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朋友何遂和丁春膏经常跟我说庐山的美。吕咸自从调任江西民政厅长之后，每次来北京，都要劝我到庐山去避暑。吕咸虽然是个留学生，但是身上官僚气息丝毫不比北洋时期的人物少。每次问话的时候，他都会在末尾拖一个长长的“嗯”或者“啊”的音。听到了什么，他就不停地点头，来回迈着方步，左瞅右瞧，好像项羽骑在乌骓马上。
吕咸的太太名叫刘文哲，也是我的病人。她很懂得帮助自己的丈夫，而且养育了好几个子女，但是吕咸在家吃饭的次数仍然非常少。朋友告诉我说：“吕咸一天不去饭店吃饭，就会整天都不高兴。饭店主人如果见不到‘吕厅长’前来，也会整天都不高兴。”
时间长了，吕咸就成了一个很好的广告。他每天都去的地方，肯定是当地吃饭的首选，那些“美食家”们也都随之而来。虽然没有人谈论吕咸的政绩怎么样，但是他对饭店的帮助却是真的不小。一天，我开玩笑地问他：“燕京的珍馐佳肴比其他地方多多了，干吗要舍弃这里的美食，到那么破烂的地方去任职呢？”
吕咸笑着说：“还不是因为权力！自从商启予和徐次辰离开这里之后，华北的那些领导人物，有哪个还愿意给我一个工商厅的空缺啊？你是医生，所以不熟悉官场里的事情。只要是职位里有‘问’‘议’‘书’‘事’‘谋’五个字其中一个的，都是闲散职位。最大也不过就是个‘员’。做‘长’的就不一样了，最小也是个‘长’。‘员’变成‘长’，都是遇到了特别的情况。小‘长’升到大‘长’，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问他：“自从当了江西民政厅长之后，能经常见到杨永泰和上面的领导，是不是也有壮志得酬的感觉？”
吕咸跟我说：“就像张季鸾说的那样，熊天翼也就是政学系里的一头熊，只是这句话不能跟政学系里的人说。我在江西的时候，事情非常多，每次最头疼的就是必须在每一份公文的后面，自己加上‘若有差错，甘愿枪毙’八个字。尤其是后边的四个字，差不多每一份公文上都有。开始的时候，我每次下笔都有胆战心惊的感觉，时间长了之后反而觉得没什么了。有的时候看到外省的公文上没有这四个字，倒觉得少了点什么，不合制度。”
当时江西的那些行政区督察专员、县长，还有多半的地方长官，都是军界的人，因此都把“甘愿枪毙”这句话不当回事。而因此死在枪下的，也有不少人。当时有个笑话是这么说的：因为地狱里等待判决的囚犯太多，阎王就让他们跪拜在案桌前面亲自审问。有判烹刑的，判官就说：“扔到下面的油锅里炸！”有判剐刑的，判官就说：“扔到刀山上去！”有判枪毙的，判官就说：“送到江西的军营里去当官就行了！”
杨永泰在很长时间里都是江西的土皇帝。他这个人很精明，但是非常骄横，让人们看着不太顺眼。只是他的见识很好，做事情有能力，不是孔祥熙、陈果夫那些愚蠢的下流人物所能比的。杨永泰对待自己的下属，有时会像刘备那样对他们关怀备至，有时又像张飞那样对他们严词厉色，给他做事的人都觉得很辛苦。我也曾经拿这些事来开玩笑地问吕咸，他稍微有些醉意，沉默了半天才回答说：“杨永泰对待别人，经常让人有吃生洋葱的感觉，又辣又脆，就算一口咽了下去，也会两眼流泪。唯一的应对办法，就是坚持己见，不为所动。每次杨永泰遇到坚持的人，反而会听会特别亲近，认为这样坚持，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曾经在外国留学，对西洋人那种固执的语气，很早就熟悉了。我试了一次，效果很好，于是我就知道怎么跟杨永泰相处了。”
杨永泰被调到湖北之后，就被人暗杀了。政府说是两广的人指使的，但是没有人相信。有人说其实是陈果夫和陈立夫做的，也有人说是重演了当年“未央宫斩韩信”的一幕。而当年在他手下做事的人私下里告诉我说：“这和他的小妾，还有一个他特别信任的副官有很大的关系。”杨永泰死了之后，这个小妾还因为自焚殉情而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