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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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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腐巷位于信义镇,是条东西小巷,以赵姓人家祖辈磨豆腐而得名。小巷里住着二十多户人家,大多靠磨豆腐养家糊口,每日做一个老豆腐,挣二升小米钱,一家老小能填饱肚子。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只要站在巷子口,就能听到石磨碾轧黄豆发出的“沙沙”声,闻到浓郁的豆腐香味。清晨,从环城湖上弥漫过来的雾还没散去,豆腐巷的人就已经早起了,他们把压在篦板上的豆腐块放在挑子上,然后,用一块水巾(水湿的干净白布)盖在豆腐上,挑着担子出了门。走出豆腐巷,一声声吆喝着沿街叫卖。

    “豆腐哩——”悠长浑厚的声音在小城的上空回响,唤醒了还在朦胧的夜色中熟睡的老街坊。

    起得最早的要数赵老六。

    赵老六没有理由不早起。在陈州城,赵老六磨的豆腐最有名气。赵老六的豆腐细腻白嫩,又瓷实又柔韧,无论煎炒还是清炖,吃到嘴里柔嫩爽口,口感极好。赵老六做生意童叟无欺,不管是穷家还是富户,赵老六的秤头子都是一般样撅得高,买六两豆腐怎么着也得让你吃六两半。赵老六卖的是“良心”豆腐。有了质量和诚信,生意才格外好。因此,赵老六每日要做两个豆腐,不然,就不够卖。人虽然辛苦些,总能多挣几个。

    那天,赵老六卖完豆腐回来,刚走到巷子口,就见一群穿着黑制服的人从小巷子里走出来。赵老六认得,那是县警察局的人,前头走的那位是桂公馆里的四少爷。这帮人看到赵老六挑着担子进了小巷,便包抄过来。桂四少还大声吆喝道:“兄弟们,别跑了赵老六,抓住他,本少爷请弟兄们喝酒!”

    赵老六一听,心里直犯嘀咕。桂四少前几天还跪在和府门前死乞白赖地要人家的闺女给他做老婆,招摇得全城的人把大牙笑落了一地。这才几天啊,就厚着脸皮来耍威风!只是不知无缘无故地到俺赵老六的豆腐坊寻啥不是?要抓俺一个穷卖豆腐的干啥?

    “四少爷,俺赵老六犯了啥事?抓俺也要让俺明白吧。”赵老六放下肩上的豆腐担子,停在巷子口。

    桂继骆用手中的水火棍,把豆腐担上搭着的水巾挑了挑,见水巾下面是空的,便道:“快说,你家赵星去了哪里?”

    赵老六感到莫名其妙,不解地问:“赵星?不是在学堂里教书吗?难道这水巾下面还能藏着大活人?”问过这话,不免又担心起来,这些人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到他家来找人的,难道赵星犯了啥事?

    果然,只听桂继骆冷笑道:“赵老六,不要装聋作哑。你家赵星拐了人家良家妇女偷偷跑了,你难道不知道?快说赵星藏到了哪儿?把人家的大闺女骗到哪里去了?找不到赵星,你要去替他坐牢!”

    赵老六一听这话,不由大惊,先前的那份镇定顿时消失,竟然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在赵老六眼里,赵星是个多么懂事的孩子呀,有文化有知识,要相貌有相貌,要能才有能才,找老婆是不用发愁的。热心的老街坊来提亲,都被赵星拒绝了。送到家里的大闺女都不稀罕,怎么会拐了人家的良家女子跑呢?

    桂继骆见赵老六神情慌张,目光呆滞,越加怀疑是他把赵星与三小姐给藏了起来。便对那帮人说:“把赵老六给本少爷捆了,送牢子里去!”

    立时,那群人如狼似虎般扑向赵老六,用绳子捆了手,用一块皂布蒙了头,拉起就走。

    桂继骆来赵老六家寻人,正是贾作龙出的主意。三小姐出走,和舒铭怀疑是桂楷先背后指使人把三小姐拐走报复和家的。为验证真假,贾作龙便让人通知桂四少到县党部,以关切的口吻探问他向三小姐求婚的进展情况。贾作龙以未来连襟的身份,希望桂四少能够求婚成功。贾作龙的态度让桂四少很感动。四少当场涕泪横流,向贾书记表示,如果能如愿做了贾书记的连襟,一定要为贾书记效犬马之劳。贾作龙见火候已到,便把和月贞失踪之事提了出来,并且很婉转地提示,桂校长不同意四少爷与和月贞的婚姻,既然阻止不了四少爷跪在人家门口求婚,会不会让和月贞在陈州城消失……桂校长作为师范学校的校长,最有便利条件做这种事。

    贾作龙的分析让桂继骆笃信这个未来的连襟大哥分析得颇有道理。怪不得桂楷先老让他对“和府三小姐死了那份心”,原来是要把他心爱的女人玩失踪!这老东西真和他四少耍阴的,他非要和老东西大闹一场不可!

    贾作龙察言观色,看到桂四少一脸怒气,明白三小姐的失踪肯定与桂家无关,不然,他不会那么恼怒的。桂四少若与桂楷先闹起来,把自己牵扯进去,后果不堪设想。怎么又能探出虚实,又不造成恶果呢?贾作龙想了想,便对桂四少说:“既然桂校长说是赵老六家的赵星拐走了三小姐,不妨先到赵老六家探个虚实。”

    桂四少听从了贾作龙的授意,才到赵老六家寻人。

    听说赵星拐了人家的女子跑了,赵老六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他忽然感到,有无数的蝙蝠在眼前飞舞。

    赵星的确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往常,赵星吃住都是在学校里,每个星期回来两次,在家里帮助干点活儿。有时候没活儿可干,就和赵老六说会儿话,有时候和二姐赵兰聊聊天。赵星很敬业,桂楷先每次见到赵老六,都要夸一夸赵星是个守规矩的老实人,夸赵老六养了个好儿子。怎么今天警察局的人突然找上门来,问他把赵星藏到了哪里?

    赵老六每日想的和做的事都是磨豆腐和卖豆腐,人家的事他不管,也管不了,更不用说国家大事了。早传言日本人要来了,又要大闹兵乱了。自从小皇帝溥仪倒台后,兵乱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在传言面前,陈州城最为淡定的算得上赵老六了。赵老六对传言不闻不问,照常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做他的豆腐生意。打仗也好,日本人来也罢,是人都喜欢吃豆腐的。有人吃豆腐,自己的生意就得做。打仗是打仗人的事,那些喜欢打仗的人都是性子好强的人,喜欢和对方争个高下。他赵老六不和任何人斗性子,啥祸事都落不到他头上。

    被桂四少等人绳捆索绑蒙上皂布之后,赵老六有了一种死到临头的恐惧感。不知道这伙人要把他带到哪儿去,是真的把他送到牢里,还是要把他丢到环城湖里去淹死?看来,自己落在这帮人手中是凶多吉少。

    赵老六被推推搡搡不知走多远,好像被带进了一个院子里,然后,又被推进一所房子里。蒙在他头上的皂布被揭去了,他揉揉眼睛,仔细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辨认着自己被带到了哪儿。经过仔细辨认后,发现这个地方很熟悉。两间破旧的房子内,除了两张破旧的板子床外,几乎再难找到像样的家具。床上的被褥破烂不堪,灰不溜秋的如一堆破渔网。赵老六觉得这里很熟悉,像是曾经来过这里。他抬起头,疑惑不解地朝门外看去,桂四少领着那群人,正在使劲地把一口大锅从锅台灶上掀下来。那不是他整日围着转的锅台吗?那些人掀下来的大锅不是他熬制豆腐的大锅吗?是的,一点没错!桂四少这个混账小子,说是把他送牢里去,怎么又把他弄回家来了?原来这些人拉着他转了一圈,又把他拉了回来。怪不得一切看着都那么眼熟,床是自己睡觉的床,床上那些如破渔网般的被褥也是自己抵御风寒的被褥。只不过做梦也想不到会把他又拉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桂四少声称要把赵老六送到牢里,也只是吓唬吓唬他而已。带着人到赵老六的豆腐坊挑衅滋事,是他私下的行为,怎么能随意把人家抓起来送到牢里去呢?三小姐和赵星私奔,毕竟是男女双方你情我愿的事情。和家没有告到官府,警察局也没上司派他来抓人,他桂继骆光天化日之下把人给抓走,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拉着赵老六在外边兜了一圈,只是为吓唬赵老六而已。从赵老六嘴里得不到赵星的下落,才不得不把他送了回来。人送了回来,一肚子的恶气却没地儿撒,便把做豆腐的大锅从锅灶上掀了下来,把锅台扒了。

    对于赵老六来说,扒锅台掀锅就等于砸赵老六的买卖,砸他的买卖就是不让他做豆腐了,不让他做豆腐就等于砸了一家人的饭碗。这让赵老六很是想不通。寻找赵星和他赵老六磨豆腐是毫不相干的两码事,不能因为找不到赵星,人家就不吃豆腐了。特别是桂校长,吃不上他赵老六的豆腐连和人说话的腔调都要变的。这一点,桂四少难道不知道?从这个角度看,桂四少带人掀赵老六的豆腐锅台就等于要断掉他爹桂校长吃赵老六豆腐的瘾,桂四少为啥要断掉桂校长吃豆腐的瘾,有可能是桂四少对桂校长不满。

    赵老六思考问题的方式很独特。他为啥这样思考?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得罪过桂四少,桂四少就没有理由非要扒他的锅台掀他的锅。桂四少之所以扒了他的锅台掀他的锅,唯一的缘由就是桂校长。

    赵老六之所以这样怀疑,是有一定根据的。那一次,赵老六挑着豆腐担子在桂公馆门口等着桂家的用人出来买豆腐,听到从桂公馆里传出高一声低一声的吵架声。桂校长治家严谨在陈州城是出了名的。一个治家有方的学问人,怎么和人吵了起来?还竟然有人敢于顶撞他和他大吵大闹?这让赵老六感到吃惊。正惊怵间,见桂四少怒冲冲地从桂公馆里跑出来,气咻咻的模样,看上去非常可怕。从桂四少背后,传来了桂校长变了调的叫骂声:你这个不孝的孽子,滚吧!滚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进这个家门!

    在赵老六的印象里,桂校长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原来富贵人家也有富贵人家的烦恼,尽管他们吃喝不愁,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是,为一己之利搬弄是非、你争我夺、钩心斗角、惹是生非,儿子不是儿子,老子不是老子,亲情荡然无存,血亲弄得像八辈子冤家似的。如此富贵人家,倒不如他这个磨豆腐的家。他赵老六凭力气干活,凭手艺挣钱,女儿温柔体贴,儿子听话孝顺,尽管粗茶淡饭,日子过得是舒心的。

    赵老六把桂四少掀锅台的原因归结在桂楷先身上,心里就不那么生气了。锅台扒了可以重新垒,人若气出病来,是要遭罪的。他赵老六偏就不生气!穷人家是不能生气的,也生不起气!

    让赵老六放不下心的是儿子赵星,赵星究竟跑哪儿去了?说是拐骗了良家妇女,这怎么可能呢?

    桂四少带来的消息,让赵老六的心一下子跌入了万丈深渊。赵老六本来就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过了大半辈子,总是躲着是非走,遇到人家打架,别人争着去看热闹,他跑得远远的,生怕血珠子溅到身上。到柳树下乘凉的时候,还怕柳叶子掉下来砸了头,用草帽把头遮了个严实。这样一个人,乍一听说自己的乖儿子拐走了人家的良家女子,要是不吓出一点儿毛病来,就是不正常的事情了。

    桂四少把赵老六家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能找到他要找的人。其实,他自己也明白这院子里是藏不住人的,之所以要在这里翻腾,也不过是显摆自己的威风。扒了人家的锅台掀了人家的豆腐锅,看到赵老六只是心疼并没有敢阻拦,便趾高气扬地走出赵家。出门的时候,还甩下几句狠话:赵老六,本少爷告诉你,趁早捎信给你儿子,赶快把和府三小姐给本少爷送回来!不然,本少爷三天到你这儿闹腾一次,让你生意做不成,一家老少不得安生!

    闹了半天,赵星拐走的良家女子是和府里的三小姐!赵星啊赵星,你不是昏了头吗?书读了那么多都喂狗吃了吗?怎么敢带了和府里小姐私奔呢!和家大门大户,在陈州城,和会长打个喷嚏哪个人不发烧感冒?和会长跺跺脚哪块地儿不颤颤?和家三小姐是一个花骨朵儿,是和会长的掌上明珠,和会长把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金贵得如他的心肝儿宝贝。桂家四少磕头下跪地去求婚,和会长都没舍得把闺女许配给他!就咱这个穷家,就你一个穷小子,想望人家的千金小姐!即使三小姐愿意做咱的媳妇,咱家养得起吗?你让她住哪儿?你让她吃啥?难道一天三顿光喝咱老赵家的豆腐汤,吃咱老赵家的嫩豆腐?想到这些,赵老六连气带急,平日里如铁打一般的汉子,竟一下子倒在地上成了一摊烂泥!

    9

    巴家的包子皮薄馅多,皮儿用的面粉是细罗筛出来的雪花粉,和出来的面团筋道柔韧,擀出来的皮薄如蝉翼。馅子的主料是牛臀部的腱子肉,在案子上切成细细的长绺儿,然后用刀背“咣咣”地砸,砸成一堆肉泥,把切碎的大葱和生姜掺和进去,继续“咣咣”地砸,直到肉泥和大葱生姜融合为一体。最后,拌上小磨香油、精盐酱油一应作料,馅儿算是调和成了。包包子也有讲究,面片托在左手面上,用一根干净的竹片把馅儿挖起来,放到面片上,然后,左手呈凹形状托着未成形的包子,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把面片折成九个花瓣的形状,把馅儿包起来,围聚一团的九个花瓣如一朵盛开的莲花,中间留出的一个小孔,透露出内里鲜嫩的肉馅,如莲花的花蕊。巴家的包子不但美观,而且吃起来香鲜,热乎乎地咬上一口,满嘴流油却不肥腻,再就上一个蒜瓣儿,比山珍海味差不到哪里去。

    巴家的包子出名的原因,不仅因了质量上乘,还有一个笑话。笑话是巴小包的父亲巴包子留下的。巴包子卖包子从来不沿街叫卖。包子装在大柳条笆斗里,上边盖着保温的干净麻布。巴包子蹲在蚂蚁巷口,大声地吆喝:“包子包子,老巴的包子!”一次县党部来了客人,点名要吃巴包子的包子,贾作龙派人来买包子。贾作龙派人来买老巴的包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而且都不带现钱,记上账月底到财务科去领。巴包子做的是小本生意,老欠他账他自然不高兴。但是,不高兴也得赊给人家,人家是县党部的要人呢。别说是欠你的,就是白吃你的又能怎样?不过,巴包子心里总有些不满。那天,看到县党部的差人远远地走来,知道又是来赊包子的,躲避已经来不及,一着急,便喊了起来:“巴子巴子,老包的巴子,热乎着哩!”在陈州城,“巴子”是男性生殖器的别称。本来是老巴的包子,现在却喊成了老包的巴子。老包的巴子断不会有人吃的,来赊包子的差人听到只有“巴子”可卖,脸色阴沉一下,生气地掉头走开。从此,县党部再没有人来巴包子这里赊包子吃。这件事过后,老街坊们拿老巴寻开心:“老包,你的巴子咋卖呀?”老巴便红了脸反驳:“你的巴子才卖呢!”

    年轻人到底开放一些,巴小包把巴包子的大笆斗子接过来后,为招徕顾客,干脆把叫卖声颠倒了个过,巴子巴子,谁吃小包的巴子!人们听得多了,反倒习惯了,觉得小包的巴子没什么难咽的,管他是巴子还是包子,只要吃着可口也就不计较了。巴小包的生意反倒更加兴隆起来。

    赵英嫁过来后,内室活计全部包揽了,巴小包倒更加专心做起包子生意来。

    那天,巴小包刚卖完一锅包子,就见小姨子赵兰慌里慌张地赶来。看到赵兰一脸焦急,巴小包就猜想,出事了,一定是出大事了。不然,小姨子不会这个样子来他的包子铺。

    果然,赵兰走进包子铺,就嘤嘤地哭起来。

    巴小包性子急,催问道:“别光哭啊,到底出了啥事?”

    赵兰抹了一把泪,道:“赵星跑了,说是拐带了和府三小姐跑的。”

    巴小包一听,扑哧笑了,道:“这是好事啊。人家的大姑娘愿意跟他一块儿走,咱赵家不是白赚了一个媳妇?”

    赵兰道:“你还得意呢。桂四少带人到咱家寻人,把锅台都掀了,爹气得犯了老病……”

    巴小包不由火道:“桂四少是狗咬耗子,帮的哪门子瞎忙。赵星带走的又不是他桂家的女人,碍他蛋疼了?”

    赵兰听姐夫说话难听,不由红了脸,把头低下,摆弄自己的辫梢儿。

    赵英在一旁插话道:“有话好好说,别胡扯八道!”

    巴小包改了腔调,说:“桂四少掀锅台是没道理的,咱到县府里去告他。”

    赵兰说:“还告他呢。他与和家不是亲戚吗?说赵星若不把三小姐送回来,还要把爹抓到牢里去呢。”

    巴小包说:“他敢!凭啥呢?仗势欺人咋的!不是说民国讲究个自由吗?三小姐和咱兄弟一块儿走,是两相情愿的事情,不是赵星逼的她,算不得犯法,抓咱爹是没有道理的!”

    赵兰说:“你说没道理,他说有道理。还是赶快把赵星找回来才安心。”

    赵英说:“警察局的人都没找到,咱上哪儿去找?再说,既然是偷偷跑的,就是躲到了让人找不到的地方。”

    巴小包说:“还是你姐见识多,赵星和三小姐不定躲在哪儿做好事呢,咱们不要去打扰他们。说不定过个一年半载,连媳妇带孙子都给咱爹领回来了。”

    赵兰说:“人家都急死了,姐夫还说脆白话。”

    巴小包说:“哪是脆白话,是实话。这下咱赵家连彩礼钱也省了。不花一个子儿娶和老财家的千金小姐,还是我那读书多的小舅子有能才。”

    赵兰说:“爹病在床上起不来,桂四少还放话说和咱家过不去呢。”

    巴小包一拍胸脯,道:“别怕。桂四少是我斗败的鹌鹑打败的鸡。小时候俺俩打架,每一次都把他打得趴在地上叫爹。”

    赵英说:“你是煮熟的鸭子——嘴硬。桂家是大户,桂四少也不是当年的孩娃子了。咱还是少惹他。走,咱们快去看看爹怎么样了。”

    巴小包这才收拾铺子,把门板上了,和赵英、赵兰一块儿去了豆腐巷。

    赵老六不过是一着急一惊吓才闹出毛病来的,看到女儿女婿都来到身边,病一下子减轻了许多,从床上坐了起来。

    别看巴小包长得头大身子圆,其实是个心很细致的男人,因对媳妇喜欢,便对老丈人有一种感恩戴德的心情。看到老丈人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他急忙上前,扶了赵老六,道:“爹,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是躺着好。”

    赵老六叹了口气说:“咳,要说这身上也没啥大毛病。这个孬种,让他读书倒读出毛病来了,竟然把和大户人家的小姐给拐走了,这可闯下大祸了。”“孬种”指的是赵星,虽然是骂的口吻,透露出的却是关爱和担心。

    巴小包说:“爹,是咱小星拐了三小姐,还是三小姐拐了咱家小星,还不好说呢。和府的三小姐,可是个浪荡妮子呢。我看见她好几次都和一些男学生娃在大街上一块儿走,男的勾肩搭背,女的又说又笑,成啥样子呢!我都替她害臊。我还担心,她要把咱小星给带坏了呢!”

    赵老六说:“话是那么说。可是,毕竟是小星和三小姐一起走的。和家财大气粗,还不赖在咱身上?”

    巴小包气咻咻地说:“他朝咱身上赖,咱还要赖他呢!这年头,谁怕谁呀?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我巴小包啥都怕就是不怕死!爹,这事你甭管,他和家要是找咱要人,我和他理论!”

    丈夫这样硬气,让赵英感到自豪,遂劝慰赵老六道:“爹,你年岁大了,气不得。和家来寻事,让小包出面应付。”

    女婿和女儿的话,让赵老六喜忧参半,喜的是女婿如此侠义孝顺,甘为赵家支撑门面。忧的是女婿万一遭遇不测,受苦的还不是自家闺女?因此,赵老六不无担忧地说:“要是光和家还好对付,还有县党部的贾书记,是和家的女婿,桂家与和家又是顶门子(亲家)亲戚,他们权大势大,陈州城的天被他们遮严实了,谁敢招惹他们?你一个人和他争,不是拿鸡蛋碰碓头?这个孩子呀,惹下大祸了!咳!”

    赵老六的担心忧虑不无道理。在陈州城,桂、和、贾三大家族,在外人眼里,如三根绳索,紧紧地拧在一起,的确是要把一个陈州城捆绑起来的!和家根深叶茂,城里乡下都有和家的财产,出口气都是财大气粗的样子。桂家世代官宦之家,眼下四个儿子三个成了栋梁人物,老二在国军里担着要职,那就是飞腾在陈州城上空的一条巨龙,老三在日本留学,成了半个日本人。日本人占领了半个中国,早晚一天要打进陈州城,到那时,桂家有这半个日本儿子撑门面,不更是猛虎添翼?数小四最没出息,可也当上了警察局的警长,这小子生就一个地头蛇的材料,为虎作伥独霸一方,吃喝嫖赌没有他不干的,欺软怕硬、霸强凌弱,老街坊们对他敢怒而不敢言。贾作龙靠着县党部书记这张招牌,公私兼顾,假公济私,营私舞弊,打着为党国效忠的幌子,背地里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既当官,又经商,白天领着人砸烟馆禁烟,背地里却倒卖着大烟土,借发展地方保安的名誉,干着倒卖军火的生意,成为独霸一方的地头蛇。在陈州城,谁要是活得不耐烦了,才去招惹桂、和、贾三家。你赵星小娃娃一个,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领着和家的三小姐跑了。你倒是满心欢喜地逍遥快活去了,可是,把你爹撇在这里还活不活了,让你姐你姐夫还活不活了!

    巴小包尽管年轻气盛,若是真靠他一个人与桂、和、贾三家硬碰,那就不是鸡蛋碰碓头的事情,鸡蛋碰碓头还能留下个烂鸡蛋壳儿,那是小鸡娃和大老虎过招,连毛带骨头都成了老虎牙缝里的嚼头。可是,既然硬气的大话已经说出口,就不能退缩。再说,赵家男女老少还就靠他巴小包撑门面。他巴小包虽然算不得赵姓人,但是,一个女婿半个儿,赵家把养了十七八年的漂亮大闺女嫁给他一个卖肉包子的穷小子,这恩德是要报的。如今赵家遇难,巴小包以德报恩的机会到了。无论桂、和、贾三家是碓头还是老虎,巴小包也要和他们较量较量!

    见老丈人如此担心害怕,巴小包便安慰道:“爹不用担心,他们势力再大,总要讲个道理吧。再说,他和家大门大户,养出这么个风流浪荡的妮子,还有脸寻到咱家门上闹事?”

    赵英也道:“爹,小包说得在理,和家巴不得把这丑事遮盖严实,断不会找到咱家来要人。”

    赵老六说:“和家不露面,仅桂家贾家借机找事也不会让咱好过。桂四少砸了咱的锅台,还放出大话吓唬人。”

    赵兰说:“桂四少比他爹要凶巴得多。有一次,俺在街上碰见他,他就……”说到这儿脸一红,没有再说下去。

    巴小包偏偏不识相,追问道:“他就咋样?告诉姐夫,姐夫替你出气。”

    赵兰道:“谁要你出气。俺是说,桂四少是个无赖,咱惹不起他就躲着他。”

    巴小包狠狠地说:“我偏要惹惹这个桂四少。”

    赵英说:“桂四少当着警长,还怕你一个卖包子的?”

    这句话本来是劝丈夫对恶人要防备着点儿,在巴小包听来,却是埋汰激将他的话。巴小包一股豪气上升,说:“你不要小看咱卖包子的,当年,咱爹连县党部的那些孬种都敢骂,他们不是也没把咱爹咋的?我巴小包若是怕了他桂四少,我就不是巴包子的种!”

    赵兰听姐夫说话如此铿锵,便说:“姐夫说话就是硬气。再说,桂四少不就是穿了一身黑皮嘛。姐夫伸一个指头,也戳断他一根肋条骨!”

    小姨子的话无疑助长了巴小包的男子汉气魄,巴小包说:“爹放心,桂四少砸锅台的仇恨女婿一定替您报!”

    10

    正如巴小包预料的那样,和家对三小姐跟赵家穷小子私奔的丑事,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去宣扬,只是派了家中仆人和知己的亲朋好友,暗暗地查访寻找。尽管和舒铭一再嘱咐,此事只可暗查,不可张扬,但是,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陈州城名门大户和府的千金小姐跟一个卖豆腐的穷小子私奔,这肯定是头号新闻。由此新闻派生出的各种绯闻也不胫而走,有的说,赵家小子早就和三小姐亲了嘴,和舒铭对三小姐和赵家小子的勾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怪不得不答应把三小姐许配给桂四少,原来早就知道自家闺女和穷小子好上了……

    桂四少跪门求婚的大戏刚刚落幕,三小姐跟人私奔的大戏又鸣锣开场,陈州城两大贵族轮番上演的这两出大戏,让老街坊们大开了眼界。那些好事的老街坊在街头巷口,揣着手,探着头,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似乎要做些什么事,又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以去做。又想说些杞人忧天的话,却最终没有张口。而肚子里的那种幸灾乐祸倒是蓬蓬勃勃地生长着。

    桂四少自从带人闹了一次后,倒是没有再去赵老六家滋事。不是不敢去,而是被桂楷先指着鼻子教训了一顿。桂楷先骂桂四少是个只长皮肉、不长脑子的蠢货!你跪在人家门口求婚,人家把你当回事吗?连碗水也没人给你端!现在贾作龙把你当枪使,你还自鸣得意呢。去赵老六家寻人,那是你该干的事情吗?和府的小姐失踪了,该去赵老六家滋事的是和家与贾家,哪里有你愣头青的份儿?贾作龙把你称作连襟,啊呸!那是哄你杠(激将)你呢!和府里的三小姐嫁给谁,他贾作龙做得了主?你就没动脑子想想!人家三句好话把你哄得昏了头,就不知马王爷长了几只眼,就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自己有多大能才了!再到赵老六家去丢人现眼,就别进桂公馆的大门!

    被老爷子这么一骂,桂四少脑子里清醒了许多。他终于悟出贾作龙找自己说的那番话,原来是从他这里打探老爷子虚实的,又随便把他当枪使唤了一下。意识到这些,他便有些沮丧。加上对三小姐实在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爱慕,便生出一副闷闷不乐的情绪来。

    那天黄昏后,在桂家祠附近的一个小巷里游荡时,他遭到了袭击,一根木棒从他的背后砸到了后脑勺上,他当即昏迷过去。奇怪的是,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袭击者并没有走开,而是坐在他对面,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由于天色已经暗下来,桂四少并没有认出坐在对面的是什么人。他以为自己一定是遇到了绑票的杆子。杆子在等着他醒来向他敲诈一笔钱。那时候,桂四少心惊胆战地求告道:“大爷,饶小的一命吧,只要饶小的不死,我桂家的家产随便你拿。”

    那人“扑哧”一笑,道:“小子!桂家的东西再多,老子不稀罕。俺只要你把赵老六的锅台去给他修好,然后再跪着喊他三声赵六爷对不起,咱们的冤仇就一笔勾销!”

    桂四少听这声音很熟悉,仔细一看,认出是巴小包。桂四少虽然小时候打不过巴小包,可是,和巴小包打架的时候,都要请家里用人帮忙。当上警长后,更不把巴小包看在眼里。路过蚂蚁巷时,巴小包总吆喝他去吃“巴子”,桂四少恨不得一脚把巴小包装着热包子的笆斗子踢翻。

    “狗日的巴小包!原来是你打老子的闷棍!”桂四少叫着,企图站起来扑向巴小包,却站不起来。原来,他全身被捆得像一个大粽子,两条腿被捆成了一条腿。一条腿是很难直立的。桂四少要站起来的愿望没能实现,只得睁着一双敌视的眼睛瞪着坐在对面被他恨得牙根子都疼的那个男人。

    “四少,别用恨巴巴的眼珠子看我,没用的。”巴小包伸出他那只包包子的大手,在桂四少的右脸颊上拍了拍,又在左脸颊上拍了拍,得意地说:“还要告诉你,这不叫闷棍,这叫擀面杖。俺老婆教训俺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根擀面杖。这根擀面杖是榆木做的,瓷实得很!要不要继续在你头上试一试?”说着,握着那根小碗口粗的木棍在桂四少的眼前晃了晃。

    桂四少吓得闭上了眼睛,他害怕这个憨家伙手里的那根木棍再夯到他头上去,他相信自己的脑壳绝没有那根榆木擀面杖坚硬,把不准这次不是昏迷的问题,很有可能被夯出一个血窟窿来。桂四少既然不希望巴小包手里的擀面杖再次落到自己头上,只好说了软话:“巴小包,咱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你为啥要害我?”

    巴小包说:“你这个人不长记性。不记得赵老六是俺的岳丈吗?你欺负赵老六,就是欺负俺巴小包!你扒赵老六的豆腐锅台,就是扒俺巴小包的锅台!你砸赵老六的生意,就是砸俺巴小包的生意!”

    桂四少狡辩道:“我没有欺负赵老六,是赵老六的儿子赵星拐走了我心仪的女人三小姐,我去找赵老六让他把赵星找回来——只要找到赵星,就能找到三小姐。”

    巴小包嘿嘿笑道:“你说三小姐是你的女人,三小姐怎么不跟你一块儿走?她跟了俺小舅子走,就是俺小舅子的女人。俺小舅子的女人就是俺家的女人,你想霸占她,得问问俺手里的擀面杖答不答应!”

    桂四少拖了哭腔道:“巴小包,你胡说,三小姐不是你家的女人!和大爷不会让他闺女嫁给一个卖豆腐人家的穷小子。”

    巴小包啐了桂四少一脸,道:“你嫌弃卖豆腐的?你爹桂校长一顿吃不到俺岳丈做的豆腐就耍威风。你倒是说说,没有俺岳丈卖豆腐给你家老爹吃,他不整天都要发疯?”

    桂四少说:“就算你老丈人做的豆腐好吃,你家小舅子也不能和我抢女人。”

    巴小包问:“你是要命,还是要三小姐?”

    桂四少愣了一下,说:“巴小包,杀人偿命,谅你也不敢杀死本少爷!我要三小姐!”

    巴小包说:“好好,既然铁了心要死,俺就成全你!”他拉起桂四少的两条腿,向巷子口一眼苦水井边走。桂四少重得很,巴小包拉起来很吃力。

    正在那个时候,从巷子口歪歪斜斜走过来一个醉汉,朝这边喊道:“哥哥,别拉他,让他走,咱弟兄俩继续喝!”

    巴小包吃了一惊,仔细一看,认出来人是和家二少爷和月仲。心想,如果小舅子能与和家三小姐结成夫妻,也算与和家连上了亲戚。桂四少是俺家的仇人,也算得上和家的半个仇人吧。何不请和二少爷一起整治桂四少这龟孙!拿定主意,便道:“原来是和二少爷!来来,给哥帮个忙,把这头挡道的笨猪扔到井里去,哥陪你去喝酒!”

    二少爷道:“笨猪?谁家把笨猪扔到路口挡道?”说话间,已经醉醺醺来到跟前,弯下腰,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个人。“哥,咱不跟他玩,走!喝酒去!”

    巴小包道:“二少爷,你仔细看看是猪还是人。人长得有这么蠢笨的吗?”

    二少爷揉了揉眼睛,认出是桂四少。其实,他心里也早对桂四少怀了一腔子怨恨。桂家骗了和家二小姐,桂四少又打和家三小姐的主意,他爹对桂家的怨恨早已经传递到他身上,只是没得机会出这口怨气。这次看到有人打头整治桂四少,半醉半醒之间,一股豪气心头而起。道:“巴大哥,你说是头笨猪就算是头笨猪。咱把他扔井里喂蛤蟆!”

    桂四少一听和家二少也掺和,急道:“二少爷,我不是笨猪,我是桂四少。”

    和二少道:“咦!这笨猪也成精了,咋还冒充桂家四少爷?巴大哥,咱赶快把他扔掉,免得桂四少真的变成猪。”

    二人不再理会桂四少的求救,抬起人“扑通”一声扔到了井里。

    做完事,和二少酒醒一半,对巴小包说:“大哥,回去睡你的安稳觉,这事有本二少担着。”

    巴小包豪气地说:“二少爷,咋也不能连累你。他把俺老丈人害得好苦,是俺要报复他。官府追究起来,没你的事,全算到俺巴小包头上!”

    挑水的秦哑巴不会说话耳朵却很灵敏,落黑从井边过,听到井内传来微弱的呼救声,急忙趴到井沿查看,见井下黑乎乎一团。急忙用打水的钩担把那团黑东西钩捞上来,发现原来是桂四少。

    桂四少被放在石磙上控了一个时辰,吐了一地苦水,才“哇”的一声哭叫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桂四少带着人到巴小包家报仇的时候,巴小包和赵英已经不见了。本来要找和家二少爷算账的,被桂楷先臭骂一顿:“你以为和家是省油灯啊,还找人家算账?人又没死,保条狗命不便宜了你?往后少给我惹事,在老街坊们跟前丢人现眼的!”有了桂楷先的干涉,桂四少只得暂时把对和二少爷的仇恨记到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