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一天我的朋友丁春膏设宴招待，正好我在发烧，一直冒汗，本来不想去了。而丁春膏说赴宴的有一位日本外交官，急需要一名态度中立的翻译，所以再三请求我赴宴。这名外交官原来担任天津总领事，与丁春膏关系很好。丁春膏用家里的钱为北伐军在天津的日租界设立秘密电台的时候，这名外交官就对他日夜保护，好几次让他躲避了北洋派刺客的暗杀。不过可惜我当时正在发烧，记不得他的名字了，只知道他因为惹到了少壮派军人，而被调任为九江总领事。
表面上是调任，其实是降职，因此在座的主人和客人情绪都很低落。在座的人有：李蘧庐、溥心畬、林世则、雷嗣尚、税绍圣、杨天受、骞寰驹、李万春、载涛贝勒、孔繁锦（人们都说他是孔子的第七十一代孙。岳骞说，这个人曾经在民国九年到民国十六年担任陇南镇守使，被封为铭威将军。）……其他的我就不记得了。能记得的，都是先前或者以后请我治过病的人。
这位日本外交官很看不惯日本少壮派军人在中国的所作所为，只是自叹没有力量去阻止。我在医术方面还可以，但是对政治就没有任何兴趣了，更是缺乏素养，因此只有听别人谈天说地了。这位领事很爱发牢骚，开始的时候还能控制住，喝得有些醉意了之后，话就开始多起来了，叹息着说：“中国和日本本来是兄弟关系，现在这种情况，真是让人叹息！”临走的时候，他还和在座的人握手很长时间，叹息着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还希望多多保重，或许还有再聚的希望。”
几个星期以后，丁春膏偶然对我说，一天晚上，他们两人在花园里的假山旁边喝酒赏月的时候，这位领事告诉丁春膏，中日关系之所以这么糟糕，就是因为日本那些立志于富强国家的人，都认为想要凭这样一个土地贫瘠的岛国在世界称霸，除非有一个难以动摇的基石踩在脚下，于是，侵华就成了既定的事情。在侵略的步骤上，大概分为三系：并系，吞系，灭系。而外面的人总是把并系和灭系混为一谈，其实错了。
并系的主要力量，多半是在别人看来最张狂的那些人。在这位领事看来，就是松室、石原、土肥原、板垣，甚至田代那些人。这一系主张兼并，因此就会用积少成多的方式一点点蚕食，这样就让中国人对他们很害怕。所谓的“并”，就是要把对方视为平等的敌对力量，因此和那些激进主义者的意愿相违背，让他们认为并系的动机不明朗，并到处制约并系的行动。
所谓的吞系，一定是张大嘴，不到目标全部进入嘴中的时候，不会闭嘴去咬。因此在外人看来，他们反倒是比较温和的。这一系里面大部分都是元老，自然更不容易被人发觉。
灭系喜欢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势头，一下子歼灭对手。目光短浅的人就觉得这一系远没有奉行蚕食政策的并系危险。其实这一系都是由少壮系军人和一些新贵族组成的，一旦得势之后，中日关系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位领事说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系别，因此越来越不得志。这不单是他一个人的不幸，同时也是中日两国和平关系终结的征兆。
领事临走的时候，曾经和丁春膏私下里约定：如果两国之间的形势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两人之间的友情仍然存在。假如日本胜利了，领事就会全力保护丁春膏；如果中国胜利了，那么丁春膏也会尽全力保护领事。相约之后，两人相对叹息。
乱世之中的交往，就好像即将倾覆的鸟巢中的蛋。上天对人也太残酷了，为什么让人相遇相知，却又不让他们的友情得以善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