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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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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星作为赵家唯一的男孩,父亲和两个姐姐对他呵护有加。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却从来没让赵星在吃上短过嘴。哪怕赚一个铜板,也要到街上买个焦麻花给赵星。赵星身上穿的衣裳,是大姐二姐一针一线缝制的。姐姐们为赵星缝制的衣裳,大多仿照富家子弟的衣裳剪裁,尽管布料有所不同,做工和样式却绝不比人家的差。有的在大襟上绣个花鸟,有的在衣袖上加个花边。姐妹俩把对兄弟的疼爱,一针一线地缝制在了细密的针脚里。小赵星穿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谁也看不出他是磨豆腐人家的穷孩子。真是奇了怪了!豆腐坊里钻出来的穷孩子,应该是满身的豆腐味儿,然而,这个穷孩子举止文雅,如出生在书香门第的贵族家子弟。

    父亲和姐姐们的愿望,是要把赵星培养成一个读书人。老赵家若能出个学问人,赵家就不再以磨豆腐为生。赵星七岁那年,进了小学读书,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后来考进了省城的大学。赵星从大学回来,到省立师范学校当了一名教员。赵老六虽然对赵星没能当上官感到惋惜,但是也不错了,和他一样挑担卖豆腐的孩子能到师范学校当教员的有几个?数来数去,也就是他家的赵星。赵老六看到老街坊们投来的羡慕目光,听到老街坊们的啧啧赞叹,荣耀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赵星是以教员的身份到师范学校开展党的地下工作的。他的任务是组织发动群众,团结进步青年,建立地下党组织,壮大党的力量,推翻反动政府的独裁专制。

    赵星教的是国文。他已经不穿姐姐们为他缝制的那种袖口镶花边的衣裳,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制服,雪白的衬衣领子从制服的短领里露出来,人显得更加修长和挺拔。面孔白皙,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赵星讲课时语速不紧不慢,发音准确,音质浑厚而富有磁性,在教室里产生一种余音缭绕的共鸣声。同学们都喜欢听年轻的赵老师讲课。

    课余时间,赵星身边总是围着一群男女学生,叽叽喳喳地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而赵老师也不厌其烦地解答着他们提出的问题。人少的时候,赵星便把省委领导禾田向他传播的那些思想和主义,又传播给了这些更为年轻一些的同学。在其他老师口中,共产党被称为“共匪”,共产党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等等。而赵老师讲的却是完全不同的版本。赵老师说,共产党是天下最好的党,是为劳苦大众谋利益的党,是要推翻一切不合理的制度、拯救中华民族走向民主自由的党。赵老师讲这些的时候,总是激情澎湃、热血沸腾。白皙的面孔也由此而变得红润,眼镜后边的眸子散发出熠熠的光芒。那一刻,赵老师的形象更让同学们崇拜和敬仰。赵老师向他们讲述的共产党人,改变了以往那些教员留给他们的印象。共产党人的形象在这些渴望进步的同学心中变得高大起来。

    经常向赵星请教问题的同学很多,他觉得比较可靠的有那么几个。一个叫林然,是城东鸣凤林村人。林然不爱多讲话,同学们提问题的时候,他大多集中精力听,似乎要把赵老师讲的每一个字都熟记于心。林然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每天必须是最后一个走出赵老师的住室。赵老师因此特别对他留意,把他当作发展对象。

    还有一个女学生叫和月贞。

    赵星对和家的三小姐是熟悉的。那是他六岁多的时候,跟在赵老六屁股后边走街串巷卖豆腐。赵老六能让自己的宝贝儿子跟自己,不是指望儿子能帮他的忙,纯粹是向老街坊们炫耀他这个宝贝儿子的懂事。小赵星一只小手牵着赵老六豆腐挑子上的一根麻绳,另一只手里握着一个拨浪鼓。拨浪鼓是兔子皮面的,摇起来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声音不大,也不响亮,但是,在陈州城幽静的小巷里响起,也足以把那些等候多时的老顾主唤过来。

    小赵星摇一下拨浪鼓,学着赵老六的样子伸着脖子喊一声:

    豆腐——咧——

    赵家的——豆腐咧——

    前一声吆喝的重点在于“豆腐”二字,后一句则主要突出“赵家”二字。

    赵老六声音浑厚,余音袅袅,一条巷子仅这么一声就足够了。

    小赵星的声音稚嫩、尖细,基本没有余音,虽然也模仿赵老六那样把声音拖长了喊,但是,却短促而干脆,给人一种小大人般的天真和烂漫。

    那一天,不觉间爷儿俩到了和家门前。照往常的习惯,赵老六把肩上的豆腐担子放在距和府大门口偏左一点的地方,等着和府出来人买豆腐。担子上的豆腐剩下不多了,若不是专门为和府留着,恐怕早已经卖完了。

    不多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出来买豆腐的是管家段中,他身后跟着两个孩子,男孩是二少爷和月仲,女孩是三小姐和月贞。两个孩子看到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赵星穿着袖子镶了花边的衣裳,戴着一顶老虎头帽子,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感到十分新奇。

    三小姐是个不怕生的主儿,走到小赵星跟前,对小赵星说,小哥哥,让我玩玩你的拨浪鼓儿。小赵星看着这个头上扎着两条小辫儿的小妮子,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对方的要求。他仰起脸,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赵老六。赵老六正忙着称豆腐,没有注意到儿子的眼神,因此,小赵星不敢擅自做主把拨浪鼓给小妮子“玩一玩”。小赵星把拨浪鼓放在身后,企图用这种方式拒绝三小姐的要求。可是,三小姐想要的东西,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在要求无果的情况下,她向小赵星的背后走去。小赵星看三小姐要来夺他手中的拨浪鼓,急忙转了一个身。小赵星的转身虽然避过了三小姐,却把后背对准了二少爷和月仲。没等小赵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二少爷已经从小赵星手里夺过拨浪鼓,边摇边学着赵老六吆喝着,卖豆腐咧——

    三小姐看到拨浪鼓到了自家人手里,高兴得手舞足蹈,她从二少爷手里抢过拨浪鼓,也边摇边吆喝起来。

    小赵星看到两人得意的样子,一边去夺拨浪鼓,一边喊叫着:“还我的拨浪鼓!还我的拨浪鼓!”

    三小姐与二少爷和小赵星玩起了恶作剧,小赵星向三小姐要拨浪鼓的时候,三小姐把拨浪鼓传给了二少爷,等到小赵星向二少爷要的时候,拨浪鼓又传到三小姐手里。小赵星在两个孩子之间来回奔跑,急得哇哇大叫。

    那时候,赵老六已经把豆腐称好,交到段中手中。三个孩子的游戏这才引起大人的注意。最后的结果,是段中答应为三小姐和二少爷每人捉一只大蝈蝈,二人才把拨浪鼓还给了小赵星。

    虽然同城长大,但是由于家庭背景和生活环境的不同,赵星和三小姐的接触也仅限于童年的那次游戏。赵星上大学后接触面广了,认识人多了,特别是接受了革命真理的熏陶之后,把童年时期的一些往事忘记了,和府的三小姐早已在他的印象中消失了。如果不是回到家乡,即使回了家乡,如果不到师范学校当一名教员,赵星也许不会与和府里的三小姐再有相见和相识的机会。

    时隔多年,三小姐初次出现在面前时,赵星已经记不得她是谁了。那时候,亭亭玉立的三小姐上穿着带襟的掐腰月白色布衫,下穿着深蓝色镶嵌着白道道的裙子,两根乌黑发亮的辫子从后背一直垂到臀部,脚上是一双带襻儿的黑布鞋,雪白的长筒线袜一直延伸到裙摆处。三小姐的脸白皙透红,一双顾盼流连的丹凤眼似乎透出清澈见底的泉水来,鼻梁端庄,嘴唇小巧又略显丰腴。

    赵星被这个女学生映花了眼,他躲闪着对方那种大胆而炽热的眼神,想不起她是哪个班级的学生,更记不得这个美丽的女生叫啥名字。

    三小姐举起一只纤细的玉手,然后把手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轻轻笑着晃动着。赵星不明白女生突然握着的拳头是什么意思,只是怅然地摇了摇头。三小姐握着的拳头竟然又近距离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赵星还是不明白对方要向他表示什么。直到三小姐来了一声“卖豆腐咧”——他才猛地想起十多年前,在和府门前,一个头上扎着两条小辫儿的小姑娘和他争夺拨浪鼓的往事。时间的流逝为每个人改了模样,但是,仔细观察和分辨,还是能寻找到当年留下的一些印象。那些印象已经尘封多年,记忆的闸门一打开,思绪便如汹涌的洪水一般,以势不可挡的气势汹涌而来。赵星脸红了,面对着这个已经成为他学生的女孩,他感觉自己如被人剥光了衣服一样难堪。尽管他现在穿着黑色的制服,雪白色的内衣领把他装扮得和贵族出身的后代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他曾经是个摇过拨浪鼓的孩子,他有一个靠卖豆腐为生的爹和穷得连一件像样子的家具也没有的家。童年时期的窘迫,家庭生活的困顿,曾经让他的身心备受煎熬。那些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是,突然被人提起,就如没有完全愈合的伤疤猛地被人揭去了痂一般让他疼彻骨髓。

    三小姐看到面前的赵老师,因了自己的一句话,脸红得如鸡冠般难看,明白是赵老师不愿回忆过去。也就是说,那场童年的戏弄对于她和二弟来说是开心的游戏,而对于有着自尊心的卖豆腐的穷小子却是一次难堪的捉弄。

    三小姐是个聪明的姑娘,为了尽快让她崇拜的赵老师走出尴尬的处境,急忙转开话题。她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对赵星说:“赵先生,呃,对了,我是喊您赵老师呢,还是喊您赵哥?”说着,一双大眼睛调皮地紧盯着赵星的眼睛。

    三小姐的顽皮和大胆,让赵星缓过神来,他责怪自己竟然如此的不冷静,仅仅为幼时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这么冲动,几乎要把十多年前的那种怨愤发泄出来,太不理智了,儿时的游戏怎能当真?他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毕竟不是十多年前那个被父亲和姐姐们百般宠爱的小男孩了。知识丰富了他的大脑,阅历让他变得成熟和自信。特殊的身份让他养成了做人的自尊和宠辱不惊的品质。他是个革命者。革命者就应该善于应对各种复杂的场面和人物。何况,仅仅是童年时期发生的一件小事!

    赵星很快让自己镇静下来,脸上的红云彩悄然退去。迎着三小姐大胆而又炽热的目光,不再局促和胆怯,而是用略带戏谑的话语回敬对方:“嗬嗬,这倒不是多么难以回答的问题。关键的是,在三小姐心目中,我是一位好老师,还是一位好大哥?”

    和月贞道:“在我心目中,您既是一位令小女子崇拜的好老师,又是一位讨人喜爱的邻家大哥。”

    赵星听到她用了“喜爱”二字,心怦然一动,但是,很快克制了自己,笑着说:“谢谢三小姐的褒奖。三小姐对赵星如此高抬,让赵星实在难当。”

    三小姐把笑容收敛,郑重其事地说:“尊敬的赵老师,和您商量件事情:能不能不这样称呼我?”

    赵星笑道:“其实没有什么不好。既然不同意,就喊和小姐?”

    三小姐说:“三小姐与和小姐是同一个概念。我讨厌人家喊我小姐。我是有名字的,直呼其名最好——和月贞。”

    赵星说:“那就叫和月贞,月贞同学。”

    三小姐高兴起来,道:“这样挺好,听起来亲切。还是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讨论。”

    赵星一下子没有明白对方的话。

    三小姐认真地说:“既然您自己不能确定让我如何称呼您,这样吧,我在课堂上喊您先生,下了课喊您赵大哥,怎么样?”

    赵星心情也愉悦起来,随口回道:“随便你吧,愿怎样喊就怎样喊。”

    三小姐高兴得眉飞色舞,立刻伸出右手的小指,要和赵星拉钩。赵星对这个漂亮女生的大胆要求,不好拒绝,他迅速向四周寻觑一下,见没有任何人注意他们,便急忙伸出自己的右手小指,在三小姐纤细的手指上钩了一下。

    赵星把三小姐作为外围进步青年进行培养。

    对一位叫柴进同的男生,要不要纳入进步青年对象去培养,让赵星有些犹豫。其实,他早就注意到那个男生了。他和林然一样不大爱说话。起初,他到赵星这里来得少。后来赵星发现,和月贞来他才找个理由跟来,而且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站着听赵星与和月贞说话。当赵星把和月贞培养成了外围进步青年后,柴进同一反常态,也积极要求进步,积极参与赵星组织的活动。

    赵星对柴进同的情况进行了调查,得知柴进同出生于渔民家庭,祖辈靠打鱼为生,无边无际的环城湖是柴家人赖以生存的根基。柴进同弟兄两个,他排行老大,还有一个弟弟叫柴鱼叉,继承了父业,一年四季都跟着父亲到环城湖里打鱼,一天不下环城湖,或者下了环城湖运气不好打不上鱼的话,一家老少的口粮就很难解决。

    对柴进同的情况进行了全面了解后,赵星才决定把他作为重点培养对象之一。尽管总觉得对方身上有一种怪怪的东西。

    12

    赵星之所以对三小姐怀着一种戒备心理,是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就对和府的深宅大院有一种恐惧和敌视。高高的围墙里边究竟藏着什么秘密?门口两侧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子留在他心里的是一种难以消失的畏惧,赵家寒酸的破草屋与和府的楼瓦房形成的巨大反差,让一个不到十岁的少年曾经产生过羞耻心和妒忌感。拨浪鼓事件刻在心上,成了一个难以痊愈的疤痕。而贵族家的大小姐,现在竟然如此靠近自己,难道她对他动了心?或者从他身上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才要接近他?她的大姐夫贾作龙可是国民党县党部书记啊,那人屠刀上沾染的共产党的血迹还没有擦净。她是不是他派来的一个间谍?在白色恐怖笼罩下,年轻的地下共产党员赵星不能不考虑到这些。她毕竟出身于贵族家庭,尽管在革命队伍中,不乏出身于贵族家庭的职业革命家,但是,按照上级领导的指示,在发展进步青年加入党的组织时,对出身于贵族家庭的青年要慎之又慎。省委领导禾田曾经说过,出身于贵族家庭的青年,在面对革命的大潮来临时,大多是凭着一股激情投入了革命,而一旦革命遭受挫折和失败,一些意志薄弱的人很快瓦解和崩溃,直至出卖革命而投敌。

    赵星跟三小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然而,三小姐却像着了迷一样追捧着赵星,像烈火一样燃烧着他。赵星上课,三小姐总是坐在教室的最前排,目不转睛地盯着赵星的一举一动。赵星回答同学们的提问时,三小姐快人快语,总是比别人提出更多的问题。那些问题,如果仅仅是围绕课本上的内容所提也就罢了,而三小姐所提的问题,除了课本上的,还有一些让人意外的问题。比如,三小姐会突然向赵星提问,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还有,点豆腐的卤水用什么勾兑的?这些问题,常常引得满堂哈哈大笑。赵星无从回答,十分尴尬。而三小姐却不以为然,继续提一些让赵星难以启齿的问题。如果仅仅在课堂上显示出她在赵星眼里是处处存在的话,那么,课后,三小姐和赵星更是“形影不离”。赵星寝办合一的房间里,成为三小姐课余时间常去的地方。

    赵星切身地体会到,这个贵族小姐的热情简直是三伏天的烈日,炙烤得他浑身的每一根汗毛都有了焦灼的感觉。

    白天还好,最让人难熬的是晚上。当黄昏灯火点亮的那一刻,三小姐会准时走进赵星的房间。每次来,三小姐都会换穿不同颜色、不同样式的衣裳。她的衣着和打扮有着刻意的痕迹。那些衣着的样式和布料都非常讲究。每套衣服穿在她身上,都显得合体而又大方,处处显示着大家闺秀所有的气质和风采。

    晚上的话题很少再涉及课本上的知识,大多说一些闲话,自然界的海阔天空,生活中的油盐酱醋。有时候,说着说着,无话可说了,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似静静地坐着,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在澎湃地汹涌着。

    一位潇洒英俊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一位情窦初开柔情似水的贵族小姐,又正值青春盛开的最佳时期,在那么多长长的夜晚,却没有感受到时间的漫长,相反,倒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怎么这么快呢?怎么熄灯铃又响了?

    啊,我该走了?一句似问似答的话,抛给了对方。不是说自己要走,而是征询对方,自己该不该走。

    哦,这么快,要熄灯了呀?另一个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委婉地提醒对方,熄灯铃已经响过,是该走了。

    终于还是走了。望着消失在黑夜里的背影,赵星的内心感受着如暴风骤雨般的敲打。

    面对三小姐深情的眸子,面对三小姐一次次的暗示,赵星几乎把持不住自己。是啊,毕竟是一个有着血肉之躯的青春少年,面对如花似玉的美妙少女,如果没有激情,没有渴望,没有冲动,那肯定是一个冷血动物。然而,赵星不是冷血动物。面对三小姐,他有着强烈的欲望,他的冲动如魔鬼一般在体内蠢蠢欲动!……他知道,对方不会拒绝他。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

    然而,赵星在痛苦的挣扎中克制着自己。他不能!他绝不能!因为他是一个革命者,他有自己的事业,他有自己的组织。组织铁的纪律不允许他感情冲动,不允许他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他只能选择放弃,他只能以冷静对待对方。

    赵星的冷静换来的是贵族小姐和月贞更加凌厉的攻势。在和月贞眼里,赵星的冷静是一种矜持。而这种矜持更显示出一个男人的绅士风度。而男人的绅士风度是导致贵族小姐和月贞更加痴迷的原因。

    在一个暴雨滂沱的夏夜,坚固的堤防终于被汹涌的洪水冲塌了!

    熄灯铃响过很久了,校园内远远近近的窗户映出的橘红色的灯光渐渐地熄灭了,黑色的夜幕可怖地笼罩着校园和大地,只有轰轰隆隆的雷声和一道道刺目的闪电成为大自然的主角,大雨如注般地倾泻着。雷鸣和哗哗的雨声惊天动地。然而,赵星的心里,翻腾着比响雷和雨声更为强烈的震动。

    此时,一个更为庄严的声音在赵星耳旁一遍一遍地回荡:赵星,你是一个革命者,是一个为真理而奋斗的共产党员,在任何考验面前,都要以党的利益为重,贪图享受、追求安逸、腐化堕落,是共产党人所不齿的!和三小姐……算不算贪图享受?与三小姐谈恋爱,算不算追求安逸?和贵族小姐结婚,算不算腐化堕落?赵星在心里寻找着答案,一会儿是肯定,一会儿是否定。

    上一次去省里开会时,当他把和月贞的情况汇报给禾田的时候,禾田的眼里先是闪现着惊讶,少顷,那惊讶消失了,他变得严肃而冷静。他正告他,对于贵族出身的小姐,我们共产党人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高度的警惕,决不能被表面现象所迷惑,对她要进行长期的考验和观察。禾田的话敲响了警钟,他不能为一时的冲动让党的工作遭受严重损失,那样,他会遗憾终生。他应该和三小姐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应该毫不犹疑地拒绝对方!

    灯已经熄灭了,在黑暗中,赵星两眼空洞地望着黝黑的屋顶,向对方说,我想,您……该走了!

    为什么要赶我走?他听到对方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道闪电划过,赵星的脸被闪电耀得煞白,却故作平静地说:“我不适合您。请您原谅!”

    “难道仅仅因为我是和府的小姐?”三小姐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一声炸雷,把她的声音掩盖了。

    “是的。我是豆腐坊里的穷小子。”赵星痛苦地说。

    三小姐声嘶力竭地喊道:“可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难道就没有人在乎吗?豆腐坊里弥漫着酸臭的气息,低矮的茅屋里家徒四壁,当呼啸的寒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当饥饿的老鼠叽叽叫着在屋梁上爬过,当吃了上顿愁下顿揭不开锅盖的时候,你在乎不在乎?你的家人在乎不在乎?你那穿着皮氅、戴着瓜皮帽的父亲在乎不在乎?月贞,实际一点,把我忘掉吧!我们注定是两条道上的人!”

    “忘不掉!我忘不掉你!我这一辈子也忘不掉你!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一天看不到你我就会失魂落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不怕呼啸的寒风!不怕屋梁上的老鼠!不怕揭不开的锅盖!总之,我什么都不怕!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是让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和月贞痛苦地说。

    “可是,我不能给你幸福,我不能给你一个幸福的家庭。月贞,请原谅我吧,离开我吧!”赵星硬着心肠说。

    “不!我决不!你说的不是真话!你是爱我的!星,从你的目光里,我看出你是多么爱我,多么喜欢我。可是,你为什么要拒绝我?你为什么要赶我走?你不是真心赶我走,你一定有什么原因在瞒着我!星,请给我一个最充足的理由!没有能够说服我的理由,我不会走。”和月贞颤抖着声音,充满情意地望着赵星。

    赵星沉默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对方。是的,他没有充足的理由拒绝对方。一个穷小子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贵族小姐的爱情?难道仅仅因为贫富悬殊太大的家庭背景?这一条理由,已经被对方剥蚀得体无完肤,那么还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吗?有!可是,那条充足的理由能袒露出来吗?不能,万万不能!保守秘密是革命者最基本的原则。除此,真的再无充足的理由来拒绝对方了。

    沉默!冷静!

    赵星在搜肠刮肚地寻找着最充足的理由,来解脱自己,来说服对方。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又一声炸雷响起,一道闪电划过,把屋内照得一片煞白。三小姐浑身战栗着,突然,她克制不住地向赵星扑来,扑进了赵星的怀抱。

    赵星脑袋轰的一声,他再也控制不住,不管不顾地把三小姐紧紧地搂在怀里。那时候,他再也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克制不了自己,他什么也不顾了,他把一切都忘记了!他用滚烫的嘴唇亲吻着对方的脸。他看到豆大的泪珠从三小姐的脸颊上流下来。那一刻,他喃喃地说,我爱你,亲爱的,我真的十分爱你!

    三小姐幸福地紧闭着双眼,任由自己的眼泪冲洗着面颊!

    就是在那个时候,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黑暗,把天地之间照得一片苍白。一个浑身被大雨淋得如落汤鸡般的男人在窗外瑟瑟地抖动,像一只无处躲藏的小老鼠,暴露在那片苍白下。不过那苍白只是瞬间的显现,再加上屋内的人沉浸在忘掉了整个世界存在的梦幻中,因此,没有人发现那只可怜的小老鼠的存在。

    赵星向三小姐提出一个要求,咱们的爱情要秘而不宣,对任何人都不得暴露,哪怕是自己最亲爱的人。

    三小姐答应了他。三小姐说:“只要能和您在一起,无论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

    13

    以后的日子里,三小姐做到了这一点,她信守自己的诺言。在别人眼里,她和赵星仅仅是师生关系。

    在爱情上冲破了底线,但是,作为一个革命者,赵星的秘密身份从来没有在三小姐面前暴露过。

    林然和柴进同已经先后被发展为党员。在省委的批示下,三人组成了地下党组织——陈州城省立师范学校党支部。没过多久,随着蓬勃发展的革命高潮的到来,又成立了中共陈州城特别县委。赵星任书记,林然为组织部长,柴进同为宣传部长。特别县委按照省委领导禾田的指示,积极开展工作,先后在学生中间组织了“读书会”“文学社”“青年反帝同盟”等进步的学生组织。举世闻名的“一二·九”爱国运动在北平爆发后,在全国各地,地下党组织青年学生走向街头游行示威,响应和援助北平的“一二·九”爱国运动。赵星接到省委通知,让他们迅速发动陈州城各学校的进步青年,举行一次规模较大的游行示威。

    陈州城共有六所学校,赵星和林然、柴进同分别到各学校做工作,发动学生,制作标语和小旗帜,约定星期五早晨七点在全城举行游行示威。可是,在宣传发动中不慎走漏了风声。万达中学受到贾作龙的管制,不允许学生去街上游行。柴进同把万达中学的情况向赵星做了汇报,赵星焦急万分。距离约定的游行示威时间仅剩两天,如果万达中学的同学们不能按时出来走向街头,会影响其他学校学生们的情绪,挫伤同学们的热情,给全城的游行示威活动带来不利影响。

    不行,决不能让万达中学影响我们的全盘行动!再说,贾作龙对学生游行示威的阻挠,也是对学生抗日行动的打击,因此,一定要粉碎贾作龙的阴谋。赵星把自己的意见讲给了林然和柴进同,决定由他和柴进同继续去万达中学宣传发动学生,林然留在学校带领其他进步学生做准备工作。

    赵星领着柴进同连夜赶到万达中学,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贾作龙竟然从吴锡箔的部队借调一个连的士兵,把守在万达中学的学校门口。别说发动学生,他们连学校的大门也难进去。二人商议了一下,决定由赵星假扮万达中学教员的身份进入学校。为防止意外和不测,柴进同返回去,随时组织师范的学生来援助赵星。

    二人分头行动。赵星向万达中学的校门口走去。他刚走到校门口,就被守候在那里的士兵拦着了。一位荷枪实弹的士兵,把枪抵在他的胸口,问他是哪里人,要闯进学校去干什么?

    赵星镇定地回答对方,他是学校的教员,上午离开学校回家办点私事,现在要回学校为同学们上辅导课。

    士兵疑惑地打量着他,不敢擅自做主放他进去,而是报告了上级。他的上级是个排长。排长又报告给了比他更大的上级。最后的结果,一个企图要混进万达中学的可疑分子被士兵成功捕获,县党部书记贾作龙亲自辨认,说此人并非万达中学教员,有可能是危害社会秩序的可疑分子。那时候,赵星再想离开已经困难。他被一群士兵带进了县党部羁押起来,罪名是企图扰乱学校秩序罪。

    林然得到赵星被羁押的消息,十分震惊和焦急,有了一种群龙无首的慌乱感觉。统一约定的游行示威时间迫在眉睫,万达中学的学生还没有发动起来,作为整个活动的组织领导者,赵星又被抓了起来,面对突然的变化,他不知道该如何办好。得知赵星被羁押,柴进同的心头涌上一种复杂的情绪。幸亏他被赵星派了回来,不然,他肯定一样被抓起来。他有幸灾乐祸和侥幸的心理,但看到林然一副焦急的样子,他又把那种心理掩饰得滴水不漏,装着一副万分着急的样子,提出了营救赵星的意见,以中共党组织陈州城特委的名义,与国民党县党部书记贾作龙交涉,要求他顾全大局,立即无条件释放赵星。

    林然坚决反对柴进同这种极端冒险的行为。如果按照柴进同的意见,陈州城共产党地下党组织的身份将暴露无遗。国共虽然合作过,但是,在大革命之后,蒋介石公然背叛革命,勾结帝国主义,屠杀和血腥镇压共产党人。陈州城的党组织已经多次遭到国民党的打击和破坏,如果现在以党组织的名义与贾作龙交涉,等于虎口送食,出卖革命。

    林然的话说得十分严重,让柴进同很难接受。他红涨着脸,辩解道:“我怎么是虎口送食、出卖革命?我这是为革命着想,不把赵老师救出来,谁领导这次游行示威活动?难道省委的指示不落实了?”

    林然平静下来,说:“柴进同同志,请你冷静下来。省委的指示要落实,学生游行示威活动决不能停下来。我们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要把赵老师营救出来,又不能暴露地下党组织和我们的身份。”

    柴进同赌气地说:“我看,只有这一条办法可行,再没有什么好办法。”说着已经走了,他要发动学生,去营救赵星。

    林然看着柴进同远去的背影,焦急万分。眼看一场血腥的斗争即将发生,并肩作战的战友被捕的被捕,分离的分离,作为一名刚刚加入组织的地下党员,自己却束手无策,无法挽救,他感到无比的痛苦。怎么办?怎么办?正在苦思冥想不得要领的时候,一个人突然而至。

    三小姐是从柴进同那里得到赵星被贾作龙羁押的消息的。柴进同只是告诉了赵星被羁押,却没有告诉赵星被羁押的原因。听到这消息,三小姐表现出来的情绪比柴进同更为焦急和强烈!

    对于贵族出身的三小姐,柴进同有着一种复杂的感情,他的内心对这个贵族小姐,有着一种渴望,同时又有着微妙的排斥。他看不惯三小姐趾高气扬的样子,看不惯三小姐散发着胭脂气味的张扬,但是,内心却对三小姐美丽的容颜和优越的富贵家庭充满了渴念。看到赵老师和三小姐频繁的接触,他既反感又嫉妒!

    对于赵星和三小姐的频繁接触,柴进同曾经严肃地对他的老师、也是他的革命领路人提出过批评。

    柴进同说:“赵星同志,作为一名普通的党员,我不得不提醒你,你是陈州城地下共产党的主要领导人,担负着革命的重大任务。所以,你的一言一行,都要对党负责。你与女学生和月贞接触频繁,这很危险。希望你远离那位贵族小姐。”

    对柴进同直言不讳的批评,赵星意外又不解,难道柴进同知道了他与和月贞的秘密?即便他知道了,也不应该这么干涉呀。看到柴进同等着他回答,他便向对方解释:“我是一名党的领导干部,可是,我还是一名师范学校的教员,教员与学生接触,没有什么不好。”

    柴进同说:“可是,和月贞是贵族小姐,她和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赵星说:“和月贞同学贵族出身的身份,更有利于掩护我们的工作。”

    赵星对柴进同的批评意见不以为然,柴进同虽然表面上没再说什么,但是,心里是不服气的。看到和月贞对赵星被抓所表现出的关切,柴进同更是妒忌。但是,他则从反面去理解,和月贞对赵星的遭遇是猫哭老鼠——假悲伤。因此,在她的再三追问下,柴进同不得不应付她说,赵老师被羁押的原因,林然最清楚,你去问他吧。

    柴进同只是想推诿她,没想到和月贞竟然直奔林然而来。

    在和月贞急切的追问下,林然说出赵星被贾作龙羁押的原因。林然说:“赵老师只是要去万达中学找一位教员,请教教材上的一个问题,没想到贾作龙竟然把‘扰乱社会秩序’的罪名强加到赵老师头上,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一定要为赵老师讨个说法,要求贾作龙必须无条件释放赵老师!”

    林然并不知道贾作龙是和府里的女婿、和月贞的大姐夫,如果他知道贾作龙是和月贞的姐夫,也许不会如此直白地向和月贞讲述这件事。和月贞听了林然愤愤然的话,终于明白赵星之所以被姐夫羁押,不过是被强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大姐夫怎能没有调查清楚事情的原委,就随便下结论,把人抓了起来?在此之前,和月贞对赵星的突然被抓,的确有一种恐惧感,她担心她所挚爱的人做出了违法的事情,担心赵星是大姐夫到处搜查抓捕的共产党,如果赵星真是共产党,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拯救他。她会为救赵星舍弃自己的一切吗?林然的话让她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只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这不是什么难题。

    和月贞告诉林然,她要去找贾作龙交涉,让贾作龙释放赵老师。

    和月贞的话,让林然感到十分惊讶。从外表看,这个女同学很喜欢赵老师。是的,赵老师很有魅力,得到了许多男生和女生的喜爱。喜爱归喜爱,但是,仅凭喜爱能救得了被国民党县党部书记下令羁押的赵老师吗?据林然了解,和月贞还不是共产党员,她只是个要求进步的外围青年。她甚至不知道赵老师是共产党员,是中共陈州城特别县委书记。她凭什么去同贾作龙交涉,凭什么去救赵老师?她救得了赵老师吗?林然怕她救不了赵老师,反倒把问题搞得更加复杂。他要制止和月贞的盲目行为。他认为和月贞非但救不了赵老师,说不定还要害了她自己。

    可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和月贞已经走远了。

    那个高傲的女生只留给他一个靓丽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