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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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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陈州城里,和府与桂公馆两大贵族家的少爷小姐们做下的那些风流韵事,被好事者传得沸沸扬扬,闹得满城风雨,让老街坊们如观赏了一出滑稽的耍猴戏而笑落了一地大牙。

    那是1938年初夏的一个早晨,浓重的雾气从环城湖弥漫过来,犹如一张巨大的纱幔,笼罩在上空,使这座水上古城愈加神秘。

    和府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管家段中从院子里走出来。当透过浓重的雾色,看到台阶下跪着一个人时,他不由大吃一惊。

    跪着的那人面堂白白胖胖,厚实嘴唇,鼻翼上翘,肉眼泡,细眯小眼,留着时下流行的偏分头。只见他两条腿跪在蒲团上,屁股坐在腿上,面前摆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几个不太规整的大字。经过仔细辨认,段中认出上边的字是:“我爱你三小姐。”

    此人是桂公馆的四少爷桂继骆。

    桂继骆在警察局当警长,往日里,穿一身黑制服,头戴大檐帽,手里掂着一根水火棍(警棍),在陈州城的大街小巷走过,可够威风的。现在却身着便服跪在和府门口,那种恭卑的样子让段中感到意外和吃惊。

    桂继骆迷恋三小姐和月贞,段中早听说过。而三小姐并不喜欢他,段中也是了解的。桂家曾重金托媒婆到和府来求婚,遭到了干爹的严词拒绝。没想到在多次求婚未果的情况下,竟然用这种荒唐的方式来求婚,这让段中不知如何应对。

    桂继骆毕竟在局子里干着大事,是个有身份的人。他爹桂楷先是陈州城师范学校的校长,在陈州城乃至豫东大平原上都是有威望的人,干爹若是答应了这门亲事,桂继骆就成了和府的姑爷。眼下看上去虽然有些凄惨寒酸,但是,未来的情形谁知道呢。想到这里,段中便劝道:

    “四少爷呢,地上凉,还不赶快起来,有话请府里说。在这儿屈蹲着,让外人看见不笑话?”跪不说是跪,说成屈蹲,给桂继骆留了面子,也是当管家这几年历练出来的圆滑。

    段中毕竟只是和府的管家,话说得客气,却管不了用的。

    桂继骆并不理会,他举起右手,指了指段中身后。段中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除了和府高高的门楼和朱红色的油漆大门,并没有稀奇的东西。但是,桂继骆却不肯把手放下。段中只得走下台阶,站在桂继骆手指的角度看去,才明白他指的是大门两侧红木上雕刻的对联。那对联是:

    和和和和平天下共享和谐和乐

    善善善善举治家方得善始善终

    横批是:

    以和为贵

    这副对联是干爹花了五十个袁大头专门请路才子雕刻后镶嵌上去的,干爹把它视若珍宝。这副对联也确实为和府赢来了不少好口碑,凡过往行人,都会驻足看上几眼。段中不明白桂继骆此时指着它让自己看的意思,便一脸迷茫地望着对方。

    桂继骆说:“和老爷如此和善之人,一定会同意把三小姐许配给我的!”

    段中听了,几乎要笑出声来。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呀!他讥笑桂继骆这个痴情汉,怎么能把刻在木头上的字当真呢!真是黄鼠狼要吃天鹅蛋,想到云彩眼里去了。他便开腔说:“即使老爷同意,还有三小姐那里……”

    不等段中说完,桂继骆便打断了他的话:“你去告诉三小姐,她不答应嫁给我,我是不会起来的!”

    三小姐嫁不嫁你,是我做得了主的事?段中讨个没趣,心里怨道,见过脸皮厚的人,还真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正直善良的人家,谁会为讨女人觍着脸跪在人家大门口死乞白赖地不肯走呢?

    段中无奈地摇摇头,走回和府。

    他要把这个事情禀报于干爹和舒铭。

    和舒铭刚起床,听到段中报来的信儿,愣怔了一阵,不由恼羞成怒,大骂桂家四小子是个没皮没脸的无赖,怎么还恬不知耻地跪到门前来求婚呢。在陈州城,和府算得上名门大户,和舒铭向以和睦友善、慈悲为怀给老街坊们留下了好口碑。如今桂四少这么做,知道根底的,是桂楷先教子无方,才宠得他家少爷不知天高地厚、厚颜无耻。不知道根底的,还以为他和舒铭摆架子耍大牌故意刁难桂家呢!再说,这于三小姐的名誉总是不好的。三小姐在陈州城师范读书,这事传出去,让她的同学和老师们怎么看?让三小姐如何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好人家?陈州城就这么大个地儿,谁放个响屁全城人都能听得到,何况是这么个纸难包火的事呢?

    和舒铭打定主意,要狠狠教训他一顿,再让他滚开。可是,人走到半路,却改变了主意。

    和舒铭怎么能和一个无知小辈较真呢?桂四少来下跪,是向和家求软。老街坊们耻笑,也只能耻笑他爹桂楷先家教不严!桂楷先整天摆着一副斯文人的样子在别人面前指手画脚,礼义廉耻常不离口,这一次,你家少爷低三下四跪在人家门口,看你还摆不摆谱?看你桂楷先的老脸朝哪儿搁?

    和舒铭转过身,冲着段中“哼”了一声,然后气冲冲地背起手,朝书房走去。

    干爹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让段中一时揣摩不透他老人家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只得把和舒铭气愤的样子向桂四少学说一番。

    满以为听了这话,桂继骆会爬起来走人。可是,桂继骆却依然跪在那儿,并向段中伸出三个指头。

    段中俯下身子,仔细研究着桂继骆伸出的三根手指,也没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劝不走对方,便随他了。

    桂继骆向段中伸出的三个指头有两层意思,一是他要等三小姐;二是等不到三小姐,他要在和府门前跪三天三夜以示对三小姐的诚意。

    然而,三天之后,桂继骆渴望的三小姐始终没有出现。

    日本人攻打陈州城的消息像环城湖的潮水一样在一波一波地滚动,就如带着霜寒的萧瑟冷风,把老街坊们的心吹得战栗不安。而桂四少全然不顾日本人随时要打过来的情势,用这种在陈州城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求婚方式向和府三小姐求婚,惊动了整个陈州城,缓解了因日本人要打过来给老街坊们带来的惊怵和不安。老街坊们怀着好奇,像看大戏似的奔走相告,扶老携幼前来观看桂家四公子跪门求婚的好戏。一时间,和府门前车水马龙,呈现出二月二人祖庙会上才有的热闹景象。

    不过这出戏上演得实在单调。桂继骆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那儿,老街坊们期盼的另一个角色——和府三小姐始终没有露面,大家便啧啧着嘴,说一些不咸不淡的风凉话离去。

    桂楷先得知没有出息的小畜生为一个女人,竟然做出这等辱没祖先的丑事,恨恨地骂道:“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除此之外,男子汉大丈夫的膝盖是不能弯曲的!这个不肖子孙,为一个女人竟然向人家下跪!丢人啊,败德啊!让老夫有何颜面面对世人?”对天长叹一声发话道,“愿意跪就让他跪去!谁也不许可怜他!谁敢给他送一口吃的喝的,家法伺候!”老爷发了威,纵然有人可怜四少,却也不敢违逆。

    2

    其实,桂和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和舒铭之所以拒绝这桩婚事,根本原因是对桂家有怨气。

    事情的起因要从桂家二少爷桂继骏与和府二小姐和月丽的婚事说起。

    四年前,和二小姐刚满十六岁,却已经长成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大姑娘。桂家二少爷在汉口读书,毕业后从了军。媒婆拿着桂家二少爷的戎装照片到和府提亲。一张黑白照片上,一位身材魁梧的小伙子,着一身军装,腰里别着一把盒子枪。桂二少在汉口当了军官的消息在陈州城早已成为美谈,桂公馆出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让家世地位与之相当的和舒铭羡慕得不得了。桂家能主动托媒婆来提亲,和舒铭心里的那股欢喜劲儿直朝外冒。媒婆把照片拿给他看的时候,他喜得仅瞅了一眼,便感慨道:“这孩子,真是长出息了!人走的时候,才这么高,没想到这么快就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

    和舒铭心中只顾欢喜,哪里还会注意细枝末节呢。如果慎重一点,仔细地看看那张照片,或许会发现骗局中的蛛丝马迹。

    按照陈州城的风俗,要三媒六证来保婚。和桂两家都是陈州城的名门望族,办起事来自然少不了铺张,“看八字”“换红帖”“定亲”“要媳妇”“看好”“赖三趟”等烦琐程序,一样也不少。这样一项一项办下来,和桂两家喜结儿女亲家的好事便成了陈州城一段佳话。

    然而,让人想不到的是,在奢侈辉煌的婚宴上,与二小姐拜堂成亲的不是新郎官桂继骏,而是一只大红老公鸡!

    过门的头一天,桂家突然到和府递信,说二少爷在部队有紧要军务,不能回来完婚。

    按照陈州城的老规矩,为新人择选的良辰吉日是不得随意改动的。新郎官即便不在,婚礼也不能延迟。缺少了新郎官,新娘和谁拜堂成亲呢?桂公馆早做了准备。迎亲那天,“坐”在高头大马上替代新郎官接亲的是一只披红戴花的老公鸡。老公鸡把二小姐从和府接到桂公馆,一路穿街过巷,锣鼓唢呐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到了那个时候,和舒铭才如梦初醒,原来桂楷先这个老狐狸设了圈套,骗了和家,耍了他和舒铭!

    和舒铭又急又气,为二小姐着急忧虑。二小姐的婚事是他一手包办的,桂家托人说媒时,他还像捡了大元宝似的,一口答应了人家。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二小姐在桂公馆里守空房,成了他心头一个结。

    一眨眼时间过去了一年,二姑爷还被军务缠着身,甚至连音信也断了。这不得不让人起疑桂家二小子身上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就是在那个时候,一个让和舒铭震惊的消息在陈州城悄悄地流传着。

    原来,桂二少早已经在汉口私自成婚。桂楷先不满意二少私自找下的女人,一再写信反对,而二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寄回了和那女子的合影照。儿子是放飞的风筝,桂楷先企图做风筝的牵线人。你小子翅膀硬了,要飞啊,我偏不让你飞!在哪里寻个野女人也想带回来做桂家的媳妇儿,没门!思来想去,桂楷先想出一招。你小子在外边自寻那个女子,别想进我桂公馆的门。我在家里给你选个门当户对、娴熟端庄的女人,生米做成熟饭,不信你就敢违逆老子!桂楷先拿定了主意,一手包办了二少的婚事。桂楷先把二少寄回来的照片,用剪刀仔细地从中间裁开,把不名女子的那一半剪得“体无完肤”,仅留下二少英俊魁梧的另一半拿给媒婆,托媒婆去和府说亲……

    流言像毒雾一般在陈州城弥漫开来,和舒铭被这流言击中了!

    初次听到这些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宁愿那些流言蜚语是好事者编造的谎言,也不相信道貌岸然的桂楷先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到他和府骗婚!

    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桂二少始终没有回来。他和府花骨朵般的二小姐依旧孤苦伶仃地空守婚房饱受煎熬。二小姐虽然没有怨恨过和舒铭,但是,看到二小姐回和府探亲时那种凄怨的眼神和渐渐萎缩的容颜,他的心都要碎了!

    和舒铭在痛心的同时,产生的是比之痛心更为强烈的气愤。

    和舒铭恨透了桂楷先,这个老狐狸,使出如此恶毒的一招,既毁了二小姐一生的幸福,又糟蹋了他和府的名誉。就像他和府的小姐嫁不出去似的,和一只老公鸡拜堂成亲,这算什么事啊!一切,让他有一种被扒光了衣服在大街上出丑的耻辱感!

    他要去找桂楷先理论一番,什么儿女亲家百年和好都甩到环城湖里去了,只说骗婚这桩事,看你桂楷先如何回答!

    然而,没等他出门,桂楷先备了厚礼踏进了和府的大门。

    其实,桂楷先并非有意要设下这个骗局,他最初的目的是“生米做成熟饭”逼二少爷就范,没想到二少爷别说回来圆房,连一封信也不回了。火既然已经把那层包裹在外边的薄纸燃烧殆尽,也就没有了秘密可言。

    桂楷先说尽了道歉话、宽心话、负荆请罪之类的话之后,又大骂他的不肖儿子桂二少。可怜一个满腹经纶的教书人,把一辈子要说的脏话都加到了他的二少爷头上。

    面对痛心疾首的亲家,和舒铭满肚子怨气一丝一丝地抽去。

    又有什么办法呢?

    现实的情况是二小姐还在桂公馆里给人家做儿媳,并且桂家从上至下对二小姐都非常尊重。二少没有回来,是桂家亏欠了二小姐,就用一个“好”字来弥补,吃的用的一切,和公婆一样待遇,一点儿也不差。对于二少的不能回,还是用军务繁忙来解释。桂家二少奶奶的地位谁也休想取代。

    面对这样的情形,对登门负荆请罪的桂楷先,和舒铭失去了理论的底气。虽然同是陈州城有着尊贵地位的人,但是,二人的区别在于,和舒铭是以土财主名声在外,桂楷先则是以书香门第立的门楣。桂楷先被陈州城老街坊们尊为知书达理的人。桂楷先也的确比和舒铭智慧得多,从言谈举止,到谋事筹划,都要高和舒铭一筹。桂楷先能屈尊来和府负荆请罪,已经给足了和家面子,和舒铭还能说些什么呢?再说,没有真凭实据证明桂楷先是骗婚,亲闺女的确在人家桂公馆里当着二少奶奶。因此,只得独自把怨气吞下,静观事态发展。反正二小姐已经是你桂家的儿媳妇,你家二少爷不回来,街面上耻笑的不光是我和舒铭,你桂楷先脸面上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总是有着不能言喻的亏屈和怨愤。有了这样的心结,和桂两家的关系从表面上看还算风平浪静,但是,表层之下,却有着惊涛骇浪般的较劲。一方是,看你桂家究竟能把事情瞒多久。另一方是,桂家毕竟没有亏待了你和家的闺女……这样的僵持中,让陈州城两大家的主人陷入了纠结尴尬的局面。

    有了这样复杂的背景,和桂两家在大面上还说得过去,内心里却有着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意思了。

    有了这先前的狭隙,桂继骆偏又不识相地看上了和府三小姐,并且向他爷老子宣称,他桂继骆非和家三小姐不娶,拼死要活地让他的爷老子聘媒人去和府提亲。桂四少非分的要求,简直是拿巴掌打桂楷先的老脸。和家的二小姐还在桂公馆里闲置着,哪里还有脸面再登和府的大门去求婚?恼怒之余,老爷子恨恨地臭骂桂四少,告诫他,要娶和府的三小姐,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陈州城内,任谁家的小姐随你挑选,就是不能再打和府的主意!

    桂继骆鬼迷了心窍,陈州城漂亮的闺秀多了,但是,在他眼里,和府三小姐就是仙女下凡!就是嫦娥转世!就是唐太宗眼中的杨玉环!就是吕布心里的貂蝉!他抱定非三小姐不娶的决心。他没有让日头从西边出来的本事,却上演了跪门求婚的荒唐剧。

    对桂四少跪门求婚的拒绝和冷漠,让和舒铭总算出了一口气。他就是要让老街坊们都看到,他和舒铭没把桂公馆看在眼里!别说桂家的四小子跪到和府门前,即便桂楷先那老狐狸亲自来下跪,和舒铭也照样让他吃闭门羹!

    3

    老陈州是坐落在豫东大平原上的一座古城。

    民国初年,陈州城分为四个镇,分别为和平镇、信义镇、忠孝镇和仁爱镇。城内有六条大街,分为三纵三横,三纵分别为中山街、正义街、大同街,三横分别为醒众街、共和街和清廉街。四十八条小巷和九十六个胡同各有名堂。所要说明的是,在其他城镇,小巷和胡同是一个概念,而陈州城却不同。在陈州城,小巷是那种两头都能出进的狭窄小路,胡同却只有一个口出进。老街坊们比喻认死理的人就这样说,“那谁谁,一根筋钻了死胡同”,没有人说“一根筋钻了死小巷”的。小巷和胡同的名称有着显著的特征,有条小巷叫和家门,是因那一带居住的大多是和姓老户。桂家祠是桂家大户人家的祠堂建在这个小巷子里。豆腐巷因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家祖辈大多靠磨豆腐为生计而得名。还有蚂蚁巷,是形容巷子小得只能容得蚂蚁通行,马牙胡同是因为有一个姓马的老郎中,专看牙病而著称……

    陈州城城郭面积不大,在一马平川的豫东大平原上,它却有着极其重要的战略位置,在历史上是兵家必争之地。北宋时期,作为皇都汴京城南的大门户,被赵家皇帝看得十分重要。汴京城以南虽然没有威胁大宋王朝的枭雄悍敌,却有着富饶辽阔的鱼米之乡,是大宋王朝赖以生存的根基所在。陈州城正是衔接在汴京与江南鱼米之乡之间的京畿要地,通衢大道是南来北往的商贾大亨们的必经之路。到了南宋时期,陈州城成为阻挠元军南犯的重要关隘,著名民族英雄岳飞在陈州城三次击败元军南犯强掳,筑成元军企图吞并江南难以逾越的一道屏障。

    老街坊们常引以为自豪。

    和舒铭出生于清光绪十八年,又恰好生在农历二月初二这天。那一年正是龙年,二月初二又是龙抬头的黄道吉日。和舒铭的出生给和府带来了瑞气和喜庆。和舒铭在他爹和阁老的渴望中呱呱坠地。和阁老已经五十挂零,老年得子,异常兴奋。再加上儿子出生又赶上龙年龙抬头的吉祥日,内心里是把儿子当龙子看的(只是讳忌皇家的太子称龙子,自是不敢与皇家相提并论)。儿子的降生是一桩大喜事,和阁老大摆筵席,除了宴请陈州城的老街坊们,连城外四里八乡的绅士,也被请来喝了满月酒。除了大摆酒宴,还搭设粥棚,支起粥锅,一连仨月炊烟不断,熬粥施舍南来北往的穷人。

    和舒铭十三岁那年,和阁老身患重病一命呜呼。那时,和舒铭正在私塾里读书。和阁老的病故没能让他把书继续读下去。原因并不是和家生活拮据,而是和府家大业大,陈州城内既经营着十几家大小商铺,乡下又有数百顷田地出租。和阁老去世后,和舒铭成为和府家产的唯一继承人。因此,他才不得不中断学业,担当起和府的家业。虽然才十多岁的娃子,但是,他身坯子长得细高,俨然小大人一般。人天资聪慧,机警伶俐,再加之读了几年蒙学,《三字经》《千家诗》等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和府祖上没有入仕的,靠的是经商和务农起家。和舒铭读书不为做官,只为持家,也足够用的了。靠精明和才干,和府的家业在少年和舒铭手上,非但没有颓败,反而比父辈时期更为兴盛和昌隆。

    和舒铭过完十三岁生日,生母做主,为他娶了一房媳妇。媳妇大他十岁,虽然在个头上新媳妇并不比他高,但是,新媳妇稳重、老诚,显得比和舒铭成熟许多。大太太是大户人家的闺秀,年龄比他大一截子,自打进了和府,是把小男人一半当丈夫、一半当小弟弟待的。啥事都是顺了他的意,从不和他较真打别。大太太为他生育一男二女,心思转到儿女身上,对床笫之事逐渐冷淡下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人老珠黄,便遁入佛门,一天到晚在佛堂里念经吃斋,把人间烟火抛弃身外。和舒铭连她的床边也难以靠近(即使能靠近,一看到大太太那张绷紧的黄婆脸,便失去了兴致)。然而,和舒铭才刚过二十三岁生日,男性激素正是高涨的时候,在大太太那里品尝不到了做男人的快乐,常常无端地烦躁不安。那时候,生母和奶娘以及和府里年长的前辈已经相继去世。和府里再也没有了约束和舒铭的人,他在和府成为说一不二的主子。大太太名存实亡,和舒铭决定给自己续娶一房新太太。

    听说和舒铭要梅开二度、重纳新人,陈州城好事者跃跃欲试,说媒牵线者络绎不绝。和舒铭最终选中的是城西南头齐家的大小姐。齐氏那年刚满十六岁,人长得花骨朵般,又是知书达礼的女子。齐氏为啥要嫁给比她大七岁的和舒铭做小?原来,齐老爷吃了一场官司,把家产败净了,需要一笔钱摆平这场官司。和舒铭慷慨解囊,为齐家出了这笔钱,齐老爷才把大小姐许配给了和舒铭。齐氏对于做小一百个不顺心。可是,父命难违,不得不怀了一肚子幽怨嫁到和府。在和府里虽然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但是,一想到自己做了小,就有低人三分的耻辱感,一直郁郁寡欢。直到怀了身孕,心情才渐渐好起来。然而,齐氏是个薄命女子,生孩子时竟然难产,孩子好不容易生下来,保全了生命,当娘的却大出血,从命门里淌出来的血流成了一条小河,来不及救治便一命呜呼!

    随齐氏到和府的有个陪嫁丫头,叫黎小麦。与齐氏同庚,虽然名分上是丫头,由于长得颇有姿色,加之嘴甜,做事机灵,又善解人意,和齐氏竟然亲如手足,因此,成为齐氏嫁入和府唯一的伴娘和“嫁妆”。齐氏在弥留之际,看到在血泊中哇哇大哭的孩子,眼泪汪汪地盯着黎小麦。黎小麦知晓主子在弥留之际最难割舍的是这刚落地的女娃,便跪在齐氏床前,哭着安慰道,小姐尽管放心,这娃子就当是俺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横竖有黎小麦活着,就不会屈亏了这娃子。齐氏听了黎小麦的话,才依依不舍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走了二太太,和舒铭也着实心疼数日,二太太那一份温柔,自是念念不忘。然而,对于和舒铭来说,女人终究是一件衣服,破了烂了抑或是丢了,再换一件就是了。和舒铭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女人他是离不开的。齐氏女无福气享受和府的锦衣玉食,早早地归了西天,和舒铭是要纳娶新姨太的。齐氏刚过百天忌日,就有媒婆踏进和府,为他做月下老人。然而,和府门槛几乎被媒婆们踏穿,媒婆们靠三寸不烂之舌,竟然没有一个能打动和舒铭的。

    难道和舒铭真的要为齐氏守节?抑或是看破了滚滚红尘,从此要做一个不近女色的君子?

    其实,不是这样。原来齐氏在世的时候,和舒铭已经和另一个女人有了扯连。

    这个女人是黎小麦。

    黎小麦的娘家在城东北鸣凤林。她自小就没了娘。娘家爹叫黎勿让,人称黎半仙,在鸣凤林一带小有名气。除了看阴阳风水,还帮人驱邪吓鬼。家里有几亩薄地,不好好种植,都荒废了。死了女人后,半仙日子过得恓惶艰辛。后来把地卖了,托熟人把闺女黎小麦送到城内齐家大户当使唤丫头,只剩孤独独一个寡汉,整日走东村,串西村,过着流浪般的日子。黎小麦被送进齐家的时候,刚满七岁。俗话说,穷人的娃儿懂事早,也就应在了她身上。黎小麦打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没娘的孩子,爹把她送进齐家当使唤丫头,过的是寄人篱下的日子,因此,格外小心谨慎。好在齐家大小姐不是个挑剔古怪的人,从没为难过黎小麦。再加上黎小麦勤快、机灵,事事都顺着小姐的性子做,主子和丫头竟然形影不离,亲姐妹一般。

    黎小麦靠一份天资的聪颖,把人世间看得透彻明晰。她深知做人难,做个女人更难。齐老爷本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一场官司下来,竟然倾家荡产,人也蔫儿了下去。齐小姐花骨朵般的女子,泡在蜜糖罐里还怕亏苦了她,却被齐老爷卖给和家做了小。人世的苍凉、人情的淡薄,不能不让人寒心。齐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尚有这么多的无奈,她一个伺候人的丫头,娘家没有能撑得起腰的靠山,还不如小鸡小狗一般?人若要你三更死,休想活到天亮时!想到这些,黎小麦越发感到命运不济,前景黯淡。

    机遇是在齐氏有了身孕不久。齐氏妊娠期间,所表现出来的反应无比强烈,一连数日地呕吐,饭吃不下,水喝不进。和舒铭三天不沾女人,就急得坐卧不安。齐氏一连数日不让他近身,那一份难挨的煎熬无处发泄,时常暴露出一副猴急相来。

    黎小麦把和舒铭的焦躁不安看在眼里,笑在心里。男人大多都有着狗饿了吃屎的毛病,谗女人是他不改的性子。想我黎小麦也是女儿身,小姐身上有的小麦一样也不缺少,与小姐相比只是个身份不同而已。自古道,人穷穷不过三代,人富也富不过三代。小姐虽是大户人家出身,一场官司下来不也穷得叮当响?我黎小麦虽然出身穷家,可是爹娘给了我个美人坯子的貌相,这貌相比齐小姐一点儿也不差。和老爷之所以娶了小姐,还不是看中了小姐的貌相?小姐的貌相能让和老爷欢心,我黎小麦难道就不能?我黎小麦不能白白地浪费了这一副好面貌,要做一个富人,须得靠了这副面貌迷了男人。想透了这些,看到和舒铭想女人那一副可望而不可即的样子,便背着小姐的面,在和舒铭跟前耍娇、挑逗,极尽女人之本能,竟然把和舒铭引逗得心花怒放、乐不思蜀。二人一个饥饿如狼、一个贪心已久,把男女之事做得比那明媒正娶的夫妻还要精致。

    齐氏生下孩子命归黄泉的时候,黎小麦已经身怀六甲。其实,二人的勾当早被齐氏察觉。只不过齐氏性情柔弱,再加上娘家败落、自己做了和家的妾,她一直忧郁愤懑,心灰意冷。更何况黎小麦又是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头,自己若有个三长两短,肚里的孩子以后若没了娘,须得有个贴心贴肺的人照管。黎小麦若能拴了这个男人的心,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孩子也有了依托和靠山。因此,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二人的事只当不知。

    对于比自己小了一截儿的齐氏,和舒铭宠爱有加。这皆因为是他自作主张娶下的女人,也是自己打内心里渴望和喜爱的女人。不似大太太,是母亲强加于他的。再说,和大太太做床笫之事,靠的是一股兴致和蛮劲,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大太太和他行起床事的时候,总是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和舒铭骑在她身上,她却把枕头蒙在脸上,看都不看和舒铭一眼,更谈不上主动配合。和舒铭悻悻地完事,味同嚼蜡。大太太的性冷淡让和舒铭吃尽了苦头,常常有一种“怀才不遇”的颓丧感,和大太太在一起从没有体会出做男人的豪壮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舒铭精力旺盛,对房事的迫切和欲望特别强烈,且还要做出一些花样来,以获得新鲜和刺激。娶了齐氏便是要做大太太的替补。哪料到齐氏嫁给和舒铭本就不情愿,对男女床笫之事表现出如掏心割肺般的痛苦状,常常让和舒铭感到意犹未尽的扫兴和无趣。

    和黎小麦做了第一次,便获得了与大太太和齐氏从来没有过的新鲜感和刺激感。黎小麦虽然出身卑微,但是,从相貌到为人处世,比之大家闺秀齐氏还要高一筹。特别是这床上功夫,竟然无师自通,变着花样取悦和舒铭,每一次做功课,都把和舒铭搞得神魂颠倒、忘乎所以。除了在进攻的角度上时常变换花样外,黎小麦还有让和舒铭善战持久的本领。黎小麦像一只温柔的小猫,伏在和舒铭的怀里,伸出红润腻滑的舌尖,从和舒铭的肚脐处朝下舔,让和舒铭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是舒服的。他常常愉悦得忍不住大叫,你这个小妖精,要把老爷的魂儿都勾了去呀!

    有这个女人独占鹊巢,什么样的女人还能打动和舒铭呢?因此,尽管说媒者络绎不绝,却没有能让和舒铭动心的。即使有和舒铭能看得上的女人,他也是不敢答应再娶的。因为,和舒铭已经被黎小麦牢牢地掌控在手中。这个女人,软的硬的,苦的甜的,辣的酸的,十八般手段一起上,把和舒铭收拾得服服帖帖。一听到媒婆登门来说媒,黎小麦不是甩脸子,就是怄气,嘴里夹七夹八地说些难听的话。媒婆们自是看出些门道来,哪里还敢自找没趣?何况,黎小麦肚里已经怀上了和家的龙种,大布衫子已经遮不住日益见鼓的肚皮。满府里上上下下谁不心知肚明,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齐氏办完百天祭奠之后,和府里红灯笼取代了晦气的挽联。大红的灯笼和大红的幔帐把和府装扮得一片火红灿烂。火红显示和家富贵的日子,同时,更是为了驱除邪气和瘴气。

    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和舒铭向全府上上下下宣布,昔日的丫头黎小麦即日起成为和府的主子、和府的内当家,和府内务一应杂项事务都由三姨太管理。

    三姨太被正名的两个月后,顺利地生下一男一女龙凤胎。加上二太太生下的一个,和府在这一年添了一龙二凤,可谓是三喜临门。

    这一年,是和舒铭的本命年。这让和舒铭更加春风得意。算起来,虽然才刚过二十四岁生日,可他已经是六个孩子的爹。大太太生下的长子取名和月伯,已经八岁,在私塾读完了蒙学,送到开封府去读公学。桂公馆常以书香门第瞧低了他和府,他不能让和府的下一代输给桂公馆。大小姐和月秀、二小姐和月丽,天生丽质,聪明可爱,二女年龄相差一岁,却是比着个儿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一对孪生姊妹。对于两位小姐,和舒铭不求她们能读多少书,女孩子早晚是人家的,书读多了有什么用?女红要学得精细,学会如何做个好女人是最重要的。因此,在学堂里受完启蒙教育,便被圈在府里,跟着奶娘学针线刺绣。三小姐和月贞,虽然生下来就没有了亲娘,但是,三姨太倒是遵守自己的诺言,把她当成亲生所待。三小姐和自己生下的龙凤胎一个属相,对外人讲是自己生的三胞胎。和月贞自小儿漂亮乖巧,口齿伶俐,聪慧可人,刚学会说话就甜甜地喊三姨太娘亲,把三姨太乐得合不拢嘴儿。倒是她亲生的二少爷和月仲,是个犟驴的脾气,又是个闷葫芦哑巴似的人物,整天噘着个嘴,非但很少喊三姨太亲娘,就是主动和他说话也懒得理人。四小姐和月美,自小儿就是个蒺藜秧子脾气。谁惹了她,非要闹个天翻地覆。在和舒铭的六个子女中,她是老幺。大凡老幺都因了从娘肚子里出来晚的原因,自恃吃了亏,便要讨回些公道来。因此,便无法无天,任性得只有她的没有人家的。三姨太对这两个自己亲生的常常显示出一种无奈,感觉他们都没有三小姐贴心。

    三姨太过上了贵妇人的生活,吃的是鸡鸭鱼肉、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用的是金银器皿,睡的是躺上去一晃三颤的棕床,身边一群使唤丫头,丫头们对她贴心贴肺地服侍,让她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三姨太原来伺候人家习惯了,乍一转换角色,竟有些不习惯。但是,不习惯也要习惯。大户人家就要有大户人家的规矩,不端着拿着点,日后在这大院子里会被人瞧不起的!

    自恃为和家立了大功,渐渐地,那一份骄横跋扈便显露出来。大太太遁入佛门,不问任何事情,老爷一天到晚在外边忙,府里家常琐事无暇过问。上上下下一应杂事,都是她说了算,哪个敢违逆的,轻了鞭杖伺候,重了撵出门去,那些丫鬟用人看见她先就惧怕了三分。

    4

    喜欢和府的三小姐和月贞,不是桂四少的错。三小姐走在陈州城青石板的小巷里,如出水的芙蓉,娇艳得把满巷子的人都映得眼花缭乱,浓郁的清香弥漫在街巷里,然后又袅袅地散布在陈州城的上空。男人们吸溜着鼻子,偷偷地品咂着这个女子身后的余香,如品尝着酝酿多年的老酒。这样一个让众多男人流口水的女人,怎能不让贵族子弟桂四少倾心爱慕呢!

    桂四少自打明确了这个目标,便向对方发起了强烈的攻势。开始,他很自信地直接向三小姐表达自己的爱慕之心,遭到对方嗤之以鼻的拒绝后,他又走曲线道路,有事没事时常到商会所里去拜见未来的“岳父大人”,企图给“岳父大人”留下好印象以感动对方把三小姐许配给他。可是热面孔总是碰到冷屁股,“岳父大人”很少给他好脸色,弄得他尴尬不堪。他也曾经把自己装成一个要死不活的病人,躺在床上滴水不进,以要挟他爹桂楷先聘请媒红到和府门上求亲……各种招数都用上了,也没如了自己的意,这才想到跪门求婚这最后一招。

    四少“跪门求婚”一事,让桂楷先感到似有无数双目光盯着他的脊梁骨,芒刺般尖锐,炭火般灼热,给他带来了入骨三分的疼痛感。到了第三天,桂楷先再也难以维持佯装出来的那份镇定,怒不可遏地责令仆人:“把混账小子给我拖回来,家法伺候!”仆人虽然对混世魔王般的四少爷有着一种畏惧的心理,但是,既然老爷发了话,也就把畏惧放在一边,壮起胆子奔了和府。

    那个时候,四少正骑虎难下,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厚实的蒲团抵挡不住地层深处浸漫上来的冷潮,一股股夹带着潮湿泥土气息的寒气侵蚀着他的皮肉和骨骼,使他浑身冰冷,四肢麻木,心脏似乎要停止了跳动。原以为这么跪三天三夜,能感动三小姐,把心爱的美人儿跪到怀里,然而,却被和府冷落了三天三夜。一场凄苦磨难算是白受了。四少爷自打从娘肚子里拱出来就被宠着娇着,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哪里受过如此的冷落和艰辛?当仆人们来到和府门前,抬脚的抬脚,抬头的抬头,把瘫在地上如一摊烂泥似的人儿弄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挣扎反抗的能力。

    其实,四少是桂楷先最宠爱的老生子儿。他是要把四少作为桂公馆的当家人培养的。大少爷桂继驰自小残疾,成不了大事,二少爷桂继骏到汉口一去不回,三少爷桂继骐漂洋过海去了东瀛。桂家的根基在陈州城,桂家这棵大树能不能把根扎得更深更结实更牢固,能不能在这块土地上根系发达、枝叶茂盛,靠外表风光、实则没有大用的二少、三少是不行的,继承桂家大业的也只能是四少了。四少虽然读书少,但是,人聪明伶俐。既然读不进去书,就给他找点事做,免得他胡吃狗游、声色犬马地混日子。先是计划让他担当起桂家在陈州城创立的教育大业。然而,就他读那点儿书,又怎能担当此任?既怕误人子弟,又担心败坏了桂公馆的名声。四少自小是个怕苦怕累的脾性,做买卖打工更是想也不要想。思来想去,桂楷先厚着脸皮,托人在警察局为他谋了个差事。

    桂楷先为四少爷的前程煞费苦心,没想到混账小子如此不争气,为一个女人竟然做出辱没祖宗的丑事。一股气上来,放下了一副斯文人的架子,命仆人把混账逆子吊到了祠堂里的梁上,亲自挥动五尺长的木棍,着着实实打了三十大棍,直把四少揍得如杀猪般地嚎叫,惊动了太太、媳妇、奶妈等一干人马前来跪下求情,桂楷先才停下手来。及至看到桂四少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那一份软浮了上来,板着脸训斥一番,命仆人伺候着洗澡更衣去了。

    其实,桂楷先也不得不承认,四少这孩子眼色头真的不差。三小姐是和舒铭生养的四个闺女中最出色的一个。三小姐以其美艳如花的容貌、开朗活泼的性格,成为师范学校的校花。桂楷先早注意到了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学生。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感慨,和舒铭这个土包子财主,为何能生养出如此秀色绝佳的小姐呢!

    看到四少经常魂不守舍地守在学校门口,一俟三小姐走出校门,便迎上去逢迎一番,讨取对方欢心,桂楷先曾用教训的口吻对他说:“小四,别再用热脸子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咱桂家毕竟是书香门第,你如此不知羞耻去求人家,不令人耻笑?再说,即使三小姐答应了你,她家爷老子也未必会再同意把闺女嫁到咱桂家!”

    四少听了爷老子的劝说,非但没有死心,反倒对他爹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产生了怨气,心里想,这个时候倒记得自家是书香门第了,拿二哥的照片去骗和家二小姐的时候,可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和家老爷子为啥不同意把三小姐嫁给我四少,还不是你做下的祸因?你骗了和家,亏欠了和家,让二嫂空守洞房受尽了煎熬,如今又反来教训我!想到这儿,便倍感委屈,回敬他老子道:“父亲,孩儿虽然不知羞耻去求三小姐,可是,孩儿毕竟是一片真心爱她!不像二哥,把女人留在咱家守空房,让老街坊们背后说三道四指捣咱!”

    四少的话虽然没有明确指向桂楷先骗了和家,但是,桂楷先还是被戳到了软肋处,发火道:“你小孩子家少瞎说!你二嫂嫁给你二哥是和家情愿的,是经了三媒六证的!是咱桂家明媒正娶的!哪个敢说三道四?”

    四少见老爷子发了火,也不敢强拗了,便换一副笑脸,宽慰老爷子道:“父亲,孩儿恋三小姐,还不是为了早日成家立业!二哥不回来,三哥漂洋过海去了东瀛,大哥又是个不顶用的,在陈州城,咱家总得有个撑门面的不是?孩儿也算得上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您不靠我又能靠谁撑咱家的门面?光宗耀祖的大业不靠我又能靠谁?”

    桂楷先哑口无言。四少说得不无道理。桂楷先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像他这个年岁的人,人家早已儿孙满堂,做了老太爷,享受天伦之乐。他虽然生养了四个儿子,竟然没有一个能撑起桂公馆的门户独当一面的,还要靠他强撑着桂家的门户。想到这些,内心不由一阵凄然。从眼下的情形看,桂家的大业只能指靠四少承担。可是,为什么偏要娶和家的三小姐呢?娶三小姐只是你一厢情愿。三小姐是读书之人,眼界高着呢,不定想攀谁家的高枝呢!

    想到这些,便缓了口气劝桂四少,这陈州城里任谁家的小姐尽管去挑选,就是不要再打和家三小姐的主意!

    四少叹了一口气,虽然没再和桂楷先犟嘴,但是,内心里却抱定了非三小姐不娶的决心。

    虽然对四少有了恻隐之心,但是,由此带来的羞辱和怨愤却滞留于心,无法排泄。桂楷先清楚,和舒铭因二少奶奶的事情一直对他有成见,才拒绝四少的求婚,给桂家办赖。打盆讲盆,打罐讲罐,二少奶奶和四少爷是两码子事,你和舒铭不能如此小肚鸡肠,要怪罪,也只能怪罪我桂楷先,不该在孩子身上撒气!无论怎么说,你家二小姐也是我桂公馆的二少奶奶,亲情还在,不看我桂楷先的脸面,也得看你家二小姐的面子。四少跪门求婚是他不懂事,你也不能如此对待他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怎么着也得把四少请到府里去,给他碗水喝,舍他口饭吃!你和家竟然冷落了他三天三夜!既然你如此薄义,不给桂家留面子,这亲戚也做到头了,别怪我桂楷先不讲情义。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总有让你和舒铭吃亏的那一天!

    本来是自家孩儿惹起的祸端,却把怨气撒到和舒铭身上,在常人看来不合乎情理。然而,自恃清高的桂楷先就是这么个人。大凡读书人都有这种毛病。书读得多,自认懂的道理比那些没读过书或者读书少的人多。因此,便觉得高人一等。桂家祖上世代为官,桂楷先满肚子学问,连县太爷孔克凡、县党部书记贾作龙对他都高看一眼。陈州城有头脸的人物,哪个见了他,不躬身弯腰,笑眯眯地喊他一声桂公!桂楷先把人家对读书人的尊敬当成了恃才傲物的资本。

    桂楷先也的确有着值得炫耀的家世。

    桂楷先的曾祖父是乾隆年间通政司参议,一直到他父亲,还在朝堂里顶着御史的职位,享受着朝廷的俸禄。到了光绪年间,桂楷先经过乡考中举,成为陈州城唯一的举人。这位才华横溢的翩翩少年,抱定决心靠自己的勤奋跃入龙门。然而,风云叵测,世事难料,一场突然而至的变革废除了科举制度。桂楷先仰仗科举考试跳跃龙门的愿望破灭,青年不得志的他郁郁寡欢。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在京城的父亲因受康有为维新变法的影响,被革职遣返回乡,不久因气结于心罹患大病,一命呜呼。桂公馆治家的重任落在了桂楷先肩上。日子比树叶还稠,祖上那点家业眼看被掏空,不干点挣钱的门路就会陷入经济危机中。靠什么挣钱来养活一家老小呢?桂楷先作为读书人不屑于去侍弄田地,桂家没有商铺,对靠“坑蒙拐骗”富了腰包的商人更是嗤之以鼻。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桂楷先是读书人,就靠学问吃饭。他用家中不多的积蓄,办起了陈州城第一所学堂。桂楷先的字为均逊,号如一,为学堂取的名字叫陈州城如一学堂。新学堂一开业,学生爆满,求学者不仅是陈州城老街坊们的子女,连城外十里八乡的大户人家也把子女送到如一学堂读书。办学对他来说是无师自通,游刃有余。仅三年时间,如一学堂又开办了初中部。又过了三年,省政府为了加强国民教育,培养更多的师资力量,在陈州城开办省立师范学校。桂楷先凭借多年办学的经验和实力,被聘为陈州城省立师范学校的督学。没过多久,又被推举为陈州城县府参议员和首任教育督导。

    桂楷先在事业和官场上虽然一帆风顺、春风得意,但是,内里却有道不尽的苦衷。

    大少爷桂继驰自小身患小儿麻痹症,落下四肢不全的残疾,两条腿细如麻秆、弯如残月,且脑瓜也不灵性,一副半痴半呆的样子。桂楷先没指望他能成为桂家的顶梁柱,只是把他养活着,不让他饿肚子,不让他冻着也就是了。

    二少爷桂继骏十二岁的时候,就显示出超人的才华,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对这样一个“神童”级别的儿子,桂楷先内心也暗暗称奇。惊奇之余,决定送儿子到大城市去读书,桂家发达的希望说不定就在这小子身上,在陈州城读师范太可惜他的能才了。

    桂继骏十三岁到汉口求学。三个月之后,写信向桂楷先报喜,称自己考取了汉口陆军军官学校。校名有“军官”二字,必定与做官分不开。桂楷先自然很高兴。桂家祖上世代为官,只他生不逢时,才做了教书匠,二少爷却又秉承了桂氏家族的衣钵,走上了仕途,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大喜过望之际,竟然大摆筵席,把老街坊们请来,同他桂楷先一起分享这种喜悦。

    三年之后,桂继骏又寄信告知父母自己学业已成,分配到某某部下任参谋。参谋是多大级别的官职,桂楷先搞不清楚,但是肯定是做了官无疑。树苗再小,总会长成参天大树,官职小不怕,二少爷还年轻,会一级一级升上去的。

    二少爷成了桂楷先的骄傲,成了“学而优则仕”的典范,无论是在如一学堂,还是在师范学校训导学生时,桂楷先总要拿二少爷做例子,启发学童们发奋读书,报效国家。

    正当桂楷先为二少爷荣耀自喜的时候,一封家书和一张照片如一盆凉水向桂楷先兜头泼来。这是桂楷先始料不及的。算起来,二少才刚十七岁,怎么现在的孩子都是如此早熟?大人还把他看成孩子对待的时候,他自己就成了离不开女人的爷儿们。那个时候,桂楷先才后悔自己没早想到为二少爷物色女人。

    桂楷先给二少回了家书,严词拒绝二少自己选中的女人。二少告诉父亲大人,儿的婚姻大事,已由顶头上司亲自裁定并主持婚礼,与龚姓女子合卺完婚。这是对桂楷先的通牒令。看到这封信,桂楷先绝望透顶,他本来寄希望于二少爷能为桂公馆挽回面子,没想到这个不孝子竟然如此叛逆。桂楷先也是固执之人,一不做二不休,他就为二少爷娶了一房老婆养在府里,声称只承认和家二小姐才是他桂公馆里的二少奶奶,什么“公事”(龚氏)、“私事”,一概不准踏进桂公馆的大门。从此,桂楷先和在汉口提升了国军团长的二少爷桂继骏较上了劲。二少爷的荣升对于桂家来说,本来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但是,只因他在婚姻上的自由选择,让桂楷先失去了做父亲的尊严,因此,桂楷先口口声声骂二少是不肖子孙,连国军团长的光环在桂楷先眼中也黯然失色。后来,桂楷先才听说,二少爷在汉口找老婆也是出于无奈,他那个老婆是二少所在部队军长的千金,军长下到二少所在的团部视察时,发现了貌相俊朗、才华横溢的桂参谋,便强行把自己的千金许配给了二少爷。二少爷有了这样一个靠山,才能在较短的时间内荣升团长。这些背景,在桂楷先看来,并没有可让他桂公馆骄傲和炫耀的。一个七尺男儿,靠自己的本事得到提拔升迁才算真英雄,怎么能吃女人的软饭?靠老丈人升官,那不是桂家少爷的本事。再说,他桂家的少爷,在那浑蛋军长的手下做官,不等于做了倒插门女婿?桂家的少爷当倒插门女婿,简直是桂公馆的奇耻大辱!

    大少爷二少爷指靠不上,就把光宗耀祖的大业寄托在了三少爷和四少爷身上。三少爷桂继骐是个比较内向的孩子,自小喜欢写写画画。桂楷先是读书人,对绘画不懂,虽不懂绘画,对绘画这种高深的艺术却相当崇拜。三少爷既然喜爱画画,就让他学画画得了。桂家若能出个大画家,也算为桂家的祖先争了光彩。桂楷先把他送到开封府一家画馆里拜师。学了两年,三少又突然回到陈州城。桂楷先还以为三少与四少一样吃不得苦,才逃学回来。不过,这小子总比四少有用,如一小学开设美术课,缺的正是美术教员,以三少的绘画水平,应该能胜任的。可是,三少一听让他教书,竟然一百个不同意。原来三少的逃学与四少的逃学有着本质的区别。三少学了两年,绘画水准大有长进,眼界也高了。和他在一块儿学绘画的几位学友,陆陆续续出国留学去了。三少回来,就是向父亲要求,要到国外去学习西洋画法。三少的要求,让桂楷先大吃一惊。本来要留他在如一学堂教书,没想到却要到国外去。他桂楷先要强了一辈子,还没产生过去国外的念头。国外是什么样?到国外能学到什么东西?那个时候,富家子弟到国外留学已经成为一种时尚。既然有这种愿望,就让他去,好在桂公馆供养一个到国外留洋的学生还是不成问题的。其实,在桂楷先的肚子里,自有他的小九九。桂公馆若能出个洋学生,在陈州城也是一件稀罕事,对于桂家总是荣耀的。更深一层的意思,也为他的如一学堂做了招牌。无论怎么说,三少是从如一学堂走出去的。如一学堂教导出来的学生走出国门,跨洋过海到外国当洋学生,对如一学堂是块很硬实的金字招牌。有了这块金字招牌,如一学堂生源爆满,很多豪绅望子成龙,都希望后代在如一学堂受到良好的教育,才把子女送到如一学堂求学。三少爷去的是东瀛,也就是日本国,桂楷先虽然满腹经纶,可是,日本国在什么地方却不知道。只知道日本国是个岛国,国人一提起日本人都说是小日本,可见日本国之小。

    有个在日本国留学的儿子,让桂楷先感到荣耀,公众场合每提及三少爷,他内心里的喜悦和得意便溢于言表。

    然而,自打年初听说小日本要侵略中国,并且已经占领了东北三省,在中国烧杀奸淫无恶不作,日本兵在老街坊们的心里成了恶魔。烧杀奸淫那些坏事,只有魔鬼才干得出来啊!有了这样的传言,三少在日本国留学的事情不再被人羡慕了。老街坊们把三少和日本人归到了一个种类。三少既然在日本国读书,为什么不阻拦小日本鬼子到中国干坏事呢?既然他没有阻拦小日本鬼子,可见他在日本国也学坏了,和小日本鬼子们成了一路货!有了这样的推测,大家对桂楷先不再如以前那般尊崇和羡慕,对到日本国读书的三少爷也有了新的看法。有人甚至怀疑是三少爷勾结了小日本到中国干坏事的。

    自古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桂公馆何尝不是这样呢?桂楷先尽管在外边保持着读书人的尊严和风度,但是,回到家中,那惆怅和烦躁哪是外人能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