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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省佃户不堪重负

    我跟着老朋友丁春膏到了三峡,刚一到山城重庆,就觉得很喧闹,跟我所熟悉的燕京的那种安静氛围很不一样。于是我就想坐第二天的轮船,往东坐到九皋山,然后去登庐山。不料孔祥熙的另一个秘密代表龚农瞻,当时已经在重庆等了丁春膏好几天了。见到我之后,更是做出热情的样子。

    原来十多年前,他是个留学日本的学生,平时没有机会在四川讲讲他的日语,因此坚持要做一次东道主,还极力邀请我到他的家乡江津去游玩一趟。

    龚农瞻是四川人,家里有很多农田,又是四川财团康氏兄弟的得力干将,还独自占有美丰银行,地位高贵而且富有,可以说已经达到极致了。但是他这个人醉心于官场,官瘾非常大,因此才甘愿给孔祥熙做手下。而且他自认在政治界的威望比不上丁春膏,所以虽然都是秘密代表,但是他好像一个属下一样,遇到事情就向丁春膏请示,给人的感觉就好像生怕哪儿做得让丁春膏不满意。我很了解丁春膏,他为人耿直,立志惩恶扬善,绝不关心那些功名利禄的争斗。因此龚农瞻对他越谦卑,他就越轻视龚农瞻。只可惜现在像龚农瞻那样的人特别多,而像丁春膏这样的人太少了。龚农瞻的故乡是江津近郊的龙门滩,水流很急,到处都是险滩。而且有个地方,水流像瀑布一样,一泻而下,又美丽又险峻。上岸的时候,已经有两乘华丽的滑竿在那里等着我们了。走了大概一个小时,才到龚家府上。他家宅院很大,屋子连成一片,坐落在小土山上,从远处看,就好像一个王侯之家。

    吃完饭以后,龚农瞻又带我散步观赏,让我观看他故乡的美景。但是在我看来,根本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唯一能引起我注意的,就是散落在他家宅院周围的佃户家庭。那些人家看起来都很富足,鸡鸭牛羊养了很多。而那些人家的主人,都是之前为我们抬滑竿的人。我感觉很惊讶,龚农瞻笑着说:“在这里,不这样的话就不能显示出佃户对东家的忠诚,也不能显示出东家对佃户的威势。这些人外出时,都要租滑竿。而东家要外出的时候,他们理所当然地要担起抬滑竿的任务。”这是我在龙门滩游玩时,很让我长见识的一件事。谁知道在第二天早上散步的时候,我又亲眼见到了一件连听都没听到过的事。

    早上我起床的时候,龚农瞻还没有醒来。幸好他家的园子够大,足够我散步了。在溜达到前院的时候,突然见到龚农瞻的弟弟“幺老爷”和妻子“幺嫂子”,正冲着昨天给我抬滑竿的佃户和好几个我不认识的人,指东指西,发着什么命令。

    “幺老爷”可以算是他哥哥府上的管家,龚农瞻对他也像对待属下一样。因此龚农瞻和我一起的时候,这位“幺老爷”都不在,他也不知道我究竟会多少汉语。这天早上,他跟我打过招呼之后,就继续对着佃户们下命令。在接下来的十多分钟里,我所听到的真是让我又惭愧又生气。

    原来“幺嫂子”正在向各个佃户摊派,而“幺老爷”就把摊派的那些写在账本上,以供查对。“幺嫂子”所说的,我有一半都不太理解,大概就是:现在二老爷家里来了贵客,要每天五顿饭伺候着。这五顿饭,除了晚上的二“点”之外,还要“尊主敬客”,用“吃一拣二眼观三”的制度。所以,府上的厨房里现在等着呢,你今天早上要交上来多少只油母鸡;你要加上来多少斤精选的瘦肉;你要交上来多少对肘子;你要交上来多少个鸡蛋;你要交上来多少桶豆油;你要交上来多少篮子新鲜水果;你要交上来多少桶上等的茉莉花茶……其他的瓜果蔬菜,都平均分摊,每个人各……

    我既不忍心,也不敢去看一眼那些佃户的神情,只有恨自己莽撞,凭空增加了这些辛勤劳动者的负担。

    左思右想,我越来越不能忍耐,于是就到龚农瞻的屋子外面,等着他起床。见到他之后,我就告诉他:“我决定这就走,今天就启程,特意来跟你道谢和告别。”

    龚农瞻看我坚持不留下,就把其他的事情都推掉了,跟我匆匆启程。给我们抬滑竿的,仍然是他家旁边那些家畜满圈、仓满廪实的佃户。

    轮船到达重庆之后,我就问龚农瞻:“你们那里有‘吃一拣二眼观三’这样一句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龚农瞻拍着腿大笑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着急要走的吗?我弟妹‘幺嫂子’一向是按照这个,让那些佃户供给她每年熏腊用的鸡鸭猪肉。”

    我坚持让他告诉我“吃一拣二眼观三”这句话的意思,他说:“我们那里比较阔绰的乡绅,如果遇到难得的贵客到来的时候,就用‘吃一拣二眼观三’这样盛大的宴席来招待。这句话其实说的是比例。意思就是,桌子上的菜,天下的人都说好吃的,最少要占六分之一;味道好但是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的,要占到六分之二;看起来很好看但是味道比较普通的菜,要占到六分之三。所以在上菜的时候,就显得很好看。”

    我刚回到重庆,就在宴席之前见到了重庆仁济医院的一名外国医生,还有求精学校的美籍牧师——贝牧师。他们两个人都是受龚农瞻的邀请来见我的。刚刚认识之后,那位外国医生就用英语对我说:“四川的军阀简直太多了,这个上台那个下台是常有的事。只不过这些年来这些人想到了一个笼络民心的好办法,就是大喊‘抗日’的口号。喊得最响亮的人,虽然不一定能统治四川,但是得到的捐款着实不少。你是日本医生,干吗冒这么大的风险,真的是太不理智了。假如有喜欢闹事的人,用杀你作为奖励,借机获取名望和利益,那你就性命堪忧了。”

    回去的时候,坐着滑竿经过一个大的宅院,门楣上写着一行大字: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少年军军部。在门前有四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都穿着灰色的军服,后面背着单刀,手里拿着步枪,那枪比他们的头还要高。这四个孩子都这么小,正是最好的年纪,看到这里,真是让人又爱又怜。我想:中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不缺少有志气的人,就算小孩也有汪锜那样的志向,怎么忍心让天下的父母寒心,让这么小的孩子暴尸疆场?

    第二天,我乘坐轮船启程,到庐山去休假。丁春膏把我送到江边,叹息着说:“你和我是两个国家的人,但是难处是一样的。我们两个都是身在泥淖而自身清白。我所处的官场,你所处的日本,不就都是泥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