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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刀宗师孙承烈

    一天,孙承烈派徒弟邀请我赴宴。到了之后发现,除了石掌柜和他的几个师兄弟以外,多半都是没有见过的武人,几乎都是膀大腰圆的人。我只好拱手坐在了末座,却看见一个文弱的书生。石掌柜在我耳边告诉我,这是孙承烈的弟弟,专门给故都的店面写斗方字招牌,因而也非常出名的孙承禄。

    我听说这个人很擅长写颜体字,和清末某个状元的字迹很像,因此那些富有的商人都非常想要他写的牌匾。但是燕京里的文人都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写字匠”,很少与他来往。因此他所得的报酬虽然比普通的写字匠要多,但是他的运道,就比那些弃政从文的人差远了。于是他常常和哥哥还有哥哥的徒弟以及石掌柜这样的人在一起。这是命运,还是人事?

    客人到齐之后,就由孙承烈带着众人上香祭拜祖师。所谓的“祖师”,就是少林寺的创始人达摩祖师。孙承烈闯荡北方,并升到御前带刀侍卫所凭借的黑虎拳,据说就是达摩祖师创的。这次宴席就是为了庆祝达摩祖师的整岁寿辰,到底是五百年、八百年,还是一千年?我已经记不得了。达摩祖师并不是中国人,看他的画像,头骨突出,面貌凶恶。他在云游到少林寺的时候,教授和尚们拳术和刀棍等武艺,后来便形成了威震武林的少林派。他在武林里的地位和声望,比形意拳祖师岳飞还要高。一个向来有排外思想的地方,竟然对一个其他民族的没有权力、没有势力、没有钱财的人,这样敬重,这样虔诚,真的是很少见的。

    这次宴会上,总共有宾主四桌人。在座的那些武人,几乎都是孙承烈的徒弟或徒孙,亲近的情形,和家里的父子一样。其中有姓马和姓徐的两个人,好像是孙承烈最欣赏的弟子,也最受同一辈人的尊重,都在关外的长春担任爱新觉罗宫廷的护卫。他们的职责除了护卫“御花园”和“大内”之外,还有教禁卫军们武术。长春的“大内”里,还有三十来个护卫,都是北平、天津、山东、河南一带的武术高手,姓马的是最优秀的一个,因此在同行当中,有“小马超”的称号。姓徐的人因为擅长使用单刀,被人们称为“赛徐良”。两个人继承了他们师傅未完成的事业,继续为爱新觉罗家族做事。

    席上,我坐在孙承烈的左边,姓马的和姓徐的坐在孙承烈的右边,都是宴席上的贵客。

    这两个人虽然都在关外做事,但是言语中显得很不喜欢日本人,不停地说“小日本儿”。孙承烈看着我,笑着说:“我的徒弟比较莽撞,先生请不要介意。”我笑着客气了两句。姓马的和姓徐的听到孙承烈的话,都站起来离开座位,抱拳冲我说:“冒犯了先生,还请不要怪罪。”不过一会儿他们就又满口的“小日本儿”了。

    聊天的时候,偶然说到了关东军。姓马的笑着对他的师傅说,关东军在关外遭人唾骂的事情,到处都是,就连“大内”里也不例外。宫门里一直有一队日本宪兵,负责检查和警卫。他们洗澡和上厕所的地方,都是和禁卫军共用的。不过禁卫军里的人大部分都对这种事很坦然,而日本宪兵就受罪了,他们很厌恶这种情况。不久,关东军里的某支部队发布了一则公告,在浴室和厕所里都贴满了,写的是浴室和厕所的详细使用规则,还附有三张说明图。

    没过几天,护卫里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最高长官,长官笑着说:“连这种事都要军部管的话,那关东军不久就真成了‘管东军’了。”

    在座的还有两个人,姓什么我已经忘记了,他们一个在三十二军担任武术教练,另一个在二十九军担任大刀教练,只不过都好像不得志的样子。在三十二军做事的那个人,满脸抱怨的表情,对他的师傅和朋友们说,在三十二军里,武术的地位远远比不上马球、田径之类的体育项目。因为军长商震非常重视西化,把国粹当作破烂。之所以在部队里仍然有武术这门课程,全都是长城之战的原因。

    这一次战役,二十九军的大刀队因为突袭建立了很大的功勋,而商震的部队虽然嘴上说要拼死守住冷口,但是没多久就“调整战线”了。相比于中央军徐庭瑶部队的关、黄两个师在南天门的战斗,和二十九军在喜峰口的战斗,三十二军的战绩真是差得远了。当时,大刀的名声非常大,就好像“一·二八”战役时的十九路军的斗笠。商震虽然是军人出身,但是在宣传和接待记者方面,非常在行。因此虽然是刚刚失败,但是三十二军军人的宣传画,仍然经常出现在画报上。除了头上戴着铜盆模样的钢盔,背着背包水壶,面带运动员似的笑容以外,还很显眼地背着一把大刀。其实商震本人并不相信大刀可以帮他们取胜。

    商震的后妻杨某,是一个李德全那样的教会太太,总是留着短发,昂着头,大步前行,那样子很像西洋妇女,部队里的人都叫她“洋灯罩”。她对中国武术的鄙视,比商震还要厉害。因此只要是在三十二军里担任体育项目的教练,都得到重视,只有教习武术的人,处在下层,每天只像个随从一样。孙承烈的弟子,脾气暴躁,曾经因为有怨气而暴打了商震夫妇最中意的一个体育教练一顿,用“扫堂腿”踢伤了那个人的脚踝,然后就趁着夜色不辞而别了。

    在二十九军里担任大刀教练的人,也很不得志。原来西北军里向来所练的刀法,得到了淮军和北洋军的精髓,都是以六合刀为主的,这和冯玉祥的出身很有关系。其他的那些刀法,都被当作是不入流的刀法。长城之战的最后阶段,日军很忌惮大刀队,特意从关外的禁卫军和靖安军里调来了一些熟悉刀法的人,改编成一支队伍,在长城各关口作战,其中将近一半的人都是马某和徐某的门下。他们所用的,日本人称呼为“青龙刀”,其实就是单刀。而二十九军所用的刀,刀柄特别长,被人们称为“双手带”,使用的时候需要两只手握住,才能挥洒自如,在挥舞的时候,自然不如单刀那么灵活。两相比较之下,“双手带”就显出了劣势。经过几次交战之后,二十九军的大刀队就已经明显感觉到拼不过对方了。这就是为什么在放弃长城之前,大刀队很少被宣传为制敌利器的原因。

    二十九军退却以后,深深感受到只凭六合刀一种刀法,很难取胜,于是就大范围地招聘大刀教练,但是长久养成的习惯很难改变,部队里虽然对教授其他刀法的人待遇很好,但经常是别人教了而自己不练。士兵们经常练的,还是以前的六合刀。因此大刀教练的职位,很有挂名的意思。

    当说到关外单刀队的优点时,马某和徐某笑着站起来,抱拳说道:“得罪了。”孙承烈也摸着胡子笑道:“现在我就教你一招,足以让你的二十九军大刀队和关外的单刀队不相上下,你看行不行?”说完就站起来进入了后厅,大刀教练拜谢之后也跟着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孙承烈回到座位后,严肃地说:“这就是大刀王五的‘夜战八方藏刀式’。有了这个刀法,即使不能取胜,也不会被打败。你和马、徐两人是同门,应该用切磋的心态来对待对方,平手最好,有胜有负就容易伤了和气。”

    我暗地里想:这个时代,这个世道,真的好像万事都是一团浆糊。这三个人,有共同的师傅,但是又为各自的主人效力,打起来就势同水火,吃饭的时候就好像亲兄弟一样。其实二十九军的大刀队是中国人,关外的单刀队也是中国人,杀的人和被杀的人,都是中国人,但是还想要更进一步,想要多杀些人。世界上恐怕很少有比这还残酷的了。

    席上,因为我是日本人,在座的人经常谈抗日和反日的话题。二十九军大刀教练跟我说:“放假的时候前去二十九军营地进行爱国宣传的男女大学生,已经越来越多了。除了表演戏剧和进行演讲以外,还教官兵们他们自己写的抗日歌曲。最新的一首歌名字叫‘上起刺刀来’,简单而且很响亮,很受官兵们的欢迎。先生想听吗?”

    我点了点头,他就在席上大声唱起来:

    上起刺刀来,

    弟兄们散开!

    只要我们还在,

    不让半个鬼子冲过来。

    这儿是我们的土地,

    我们在这住了几百代。

    这儿是我们的土地,

    谁也不能让我们离开!

    只要我们还在,

    不让半个鬼子冲过来!

    我听了之后沉默不语,在座的人也都不说话。孙承烈拍着桌子说:“这位日本大夫,是我的好朋友。被他救治过来的中国人,不计其数,他们都为大夫祝福,而你们还总是用日本兵的行为来责难他。你们多半都是直隶和山东人,而褚玉璞在直隶、孙美瑶在山东做出很多为人不齿的事情,就连外国人也不放过。假如这位大夫以褚玉璞和孙美瑶的行为来责难你们,也称得上是公平吧!”说完,他回头看着马、徐两人说:“今天要是有人再敢说中日两国之间事情的话题,就在祖师神位前处以家法!”

    众人听了之后都很害怕,到散席都没有一句冒犯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