除了曹真的援军,魏国天子曹叡还亲自点将,命驻守方城(今河南叶县西南)的张郃即刻出征,驰援陈仓。

    为了鼓舞士气,曹叡御驾亲临,前来为张郃饯行,然后问他:“待将军抵达,陈仓会不会陷落?”

    张郃略为沉吟,胸有成竹道:“等我抵达时,诸葛亮恐怕早已撤军了。”

    张郃之所以这么有把握,是因为料定蜀军的粮秣支撑不了多久。

    果不其然,当张郃昼夜兼程赶赴陈仓,刚走到半道时,前方就传来消息,说诸葛亮已然解围而去了。

    原本胜券在握的第二次北伐,再度以劳师无功的结局黯然收场。

    数万大军对付一千余人,结果竟然打成这个样子,可谓颜面尽失,令人无语。

    唯一的收获,就是蜀军撤退之际,曹魏将领王双率部追击,诸葛亮果断杀了个回马枪,斩杀了王双,总算是捞回了一点面子。

    两次北伐,蜀汉均以优势兵力攻击曹魏,却接连失败,这其中固然有蜀军战斗力不及魏军的原因,但最根本的,恐怕还是蜀军的最高统帅诸葛亮的确不善用兵。

    可是,诸葛亮即便明白自己的不足,又能怎么办呢?

    除了告诉自己“尽人事,听天命”外,唯一能够告慰诸葛亮的,也许就是回顾刘备当年屡败屡战、屡仆屡起的创业史了。

    既然当年先帝可以凭借这种顽强不屈、百折不挠的精神打出一片天地,那我诸葛亮为什么就不能用同样的精神去从事北伐大业呢?

    蜀汉建兴七年(公元229年,曹魏太和三年)春,班师回到成都还没几天的诸葛亮,就出人意料地命部将陈式再度北上,兵锋直指祁山附近的武都、阴平(治今甘肃文县)二郡。

    曹魏雍州刺史郭淮立刻从驻地上邽(今甘肃天水市)出发,南下驰援。

    而让郭淮没有料到的是,他刚一出动,诸葛亮便亲率主力迂回到了建威(今甘肃西和县)。此地位于武都、阴平的北面,这就意味着,如果郭淮要南下援救二郡,势必把自己的后背暴露给诸葛亮,并陷入蜀军的包围圈。

    得到情报后,郭淮无奈,只好放弃救援,撤回了驻地。

    很快,诸葛亮便与陈式合兵一处,顺利攻下了武都和阴平。

    这场战役,被视为诸葛亮的第三次北伐。此役虽然规模不大,且对曹魏的威胁很小,但总算是在接连败北之后取得的一场胜利,不仅让诸葛亮扬眉吐气了一回,而且一定程度上振奋了蜀汉的军心,意义还是不小的。

    蜀主刘禅见诸葛亮好不容易打了胜仗,连忙恢复了他的丞相之职,以示嘉奖。

    就在诸葛亮第三次北伐取得胜利之际,即当年四月,时年四十八岁的吴王孙权在武昌正式称帝,改元黄龙。

    古人常说“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但在此刻的中国大地上,却足足有三个皇帝、三个朝廷,以及三个分庭抗礼的国家。

    之前的魏、蜀、吴虽然实质上已经进入三国鼎立的状态,但名义上还不是完全对等的三个国家,毕竟孙权的“吴王”是魏国册封的,东吴在名义上仍是曹魏的藩属国。可随着孙权的称帝,名实相符的真正意义上的三国鼎立,就正式出现了。

    历史在这里又掀开了新的一页。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过往的一切,就像一轮血色残阳渐渐落入了地平线。而金戈铁马、波澜壮阔的三国时代,仍将在未来的岁月里,持续演绎它的恢宏、浩荡和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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