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老街坊 > 第六章

第六章

    19

    每当想起十多年前发生的那场事,孙别子还心有余悸。

    那是一个中秋节的夜晚,皓月当空,万籁俱寂。孙别子家的打麦场上,王瞎子大鼓戏正式开场。老天爷开恩,难得给了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秋粮入了囤,堆得冒了尖,庄稼人心里是滋润的。那年孙别子四十,儿子孙铁柱十二岁,爷儿俩一起过生日,又赶上好年景,没有理由不热闹热闹。王瞎子是黑河两岸有名的鼓书大王,他会唱的段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重样。“薛平贵征西”“回龙转”“皇爷私访陈州城”等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孙别子把王瞎子“写”来,说好的包吃包住,每场再奉送三升口粮,这样,就算唱三个晚上也不过九升粮。遇上丰年,九升粮食对孙别子来说,还是拿得出的。

    王瞎子唱大鼓有个特点,在正剧之前必先加个自编的小书帽。小书帽大多与近期发生的重大事件有关。那天,王瞎子自编的小书帽是这样的:

    大鼓一敲响连天\各位官人听我言\今天不把别的表\单说那“讨逆”大军战中原\北伐大军讨军阀\四千万同胞得团圆\蒋阎冯三人闹分赃\中原大地又起狼烟\阎锡山自称三军总司令\冯玉祥横戈对蒋来宣战\老蒋他大怒发了火\大骂“娘希皮”反了天\派出刘峙长官为总指挥\浩浩荡荡地下了中原\中原烽火连天起\可怜那千万百姓受涂炭……

    王瞎子自编的小书帽还没唱完,平地里忽然刮起一股黑旋风,天上的阴霾把月亮吞去了半边。这风来得蹊跷,人们正惊疑之间,只见“呼啦啦”从旁边的小树林里钻出一群人,这群人身穿黑衣黑裤、头扎黑佩巾,一个个虎着一张黑脸,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家伙,铁叉,锄头,白蜡杆子……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尖有圆,有方有扁,有铁制的,也有木制的,威风凛凛地把打麦场围了个严实。

    在场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呆了。连见过大世面的王瞎子也哑了口!

    孙别子一看,坏了,咋把黑衣帮给招惹来了?黑衣帮是黑河两岸有名的土匪帮,这帮土匪一个个心狠手辣,做起活儿来眼都不眨。不过,黑衣帮专吃大户,孙营子几十户人家都是靠租种老财家的地刨食吃,赶上好年景才不饿肚子,遇到灾年歉收,只怕连锅盖也揭不开。黑衣帮还从来没有光顾过孙营子,今儿咋瞧得上咱了?

    正疑虑愣怔之间,只听一个嗡里嗡气的声音响起:“老少爷儿们,想必都知道俺们是来干啥的!这阵子弟兄们手头紧,来给老少爷儿们借点钱花,这个数。”他伸出一个手指,在众人眼前晃了晃,“一百块大洋,多了不要,少一个子儿不中!识相呢,大洋拿来俺们走人。不识相呢,别怪咱爷儿们不客气!”

    这人狮子大张口,场上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对着这张大口哼一声。

    孙别子壮着胆站起来,清清喉咙,朝土坷垃堆里吐了一口痰,说:“各位好汉爷,能大驾光临孙营子,是瞧得起俺们。俺们没有好的招待,新鲜的瓜果还是有的。家里养着几只老母鸡,本来是留着下蛋给不懂事的孩子吃的。好汉爷儿们既然来了,就宰了给好汉爷儿们熬个鲜汤!来,各位好汉爷请坐,先听王师傅给大家逗乐,俺这就安排家里人宰鸡炖鸡汤。”

    一位身材长得像黑塔似的汉子问道:“想必你就是孙四爷?”

    孙别子道:“不敢,称孙别子就是了。看来,你就是有名的青爷了?”

    青爷道:“既然听过青爷的名字,也就知道青爷的脾气了。孙四爷,你也知道弟兄们今晚的来意了——弟兄们肚子里不缺鸡汤,是手头缺钱花!痛快的话,按照规矩办事,不耽搁各位大爷大婶叔侄兄弟姐妹们听戏。”

    孙别子说:“是得按规矩办。可是,俺不知道咱们都有啥规矩?”

    青爷说:“孙四爷,别装糊涂。黑衣帮到哪里做活儿,从来没有空手而回的。”

    孙别子说:“既然这样,青爷就把俺孙别子这条老命拿去吧。”

    青爷说:“别说得这么难听。依俺看,还是命主贵些。钱财没了可以再挣,命没了,留下钱财啥用?”

    孙别子说:“孙营子啥都不缺,就是缺大洋,把房子物什卖了也凑不够一百块大洋啊。”

    青爷说:“不会吧?既然能请得起人唱戏,又能穷到哪里去?看来,黑衣帮善心在外了,不来恶的,捞不到啥油水。既然如此,也只有这么办了,请孙四爷先跟俺走三天。家里人三天内筹不到一百块大洋,就到黑河滩上收尸吧!”

    一声呼哨,黑衣帮的人绑了孙别子。

    人群一阵骚乱,有几个胆大些的,跃跃欲试,要去救孙别子,怎奈手无寸铁,只怕动起手来,吃亏更大。

    黑衣帮押了孙别子正要走,忽听人群里响起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青大爷,慢着,侄儿有话要说!”

    话音刚落,就见从人群中走出一位少年。月光下,看那少年长得虎头虎脑,结实敦厚,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出几分的沉稳和冷静。

    青爷回头一瞧,见这小子扎着马步,抱拳在胸,一张虎气生生的圆脸上布满了鄙夷和蔑视,便问:“你这小丫巴子,是谁家孩子?让大爷慢走啥意思?”

    小子说:“俺不是小丫巴子,俺叫孙铁柱,是孙四爷的儿子。俺要和青大爷说道说道。”

    青爷一听,这小子人不大胆子不小,一个毛孩子竟然要来说道说道,心里想着,便故意激将道:“说道?说道个屁!拿不出真金白银来,就用孙别子的老命来抵账!”

    孙铁柱“嘻嘻”笑了两声,道:“俺看,黑衣帮和青大爷也不过是狗屎一堆!”

    孙铁柱一张口就骂黑衣帮和青爷,全场人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孙别子骂道:“小兔崽子!这里不关你的事,趁早给老子滚回家去!”孙别子担心孙铁柱惹出事来,急忙替他解围。

    孙铁柱说:“爹,咱甭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青爷道:“你这小丫巴子,怎么骂人?”

    孙铁柱说:“骂你又怎样?都言说黑衣帮杀富济贫,是穷人夸赞的义匪。没想到,却也是一群欺负弱小的恶匪。以铁柱看,你们还不如一堆臭狗屎呢!”

    青爷最怕人说他无情无义,欺负弱小,因为他本人就是被土豪劣绅所逼走上这条路的。那年,山东青州一个大富豪家的恶少,奸淫了一个丫鬟,不承想这个丫鬟却是个烈性子女人,受了侮辱上吊寻了死。丫鬟的哥哥为替妹妹报仇,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潜进富豪家,用菜刀杀了恶少,一把火烧了富豪家的大宅院。为逃避官府的追杀,他逃到河南的黑河,拉起杆子,凡入伙者皆穿黑衣佩戴黑巾,因此称黑衣帮。大哥来自青州,人便称其青爷。青爷杀富济贫、行侠仗义,专与无恶不作的地痞恶霸作对,在黑河一带留下了“义匪”的名声。青爷听这小丫巴子骂他狗屎不如,便有些急,道:“这年头,请得起唱戏的哪一个不是有钱人?孙别子请得起人唱戏,就是个老财。黑衣帮朝他借钱哪里有错?”

    孙铁柱道:“俺爹算不得老财,老财穿的是绫罗绸缎,俺爹穿的粗布衣还打着补丁,能跟老财比吗?老财吃的是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俺爹吃的是粗茶淡饭,勉强填饱肚子,能跟老财比吗?老财过节唱堂会,把戏子请了家去唱,俺爹三升粗粮请了王大爷,为的是让全村老少爷儿们乐和乐和,能和大老财们比吗?再说,俺爹也是可怜关照王大爷,王大爷是个睁眼瞎,靠唱大鼓戏挣点口粮养家糊口,俺爹如果不请王大爷来唱几场戏,王大爷一家就要饿肚子!王大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瞎子一听孙铁柱问他,急忙说:“这孩子说的可在理道上!俺王瞎子可不就是靠吃百家饭才活下来?”

    青爷被孙铁柱说得哑口无言,心想,这小丫巴子人小能日天,说出话来一套一套,长大了把不准是个能日腾大事的家伙哩。黑衣帮本来就是靠劫富济贫的好名声在黑河这一带生存下来,被官府捉拿时还常常受到穷人的保护,今儿做孙别子的活儿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把孙别子划到老财一拨里的确说不过去。但是,事情闹腾到了这种地步,如果因了小丫巴子这番话就把孙别子放了,也让人小瞧了青爷。若是硬把人带走,真如这小丫巴子说的榨不出一滴油水,坏了黑衣帮的名声不说,还要倒赔他几顿粮饭。不过就这样两手空空走人,也太没面子。还是再试量试量这小丫巴子,看他还有啥本事能说服自己,二来也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想着,便说:“大侄子,你把孙别子往高了比自然显不出富足来,与那些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穷人比,孙别子也算个财主吧。青大爷既然来了,也不能白跑一趟不是?”

    铁柱说:“青大爷这话侄儿明白。青大爷既然来了,俺也不能让你白来不是?但是,一百块现大洋无论如何是凑不齐的。你就是要了俺爹的老命也拿不到一个铜钱。这样吧,俺家后院子种了一院子树,有桐树、杨树、榆树,还有柳树,哪棵树不值一两块大洋?几百棵树就是几百块大洋,怕给不了你一百大洋?青大爷,要想把一百块大洋拿走,你得先把俺爹放了。要不然,谁来领着俺们出树去换钱?”

    听儿子在那里高一声低一声地与青爷讲理,孙别子虽然觉得儿子说的在理,可是,黑衣帮毕竟是一帮土匪,哪有讲道理的土匪?又听儿子要拿后院的树来救自己,就觉得有些离谱了。因为,后院子的树都是去年春上栽的小树苗子,树的种类和儿子讲的倒是差不离,但要长成材去换钱,没个十年八年甭去想。孙铁柱把那些小树苗子都许上了,黑衣帮若知道了真相,连他的小命也要搭上。想到这儿,孙别子心里有点乱,就说:“铁柱,别说了,爹跟他们走就是了。”

    青爷却把手一摆,命人把孙别子的绑松了,一脸嘲笑地对孙别子说:“你这个人,真是要饭的不要枣花子——穷别!四十多岁的人了,连十岁的娃娃也不如。大侄子说了,拿树赎你,俺就给他个人情!”

    孙别子说:“可是,那些树……”

    铁柱打断孙别子的话:“爹,你不要心疼那些树!”

    青爷哈哈大笑道:“孙别子,领着你儿子出树吧,一年出不了,等两年,两年不够三年……俺等你十年,若到了十年头上给不了一百块大洋,那时你也老了,孙铁柱也长成汉子了,到时,俺只管找孙铁柱说话!”说完,一声呼哨,黑衣帮的人倏地消失在夜幕里。

    打麦场上寂静无声,只有几十口子男女老少心有余悸的心脏跳动声!

    王瞎子大鼓一敲,苍凉的声音在无边的旷野响起:

    大鼓一敲震天响\夜黑里来了黑衣帮\抓人诈财逼人命\一场大祸从天降\危急时走出娃一个\临危不惧把道理讲\以理服人青爷开了恩\巧言善辩四爷命不伤\十年期限来讨债\铁柱他铮铮好汉来承当……

    20

    十年后,青爷已经成衰暮老人。一天,孙别子家突然来了一帮人,把孙铁柱叫走了。半月之后,孙铁柱才回来,行动和举止却变得有些诡异了,虽然该干的活儿还照样干,但却没有往常干得欢实、精细,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话越来越少,有时候一天还不和别人搭上一句。孙别子看儿子那个迷糊怪异的样儿,便有些担忧,心想,孙铁柱变成这个样子,准与那天的失踪有关,便转弯抹角地想从孙铁柱的口里套出话来。铁柱却闷葫芦哑巴,只字不吐。更怪异的是,每隔十天半月,总有人来找他,又都是半夜黑灯瞎火时来。来人在铁柱住的西厢房后墙跺三脚,铁柱便警觉地从床上爬起来,悄悄地朝门外走。

    孙铁柱出门时,孙别子问:弄啥去?孙铁柱轻声回答,尿尿。孙别子一觉醒来,摸摸儿子的床还空着,便有些急。心想,这泡尿尿到这个时辰,还不把孙营子给尿发水?便起身去找儿子。刚出门,见孙铁柱一头雾水地走回来。孙别子道,这泡尿尿半夜?孙铁柱支吾着,黑地里看见谁家的猪跑咱菜园子里去了,能不去撵?不等孙别子再问,就进了屋,摸黑钻被窝里睡了。

    过了半月,西厢房墙外又有人跺了三脚,孙铁柱起床穿衣朝外走。孙别子闭着眼,假装打呼噜,待孙铁柱走出去,便起来跟到院子里,见院门虚掩着,踮着脚走到门口,隔着门缝朝外看,见大柳树下蹲着几个人,正低声说着话。孙别子仔细地听,也没听囫囵半句话。后来,孙铁柱好像与那些人发生了争执,声音便大了些。只听孙铁柱咬牙切齿地说,林老涂是俺老姑奶奶的儿子,是俺表叔,他家咋说也有恩于俺孙家,俺不能做坏良心的事,这趟生意俺说啥也不去干!谁要逼俺做这趟生意,俺就退出黑衣帮!

    孙别子听了,惊得目瞪口呆。这才明白,原来孙铁柱入了黑衣帮。铁柱啥时和黑衣帮勾连上的?蓦地记起,铁柱失踪那天正是八月十五,恰好是十年前黑衣帮来绑架他的那一天。当时,青爷放出的话是十年之后来取一百块大洋,看来,正是为了偿还十年前的那笔债,孙铁柱才被逼入了黑衣帮。想到这儿,孙别子不由一阵心酸,几滴老泪从眼窝里滚了下来。

    孙铁柱送走那些人,回到院子里,见孙别子披着夹衣愣愣地站在那里。

    孙铁柱双膝一软,跪在孙别子脚下,伏下身子,把头紧贴着潮湿的黄土地,等待着孙别子的惩罚。

    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入了一个不该入的团伙。他老孙家世世代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户,到他这一代,出了个打家劫舍的土匪,这是遭千人骂、万人唾、羞辱祖宗的丑事啊!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入黑衣帮不是他孙铁柱情愿的。他想起那个落日的黄昏,他正在地里干活,呼啦啦的一阵响,从庄稼棵里钻出五六个人。他有些惊悚,十年前麦场那一幕在他脑海里还留有清晰的印象。他明白,这伙人是来向他讨要十年前的那笔债的。

    一个人拉下面罩,冲他说:“小丫巴子,久违了!”

    孙铁柱认出这正是青爷,虽然大相不变,但看上去比过去苍老了许多。于是,孙铁柱双手一合,抱在胸前,向青爷一揖,道:“幸会!幸会!今儿能见各位弟兄,深感荣幸!”

    青爷笑道:“嘿!俺说的,这小丫巴子十年后准是一条好汉,没错吧?哈哈!”

    有人呼应:“青爷果然好眼光!”

    也有人道:“问问这小子肯不肯入咱的伙儿?”

    青爷摆摆手,道:“铁柱,你心里应该清楚,今儿是啥日子?”

    孙铁柱说:“青爷,今儿是八月十五,您是为十年前那个约定来的!”

    青爷道:“没错。不过,据我所知,你家园子里的树早已经出光卖净了。”

    孙铁柱说:“账确实还不了,不过,俺孙铁柱有一腔子血。”

    青爷说:“话不能这么说,按当年的约定,还不了账就得入伙,你也是五尺多高的男子汉,不能食言吧?”

    孙铁柱说:“青爷,按理说,您这话对。但是,自打小俺爹就教俺堂堂正正地做人,别说打家劫舍的勾当,就连偷鸡摸狗的事也怕辱没了祖先!”

    青爷冷笑:“俺要非逼你做这个打家劫舍的勾当呢?”

    青爷说话这么硬邦,孙铁柱也不能太稀包,他说:“青爷即使把俺人绑走也绑不了俺的心!”

    “俺不绑你,你得自个儿跟了俺走。”

    孙铁柱问:“咋个让俺自觉跟您走?”

    青爷说:“咱比试比试,你斗不过俺,就跟俺走;俺若输给你,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孙铁柱年轻气盛,心想就凭咱这一身气力,还怕斗不过你这个老壳子?便说:“咱单挑,您六个人一个一个地来,如果有一人能把俺撂倒,俺就跟了您走。”

    青爷道:“好!一言为定!”

    孙铁柱没想到青爷真依了他,退路是没有的,男子汉大丈夫吐口吐沫揳个钉,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拼一场了。要打就先挑那长得瘦小的打,自己个子比他高一头,砸也能把他砸倒,还打不过他?看见离自己五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不到五尺高的瘦子,便发了一声威,向那瘦子扑去。瘦子早有防备,见孙铁柱向自己扑来,便叉开两腿,一个猫腰,把孙铁柱搂在怀里。瘦子人虽精瘦,但两臂却很长,孙铁柱被他搂着,像被两根麻绳子捆着。孙铁柱凭着个头大、年轻,企图挣脱那两根麻绳子。那“两根麻绳子”从他背后松开了,但劲又使到了他的胳膊上,还没容孙铁柱缓口气,“两根麻绳子”便把他的两只胳膊一勒,他感觉自己的胳膊如断了一般。那瘦子趁势一拉,他已“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孙铁柱的狼狈相逗引得那帮人哈哈大笑!

    孙铁柱不服气,从地上爬起来,扑向另一个正在取笑他的人,但最后的结果还是以自己被摔倒告终。到了这种地步,孙铁柱还有啥话可说呢?他知道自己已落入了青爷的掌控之中,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掉。不顺了青爷,只能给孙家带来灾难,给自己带来噩运。黑衣帮被官府和财主们骂为土匪,但被穷人暗里称为义匪,他不知道哪个称呼更适合黑衣帮。既然自己逃不脱他们,入了他们的伙,就要保留自己的底线。吃大户可以,但决不能干伤害良善人家的事,决不滥杀无辜!从答应入伙那一刻起,孙铁柱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如果青爷不答应他,他宁可一死。青爷听了他的要求,哈哈笑道:“孙铁柱,果然是一条有胆有义的汉子,咱们黑衣帮也是被官府所逼才闹起来的。帮规就是不杀无辜,不取不义之财,专拣那些恶道霸气、横行乡里的恶棍开刀。你有这份德行,咱黑衣帮后继有传人哩!”

    面对铁柱的坦诚倾诉,孙别子还能再责骂什么呢?再说,孙铁柱被逼入伙,也是因了十年前那笔债,而那笔债是他孙别子欠下的。是他孙别子无能啊。孙别子仰天长叹一声,低下头来,已是老泪纵横。他哽咽着说:“儿啊,千错万错都是爹的错,你好自为之吧!”

    后来,青爷身患重病,死前把黑衣帮的弟兄叫到跟前,说了三件事,一是让弟兄们歃血发誓,在他死后,推举孙铁柱当黑衣帮大当家的,如有哪位不服管制,驱除出黑衣帮。其次,青爷的尸骨由黑衣帮运回青州老家安葬——这是青爷向弟兄们提出的唯一要求。其三,那个被抬来的女孩,原以为是和府的小姐,准备狠狠地敲和府一笔竹杠的,没想到却是使唤的丫头。和家不肯出钱赎一个丫头,可见和大善人徒有虚名!这丫头也是苦命人,自小儿没家没了依靠。青爷看她可怜,就把她留下当干闺女养着,抬来的时候,才十多岁,眼下已经长成个大姑娘,是去是留尊重她个人的意愿,任何人不得刁难和阻拦她。

    青爷死后,孙铁柱当了黑衣帮的头领,牢记青爷拉杆起事所定的规矩,只吃大户,不抢穷人。黑衣帮大多是忙散闲聚,夏秋两季大忙季节,黑衣帮散伙回家种地。等到农活儿忙完,又聚在一起,商议做几杆子活儿。黑河这一带权势最大的是张大庙的张老歪。黑衣帮总是趁张老歪不备的时候,跑到张家的大宅院里又吃又拿,等张老歪捉拿黑衣帮时,黑衣帮又像土遁了一般突然消失。张老歪对黑衣帮恨之入骨,多次发誓要除掉黑衣帮。

    青爷的干闺女小竹子,两年之后,嫁给了孙铁柱,不再跟着黑衣帮南北闯荡,而是名正言顺地住进了孙家的草屋里。

    那一日傍晚,秦三和李老幺几个弟兄,按照约定来孙营子和孙铁柱碰面。张大庙的张老歪今天刚为他的宝贝孙子过完周岁生日。黑衣帮决定趁张老歪得意麻痹之际,潜进张家大宅院,抬了他的宝贝孙子,狠狠地敲张老歪一下。

    秦三等人在村头树林里,没等到孙铁柱,却见小路上走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没多久后,只听男的向女的叮嘱了几句话,便向村子里走去,留下女的在村外等候。天色虽然暗下来,但黑衣帮的人都长了一双夜猫子般的眼睛,能透过朦胧的夜色看出人的大致面貌来。看到这一对男女虽然有些落魄,神情和气质却不俗,穿戴和打扮与乡下人截然不同,就断定这是一对豪门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要么是串亲迷失了方向走错了路,要么是为情所迷逃出来私奔。这真是送上门来的“袁大头”,何不来个打草搂兔子,趁机抓了这女人?

    那时候,也顾不得多思量,秦三和李老幺等人扑向了和月贞。

    21

    孙别子这几天心情格外爽!秦三和李老幺这几个孬种,抬“袁大头”竟然把一个远门子亲戚给抬家来了。当然,仅为这个,还不至于让他的心情好起来。能让他的心情好起来的主要原因,是陪着他亲戚来的那个年轻人,可是他老孙家的大贵人。

    原来,秦三和李老幺等人抬了和月贞,怕进村的那个男人回来寻找,便抬着和月贞直奔了孙别子家。

    孙铁柱当了黑衣帮的头领,成了孙别子的心病。那天看到儿子准备出去“做活儿”,便教训道,“不要侵害良善人家”“千万不可伤了人家的性命”。这边还在叨叨着,突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秦三他们抬着一个人进了院子。

    孙别子气不打一处来,张口便骂:“孬种,真把俺老孙家当成土匪窝了!”

    和月贞被几个汉子抬着,想动动不得,嘴里塞块破布,想喊喊不出来。被人抬进屋里,嘴里的破布被人拽出来,才“呜呜”哭起来。

    孙铁柱的媳妇小竹子正在里间奶孩子,听到女人哭,便想到了自己当年的遭遇。那年土匪本来是抬和府小姐的,自己鬼使神差替主子顶了“票”,算是扔进染缸里的白布,再怎么着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了。所幸青爷没有碰过她,后来嫁给孙铁柱,也是心甘情愿。孙铁柱在别人眼里是土匪老大,在小竹子眼里,却是为人正直、耿直义气的好男人。这辈子能跟了这样一个男人,也算有了好归宿。

    小竹子抱着孩子从里间出来,看到女人瘫在地上,浑身哆嗦,心里平添了一种怜惜。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但是,大致的轮廓还是能看清的。她觉得这个落魄的女人好眼熟,俯下身子细细地一看,不由惊叫一声:“三小姐,你咋被他们抬来了?”

    形势由此逆转。本来以为是顺手牵羊的便宜事,不料女人竟然是压寨夫人的前主子,戏剧性的变化让秦三等人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小竹子被抬走后,和月贞曾哭闹着要三姨太把她找回来,三姨太骗她说小竹子被土匪杀死了,没想到两人却在这里相逢。除了意外和惊喜,一切还给和月贞一种劫后余生的沧桑感。小竹子向三小姐讲述了被杆子们抬走的经历,语气平淡,像讲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而和月贞却早已经双泪长流。

    看到媳妇与这姑娘如此熟络,还说对方是自己伺候过的三小姐,孙别子决定要救这姑娘。只是这姑娘怎么会孤身一人到了这里?总要弄清楚的。想着,便问:“闺女,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咋就您一个人跑出来了?”

    和月贞迟疑了一下,说:“我……和老师,本来是到城外找一个同学,可是,出了城就迷了路,转一天也没找到同学的家。天傍黑时,就转到了这个村子。哎,对了,老师进村子找我同学去了,这阵儿不见我,还不急死?不行,我得赶紧走,去找我老师。”说着,站起来就朝外走。可是双脚一阵火辣辣的疼,险些摔倒。小竹子急忙上前扶了她,劝道:“小姐,既然人在村子里,就走不远的。您在这里歇着,让他们去找。”

    孙铁柱便领了秦三等出去找人,不一会儿,他们把赵星带了回来。进了院门,秦三指着屋内正在洗脚的和月贞,说:“还说俺骗你,这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赵星在村头不见了和月贞,以为是找地方方便去了。可是,等了好一阵,不见人回来,便有些恐慌。喊又不能喊,叫又不能叫,只得一个人在村子里寻找。几乎把村子找遍了,也没看到人的影子。正急得没办法,遇到了来寻找他的人。初看到这几个人的衣着打扮,一色的黑衣黑巾,心里直犯嘀咕。早听说黑河一带有一支叫黑衣帮的土匪队伍,专干杀富济贫的活儿,被黑河两岸的百姓称为“义匪”。难道这些人是黑衣帮?难道和月贞落到了他们手里?听说要领他去见人,便假装不相信来麻痹这些人,内心里却在筹划着如何救出和月贞。

    一走进院子,就看到屋内灯影里一个女人正伺候着和月贞洗脚。女人一边为她洗脚,一边为她疗着脚上的水泡,看到和月贞痛苦的样子,她自己也心疼得直掉眼泪。那情形,和月贞不像被人抬来的“票”,倒像是这屋子的主子享受着用人的伺候。

    看到这情景,赵星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见到赵星,和月贞也放了心,脚上的疼减轻了许多。

    黑衣帮谋划去张大庙“做活儿”,却顺手牵羊抬了和月贞,上演了这出“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的惊险戏。对赵星与和月贞来说,也算得上因祸得福。本来打算找个人家歇息疗伤的,合适的人家没找到,倒是秦三这几个弟兄帮了“忙”。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赵星向秦三等人表示感谢,秦三哪里敢接受?连声道“惭愧惭愧”。

    孙别子一家紧忙着烧锅做饭,把鸡窝里的一只芦花老公鸡抓出来宰了。不多时,饭菜上了桌。孙别子又把存着过年时待客的米酒拿出来。赵星等人围饭桌坐了,连孙铁柱、秦三、李老幺等人也都坐下陪了赵星喝酒。

    赵星平常不喝酒,看到这伙人如此热情豪爽,也就喝一些。边喝边聊,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话赶着话就多了起来,天南地北地侃了一阵,竟成了推心置腹的知己一般。

    原来,赵星是有心要和这些人交朋友的。赵星知道,黑衣帮的弟兄们大多是生活所迫才走上打家劫舍的路。黑衣帮的帮规,是不滥杀无辜,专与豪强恶霸做对头。这些人有江湖义气,疾恶如仇,做事敢承敢当。今天能碰到他们,也算是一种缘分。如果能把他们改造成为一支抗日的武装力量,那该是多好的事情啊!这样想着,便把话题朝着自己预定的方向引导。

    话到投机处,赵星话题一转奉承道:“各位弟兄在道上能够伸张正义,杀富济贫,救助弱小,算得上真豪杰、大英雄!”

    听了赵星的赞扬,孙铁柱等人顿觉血热心跳。这个人文质彬彬,一张小白脸,还戴着一副黑框边的眼镜,看上去就是个有文化的人,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头头是道,都是以往听不到的大道理,让人感到既新鲜、又刺激,心里又透亮。这个人真比梁山上的吴用懂得还多,若是自己的弟兄们能有个这样的“智多星”,黑衣帮还愁不大发?对方的称道,让孙铁柱心中涌动起一种自豪感,就如黑河发了水,激荡着、澎湃着、冲击着黑河两岸的黑土地,赵星的话震动着他的心。

    他瞅了孙别子一眼,道:“爹,听听,俺兄弟还称俺是大英雄哩!往后,您可不要再骂俺是土匪,说俺辱没了祖宗,死了不让进祖坟地,扔到乱坟岗喂野狗。”说着,先自大笑起来。

    秦三等人也笑道:“孙大爷,官府骂俺是土匪,在乡邻们眼里,俺就是这兄弟说的真豪杰、大英雄!”

    孙别子“呸”地一口,道:“这小兄弟高抬恁,恁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真是大英雄、真豪杰,就别像黄鼠狼、夜猫子一样,专等着黑灯瞎火时去‘做活儿’,要跟那些恶人明枪明刀地干!”

    一句话把孙铁柱等人说得面红耳赤,吭哧了半天,孙铁柱才辩驳道:“官府和豪强恶霸勾结到一起欺负咱穷老百姓。恶霸有官府护着,官府势力大,俺明着和恶霸斗,早被官府给灭了。”

    秦三道:“是啊,明着斗不过他们,咱就专趁了黑灯瞎火给他们斗,也算是……小兄弟刚才咋说的?”

    赵星笑道:“是一种策略和战术。”

    秦三道:“对,咱就用这种‘策’和‘术’让张老歪那些恶霸闻俺的臭屁味儿。”

    孙别子骂道:“越说越能耐了!依俺看,照这样下去,恁就是一条道走到黑。还是趁早散了伙好!”

    孙别子不止一次劝他们散伙,可是,孙铁柱是个守信用的人,青爷临终把黑衣帮老大的交椅托付给他时,曾经让他发誓,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一定要不离不弃,带领弟兄们和恶霸斗下去!再说,官府和豪强恶霸也恨透了黑衣帮的弟兄们,如果散了伙,弟兄们一个个都会死在那些人手里。因此,孙铁柱才没有听从爹的劝告。

    听着孙别子和几个人的争论,赵星觉得已经到了水到渠成的时候,便端起酒杯,对孙铁柱等人说:“来,大哥,兄弟敬各位一杯!”说着,把酒干了。然后,放下酒杯,说:“刚才听了各位的话,兄弟觉得都有道理。但是,大爷苦口劝告,也没有错。因此,兄弟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孙铁柱说:“兄弟,您能不能给哥指条路子?”

    赵星道:“兄弟们敢于伸张正义,打抱不平,与反动的官僚政府和豪强恶霸做斗争,杀富济贫,救助弱小,是值得称道的。可是,关键的是,正如孙大爷刚才说的那样,各位弟兄像夜猫子似的与他们斗,这就落下了把柄,被官府和豪强恶霸骂成了土匪。土匪的‘匪’,历来是对强盗的称呼。你们杀富济贫,把豪强恶霸掠夺穷苦人家的财产再从豪强恶霸那里夺过来,又还给了穷苦百姓,这本身就是一种义举。不过,你们夺过来的方式不对。要夺,就明着和他们夺,和他们斗争!而不是像夜猫子和黄鼠狼一样专趁了黑灯瞎火偷人家的鸡!”

    一席话像一盏灯,把一圈子的人心都照亮了。连孙别子听得也连连点头,赞不绝口:“听听,人家说得多在理!”

    孙铁柱说:“兄弟,你说的俺认。可是,俺没有枪,人又少,和官府明刀明枪地干,咋也斗不过他们。”

    赵星端起台子上忽明忽暗的豆油灯,说:“看,这灯火小不小?小!但是,如果把它扔进柴火垛里,它就会燃烧起一堆大火。如果把它扔进野地里,它会把遍野的草地都燃烧起来!到那个时候,什么样的力量能把铺天盖地的大火扑灭?”

    孙铁柱激动起来,说:“兄弟,俺明白了。你是要俺做这豆油灯,把火种撒到野地里去,让更多的人跟着俺一起跟官府和豪强恶霸斗?”

    赵星说:“对,只要咱们让更多的穷人觉醒起来,燃烧起来。只要能团结起更多的人,与反动的官僚政府和豪强恶霸斗争,就能为天下受苦受难的穷人谋取幸福。”说到这儿,他把话锋一转,接着说,“不过,现在,咱们面临的是比反动的官府和豪强恶霸更可恶的敌人,那就是小日本侵略者。小日本鬼子带着洋枪洋炮越洋过海明目张胆地到中国来打家劫舍,烧杀掳掠,霸占咱们的土地,抢咱们的粮食,奸淫咱们的姐妹,要杀死咱们的爹和娘,小日本鬼子已经霸占了咱们的东北三省,已经占领了山东,马上就要到咱家门口了。眼下,小日本鬼子才是最大的强盗,才是咱们最大的仇人……咱们都是中国人,咱们都是一腔热血的五尺男儿,怎么能让小日本鬼子在咱中国的土地上打家劫舍、烧杀奸淫呢?”

    赵星一席话,把孙铁柱他们的心讲热了、血讲热了。他们一个个瞪着眼,似乎火焰要喷涌而出;一个个竖起了横眉,似乎利剑要飞出刀鞘;一个个把拳头握得像砸在铁錾上的铁锤!

    当下,孙铁柱便决定拉杆抗日,黑衣帮暂时停止到豪强恶霸家“做活儿”,从明日起,弟兄们分组四处活动,发动更多的人投入到抗日的队伍中来。

    经过热水泡洗,再加上小竹子的土法治疗,和月贞脚上的水泡好了许多,也不那么疼了。

    第二日一大早,赵星与和月贞告别孙铁柱等人动身出发。

    22

    两天之后,二人到了省城,与早已焦急万分的林然、柴进同会合,然后按照预定的计划,与省委领导禾田接上头。

    禾田看到和月贞,眼里流露出异样的神情。那种神情让赵星感到非常奇怪。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啊?有惊异,有嗔怪,有怨怼,甚至还有一丝惊喜。总之,禾田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异常复杂的神情是赵星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赵星想破脑壳也没能理解禾田为何会用这种复杂的神情来看这位女学生。

    其实,在禾田的心里,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惜和酸楚。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充溢着憧憬和热情的美丽少女,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头上扎着小辫儿、瞪着一双如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走起路来蹒蹒跚跚的两岁小女童的样子来。小女孩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她的对面是逗她玩耍的奶娘。奶娘唱着一支古老的歌谣:

    板凳板凳摞摞,

    里边坐个大哥。

    大哥出来买菜,

    里边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烧香,

    里边坐个姑娘。

    姑娘出来打卦,

    里边坐个哑巴。

    哑巴出来挑水……

    小姑娘听不懂奶娘的歌谣,却被奶娘做出的滑稽鬼脸逗得哈哈大笑。

    小姑娘和奶娘的脸消失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白皙俊俏的和月贞与忐忑不安的赵星。

    禾田暗暗叹一口气。他没有责怪赵星,只是对赵星说,要选调一批新同志到延安参加抗大短期培训,省委研究决定,让他们去参加延安为期半年的抗大培训班。

    没有受到责备和批评,赵星感到十分意外和高兴。可是,去延安学习的只有林然、柴进同、和月贞三人,这意味着他将要与和月贞分别,想到和月贞之所以投奔革命,完全是受了他的影响。现在要把两人分开,和月贞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她会接受组织的安排吗?于是,他问,能不能多去一个人?

    禾田严肃回答,这是组织的决定!

    赵星闭了嘴。心想,不过是半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

    听说去延安学习,林然和柴进同都很高兴,延安是许多进步知识分子非常向往的地方,能有机会去延安学习,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愿望。

    和月贞初听说派她去延安学习,也很高兴,可是,后来听说赵星不去,满腔的热情一点点地降下来,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失,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贵族小姐的任性冒了出来,眼泪一个劲地朝下流!

    想到从陈州城仓皇出来的时候,她就有一种“私奔”的逃难感觉。她知道,她的突然逃离,会给她至亲的人带来痛苦和绝望,会让和氏家族蒙受无尽的耻辱,以至于让她那极爱面子的父亲的名誉受到伤害。但是,为她所爱的人,一切都被她置之度外!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拦她跟着自己的爱人走。即使上刀山下火海,即使前边就是断头台,她也会毫不犹豫!陈州城还有一个男人在疯狂地追逐着她,而且做出了让全城人尽知的荒唐事,依那个男人优越的家庭背景和条件,都足以让她成为他的新嫁娘,可是,她没有顺服,她不是一个贪图享受追求奢侈生活的女人。在这样复杂的背景下,和月贞有多少事需要向那些她挚爱着的人去解释呀!可是,赵星没有给她时间。赵星说,这是组织纪律,说走就走,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好吧,只要能跟着亲爱的人一起走,和月贞把一切都抛弃了。随他们去吧!再见了,陈州城!再见了,挚爱的亲人!然而,现在却要和赵星分开,又是组织的决定!这个决定让和月贞想不通。离开了陈州城,赵星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唯一的倚靠,如果把她和赵星分开,她感觉自己的天就要塌了!

    面对和月贞态度的突然转变,赵星一时手足无措,他掏出手绢,一边为对方擦拭眼泪,一边安慰对方,怎么就哭起来了?月贞,你已经是个革命者,不能说哭就哭!

    赵星的劝解,非但没有起到正面作用,反而更加刺激了和月贞,她竟然不顾一切地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责怪赵星欺骗了她,把她骗到这里,却要把她交给别人,这不是要抛弃她吗?早知道赵星对她怀着这么个歹意,她不会冒着天大的风险跟他跑出来的!

    和月贞的埋怨,让赵星哭笑不得。他向和月贞再三表白,他对和月贞是真心爱慕的,爱到了骨子里。可是,暂时的分离是组织的决定,是革命的需要。作为一个革命者,服从党的决定高于一切。爱情固然可贵和重要,但是,在革命事业面前,只能服从革命!

    和月贞想不通,她说:“星,我爱你,愿至死不渝地追随你。让我离开你,我还革的哪门子命?”

    赵星道:“月贞,我们不是为爱才革命的,而是为革命才有了爱,才走到了一起。我们的爱是为革命而产生的。相信我,我最爱的人,我不会骗你的!就算以后我们远隔千里,可是我们心心相印,你心中装个我,我心中装个你,我们就如同天天在一起。分离只是短暂的,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们很快会重逢的!”

    和月贞说:“星,我知道你不会骗我。可是,我真的不愿和你分开!哪怕一天、一个时辰,离开你,我的心就如被掏空了一般。所以,我才说出那样的傻话,星,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好吗?”

    赵星说:“月贞,我不会怪你的。你是一位好姑娘,在我的心里,除了革命和党,就是你最重!”

    和月贞情不自禁地偎依在赵星的怀里,发出喃喃的声音:“星,抱抱我,亲爱的!”

    赵星紧紧地把和月贞抱在怀里,用自己的嘴唇狂热地亲吻着对方的眼睛、鼻子、嘴唇。

    那一刻,两个人如喷薄爆发的火山般激情澎湃。他们相拥在一起,融化在一起,让自己尽情地燃烧着,毫无顾忌地燃烧着。燃烧给了他们动力,燃烧让他们对爱的价值体会得更加深刻,对爱情的追求更加坚贞不渝!

    赵星把自己脖子上戴的一个玉佩取下来送给了和月贞。那个白如凝脂般的玉佩上边,嵌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洁白中沁着的一片翠绿,正好是凤凰的尾羽——真是巧夺天工的物什!

    玉凤凰是赵星母亲留给他的一个纪念。赵星的母亲在弥留之际,颤抖着手,亲自把玉凤凰为儿子挂在了脖子上,并把自己的身世讲给了赵星,希望他长大后,能回到山西去寻找母亲的亲人,而与亲人相认的唯一信物就是这个嵌刻着凤凰的玉佩。母亲还告诉他,同样质地的玉佩还有一件,不过那件玉佩上边刻的是一条龙,父亲把那件龙玉佩送给了她的哥哥,也就是赵星的舅舅。有朝一日能遇到,龙凤玉佩是兄妹亲情延续的佐证。从那个时候起,玉佩就一直陪着赵星。然而,母亲去世的时候,赵星还不懂事,母亲对他说的那些事情,他都不记得。在他懂事以后,赵老六才把母亲的身世和有关玉佩的故事讲给了他。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其实,母亲是山西商户的一个女儿,她和哥哥跟着父亲到陈州城做玉石器生意。山西商户本来要把他如花似玉的女儿许配给陈州城内一家名门望族的老财做姨太太,为的是在此做生意有依靠。可是,女儿却和一个卖豆腐的穷小子好上了。卖豆腐的穷小子和山西商户的女儿从相知到相爱,爱得死去活来。山西商户阻止不了女儿的婚事,一气之下把女儿丢给了卖豆腐的穷小子,把玉器店盘给了人家,带着儿子和家眷回了山西老家。山西商户留给女儿最珍贵的唯一物品,就是这个嵌刻着凤凰的玉佩。

    和月贞捧着爱人的心爱之物,犹如捧着一颗火烫的心,她不由得珠泪涟涟,用嘴唇亲吻着玉凤凰。

    赵星把玉凤凰接过来,戴在和月贞的脖子上,说:“月贞,无论到了哪里,只要看见玉凤凰,就看见了我。”

    和月贞用手摩挲着那珍贵的信物,爱怜得不肯撒手。亲爱的爱人把他最心爱的宝贝送给了自己,自己拿什么回报爱人呢?想来想去,由于出来得慌张,身上竟然没有带任何宝贝的物什。着急之间,突然想起,四妹在端午节给自己精心绣制的那个香包还戴在内衣衬衫的衣扣上。那只香包是明黄的丝缎做底子,上边绣着两只蝈蝈,一只大的,一只小的。两只蝈蝈鸣叫着,一副展翅欲飞的样子。和月贞喜欢这个香包,所以一直戴在身上。一为驱除邪气,二为不负四妹的一片好心。和月贞想,虽然这只香包不似玉凤凰那般珍贵,但也毕竟是自己的心爱之物,把自己的心爱之物送给即将分手的爱人,也权当把自己的心交给了对方。于是,她背过身去,解开外衣的扣子,从衬褂的扣鼻上把香包取下来,捧在手上,递给赵星,说:“星,把它带在你身边,无论我们相隔多远,只要看见它,就看见了我。”

    赵星接过香包,仔细地端详着香包上的两只蝈蝈,激动地说:“月贞,真好。这只大的蝈蝈是我,小的蝈蝈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