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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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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记旱烟馆位于仁爱镇烟柳巷的深处,地儿虽说偏僻了些,生意倒很兴盛。烟客大多是回头客。

    烟馆里备有上等的烤烟丝,色泽金黄,清香扑鼻,吸起来不冲不火,不焦不燥。吸烟的工具十分讲究,烟袋锅用南阳独山玉手工精雕而成,外镶嵌一圈儿红铜,老梨木做的烟袋杆儿一尺二寸长,打磨得光洁锃亮。烟嘴儿是一块青紫色的翡翠雕刻,含在嘴里温润清爽。如此讲究的烟具配上上等的好烟丝,躺在软和的烟榻上美美地吸上几袋儿,便浑身通畅,哪哪儿都是舒坦的,连放出来的屁也是均匀的。

    和舒铭是封记烟馆的常客。

    和府不缺好烟丝,抽烟的家什也一应俱全,但是,他习惯了这里的氛围,习惯了封家的烟榻,每天从商务会所忙完公务出来,总要绕道来这里过烟瘾。

    和舒铭每次来烟馆,都被女老板三月鲜安排到讲究的福寿堂。福寿堂安静舒适,和舒铭图的是这里的安逸。客人再多,三月鲜一定要把这间包房留给他。

    除了喜欢这里的气氛,当然还另有所求。这要从封记烟馆的老板说起。

    老板叫封常理,人长得猥琐,五短身材,两条腿特别短,显得上身和下身比例失调。这个人的猥琐,关键还不在他的腿短,更主要的是他的脑袋小,他的脑袋如大馍顶安上去的一颗小枣。脑袋不大,五官也小。一双小眼睛,像菽秸篾子利上去的两条小缝。那两条小缝又总是眯缝着,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迷糊样子。人都喊他封迷糊,倒把他的大号封常理忘得一干二净。

    正应了“有好汉,没好妻,赖汉子娶个娇美妻”,封迷糊如此猥琐的人物,屋里却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女人姓啥没人知道。只记得这女人是某一年的农历三月被封迷糊用十个烧饼换来的。说起来是一件挺有缘分的事情。三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春荒时节,封迷糊在街上遇到一个瞎男人扯着一个小妮子,小妮子蓬头垢面,穿一身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头上插着一根麦草。封迷糊仔细看小妮子一眼,见小妮子脏兮兮的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朝自己看。就是因了那一看让封迷糊动了心。封迷糊时年已经十八岁,由于爹娘死得早,跟着打烧饼的叔婶长大。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却因人长得猥琐,又没亲爹娘照应,便没有女人肯嫁给他。看那小妮子才十二三岁的样子,个头却不低,把她买到家里养个年当媳妇挺划算的。封迷糊便到叔婶的烧饼炉上借了十个烧饼给了那瞎子,换了小妮儿。原来小妮子自小是这瞎男人在大街上捡来的,瞎男人把小妮子养到十二岁,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又遇上春荒,便要为小妮子寻一条生路。瞎男人得了十个烧饼,心想,能出十个烧饼来换小妮子的人家,也算得上家境不错了。便拿了烧饼放心而去,从此杳无音信。

    封迷糊把小妮子领回家,帮她洗了头脸,换上干净衣服。再看那小妮子竟然十分秀气和水灵,鹅蛋脸儿白生生的,腰身儿细条条的。封迷糊越看心里越欢喜,当个宝贝似的养着、宠着。小妮子没有名字,瞎男人一直喊她小妮子。封迷糊心想这妮子早晚要变成他的女人,要给他当老婆,为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总不能一辈子喊她小妮子,一定要起个名字才好。翻来覆去地思考,小妮子是三月买来的,人儿又长得这么齐整鲜亮,便给她取名叫三月鲜。

    又过了两年,封迷糊便迫不及待地和三月鲜完了婚。那个时候,三月鲜胖了许多,光洁的脸蛋上透着过早成熟的女人的韵味,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有着摄人心魄的魅力,男人一看到那目光,不由不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真正让男人对三月鲜动心的是她那两片嘴唇。三月鲜的嘴唇不薄不厚,微微地外翘,翘得恰到好处,肉实而又红润。一口小白牙在肉实而又红润的双唇间似露非露,露也不是故意的露,是那种自然的显露。光洁的牙齿在红润的嘴唇间露出一点白,直抵男人的心底。

    和舒铭第一次看到三月鲜的时候,就在心里诅咒封迷糊,这个猪不啃狗不吃的家伙,竟然有福气娶了这么个水灵的女人,真便宜这狗日的了。和舒铭先后娶三房太太,虽然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但是,与三月鲜比较起来,她们都少一种韵味。这种韵味究竟包含着什么内容,和舒铭又说不出来。总之,三月鲜身上那种让他心悸神荡的吸引力,成了一种磁场,吸引着他总想朝封记烟馆里钻。来到这里,他总忍不住在三月鲜的脸上或者胸脯上瞄来瞄去。三月鲜的胸脯饱满而又挺拔,像一片平原上突兀地耸立起两座小山包,即使被衣服遮着罩着也给他的视觉带来一种颤巍巍的冲击力。三月鲜总不能把脸和胸脯只给一个人看,转过身的时候,看不到脸和胸脯的爷儿们,便看到了她滚圆的屁股。三月鲜的屁股既大又富有弹性,被葱绿色的裤子兜得紧绷绷的,走起路来像颤巍巍的凉粉坨。有那心痒难耐的男人便趁机在屁股上摸一把,摸就摸了,也摸不掉一块肉,三月鲜是不会计较的,回眸一笑,把红唇之间的白稍微地多露一点,嗔怪的目光在男人的脸上剜了一下,又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不轻不重地在男人不安分的爪子上拍一下,算是回敬了对方。

    从年龄上说,和舒铭至少要比三月鲜大二十多岁,然而,感情这东西是不受年龄所限制的。和舒铭虽然已经过罢五十大寿,但是,他的精力仍如二十岁的小伙子一般旺盛。他对女人有着强烈的欲望。他娶的三房太太,现下只有三姨太黎小麦还和他保持着性爱生活。黎小麦在和舒铭面前百般缠绵,自己把自己当了宝贝,其实,和舒铭对她的兴趣也已经淡薄下来,内心对黎小麦的做作和癫狂有了厌烦和腻歪。有句俗语叫“喜新厌旧”,说的就是和舒铭这种人。和舒铭守着万贯家产,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没有其他不良嗜好,唯一的嗜好就是女人。天长日久,和黎小麦在一起的新鲜和刺激感早已经荡然无存,他早计划再续一房,只是这种想法刚一露头,黎小麦就撒泼打滚以死相威胁。和舒铭儿大女大,大女儿、二女儿已经身为人妻,也算是儿女满堂的老寿星了。如果因再续一房被黎小麦闹得鸡犬不宁,确实让他老脸蒙羞。续纳四太太的计划不了了之。

    自从见到三月鲜,和舒铭老牛要吃嫩草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怎样才能让这个女人心甘情愿地遂了自己的愿?和舒铭是动了一番心思的。和舒铭是商会会长,虽然官职不大,但是,他这身份,要拿捏封记烟馆的生意是绰绰有余的。也就是说,他若高兴的话,能让封记烟馆的生意红火兴旺起来。反过来,若惹他不高兴,也可以让封记烟馆倒闭垮台。

    那一日,封记烟馆突然闯进来几个警察局的人,为首的是桂四少。桂四少带着人闯进烟馆,像一群恶狼闯进了羊圈里,一瞬间,把封记烟馆弄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烟客不明就里,吓得屁滚尿流作鸟兽散。封迷糊夫妇不知因何得罪了这帮恶煞,忙跑过来赔不是。

    桂四少把封迷糊端上来的烟具和烟丝打翻在地,骂道:“封迷糊,你少来这套!快把‘共匪’交出来!不然,你,还有你,都要吃官司的!”桂四少的枪口对着封迷糊的小脑袋,又从封迷糊的小脑袋移到三月鲜的胸脯上。

    三月鲜倒很镇定,对着桂四少的枪口和贼一样的眼珠子,她红唇间的白露出得更多一些:“呀,兄弟们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呀?俺掌柜的若得罪了兄弟们,嫂子给各位赔不是,犯不着朝俺这小烟馆里栽赃扔砖头啊!”

    这女人嗲声嗲气的话并没有让桂四少软下来,他朝三月鲜看一眼,又把枪口移向封迷糊。封迷糊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儿,看见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小脑袋,一种死到临头的恐惧让他浑身直哆嗦,嘴里连连求饶:“四少爷饶命!官爷饶命!”

    看男人吓成这个样子,三月鲜不卑不亢地对桂四少说:“兄弟,封记烟馆俺做主,有事只管对俺说,别拿那老枪筒子在俺男人的头上比画——吓唬谁呢?俺一不犯法,二不窝匪,没有该死的罪,那枪筒子也是白吓唬人!”

    女人一番硬气话,倒把桂四少给镇住了。桂四少带人到这里来,的确没有抓到对方什么把柄。“窝藏共匪”只不过是胡诌的一个借口,他是受人之托来要挟对方的。托他的那人给他十块大洋,嘱咐他只是威胁恐吓对方,决不能动真格的伤害对方,真要闹出人命来是要吃官司的。那人对他说,在闹到最当紧的关头,会有人出面收场的。你只需为出面收场之人留个人情就算完成了任务。收场之人还没露面,自己倒被这女人一番话抢白得尴尬无比,难以下台。毕竟在街面上混了两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桂继骆岂能为这女人几句话败下阵来?再说,拿人家的手软,十块大洋不是个小数目,尽管桂公馆不缺这点小钱花,桂四少是要试一试他身上穿的这身黑制服管不管用,才顺带挣了这笔钱。若是被女人几句话斗得败下阵来,他以后在陈州城街面上咋混呀?因此,他便壮了胆,对女人说:“你倒是敢承敢当!到街上打听打听,在陈州城,谁不怯本四少!本少爷敢砸你烟馆,就铁定拿准了你的把柄。既然你当家,就跟我到警察局去一趟!”

    桂四少是鼓着肚子说这番话的。其实,人要真的跟他去警察局,还真不好摆布人家。到这时候,出面收场的人也该现身了。等他说完这话,如果那人还不来,桂四少下一步棋便不知道该如何走了。

    正暗自焦急之间,门帘一挑,走进来一个人。桂四少回头一看,不由吃了一惊,来人原来是和舒铭。桂四少稍一愣怔,马上明白收场之人竟然是他!

    和舒铭看到这场面,佯装一无所知的样子,道:“怎么?小四儿,你也来过烟瘾?”

    没等桂四少开腔,三月鲜便诉说道:“和老爷,您老人家是公道之人,又是烟馆里的常客,您可得替俺主持公道——不明不白的,这几个弟兄硬诬赖俺‘窝藏共匪’,砸俺的烟馆,搅俺的生意,还要带小女子去警察局……这陈州城还有没有王法了?”三月鲜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叭叭地朝下掉,泪水把个粉脸冲洗得如三月雨打的桃花。

    这正是和舒铭所希望的效果。和舒铭咳嗽一声,打着官腔道:“小四儿,你们当警察的不能听风就是雨。据我所知,封记烟馆做生意还是守本分的,封掌柜两口子都是老实国民,怎么会窝藏共匪呢?回去报告你们局长大人,就说我和舒铭为三月鲜担保!”

    桂四少终于找到了台阶下,忙说:“既然和大爷能做担保,小四儿这就回去交差。”说着领人匆匆忙忙离开了封记烟馆。

    和舒铭导演的这出戏感动了三月鲜。为报答和老爷的“担保之恩”,三月鲜投桃报李,躺进了和舒铭的怀里。和舒铭终于实现了“老牛吃嫩草”的美梦,从此,在封记烟馆逍遥自在,乐不思蜀。当然,在三月鲜那里,总是不吃亏的。和老爷财大气粗,付给三月鲜的烟丝费从来没有拿过铜板,大多是银票。除此,有了商会会长这把保护伞罩着,别说警察局的人,连街面上的小混混也没有一个再敢到烟馆来寻衅滋事。封迷糊那里,对三月鲜与和舒铭两人的好事,从不敢放一个屁。倒觉得和舒铭睡了他老婆,是给了他面子,让他占了和府多大的便宜似的。

    那天,和舒铭怡然自得地躺在封记烟馆的烟榻上过着烟瘾,一缕一缕的白色烟雾在屋子里弥漫着,烟草的清香味儿让他舒坦得浑身都是通畅的。他眯着眼,瞅着三月鲜丰腰肥臀的背影,眼睛便像钩子一般伸了过去。然后,那钩子一层层地剥光了三月鲜的衣裳,一个白皙妖冶的裸体便暴露在他眼前。立时,欲望如野草一般在他的体内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就是在那个时候,烟馆里的小伙计一挑门帘走进来,弓着腰走到和舒铭躺着的烟榻前,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听了小伙计的话,和舒铭神色大变,如烈火般燃烧的欲望瞬间熄灭。他一翻身从烟榻上坐起来,没燃尽的烟丝闪着金花,从烟袋锅里撒出来,落在地上,迅疾变成了一摊摊如蝙蝠屎般的黑末儿。

    小伙计传递的消息是:他的宝贝女儿三小姐和月贞跟人私奔了。这让他感到既意外又震惊!

    桂四少跪门求婚引发的余波还没平静下来,怎么又出了这么档子事?三小姐的私奔难道跟桂家有关?震惊之余,突然想到老丈人黎半仙曾经说过的一段话(黎半仙曾经为三小姐看过命),三小姐属土命人,是个命硬人。三小姐一落地,她娘齐氏就大出血毙命,这与三小姐的出世不无关系。黎半仙还说,三小姐一生中将有三道大坎儿,如果三小姐能迈过这三道大坎儿,将成为大富大贵之人。反过来说,如果被这三道坎儿中的某一道坎儿绊倒,三小姐就会遭受灭顶之灾。六年前,也就是三小姐十岁那年,已经迈过一道坎儿。

    那是进入腊月的一个夜晚,陈州城家家户户充满了辞旧迎新的喜庆气氛。可是,就在二十三小年那晚的下半夜,一帮抬匪翻越两米多高的院墙,跳进了和府。等到守院的家丁发现,抬匪已经从三小姐的闺房里把“票”抬了,从原路翻越高墙逃走。和府里人声喧嚣闹翻了天。都以为三小姐凶多吉少,闹嚷之间,却见三小姐从人缝里钻出来。灯火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看看这个人的脸,瞅瞅那个人的神情。和舒铭一把把三小姐搂在怀里,颤着声音问:“我的乖妮儿,原来他们没把你抬走!”

    三小姐扑闪着一双大眼睛,说:“他们抬走的是小竹子。刚才,我回房里看了,小竹子不见了,他们准是把小竹子抬走了!”

    小竹子是和府里的丫鬟,比三小姐大两岁。三小姐自小死了亲娘,被黎小麦娇养疼惜惯坏了,自小儿便任了性子长,在下人面前,小姐不是小姐,丫鬟不是丫鬟,把丫鬟都当了好姐妹。小竹子是三小姐最亲近的伙伴。

    和舒铭不解地问:“小竹子住在下人房里,抬匪咋就去抬了她?”

    三小姐不慌不忙地说:“爹,昨晚我和小竹子藏猫猫。我藏在了她床上,她一直没能找到我,后来我睡着了。等她找到我的时候,要拉我回屋里去睡,我困得要命,赖在她床上不肯起来,让她去我的房里睡了……”

    和舒铭把三小姐搂得更紧,连声说:“乖妮儿!爹的好乖妮儿,你这是躲过了第一道大坎儿!”

    三小姐可不懂什么大坎儿,她忽闪着眼睛,对和舒铭说:“爹,小竹子被人抬走了,您可得把她找回来。不然,谁和俺藏猫猫呢?”

    和舒铭连声说:“好好!爹要把她找回来!”

    和舒铭终究没能把小竹子赎回来。不是因为和舒铭不舍得花钱,而是小竹子要做抬匪的压寨夫人。

    三小姐突然跟人私奔,会不会是她人生的第二道坎儿?三小姐能迈过这道坎儿吗?

    当着烟客的面,和舒铭没让恼羞和愤怒挂在脸上。他在榻帮上轻轻磕了磕烟锅,把它放在茶几上的托盘里,然后,才慢腾腾地下了烟榻,穿上黑呢子布鞋,和其他烟客作揖告别,走了出来。

    那时候,守在门外的管家段中突然发现,干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6

    从封记烟馆回来的路上,和舒铭一直心存疑虑,他对消息的真实性持怀疑态度。是不是一时半会儿没回家,就被误认为跟人家跑了?桂四少跪门求婚的丑闻像黑色的烟雾弥漫在陈州城的上空还没有完全散去,难道又有好事者推波助澜编派新的丑闻来损和府的名声?

    在陈州城,有句俗语叫“出头的檩子先烂”,和府就是那出头的檩子。一些人出于妒忌之心,想一些歪招来损和府也是常有的事。和舒铭生怕在老街坊们心中落下“为富不仁”的名声,时常做出一些乐善好施、恩泽乡里的善事。1932年岁末发生的那件事,是罩在和舒铭头上的一个光环。提起那件事,老街坊们都要啧啧赞叹和舒铭的义举和善良。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天降大雪三尺多厚,陈州城到处一片冰天雪地,城外的环城湖结着厚厚的冰,连栖息的水鸟都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随着除夕的临近,从各家屋顶上冒出的缕缕青烟使年味儿越发的浓郁。然而,在人祖庙的大殿和廊坊里,却聚集着三百多个乞丐无家可归。乞丐们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眼看到了除夕之夜,可是,大雪封门,乞丐们连要饭都出不了门,三百多条人命眼看要被饿死。和舒铭得到这个消息,忙让和府的厨子和用人连夜磨面蒸馍。拉磨的驴在磨道里转了三天没有卸套,厨房里的锅灶三天没熄火,小麦足足磨了五十斗,一笼笼的白面蒸馍冒着热腾腾的蒸汽送到了人祖庙——白面蒸馍足够三百多乞丐破五之前不至于饿肚子啊!和舒铭救下三百多条人命,在陈州城落下了“和大善人”的美名。

    和舒铭祖上靠经商和务农起家。祖业传到他这一代,他牢记祖训不涉足官场。然而,天意难违,你不想做的事情,并不一定能躲得过去。民国之后,政府提倡经商富国,县里成立了商会。陈州城商界一致推举和舒铭为商会会长。商会会长是多大的官职,和舒铭不晓得。和舒铭既然不准备去当商会会长,也就没必要去晓得。县府多次来人邀请,和舒铭都让他们吃了闭门羹。后来,陈州城商界的老街坊们聚集一起,大约有百十口子,浩浩荡荡去了和府,一致要求和舒铭担任县商会会长。扬言如果和会长再不答应老街坊们的要求,老街坊们就吃住在和府,啥时候和舒铭答应当会长,啥时候才肯离开。和舒铭虽然保证了三百多乞丐大腊月里没被冻死饿死,但是,一下子添百十张嘴在府里吃喝,着实也够为难的。都是脸熟的老街坊,和舒铭咋也不忍心撵人家走。再说,老街坊们这样做,是没有任何恶意的。从老街坊们的眼神里,和舒铭看出了对他的信任和依赖,老街坊们如此抬举他,让他实在难以推却。再说,他可以让县府的人吃闭门羹,却不忍冷落了老街坊们的心。他不得不答应了老街坊们的请求。上任伊始,和舒铭在祖先牌位前再三祷告,祈求祖先饶恕他这个不肖子孙违逆了祖规。到了商会,他才清楚商会会长只要把生意人的事情管好就行了。和舒铭擅长经商,当商会会长也算得人尽其才。

    穷人有穷人的苦衷,富人也有富人的烦恼。穷人的苦衷是为一日三餐所困,想的是吃了上顿发愁下顿用什么东西才能填饱肚子而不至于被饿死。而富人家的烦恼却往往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生一些节外生枝的烦心事来。

    和舒铭这样想着的时候,马车已经在和府的大门口停稳,他下了车,看到师范学校的老校工提着一个蓝印花布包袱匆匆走过来。他一眼认出,那个蓝印花布包袱正是三小姐的东西。让他难以置信的消息也许是真实的。

    三小姐本来是住在家里。师范学校离家不远,仅隔一条大街、三条小巷、五个胡同。学校上下课的铃声响亮而又悠扬,几乎半个陈州城的人都能听到。三小姐住在家里,并不影响去学校读书。自从桂四少死乞白赖地缠上了三小姐,他声称为保护三小姐的安全,要每日接送三小姐。和舒铭告诫桂四少,三小姐不用他来接送。然而,桂四少却每日早早地守在和府门口等着三小姐出来。和舒铭无计可施,才让三小姐住进了学校,并关照学校看大门的老校工,不要让桂四少进校园内纠缠三小姐。可是,谁又能想得到呢?老爷把四少这一边的纠缠阻拦住了,三小姐却跟另一个男人私奔了!

    傍晚的时候,各种传言如毒蛇舌尖上喷溅出来的毒雾一般蔓延到了陈州城的大街小巷。和府的三小姐和月贞与一个姓赵的男教员私奔了!事情得到了确凿的证实,传言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这个令人惊骇的消息,给和府带来了震惊和不安,使和舒铭以及和氏家族的成员们都陷入空前的焦灼和忧虑中!

    尽管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和舒铭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亲自到学校去了一趟。在那里,他遇见了桂楷先。而桂楷先是那个时候他最不想见到的一个人。

    自从桂和两家有了隔阂之后,在桂楷先的眼里,最瞧不起的一个人便是和舒铭。和舒铭除了家产多,还能有什么呢?就他读那两年蒙学,还自以为多有学问呢。为了显摆,和舒铭在府里专门设了书房炫耀,竟然还请陈州城众多有头面的老街坊们去欣赏他的书房。桂楷先在被请之列,三间敞亮的房子里,书倒是装了不少,可是又读了多少呢?桂楷先细致地观察,发现一些线装的书籍,竟然还没有拆封!看来书房的主人并没有打算读这些书,只不过附庸风雅而已。因了这书房,和舒铭在陈州城竟然以儒商自居。真真贻笑大方!

    就是这么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土包子财主,竟然拿他桂公馆里的四少爷不当回事。

    其实,前些天,和舒铭还以看闺女的理由到过桂公馆。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老街坊们惶惶不可终日,许多人都做好了躲避逃难的准备。看到满城人惊慌失措的样子,特别是听说大姑爷贾作龙和国军师长吴锡箔已经把家眷和家产悄悄地转移到了大沙河南岸的水寨镇,和舒铭便着了急。和府怎么办?是躲还是留?他自己拿不定主意,就到桂公馆来探虚实。桂楷先对和舒铭的试探,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只是用模棱两可的话奚落对方:“这样的大事,怎么要听别人的意见呢?是走是留,还要自己拿主意,免得以后做下的事又要责怪别人!”

    和舒铭之所以厚着老脸向桂楷先讨主意,是想到桂家三少在日本留学,三少能为桂楷先提供一些日本人的情况,桂楷先就根据三少提供的情况做出是走是留的决定。没想到主意没讨到,却讨个没趣,十分尴尬。听桂楷先如此奚落他,便为自己找台阶下:“也不是非要听人家的意见!你家三少在那边读书,对情况总是了解的。只不过随便问一下,日本人是不是传言的那样,烧杀奸淫,啥坏事都干?看来向你讨主意,是我多此一举!”

    和舒铭话中带气,桂楷先意识到自己言重了,毕竟还是亲家,关系不能闹太僵,他便缓和了语气,道:“翰轩(和舒铭的字),不要多心。如果如一得罪了亲家,还望谅解。至于走与不走,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决定。”

    和舒铭冷笑道:“等一段时间?等到什么时候?我看出来了,你是不会走的。你家三少在日本读书,就是半个日本人。日本人到陈州城,是不会杀你这有半个日本儿子的老子的!”

    和舒铭是在激将桂楷先,桂楷先当然能听出和舒铭话语背后的用意。是走是留,桂楷先早已经拿定主意,那就是不走。和舒铭为和家二小姐的婚事对他有怨言,因此,当和舒铭询问他是走是留的时候,担心以后受埋怨,才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主意。听和舒铭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如果再不表明态度,就真的把亲家这层关系丢掉了。想到这儿,便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其实,对于即将到来的日本人,桂楷先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慌。桂楷先认为,日本人到中国来,是为了掠夺中国的财产,抵制和抗击日本人有国军,老百姓手无寸铁,很难与日本人抗衡。老百姓不与日本人作对,他们难道要无缘无故地杀害老百姓?再说,桂家的家业都在陈州城,人躲出去,不正是把家业拱手留给日本人?留在陈州城,有可能保住家业,若逃离陈州城,家业将荡然无存。家业失去,他桂楷先逃避掉又有何意义呢?因此,桂楷先决意要留下来,保护桂家的家业!

    桂楷先的态度,让和舒铭决定,桂楷先不逃避,他和舒铭也不逃避。然而,和舒铭却忽略了一个问题,桂楷先之所以不怕日本人,是因为他家三少在日本留学,和日本人有密切接触。而和舒铭和日本人没有任何关系,相反,他的大女婿贾作龙是国民党的本县高层,与日本人是对抗的,日本人如果追究和家的这层关系,和舒铭怕是搞不干净的。

    自从二小姐和桂家二少爷的婚事“生米做成了夹生饭”后,桂楷先虽然到和府“负荆请罪”,以求得和舒铭的谅解,和舒铭嘴上没再说什么,可是,心里恨透了桂楷先。在和舒铭眼中,桂楷先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老狐狸,别看整日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对人说话笑眯眯的,其实,内心里要多狡诈有多狡诈。和舒铭知道,桂楷先压根儿就瞧不起他和舒铭。桂楷先常常在老街坊们面前奚落他和舒铭是“土包子老财”。就大门口他花五十个袁大头请路才子雕刻的那副门联,老街坊们都夸好,唯有他桂楷先指手画脚,说对联不文不雅,既不合辙又不对帐(仗)。我管它对帐不对帐,只要看着顺心就好!为了给和府增添一些书香之气,也是为了让和家的后代能多读一些书,和舒铭才设了书房,一排排雕花精致的红木书柜装满了书,满屋里充满了油墨的香味。和舒铭读书不多,却喜欢闻那种淡淡的油墨香味。他邀请老街坊们到他的书房里参观和品茶,老街坊们若是喜欢哪本书,借走去读,和舒铭满口答应。和舒铭这样做,本来是件好事,可是,在桂楷先口里,却成了“做作”“假装斯文”“附庸风雅”。这话传到和舒铭耳朵里,让和舒铭更加生气,怎么,只许你桂公馆有书房?我和舒铭的书房咋就碍了你的眼?啊呸!我不但设书房,我还要开书店呢!后来,就真的在陈州城最繁华的地带开了一家书店,叫和家书香书店。开这家书店不为赚钱,只为给和府争一个书香之家的脸面。

    点点滴滴的琐事,让桂和两家的矛盾逐渐升级。虽然表面上还保持着亲家关系,内里却有着水火不能相容的较劲。

    到师范学校来打探情况,偏巧遇到了桂楷先,这让和舒铭感到了难堪。但是,没能见到校方的其他负责人,不得不向亲家同时也是冤家的桂校长询问有关三小姐的情况。

    从桂楷先那里,和舒铭得到了一个让他更为震惊的消息。桂楷先告诉他,校方已经查明,卖豆腐的赵老六的儿子赵星,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就是在他的教唆和煽动下,和月贞才不辞而别,不知去了哪里!

    对于和舒铭来说,这简直是灭顶之灾!从桂楷先的眼神中,他看到了幸灾乐祸。这让他更加难堪。

    从师范学校回来的路上,和舒铭恍恍惚惚,他难以置信,那么乖巧的女儿,怎么就通了共匪?怎么就跟一个卖豆腐人家的穷小子跑了?这之前,怎么没有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真相究竟是什么?那一刻,和舒铭甚至猜疑,这会不会是——桂楷先那个老狐狸蓄意制造的一个谎言?抑或是他报复和府而策划的一个阴谋?

    和舒铭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和府,听到黎小麦为三小姐的私奔那惊天动地的哭声。那情景,若是寻不到三小姐,她要跳井上吊去寻短似的。

    尽管黎小麦疼爱三小姐,但是,她也不至于会为三小姐的失踪而寻死,因为三小姐毕竟不是她的亲生,她怎会为这样的女儿去寻死?这样子还不是做给和舒铭看的!

    其实,别人又哪里知道黎小麦内心的想法。黎小麦的确是把三小姐视若掌上明珠娇惯的。自打做了三姨太,她就把三小姐当了自己的福星。若非三小姐降生,齐氏也许不会死。齐氏不死,她黎小麦不还是一个陪嫁丫头?是三小姐的降生改变了她的命运,让她从一个使唤丫头变成和府里的贵妇人。加上三小姐乖巧伶俐又善解人意,黎小麦对三小姐的疼爱,超过对她亲生的四小姐和月美和二少爷和月仲。这外人是无法理解的。

    黎小麦的闹腾给和舒铭乱如麻团的心绪添了一层堵,他不由发火道:“你惯宠的好闺女,还有脸在这里哭闹?”

    黎小麦平日在和舒铭跟前恣情惯了,自己的福星跟人跑了,哭哭啼啼也是正常的事,没想到和舒铭竟然动了怒口。她心想,若是被这老男人这么骑在头上,以后在府里还有自己的好日子过?想到这,她便反驳道:“闺女好坏不都是您下的种?俺惯她宠她,还不是可怜她没了亲娘?若不宠她,在别人眼里落下个没良心的名声,她那死去的亲娘在阴曹地府里不定咋个诅咒俺呢?这阵儿您倒又埋怨起俺来!俺知道,是那老葫芦瓢子嫌弃俺,背里不知又如何挑唆您的,您就拿这话腌臜俺,这不是逼俺去死吗?俺的娇滴滴的三小姐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死后可咋向你的亲娘交代啊……”

    黎小麦为和府生了龙凤胎,也算为和家的香火传承立了大功。因此,她常拿这个在和舒铭面前邀功。和舒铭总是以家和万事兴为重,对她能迁就就迁就了。三小姐不见了,和舒铭急火攻心,也就顺口说了她一句,没想到,竟然惹出了她的几七几八来,连大太太也跟着捎带上了。大太太早已经遁入佛门,六十多岁的人了,一直修身养性,远离人间烟火,哪里又成了“老葫芦瓢子”来挑唆人了?这不是无中生有、无理取闹吗?黎小麦这个坏脾气,也是他和舒铭平日宠惯的,看她现在撒泼耍疯的样子,又能怪谁呢?最当紧的,还是赶快寻找三小姐的下落。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花大闺女,跟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跑得没了踪影。和舒铭一方面是心疼和惦念,另一方面总感到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真让和家的老祖宗丢尽了脸面!他和舒铭治家有方的美名被这个小妮子涂抹得一塌糊涂!

    黎小麦如此胡搅蛮缠,和舒铭却没有对她动粗。他一转身,照着紧跟在身后的段中脸上狠狠地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怒不可遏地骂道:“浑蛋!谁让三小姐跑的?她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这话问得多少有些不讲道理,段中哪里会知道是谁让三小姐跑的?又怎能知道她跑到了哪里?虽然挨了个耳光,他却张口结舌,不能给干爹一个满意的答案。看到干爹瞪着一双发怒的眼睛盯着自己,只得胡诌道:“是……也可能是桂……桂家……四少吧。”

    “嗯?”和舒铭是个猪脑子,也不会相信段中这个回答是真的。桂四少想三小姐快想疯了,怎么会让人把三小姐拐走呢?再说,桂四少虽然是个街头混混,其实,这小子内里没有多大空儿,不过是个面上光鲜、内里装满一肚子青菜杂碎的家伙。不像他的爷老子桂楷先城府很深,时常做出一些算计别人的事情来。和舒铭宁愿相信是桂楷先耍的阴谋,也不相信是桂四少出的主意。

    “胡说八道!”和舒铭骂着段中,朝还在哭哭啼啼的黎小麦狠狠地啐了一口,匆匆向书房走去。他要稳定情绪,仔细地思考一下,该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

    段中的回答虽然不能令他满意,但是,却给他提了个醒儿。三小姐跟人私奔,越发让他怀疑是桂楷先从中捣的鬼。三小姐在师范学校读书,而桂楷先是师范学校的校长,他有机会和条件导演这出恶作剧。四少爷跪门求婚,和府没有买桂家的账,给桂家办了大难堪,桂楷先是极要脸面的人,和家让他在陈州城丢了脸面,他就可能会让和舒铭丢更大的脸面,让和舒铭后悔得摔头找不到硬地儿!这样一分析,和舒铭更加确信三小姐的失踪是桂楷先要报复他而制造的阴谋!

    这只是自己的判断和猜测,没有真凭实据,怎么能认定就是桂楷先捣的鬼?怎么能说是桂楷先让人把三小姐拐跑的?要有确切的证据,才能去找老狐狸交涉。可是,怎样才能拿到确凿证据呢?

    和舒铭想得脑仁发麻,也没能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桂楷先这个老狐狸太狡猾了,和舒铭和他的多次较量中,是输多赢少。要对付桂楷先,靠他和舒铭一个人是不行的。这时节,他想到了一个能帮他出主意、想办法的可依赖之人,这个人就是陈州城县党部书记、他的大女婿贾作龙。

    7

    贾作龙是个思路开阔、有经济头脑的人物。当上国民党陈州城县党部书记之后,他靠自己的权势,很快办起了一所中学、两家工厂、三家商行。贾作龙当官做生意两不误,当官和做生意相辅相成,把当官的权力应用到做生意上,很快暴富,成为陈州城内继和、桂两大家族之后的一个新贵族。

    一个月前,他得到确切消息,上峰根据他的才干和卓越的成就,准备提拔他到南京去任职。南京是个什么地儿?是国都!是天子居住的地方。比起南京,陈州城不过是弹丸之地。要有更大的发展,必须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如果能到南京城去,贾作龙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很快能打拼出一片天地来。去南京是贾作龙求之不得的事情!如果不是日本人要打过来的话,他也许已经到了南京履职。日本人的到来,改变了南京政府的决定。最后传递过来的信息是,国家正值危难关头,抗击日寇是目前头等大事,其余事项只待抗战结束才能考虑。贾作龙上调的事情便被搁置了起来。

    抗战后考虑并非不考虑。好在贾作龙年富力强,来日方长,提拔升迁的机会很多。贾作龙把这次没能升迁看作是上峰对自己的一次考验。国家危难之际,也正是用人之际。贾作龙深知陈州城在整个豫东大平原乃至全国所处的战略位置都十分重要。日本人从东北向西南侵犯,陈州城是咽喉地带,是日本人南犯的必经之路。因此,镇守陈州城至关重要。

    然而,让贾作龙困惑的是,在日本人长驱直入中国领土的关键时刻,蒋委员长还提出了“攘外必先安内”。蒋委员长的命令朝令夕改,让贾作龙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委员长对日益壮大的共产党究竟是什么态度。不管对共产党是何种态度,国民党内部对日本已经形成了两个阵营。一个是主张抗日,另一个是亲日派,亲日派的领头人是汪精卫。蒋委员长毕竟是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继承者,他执政“中华民国”政府,不能把老祖宗留下的土地拱手让给日本人,做被天下人声讨的卖国贼和亡国奴,他无论如何要和日本人干仗的。当时,国民政府迁到山城重庆。贾作龙是效忠党国的信徒,是蒋委员长的忠实追随者,可是,蒋委员长坐飞机去了重庆,贾作龙不可能也到重庆去。好在陈州城南七十多里远的地方有一条大沙河,大沙河南岸的水寨镇是一个大集镇。蒋委员长凭借长江天险把重庆作为他抗击日军的大后方,贾作龙何不借助大沙河这个天险屏障把水寨镇作为自己的大后方呢?日本人打进中国东北三省的时候,贾作龙就不动声色地在水寨镇买了一个大院子,并已经修葺一新。古人有“狡兔三窟”之说,贾作龙要比狡兔聪明得多,他给自己准备好了撤退的准备。在小日本侵略中国越来越紧的风声中,贾作龙已经派人把夫人儿女以及金银细软转移到了大沙河南岸。而他自己不能在日本人还没有影子的时候就逃走,他毕竟是国民党党部书记。何况,国军S师师长吴锡箔奉命镇守陈州城,上峰指示国民党地方武装力量要配合国军,做好抗击日本侵略者的准备工作,他怎么能够擅离职守呢?不过,从听到的消息中预测,日本人气势汹汹,武器装备先进,打过来是迟早的事。要保护陈州城不沦陷,贾作龙没有十成把握。陈州城凭借环城湖和坚固高大的城墙做天然屏障,看上去易守难攻,但是,日本人能漂洋过海打进中国,仅凭环城湖能阻拦得了他们吗?城墙虽然坚固,但是,抵得过日本人的炸弹和坦克的轰击吗?贾作龙只是在思考,而行动上,则是做好了与日本人决一雌雄的准备。当然,这也是给老街坊们看的。贾作龙不能让老街坊们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是怕死鬼和汉奸。

    走是早晚一天的事,只是要把握好时机而已。偷偷把妻儿转移后,他力劝老丈人一家也转移到水寨镇去。可是,老丈人宁舍命不舍家产,死活不肯离开陈州城,坚决与和府共存亡。贾作龙劝不动老丈人,只得随他去了。

    就在那个时候,老丈人和舒铭找上门来,贾作龙还以为老丈人改变了主意,要和他商量迁徙去水寨镇的事,可是,没想到老丈人是来要他帮助寻找三小姐的。

    三小姐是一位追求时尚和新潮的女性,曾经多次带领同学们到贾作龙的县党部示威、请愿,这让他很无奈,也很尴尬,如果对学生严加镇压,牵涉到小姨子,须顾忌老丈人的脸面。贾作龙只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在大敌压境的危急时刻,小姨子竟然跟人私奔了,真是要命的事!听说小姨子是跟共匪跑的,这消息若是传到上峰那里,还不给贾作龙扣上一个通匪的罪名?真是乱上加乱!老丈人哭丧着脸,要他帮着寻人。人都跑得无影无踪了,他到哪里去寻?然而,老丈人既然找到门上,面子总是要给的。

    看到和舒铭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贾作龙忙命人为老丈人看座、沏茶。随后,亲手把盖碗茶恭恭敬敬地递给老丈人,安慰对方道:“岳丈大人不可过度焦虑。三妹也不是三岁小孩儿,怎么会被人骗走了呢?也许是和同学们结伴出去玩耍几天罢了。”

    和舒铭听了,非但没有受到安慰,反而更加生气。他把茶碗放到八仙桌上,由于用力过猛,茶碗里的水溅到八仙桌上。那话音里有了埋怨:“说得轻巧。你三妹一个小丫头,从来没有离开过陈州城,这兵荒马乱的年头,突然不见了,我能不急吗?再说,我怀疑,三小姐突然丢失,是不是有人在背后使坏?”接着,把自己对桂楷先的猜疑跟贾作龙讲了。

    贾作龙耐着性子听完老丈人的话。老丈人怀疑桂楷先报复和府而在背后使坏这个说法,乍一听似乎有些道理,但经仔细分析和推敲,就知这是不可能的事。桂四少跪门求婚的事,在陈州城已传得沸沸扬扬。作为和府的大姑爷,这事让贾作龙脸上也不好看。其间,夫人曾经劝他想办法去阻止这件事。但是,考虑到关系小姨子的终身大事,桂四少用这种方式求婚固然不妥,但是又没有违犯民国法规,他有何理由去干涉人家呢?再说,以后三小姐若是真嫁给了桂四少,他和桂四少就成了连襟,他怎能提前把一个连襟给得罪了呢?因此,对四少跪门求婚之事,他只能佯装不知。不过,桂楷先会因此报复和府,贾作龙认为是不可能的。贾作龙分析,桂楷先既然因二小姐的婚事有愧于和府,他对桂四少追求三小姐应该是反对的。而桂四少做出跪门求婚的荒唐事,只能怪桂四少无知,他怎么会迁怒于和家呢?既然怪不得和家,他又何必报复和家呢?再说,二小姐毕竟还在桂公馆里当着二少奶奶,仅就这一层亲戚关系,桂楷先也不至于对和府下手。还有,桂楷先是个读书人,是个满腹经纶的人。做这种龌龊事情,他难道不担心事情败露之后受人嘲弄吗?

    听了大女婿的分析,和舒铭似觉有些道理。但是,面上还是不服气,不是老狐狸桂楷先耍鬼,又是谁能骗走三小姐呢?贾作龙用“满腹经纶”这个词夸赞桂楷先,让和舒铭不以为然,道:“啥‘满腹经纶’,我看他是一肚子‘鬼点子’!看上去斯文人的样子,骨子里男盗女娼!”

    贾作龙听和舒铭如此责骂桂楷先,知道老丈人把桂楷先恨到了心里去。和桂两大贵族,是陈州城的两大势力,贾作龙纵然是县党部官员,对地方上的这两大势力,也不敢轻易得罪。何况一个是他的老丈人,另一个是陈州城尽人皆知的文化名人呢!这两个人也好,两个人所代表的两大势力也好,对于贾作龙以及他掌握的政权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贾作龙知道自己一句话两句话是很难说服老丈人的,也很难解开老丈人的心结。思索了一阵,他忽然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轻声细语地对和舒铭说了。

    和舒铭听了大女婿的计谋,虽然不十分满意,但是,想到自己是找上门来让他拿主意的,也只能这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