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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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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小姐的造访让贾作龙甚感意外。

    在和家的四姐妹中,能让贾作龙看上眼的除了夫人和月秀,就是这位三小姐和月贞了。

    和月秀俊秀、高雅,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夫人自从进了贾家门,相夫教子,孝敬老人,体贴下人,上下对她没有不称道的,贾作龙对夫人十二分满意,除了夫人之外,让他动心的女人很少。和月贞留给他的最初印象,是那个扎着两条牛角辫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姑娘。那时候,三小姐大约六七岁的样子。贾作龙作为新郎去和府迎娶新娘。在陈州城,新郎到女方家接新娘叫“搬亲”。“搬亲”是迎娶新娘的最高礼节,表明男方对女方的尊重。迎娶新娘的八抬大轿等候在和府大门口。按照规矩,出嫁的女儿要告别二老双亲,闺女在母亲面前哭哭啼啼,表示对父母的难舍难离。然后,新郎背着新娘从闺房里出来,穿过庭院,一直把新娘背到大门外的花轿上。那天,贾作龙刚把新娘背起,突然,一个小女孩哭叫着扑上前抓住了贾作龙的衣裳。小女孩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嘴里嚷嚷道:“我不让大姐姐走!我不让大姐姐走!”

    节外生枝令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愣,少顷,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大人的笑声更让小女孩为之羞恼,她不明白自己漂亮的大姐要被一个男人背走了,为什么这些人还在笑?

    小女孩就是和月贞。和月贞看到自己阻拦这个臭男人的行为没有得到大人们的支持,便一下子抱着贾作龙的大腿,任凭贾作龙如何挣扎也不撒手。

    最后,还是三姨太替贾作龙解了围。三姨太把和月贞揽在怀里,哄道:“乖妮儿,快撒开手,大姐夫背了大姐姐去享福哩。”

    和月贞不哭了,抹一把眼泪,说:“那,我也要去享福。”

    和月贞稚嫩的声音又引起一阵更长久的笑声。

    三姨太笑着说:“去!我闺女也去!等我闺女长大了,找一个比大姐夫还要有本事的人来背我闺女!”

    和月贞抬头望着三姨太的脸,道:“娘,你说的是真的?”

    三姨太点了点头。

    和月贞这才破涕为笑。

    后来,贾作龙每次到和府来,都特别关心和月贞。不知不觉间,和月贞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再不是那个爱哭鼻子耍小性子的小丫头片子了。和月贞懂事的时候,谁若再提起当年贾作龙搬亲遇阻的那件事来嬉戏她,她便羞愧得满脸通红,跟人家发急。

    和月贞俊朗、高雅,天真活泼而又浪漫,如果说从大姐身上呈现出的是一种古典之美的话,那么和月贞则显示出一种追求时尚的摩登之美。和月贞的浪漫时尚在贾作龙眼里有了一种超可爱的形象。如果有可能的话,贾作龙会毫不犹豫地向他的老岳父求婚,把老岳父养育的这个天使般的小姐纳为他的第二房太太。

    这样的美事,贾作龙只不过私下里幻想一下而已,在别人面前是不敢流露些许的。

    其实,贾作龙心里明白,高傲且新潮的小姨子根本没有把他贾作龙看在眼里。贾作龙虽然身为县党部书记,且这样的身份在陈州城接受过众多人的崇敬和膜拜,但是,三小姐对他却不以为然。在三小姐看来,贾作龙县党部书记的头衔甚至不如卖包子的老巴和豆腐坊里的赵老六更贵重。

    开始,三小姐对大姐夫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大姐夫相貌堂堂,圆团脸上时常挂着谦恭的微笑,每次到和府来,总不忘给她带件小礼物,有时是个发卡,有时是个小镜子,礼物虽小,却很讨三小姐喜爱。

    让三小姐对贾作龙的态度发生变化的事发生在三年前的冬天。当时,三小姐在女子中学读书,一位姓凌的女教员给三小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凌老师和蔼可亲,在课堂上是严谨的老师,在课堂下是性情温和的大姐姐。突然有一天,贾作龙带着警察闯进学校,指挥着那些穿黑衣的警察,把凌老师用绳子捆起来。看到凌老师被捆得像麻花一样,还用力扭动着身躯,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和月贞的心碎了。她扑向凌老师,希望用自己柔弱的身子保护对方。

    警察们得知这位敢于挺身而出保护凌老师的女生是贾作龙的小姨子,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贾作龙却冷若冰霜地命令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女共党带走!”警察们这才拉开和月贞,强行带走了凌老师。

    和月贞发疯似的扑向贾作龙,喊道:“你这个恶魔,放了凌老师!”

    贾作龙举起手,狠狠地一巴掌打在和月贞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直抵心底,和月贞浑身战栗着,惊恐而又愤怒地瞪着贾作龙。那时候,她才明白,贾作龙是如此的冷漠和凶狠。

    后来,陈州城内到处传说,县党部在西门外杀了一批共产党人,其中有一位姓凌的女共产党员。凌老师被押赴刑场时,还大声高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贾作龙为了阻止她呼喊,命人割掉了她的舌头。听到这个消息,和月贞和同学们都失声痛哭。她为凌老师的死感到悲愤和歉疚,为大姐夫的凶残而愤慨。为了弥补内心的歉疚,她央求父亲,买棺木厚葬了凌老师。

    从此,在和月贞心里,刽子手和贾作龙画上了等号。可是,现在,她不得不去找贾作龙。这个刽子手把她最心爱的男人抓走了,让她感到无比震惊和恐慌。赵星是她的最爱。如果没有赵星,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在去往县党部的路上,她觉得死亡的气息正一步一步地向她和赵星逼近。她恐惧极了!

    看到三小姐阴沉着脸走进来,贾作龙不知道她在哪里受了气,看来是要到他这里发泄。自从处决了姓凌的女共产党后,三小姐对他的态度一直是既傲慢又冷淡的。作为大姐夫,他不能和三小姐一般见识。处决女共产党,是党国大事,关乎民国的命运和他自己的前程,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决不能儿女情长。不能因为三小姐喜爱女教员就赦免她。这道理三小姐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等她明白以后,她也许会改变对大姐夫的态度。

    贾作龙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啊?这不是才女三妹吗?怎么有空来看我?荣幸荣幸!”忙命人为三小姐倒茶。

    对贾作龙的做作,和月贞非但不买账,反而更加厌恶。大姐夫所表现出来的殷勤和谄媚,让她感到对方的虚伪和腻歪。而今天她是来求人家的,若是用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对待对方,怎么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因此,她把不悦掩藏在心里,强装出一副笑脸,道:“怎么?姐夫不欢迎小妹来?”

    贾作龙夸张地拍着巴掌,道:“怎么不欢迎,请还请不到呢。只是……”

    “本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是吧?”

    贾作龙自我解嘲道:“自家亲戚,这话显得外道了不是?”

    和月贞道:“既然是自家亲戚,我就不绕圈子了。小妹今日有一事相求大姐夫。大姐夫若给小妹面子,以后,咱们还是骨肉相连的兄妹。如果不给,咱们可就……”

    贾作龙一听,对三小姐所求之事已经明白八九分。上次捕杀姓凌的女共产党,没有顾及三小姐面子,情急之下还动手打了她,让对方一直怀恨在心。这一次,如果再不给她面子,她会对自己恨上加恨,说不定在夫人那里也要受到埋怨。好在没查出这个姓赵的是共产党,也没查出姓赵的是受共产党的指使,这就让他有了送三小姐人情的基础。虽然要把人情送给她,但是,也不能就爽快答应,趁这个机会,要作弄作弄三小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三小姐求她的机会毕竟很少。

    想到这儿,贾作龙假模假样地“嘿嘿”几声,才道:“小妹,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嘛,大哥对小妹哪一点儿做得不周呢?说起来,咱家的几个妹妹,大哥最喜欢的就数三妹了。你说是不是?说吧,有什么事要大哥办,就是赴汤蹈火,大姐夫也在所不辞!”贾作龙说着,走到三小姐身边,伸出一只手,企图去抚摸三小姐的秀发。

    贾作龙假惺惺的样子,让三小姐感到作呕。可是,为了赵星,她必须克制自己。看到贾作龙竟然向她伸出了手,她一闪身站起来,义正词严地说:“既然如此,请你把赵老师放了!”

    贾作龙伸出去的手在三小姐坐过的椅子靠背上抚摸一下,像是感受着三小姐留在椅背上的体温,然后,他故作突然明白地说:“哦,你是说,去万达中学闹事的那位姓赵的小子啊?我也刚刚听说,吴锡箔的人把他抓起来了,说他扰乱学校秩序……按照民国的法律,扰乱学校秩序要逮捕的……”贾作龙说到这儿,眼睛在三小姐的脸上扫来扫去,看到对方显现出一丝微微的担忧神情,他心里笑了。

    和月贞急切地说:“这么说,你是不准备释放赵老师了?”

    贾作龙说:“别着急嘛,小妹。国法是国法,人情是人情。在咱们三妹这里,只有人情,没有国法。再说,在陈州城,你大姐夫的话就是国法。大姐夫要做的事,还没有人敢出来拦横的。大姐夫这话不知道你信不信?”

    和月贞讥讽道:“是的,你要谁死,谁就得死。凌老师何罪之有,不就被你杀害了吗?”

    贾作龙道:“三妹,我知道你喜欢姓凌的女教师,可是,姓凌的是地下共产党的头目。蒋委员长命令,抓获共产党要格杀勿论。你想想,大姐夫作为县党部书记,怎么敢违逆蒋委员长的命令?如果袒护姓凌的共产党,被人告到南京政府,大姐夫就是通共匪的罪。大姐夫的官干不成是小事,大姐夫的头,还有你大姐的头说不定都要落地,就连三妹说不定也要吃连累的。”

    这一点贾作龙倒是说得没错。陈州城的大街上,到处张贴着剿匪反共的标语口号,报纸上也经常登载着哪儿哪儿抓捕了多少共产党,哪儿哪儿摧毁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究竟有多少共产党,蒋委员长为什么下命令要剿除共产党,和月贞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这也许就是赵星所讲的“政治”和“革命斗争”,和月贞不懂这些,她只知道凌老师是个好人,她才同情她,才要救她。可是,终于没能救得了她。这不是她的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凌老师是共产党,而大姐夫是国民党。凌老师既然已经被他们杀死,死人不能复活,她再恨大姐夫也救活不了凌老师。目前,最当紧的是赶快把赵星救出来。不把赵星救出来,林然他们组织大批学生来示威请愿,说不定把问题搞得更糟。想到这儿,和月贞忙说:“既然不杀凌老师大姐夫的头保不住,我也就不怪罪大姐夫了。现在,请大姐夫赶快把赵星放掉吧!”

    贾作龙说:“三妹原谅了大姐夫杀女共产党一事,大姐夫这块心病也就好了。好,赵星我放。不过——”

    和月贞生怕节外生枝,急忙问:“难道大姐夫要反悔?”

    贾作龙低声笑道:“有两个问题大姐夫必须弄清楚。”

    “哪两个问题?”

    “第一,据大姐夫了解,姓赵的不过是卖豆腐人家的穷小子。就为这样一个穷小子,三妹亲自来当说客,你们仅仅是师生关系吗?”贾作龙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在和月贞的脸上扫过。

    和月贞的脸红了,不过,她很快又镇定了下来,诘问对方:“你说呢,大姐夫,我们还会有其他关系吗?”

    贾作龙讪笑道:“我也是随口问问,希望三妹要自爱。和府里的小姐至少要寻个门当户对的少爷才是。桂四少对三妹情有独钟,以姐夫看,你二人倒是挺般配的。如果三妹能嫁到桂家,连姐夫也觉得脸上有光。”

    和月贞正色道:“大姐夫,请不要胡讲。”稍停又说,“我和赵老师是清白的。希望你能尊重我!”

    贾作龙说:“好好!我尊重你!我只是提个醒,没必要发那么大火嘛!”

    和月贞说:“我来救赵老师,是代表了几百位同学的意愿。请大姐夫不要把这件事对外宣扬!”

    贾作龙说:“好,我什么也不说。连岳丈大人那里也不说。”说着,讨好地看了对方一眼。“不过,还有第二个问题。”

    和月贞埋怨道:“啰里啰唆的,还有什么问题?”

    贾作龙说:“你得向我保证,姓赵的不是共产党。”

    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在和月贞脸上稍纵即逝。但片刻后,她果断地说:“我保证!”

    其实,赵星是不是共产党,这个问题如一盏风中燃烧的油灯在和月贞的心里一直忽明忽暗地闪烁。赵星的脸上没有刻着“共产党”三个字,赵星的嘴上也没提过“共产党”三个字,和月贞怎么不敢保证赵星不是共产党呢?对于赵星的身份,她曾怀疑过。赵星虽然没告诉她他是共产党,但是,她已经从赵星的言谈举止中,察觉赵星应该是共产党,即使不是,也和共产党有联系。从赵星的一些言行中,她发现赵星和凌老师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赵老师难道也是地下共产党?她曾经几次张开口,想问一下对方,最后,还是把要问的话咽了回去。她害怕赵老师回答她,我是共产党,怕死怕受到牵连赶快离开我。她怕听到这句话,更害怕赵老师同凌老师一样是隐藏在陈州城的共产党。如果赵星是共产党,她该怎么办?她的确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过,有一点她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对赵老师忠贞不渝的爱情不会改变!爱情是不会死的。她相信自己,在死亡和爱情面前,她会选择死亡,不会抛弃爱情。她把全部的自己融化在了对赵老师忠贞不渝的感情上。因此,她才冒着风险来救赵老师,她才果断地担当:“我保证!”

    15

    赵星被放出来时,只对她说了两个字:“谢谢!”

    她想和赵星好好地谈谈。她不需要赵星对她说“谢”。为了他她愿意去死,他怎么能说“谢谢”二字,难道爱人与爱人之间还需要这么客气?

    赵星忙得要命,回到学校,就和林然、柴进同等同学在一起商讨问题,一旦看到和月贞来了,急忙把话打住,好像有什么事要瞒住她,好像她是不值得信赖的人。看到他们刻意的回避,和月贞伤心极了。她在心里埋怨赵星,不该的,真的不该。为了你,我可以牺牲一切,为什么还要把我当成敌人一样回避?那一次,和月贞趁单独和赵星相处的机会,把自己疑虑了好久的问题提了出来:“为什么总是躲着我?”

    赵星一怔,若无其事地回答:“没有啊。”

    “不!看着我的眼睛!”

    赵星看了对方一眼,又急忙躲开了,强笑着说:“你太过于敏感。”

    和月贞不依不饶地追问:“你是他们说的那种人吗?”

    赵星假装不明白:“哪种人?”

    “共产党!”

    赵星把话题岔开:“月贞同学,别听人瞎说。”

    和月贞的眼里已经噙满泪花,她幽幽地说:“星,如果你是,请点点头。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保护你。我属于你,你是我的全部,我不能没有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愿意陪你坐牢,陪你上刑场!”

    赵星内心的波涛,如翻江倒海般汹涌。他把自己与和月贞的关系向党组织汇报后,省委领导禾田曾告诫他,在和月贞面前,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得随意向对方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和月贞家庭背景复杂,其父亲是陈州城的贵族,大姐夫贾作龙是国民党县党部要员,二姐嫁给了国军团长。对这样一位有着复杂社会背景的贵族小姐一定要高度警惕!再说,家庭富裕、生活优越的贵族小姐,会心甘情愿跟一个卖豆腐家的穷小子结成夫妻吗?她愿意跟着你过一辈子清贫生活?我看她对你的追求只不过是一时脑袋发热罢了,当她的激情过去冷静下来的时候,当她知道你是一名共产党员的时候,当她意识到嫁给你就是嫁给了贫穷、嫁给危险的时候,她会怎么样?她还会像现在这样死心塌地地追你爱你吗?一旦抛弃你们的山盟海誓,一旦你的真实身份暴露,牺牲的不仅是你自己,陈州城的地下党组织也会遭到严重破坏,党的事业将会遭受毁灭性的损失!

    禾田那句话刺疼了他,她“会心甘情愿地跟你一个卖豆腐家的穷小子结婚”吗?如果没有这句话,赵星也许不会那么执着地要与和月贞把爱情发展下去,这句话,坚定了赵星要把与和月贞的爱情进行到底的决心。他倒要试一试,卖豆腐的穷小子怎么就不能和贵族小姐结婚?他要让世人看一看,他,一个卖豆腐家的穷小子,能娶一个贵族家的小姐做老婆!而且,这个老婆还那么爱他、亲他,爱得发疯发狂!爱得执着热烈!

    一方面,他不能让党的工作受损失。另一方面,他不忍心舍弃自己的爱情。赵星就是在极度的矛盾中徘徊着。要不要把爱情进行到底?革命就不需要爱情吗?穷小子就不能和贵族小姐结婚吗?贵族小姐难道就不能背叛自己的家庭吗?在这些难以抉择的复杂问题面前,赵星冷静地思索着,在寻求着最佳的答案。

    和月贞的态度,让他十分感动,他再一次激动得不能克制自己。他想,如果和月贞能和他一样成为共产党员,他们就成了战友,他们的爱情将会绽放出绚丽的色彩。可是,和月贞能成为共产党员吗?她愿意加入我们的组织吗?她愿意成为一名革命者吗?正像禾田说的,她的家庭和社会关系都是革命的对象,她愿意革那些人的命吗?和月贞不惜一切代价救自己,仅仅是为了爱情吗?她对凌老师的同情呢?还有,她对自己的一些帮助和支持,不都表现出她是一位充满着正义感和同情心的进步青年吗?她从来没有靠自己优越的家庭背景对别人颐指气使过。相反,她还时不时地流露出对家庭的不满。

    这些,坚定了赵星的信心。他决定试一试。

    赵星在做出决定的同时,要对和月贞进行一次考验。如果她能经受得住这次考验,他会把她由爱人发展成自己的同志和战友。

    那天,他低着头,尽量避开和月贞的目光。他要让对方有一个漫长的等待期。这是培养她意志的一种方式。

    赵星的态度,让和月贞的心一点一点地朝下沉,当沉到一个冰点时,她突然爆发了!她痛苦地说:“星,亲爱的!不要这么折磨我!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爱你,多么渴望走近你。我发现,离了你我已经无法活下去。我没有勇气再活下去!星,告诉我,不要再隐瞒我,不要再躲避我,我愿意成为你们中的一员。为了你,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我情愿舍弃我的家庭,舍弃我的亲人!我不能没有你!我不会背叛你,决不会!为了你,和你的事业,我愿意献出我的全部!”

    赵星抬起头,看到和月贞的脸上都是泪水。是的,他不能再隐瞒对方了,他不能了!对于这样一颗真诚的心,他没有理由拒绝,也不忍心拒绝。他相信,她会成为他的战友和同志,革命队伍里会增加一位坚强的战士。就在他要向对方袒露自己的一切时,到嘴边的话却突然改变了。他说:“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面对自己的祖国受到凌辱,面对日本侵略者残杀我们的同胞时,我们不能无动于衷。月贞,声援北平‘一二·九’运动,抵制日货,以实际行动唤起人们的爱国热情,这就是我和我的朋友们要做的事情。”

    和月贞激动地说:“亲爱的,让我加入你们的行动吧。我要做热爱自己国家的青年。我不怕死,我什么都不怕!”

    赵星说:“月贞,欢迎你加入爱国者的行列。不过,我们现在遇到了困难……”

    和月贞说:“能为我爱的人去做一些事情,我很幸福!”

    赵星激动地握住和月贞的手。他想喊一声“同志”,但是,喊出的却是:“月贞,谢谢你!”

    和月贞嗔怪道:“不许说谢!”

    赵星道:“是,爱人不言谢!”

    他伏在和月贞的耳边,把任务布置给了对方。

    按照预定计划,陈州城全城学校的师生三千多人,全部走上街头游行示威,声援北平“一二·九”运动。声势浩大的活动,在整个豫东大平原刮起了“不做亡国奴、抗击日本侵略者”的龙卷风!

    万达中学的学生能走上街头,和其他学校的师生一起加入到游行的队伍中,和月贞功不可没。

    和月贞走的是贾太太的路子。

    那天,和月贞走进贾太太的房间,看到贾太太正在收拾东西,她不明白这个时候贾太太忙这些干什么?贾太太见她来了,急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拉着和月贞的手,问这问那,问在学校住得好吗,吃得好吗?上上下下打量着和月贞,说三妹瘦了,怎么就会瘦了呢?那份关切和爱怜,让和月贞心中着实温暖。

    和月贞红着眼圈,一一回答了贾太太的问题,反过来又关切地询问大姐,过得还好吗,姐夫欺负您了没有。贾太太也一一回答了妹妹。和月贞奇怪地问:“大姐这个时候忙着收拾东西是咋回事?”

    贾太太说:“不是说日本人要来吗,你姐夫干的这份差事,是和日本人相抗的,日本人来了,首先杀的人就是你姐夫这种人和他们的家眷。所以,不得不早些做好躲避的准备。”

    和月贞听大姐讲到日本人,便叹了口气,道:“大姐,日本人真可恶!他们越洋过海到咱国家欺侮咱们,杀人放火,奸淫掠夺,逼得多少人无家可归、流离失所啊!咳,大姐带着外甥,能躲避到哪里去呢?再说,您这一走,小妹想您了去哪里看您?”说着,眼泪又掉下来了。

    贾太太一听,心里也是恓惶的,泪水止不住地流,说:“你姐夫在大沙河南岸水寨镇买了座院子,也只有先到那里躲避些时日。日本人总不能长久待在这儿,等他们走了,俺再搬回来。咳,你大姐夫也劝爹娘他们过去躲一阵,可是,他们说什么也不愿意过去。小妹,以后,请你多关照爹娘了。”

    和月贞抹一把泪,说:“大姐,躲避也不是办法,躲过初一能躲过十五?再说,在咱们国家的地盘上,咱们还要躲避他们,被他们撵得像鸽子一样到处乱飞,气人不气人呀!”

    贾太太说:“小妹,别说得那么难听。日本人气势汹汹,一个个如豺狼虎豹,咱弱女子,吓也被他们吓死,还是躲了好。”

    和月贞开导贾太太说:“大姐,日本人侵略咱国家,咱中国人还是要抵抗他们的。北平的数万名爱国师生,都到大街上游行示威,反对日本人的侵略和卖国贼的投降政策。”

    贾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北平是北平,离咱们这儿远着呢,远水解不了近渴。唉,小妹,你刚才还说有卖国贼,是谁要把国给卖了呀?”

    和月贞朝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卖国贼,就是反动的国民党政府呀。”

    贾太太说:“反动的国民党政府?我不信。你大姐夫就是国民党的书记,我咋看不出他是卖国贼呀?”

    和月贞说:“他是不是卖国贼,你得看他的行动。”

    贾太太说:“我看不出来。”

    和月贞说:“大姐,我给你说个事。最近,有人组织学生上街游行示威,声援北平师生的爱国行动,以实际行动反对日本侵略者。”

    贾太太说:“这是好事啊。”

    和月贞说:“其他学校的师生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可是,大姐夫却阻挠万达中学的师生上街游行,还让吴锡箔的士兵在校门口把守。外边的人都骂大姐夫要当卖国贼呢!”说着,她紧盯着贾太太的脸,观察她的反应。

    贾太太沉吟一阵,说:“你大姐夫这样做,大概也有他的道理。”

    和月贞急了,说:“大姐,我说了半天,您怎么还替他打遮掩呢?”

    贾太太说:“我是个妇道人家,从来不干涉你大姐夫的公干。你要我怎么样?”

    和月贞脱口而出:“大姐,这一次,您可得帮帮我的忙,不能让大姐夫阻拦万达中学的师生到街上游行!”

    贾太太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和月贞好半天,才说:“三妹,你变了。”

    和月贞说:“大姐,求求您了。小妹就求您这一次。”

    贾太太幽幽地说:“是他们指使你来的?”

    和月贞说:“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

    贾太太说:“你大姐夫曾经杀了那么多共产党人,可是,那都是执行上级的命令。你大姐夫不杀他们,他们就要砍你大姐夫的头啊!”和月贞刚要说话,贾太太摆手阻止了她,继续说,“小妹,你不用隐瞒我。从你的眼睛里,我已经看出来,你变了,你心里有了人。我知道,那人一定找过你,让你替他们来说服我。好,我答应你。可是,不是为了那个人,是为了反对日本侵略者!大姐也是不甘心当亡国奴的呀!”

    和月贞一下子扑进贾太太怀里,撒着娇,连声说:“大姐,我的好大姐,您真是我亲溜溜的好大姐!”说着,在贾太太的脸上亲了一口。

    贾太太用右手食指点了一下和月贞的鼻子,道:“我告诉你,小妹,你可不能被他们赤化了。”

    和月贞说:“哪儿能呢?我连共产党的影儿还没见过呢。”

    贾太太说:“你大姐夫说,共产党脸上又没刻着字,三妹不要被人哄骗了。如果咱和家再招一个共产党人做女婿,可就热闹了!”

    和月贞笑着说:“小妹如果能找个共产党人做丈夫,咱家才真是国共合作呢!”

    贾太太说:“只怕咱爹不愿意这么合作。”

    和月贞看天不早,就按照赵星安排的,要求贾太太在大游行那天,一定找个充足的理由把贾作龙拦在家里,只要能把贾作龙拦在家里一个时辰,他们就有办法让万达中学的师生从校园里走出来。

    游行那天,贾太太忽然得了急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嚷着肚子疼痛难忍,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贾作龙忙唤人请来郎中陈仰佗。可是,郎中为贾太太把了半天脉,也没能断定贾太太突发的是什么病。

    贾作龙急得在地上团团乱转。

    贾太太口口声声嚷着,疼死我了。哎呀,疼死我了!

    面对快要疼死的夫人,贾作龙哪里敢离开半步。

    16

    和记杂货行开在陈州城最热闹的街市区,东侧靠着人祖庙,西侧是钟鼓楼广场。杂货行是那种木结构的雕花式阁楼,五间的格局,上下两层,下层是铺面,铺面后墙放着一排货架,货架上摆满了南北杂货。进门口是一排大柜台,占去了屋内的大部分空间。后墙右侧的墙角处,有一个木楼梯,楼梯通向二层。楼道狭窄,一次只能容得一个人上下楼。楼层隔板是厚重的榆木料,刷着朱红色的油漆。紧挨着楼梯口有一扇门,通向后院。后院不大,搭着一个简易的棚子,存一些不怕日晒雨淋的货物,如锅碗瓢盆水缸之类。

    二少爷和月仲读了几年书,后来一进学堂就吵着脑瓜子疼,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而走出学堂,又啥事没有,能吃能喝能睡,和府里又不缺好吃的食物,十几岁的孩子,就长成了一个四肢发达的大小伙子。和舒铭看他不是读书的料,进不了学堂也就不勉强他了。好在读几年蒙学,多少识得几个字,记个小账够用的了。再说,和舒铭心里还犯着一种嘀咕,大少爷倒是肯读书,从陈州城读到开封府,从开封府读到北平,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书读得越多,翅膀子越硬,自己三番五次写信让他回来继承家业,却是怎么也不肯回来。催得紧了,反倒写信说他是“鼠目寸光”“窝囊财主不开明”,等等,简直把老爷子的肺气炸!古人云“儿大不由爹娘”,真是一个颠扑不破的老理儿。放着和家的大业不回来继承,偏要自己在外边打拼闯荡。大的成了断线的风筝,抓不住了,这小的一个既然进不得学堂,也就不勉强他了,免得他又像大的那样扎膀子飞了。先把杂货行的生意交给他去打理,权当个相公子(学徒)去历练他。没承想读书不怎么样,生意场上却无师自通,十几岁的小小年纪,算得一笔好账。算账从来不用算盘,全是心记口算。顾客来买杂货,几斤几两,价格多少,口里念着,心里已经把账算好了。说出来的数目,竟然一厘一毫不差。看来老天爷是不偏心眼的,你读书不成,就给你一个做生意的能才。和舒铭为老幺儿在生意上所表现出来的奇才感到惊喜。然而,毕竟还是个贪图玩耍的毛孩子,三分的热度下去,对生意上的事就漫不经心了。一得闲空,就扯连一帮狐朋狗友在一起吃喝玩乐、斗鸡唤狗,咋着开心咋着玩儿。先前满以为他能胜任杂货行的重任,把原来的老掌柜辞退了。谁知却是这个样子,再回头去请老掌柜,人家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说啥也不愿意回来了,自己又有很多事情缠着身,杂货行的生意顾不得亲自打理,自是十分焦急。

    正是那个时候,来了一个人。这人三十多岁,自称老袁,是河北邯郸人,说是家中遇难,如今生活无着落,贫困饥寒,特来投奔和府混口饭吃。

    和舒铭看那老袁,中等身材,穿一件毛蓝布长衫,头戴一顶褐色宽边礼帽,面色稍黄,目光深沉,挺忠厚老实的人。

    老袁张口便喊他“老叔”,倒让和舒铭很不自在。其实,从相貌上看,老袁年龄并不比他小多少,二人站在一起单从长相上看很难分出个辈分高低来。

    和舒铭正疑惑间,老袁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他,说:“老叔,这是贤弟月伯委托愚侄捎给您的家书,请您过目。”

    一听老袁和自家儿子称兄道弟,和舒铭方明白老袁投奔他的因由。忙接过家书,看到牛皮纸信封上写着“父亲大人亲启——不孝儿月伯”的字样,两眼便有些酸涩。平日里虽然对长子气得咬牙切齿,但是,骨子里那份疼和爱是难以割舍的。自从断了他的“花费”后,已经很久没有书信来往了。猛地看到儿子亲笔的家书,竟然如见人回来了一般,内心的那种复杂感情难以控制。急忙拆开信封,从头至尾把信浏览一遍。信的内容大致意思是:向父母高堂问安,检讨了自己不能遵从父命的罪孽,禀告自己在外边生活很好,待到事业成功之后再回故里孝敬父母高堂,等等。末后,又介绍了老袁的情况,称老袁是知己长兄,曾经给予过他很大帮助,如今老袁有难,父亲又是善举之人,乞求父亲把老袁留下,给一份工作,云云。和舒铭本来就对老袁有一种好感,既然儿子举荐,哪还有推辞的道理?听老袁自我介绍是读过书的人,便把他留在和记杂货行当了二掌柜,名义上是二少爷担当着杂货行的生意,其实,一切账目开支、货源进出都交给老袁打理。和月仲本来就是个贪图安逸享乐的少爷,有了老袁,便把生意上的事情一股脑儿推个干净,自己过起安闲自在的日子。

    那一日,和记杂货行来了一位年轻的顾客。来人身穿银灰色的长衫,脖子里系一条蓝白相间的长条围巾,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老袁正在柜台后边整理账目,看到年轻人进来,急忙站起。年轻人看到屋内只有老袁一个人,把墨镜取下,露出一张英俊又洋溢着朝气的脸。没等老袁开口,年轻人便轻声道:“原来是您,袁……”老袁急忙摆手,止住了年轻人,又用手指了指楼上,然后才故意大声问:“先生,您要买点儿什么?这儿香蜡纸炮、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笔墨纸砚,随便您挑拣呢!”年轻人便道:“拿一刀花尖纸,再来一瓶一得阁的墨汁。”老袁答应着:“好咧——一刀花尖纸,一瓶一得阁墨汁,共计九百钱。”说着,已经麻利地从货架上取下纸和墨汁,然后,从长衫里取出一封信,夹在纸内。年轻人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看到老袁制止的目光,只得拿了纸和墨,重新戴上墨镜,匆匆走出了和记杂货行。

    17

    年轻人正是赵星。赵星接到陈州城地下共产党联络员的通知,按照约定的时间到和记杂货行与省委新派到陈州城的地下党负责人联系,没想到这位新来的负责人竟然是自己大学时的老师袁景明。师生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和特殊的背景下相见,本来有千言万语相叙,然而,又是这特殊的时期和特殊的背景,不允许他们师生一诉衷肠。

    赵星回到屋内,把门从里边扣死,然后打开夹在花尖纸里的那封信。信是省委领导禾田亲自写的。禾田对赵星近段的工作开展基本满意,指出了三点成绩。但是,也严肃地指出赵星工作中所暴露出来的问题,批评赵星有“左”的冒险倾向。比如,在刚刚结束的全城中小学师生大游行示威活动中,虽然成效显著,影响很大,震动也很大,但是,暴露出来的问题也不少。最突出的问题是,地下党组织曝光严重,除赵星本人已经完全暴露外,还有最新发展的两位新党员,一个林然,一个柴进同,也已经暴露了身份。如果不迅速转移,会很危险。因此省委做出决定,赵星带着林然和柴进同立刻撤离陈州城。陈州城地下党的工作由新派去的袁景明同志全面负责。

    赵星感到这决定太突然了。大游行结束后,他和同志们一直沉浸在胜利的欢乐中,赵星还及时总结了经验,从活动中发现了一批积极分子,准备时机成熟,发展他们入党。和月贞在大游行中的表现让赵星感到她与那些娇贵的充满着胭脂气的贵族小姐有着明显的不同,是可以发展为同志的。当他正要逐步实现自己的计划时,省委却命令他转移,这让他感到不舒服。他自然会服从组织命令。只是,省委指示,仅让他带林然和柴进同转移,未提和月贞。赵星想,如果自己突然在陈州城消失了,和月贞看不到自己,不疯掉才怪呢。他对和月贞已经做了多次考察,和月贞显示出她坚决背叛贵族家庭、追求革命的理想和决心。她在组织万达中学师生顺利走上大街参加游行中功不可没,仅此,已经具备了被吸纳为共产党员的条件。贾作龙阻拦万达中学师生参加大游行失败,已经得知完全是和月贞从中做的工作。要说危险,和月贞目前的处境更危险。对这样一位追求进步向往革命的青年,怎能把她抛弃呢!

    他决定带上和月贞一起转移。

    要走的头天晚上,他又改变了自己的决定。理智战胜了情感,革命利益高于一切,他怎么能为自己的爱情而不顾组织原则呢!不能带和月贞。他决定避开和月贞。

    然而,就在他出了城,按照约定的地点和时间与林然、柴进同会合时,却意外地发现和月贞也和二人在一起等着他的到来,这让他十分吃惊。一定是林然和柴进同二人中的其中一位向和月贞透露了消息。他略带责备和疑问的目光在二人的脸上扫了一下,发现柴进同很不自然地躲避着他的目光。他明白了是谁向和月贞透露的消息。

    没等他把责备的话说出来,和月贞就抢先埋怨道:“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难道我所做的一切还不值得你信任吗?”没等赵星回答,她就委屈地哭了起来。

    赵星不知所措,一切责备和抱怨都化为乌有,他压低声音,安慰对方:“月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跟我们走,很危险,甚至会……有生命……”他没有把话说完,他知道和月贞曾经听说过凌老师被敌人杀害的情景。

    和月贞抬起头,脸上挂着泪花,却倔强地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不怕。什么都不怕!”

    “可是,你的家庭,你的父亲,找不到你,会很着急的!”

    “我不管!我只要跟着你走,哪怕到天涯海角!”

    面对这个任性而又痴心的贵族小姐,赵星还能说什么呢?他只得默许了对方。

    为了防止敌人的追捕和盘查,赵星决定四人分成两组走,约定到了省城后会面。分组时出了小插曲,柴进同提出要与和月贞一起走,但是被和月贞拒绝,和月贞要和赵星一组。柴进同很尴尬,他只得跟林然一起走。

    两天之后,林然和柴进同顺利到达省城。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二人等了一天,也没等到赵星与和月贞。他们自是十分焦虑。到了第二天,又到约定的地点等待,还是不见二人的踪影。按照时间,二人早该到了。该到没到,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麻烦?焦急中平添了忧虑和担心。然而,又没有任何办法排解各自内心的焦灼。找党组织汇报情况,可是,以往与上级联系,都是赵星单线牵头。二人第一次到省城来,既找不到组织,又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只得先找份临时工,边打工边等赵星。

    赵星与和月贞的确遇到了麻烦。

    18

    和月贞毕竟是贵族小姐出身,娇柔的体质让她很快跟不上赵星的脚步。走了二十多里路,她渐渐体力不支。和月贞气喘吁吁的样子,让赵星既心疼又焦急。预计到省城三天的路程,而和月贞这个样子,恐怕很难按计划到达。天色已晚,西边的太阳渐渐落下了树梢,远远近近的村庄变成灰蒙蒙的一片,连鸡鸣狗叫声似乎都那么遥远。

    看着脚步越来越沉重的和月贞,赵星不好发火,但是,内心的焦躁是掩盖不住的。他用近乎商量的口吻对和月贞说:“能不能快点儿?咱们计划要在天黑前渡过黑河的!”

    话音听上去还算温和,在和月贞听来,却是埋怨和责备她的意思了。“能不能快点儿?”明显的是嫌弃她走得慢,连累了他,拖了他的后腿。她又何尝不想走快点儿呢?然而,她的双腿酸软、麻木,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两只脚火辣辣地疼,每迈出一步,都像踩在被火烧过的炙热的瓦片上一样,让她难以承受。她强忍着脚疼腿疼带来的痛苦,尽量让自己跟上赵星的步子,而对方却没有看到她的努力,没有对她给予鼓励,还责备她,这不能不让她委屈。有了委屈,对方的催促非但没能让她的步子更快一点,反倒让她泄了气。她的步子显得更加缓慢而沉重了。

    赵星看到自己的催促非但没有起到作用,反倒让对方的步子更慢,心里便产生了这个贵族小姐是不是故意要和自己怄气的想法,有了这样的想法,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说话也不似原来那么温柔和蔼了,语气里便有了分量:“月贞同学,如果你真的受不了苦和累的话,我劝你现在回去为时不晚!”

    赵星的话像锤子一样敲疼了和月贞的心。她想为自己辩解,可是,却张不开口。眼泪便不由得流了出来,一张粉红的脸蛋被泪水冲刷得一塌糊涂。她不再辩解,要用实际行动给予对方回答。她赌气地加大了步子,恨不得一步走完全程的路。可是,她突然加快的脚步一下子踩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她“哎呀”大叫一声,人倒在地上,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声。

    赵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急忙蹲下身去查看,看到了和月贞被疼痛折磨得扭曲的脸。原来,和月贞的右脚踩在洼坑里,崴了脚腕子,眨眼工夫,右脚已肿得像一只蛤蟆。更为严重的问题还远不止这些。赵星为她脱去鞋子和袜子,看到对方的脚底板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泡,有的水泡已经磨破,血和水混合在一起,血肉模糊得一塌糊涂。这些让赵星心疼得不知怎么办好。他为自己刚才的焦躁态度感到内疚。他把对方的脚紧紧抱在怀里,希冀用自己的体热减少对方的疼痛。

    路不能走了,但是,总不能在这荒郊野外过夜吧。赵星意识到,他们的处境还很危险,这里距离陈州城还不到三十里路,如果和舒铭发现自己的宝贝女儿不见了,派人来追赶,他将面临被捕的危险!

    走!赶快离开这里!远远地,看到了一个村子的轮廓,能走进那个村子,或许危险就远一些。赵星这样想着,对瘫在地上的和月贞说:“来,月贞,我背着你,咱们到前边村子里去找郎中。”

    听赵星要背着自己走,和月贞内心的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她怪自己太柔弱了,怎么才走了这么远的路就累趴下了,还错怪对方误解了她。和月贞呀和月贞,你难道真像别人说的那样,是弱不禁风的贵族小姐,受不得一点儿磨难?是养在温室中的花朵经不起一丝风雨?遥远的路途难道就让心爱的人一直背着你走完?想到这些,一股惭愧从心头涌起。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她咬着牙,忍着疼,强撑着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在赵星看来,和月贞是在与他赌气了。看到心爱的人一瘸一拐地艰难走着,赵星冲着她的背影大声说:“月贞,别逞强,还是让我背你走吧!”说着,紧赶几步追上了她。

    和月贞说:“不!我自己能走!”她挣脱赵星伸过来的手,身子趔趄了一下。赵星急忙上前扶着了她。

    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在暮色苍茫的乡间小道上。

    终于来到一个村庄前。也不敢贸然走进村子,赵星决定让和月贞在村头等着,自己先到村子里摸摸情况,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再回来接她。

    然而,等他从村子里回来,却不见了和月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