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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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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府突然来了两个身穿大衫、头戴礼帽的男人。

    看到这两个人,和舒铭深感意外。

    穿黑大衫的竟然是大女婿贾作龙!

    “你?是不是吃了豹子胆?”贾作龙落魄逃生时,给和府带来了很大麻烦。为掩护他逃走,大太太死于非命。现在小鬼子还没走,他竟然回来了,这不是送死吗?

    贾作龙自从逃走后,一直蛰伏在水寨镇。日本鬼子就要被打败了,他接到了上峰的命令,要他潜回陈州城,做好接管陈州城的前期准备工作。看到岳丈对自己的到来惊恐万状,贾作龙不慌不忙地从头上摘下紫贡呢礼帽,一边把帽子当扇子扇着,一边含蓄地笑着说:“岳丈大人不必担忧。小鬼子是秋后的蚂蚱,在陈州城蹦跶不了几天了。”

    和舒铭道:“小鬼子若要杀一个人的头,连一个时辰也用不了!”

    “岳父大人当着日本人的县长,日本人还会到县长大人的府邸搜查抗日分子吗?”

    原来又把和府当成了避风港!只是不知这次来是什么意图?这陪同的是谁?若是待一晚上就走,于和府问题不大,就怕长期住下来,被小鬼子查到蛛丝马迹,犯了窝藏抗日分子的罪,那还不灭门绝户!想到这儿,他便试探地问:“作龙,不知你这次回来要干啥?能待多久?还有,这位先生是干啥的?”

    贾作龙指着穿灰色长衫的年轻人介绍说:“这位是张大庙张存储的大公子,叫张昌,张区长被日本人打死后,张昌接任了张大庙区的区长和自卫队司令,现在是国民政府新委任的陈州城县长。”

    和舒铭一听是国民政府委任的县长,又是张存储的儿子,便不由多看几眼。见此人面色苍白,略显病态,看上去很虚弱的样子。没想到张存储五大三粗的汉子,生下的儿子竟然如豆芽菜一般。虽然其貌不扬,毕竟当了县长,小鬼子若被打败了,和府还要仰仗人家的。再说,为寻找三小姐和舒铭曾找张存储帮过忙,虽然忙最终没能帮上,但他总算麻烦了人家。想到这儿,他便说:“原来是张区长的大公子?贤侄年轻俊才,前途洪量,还望对和府多关照!”

    张昌忙施礼道:“愚侄年少无知,还请伯父多指教!”

    二人寒暄完毕,贾作龙才道出回城的因由:“岳父大人,目前,小鬼子在各个战场吃紧,特别是在东北、华北战场,小鬼子惨败得如落花流水。小鬼子被赶出中国指日可待。赶走了小鬼子,国军的大敌就是共产党!愚婿和张县长这次回陈州城,就是要提前做好接管陈州城的准备工作,以免共产党捷足先登占领陈州城!”

    和舒铭方明白大女婿和这个刚被委任的县长,原来是要提前采摘抗日的胜利果子。想得倒美!他说:“小鬼子在陈州城待了七八年,怎么就不见你们的面?见小鬼子快要滚球了,你们猴急地赶来摘果子了。依老夫看,这果子可不是恁好吃到嘴里的!”

    贾作龙笑道:“愚婿知道,岳丈大人虽然当了日本人的县长,其实,也为共产党的游击队做了不少事,三妹和未来的三妹夫都是共产党游击队的长官。这个,愚婿能理解。但是,您可不能为此就长共产党的威风呀!国军八百万,共产党领导的那些土八路哪里是国军的对手!”

    和舒铭冷笑道:“既然贾书记有八百万国军做后盾,就请你们到县衙里去等着品尝胜利果实吧!”说着,便喊周结巴送客。

    贾作龙一听要赶他们走,便急道:“岳父大人,愚婿和张县长今日来,是要借和府大院暂做栖身之地。待赶走小鬼子,愚婿一定向国民党上峰为岳父大人请功……”

    绕了一圈子,原来是要在和府里待下去!和舒铭可不想望他给自己请功,便道:“和府条件差,只怕委屈了二位。还是请二位到别的地方去吧!”

    贾作龙忙道:“困难时期,还讲什么条件?就挨着磨坊的那两间存放杂物的草屋就中,权当我俩的办公室和住室了。再说,那个地方也比较隐蔽。”他在躲避小鬼子追杀时曾经在草屋里住过。

    和舒铭找不到赶走二人的理由,只得把他们留下来。和府里便多了两个细皮嫩肉的男“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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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路军某部从华北战场南下,陈州城是必经之路,为了扫清大军南下的障碍,省委决定举水西水东抗日武装力量,配合八路军,攻克陈州城。省委领导禾田任这次攻城的总指挥,全面指挥调度两水兵力攻打陈州城。陈州城抗日游击队司令赵星和水东游击队司令林然担任副总指挥。两支队伍分别从四个城门向陈州城发起进攻。

    由于日军在东北、华北和华中等地战场吃紧,驻扎在陈州城的日军已经分批调防。井下率残余二百多日军士兵,龟缩城内,严防死守,专等日军援兵到来。可是,他哪里想到,各地的日军部队也都四面楚歌,自身难保,哪还有力量来援助他?桂继骆的皇协军人数倒是不少,大约有几百号人。但是,皇协军的士兵大多来自社会闲杂人员,大部分是地痞无赖。这些人是吃喝嫖赌、游手好闲之辈,什么正经事也干不了。见日本人耀武扬威,他们怕死才当了皇协军,欺负起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是天不怕地不怕,真要和八路军游击队打起仗来,他们比糖稀还稀,十个也顶不了一个用。

    凭借陈州城高大的城墙和环城湖易守难攻的屏障,井下做好了负隅顽抗的准备。“不成功,便成仁”,自小就受武士道精神的熏陶和影响,他抱定了杀身成仁报效天皇的决心,也给自己留了后路。井下把宪兵队分成二十个小组,把皇协军也分成二十个小组,皇协军小组里插进宪兵队小组,让宪兵队督阵皇协军。攻城的部队一出现,皇协军的背后是宪兵队,枪口抵在脑瓜上,哪个敢畏缩后退,当场击毙。皇协军本来就是亡命之徒,到了紧要关头,也只有拼得一死。

    井下亲自督阵拼命抵抗。

    战斗进行了两天两夜,攻城部队终于在北城门打开缺口。

    那个时候,天已经拂晓。借着熹微的晨光,赵星带领游击队冲进城内。敌人死的死伤的伤,有的趁着混乱局面逃窜,没来得及逃跑的只得缴械投降。

    赵星让孙铁柱带人把俘虏关押起来,他和其余战士留下打扫战场。

    在一堵城墙后面,段中从死人堆里爬起,把套在外边的黄皮扒了下来,里边是他在和府当管家时穿的旧衣裳,他一直舍不得扔。为了防备万一,上战场前,他特意把旧衣裳穿在军装里边。脱去外边的黄皮,他的穿着打扮俨然又是大户人家的管家模样了。他把一个挡在面前的死鬼挪开,然后猫着腰,偷偷地沿着狭窄的街巷走去。

    他对陈州城的街巷十分熟悉。从一个寻亲不着的流浪儿到和府的管家,他早已经与老街坊们的生活习惯一样。可是,命运要如此捉弄他,给他出了那么多难题,让他活得十分艰辛和危险。那些不长眼的枪子儿虽然没有打到他身上,然而,又令他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风雪夜,他再度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正在哀叹自己命运太苦的时候,他发现街巷的另一头,一个人正鬼头鬼脑仓皇失措地跑来。严格地说,那个人是从巷口一步步退过来的。段中判断,那人大概也想从这条小巷子逃出去,在走出巷子口的时候,或许看到了他不愿意看到的人,才又拐了回来。看到那人还穿着军装,段中不由嘲笑,真是比驴还要蠢笨的家伙!既然要逃命,还穿一身汉奸皮舍不得扔掉啊!在嘲笑的同时,他总觉得那人的背影眼熟。啊,终于认出来了,原来是桂司令呀。平常多威风的一个人,如今也如丧家犬一般。段中这样想着,就把自己隐藏在一棵大树后边,他倒要仔细地看看桂司令要干什么。

    眨眼之间,从巷子的那头出现了几个全副武装的游击队战士。那些人一边向巷子里追,一边吆喝道:“快放下武器!缴枪不杀!游击队优待俘虏!”

    桂继骆非但没有缴枪,反而举起枪向游击队连续射击。

    一个人被子弹打中了,段中清晰地听到那人“哎呀”叫了一声。也就是那个时候,段中认出受伤的人正是和府的三小姐。三小姐穿着和男人一样颜色的衣裳,头上戴着和男人样式相同的帽子,齐耳的短发被帽子遮住了大半。就是因了这身衣着打扮,段中先前没有认出她。他先从声音上才辨出是个女人,且又耳熟,多看了几眼才认出她来。

    段中不由得担心,三小姐伤得重不重?会不会伤着骨头?有没有生命危险?他在心里责骂桂继骆,你狗日的没长眼咋的?咋单朝三小姐开枪,那可是你做梦都想得到的女人啊!

    受伤的人正是和月贞。

    在清查完俘虏和被打死的人里,没有查到井下、桂继骆等人,赵星便命令全城搜索,一定要找到这两个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赵星与和月贞等人从北门赶来,正沿着大街小巷进行搜寻,不想正与企图逃命的桂继骆碰了个照面。慌乱之中,桂继骆负隅顽抗,向迎面而来的赵星等人开了枪。和月贞见枪子儿向赵星射来,危急时刻,扑上去挡着了射向赵星的子弹,所幸只是伤着点皮肉,没有大碍。

    桂继骆没能打死赵星,反把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打伤了,不由一阵慌乱,“嗷嗷”叫着从地上爬起,连连向赵星开枪。

    就在那个时候,自他身后突然扑过来一个人,那人的两只如虎钳般的臂膀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腰。他回头一看,紧紧抱着他的人原来是段中。段中睁着血红的眼睛,吼道:“桂司令,不能再打了!你难道没看到,那是三小姐吗?”

    桂继骆也红了眼,骂道:“你狗日的快放手!那是卖豆腐的穷小子,是我的仇人,我要杀死他!”

    “你不能……”段中话没说完,桂继骆向他开了枪。一颗子弹呼啸着钻进了他的嘴里,然后,射穿了他的腮帮,从他的右耳朵飞了出去……

    桂继骆挣脱了那虎钳般臂膀的约束,掉转枪口向游击队反击时,一个如豹子般强悍敏捷的身影向他扑来,没等他来得及开枪,一把锋利的尖刀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腔。

    是谁这么又稳又准又恨地给了自己这一刀?桂继骆睁大了一双恐怖的眼睛,在即将倒下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向他下手的人——巴小包!

    血从他的口腔里喷出,射出一道弧线,喷溅在对面的房檐下!

    倒在血泊中的段中奄奄一息,看到赵星和和月贞的身影,他艰难地向二人伸出了手。

    赵星最先发现了他,急忙奔过来把他揽在怀里,叫道:“老乡,原来是你,我已经找了你好久!”说着,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龙玉佩,“看,这是你丢失的龙玉佩,现在把它还给你!”

    段中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着赵星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不……用了!表弟,龙……玉佩……你……留下。其……实……我……早……知……道,赵老六……是我要找的……姑父,你……是……我……的表弟,只……是,我……贪……图……和……府的……富……贵,才……没认……亲……,表弟……我……不该……贪图……富……贵,害……人害……己!”说完这些,段中便咽了气。

    赵星手捧着龙玉佩,同和月贞佩戴的那个凤玉佩放在一起,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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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州城没有攻破之前,井下已经预感到形势不妙,若自己的队伍得不到救援部队相救,陈州城必破。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东田的消失算得上明智之举。能让自己消失,最起码不会受战败后做俘虏的耻辱。陈州城怕是守不住了。听到北城门失守的消息,他绝望地举起了那把早已擦得雪亮的战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门突然打开,一群人闯进来,打头的是翻译官。翻译官一枪击落了井下手中的战刀。

    岳丈藤原和日本妻子在环城湖上遇难,让翻译官悲愤不已。他受到了日军军部的责备,为什么要带藤原去游览环城湖?为什么只有他死你却能死里逃生?日军军部让他对藤原等人的死负责,要求他迅速回日本国接受审查。审查意味着什么?翻译官非常明白。他答应去日本接受审查,却借口处理家事推迟了行程。在此期间,桂公馆发生了巨大的变故,二哥的阵亡导致二嫂自缢,二人的死为风雨飘摇中的桂公馆蒙上了难以言说的阴影。如果仅仅是二哥和二嫂的死亡还不能滞留翻译官回日本的脚步,父亲的亡故成为他延迟行程的最充足理由。为父亲送终、守孝,尽了孝子的职责。他就这么耽搁下了行程,没能在八路军游击队包围之前离开陈州城。他知道去日本受审等待他的是死亡或者是遥遥无期的监禁,而八路军游击队攻破陈州城后他将面临的下场也是可悲的。他后悔没有给自己留条后路。一个入了日本国籍当了洋鬼子的中国人,又为日本人做了那么多事情,不正是中国人最仇视痛恨的人吗?八路军游击队不会饶恕他的,陈州城的老街坊们也不会饶恕他的。他想到了死,可是,又没有勇气自杀。

    陈州城已被攻破,游击队到处在搜寻逃脱隐藏下来的小鬼子和皇协军。翻译官惶惶不安无处可逃。在那个时候,他的脑瓜豁然开窍,与其逃脱不掉当俘虏,倒不如孤注一掷铤而走险。

    走进井下的办公室,他谎称自己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井下太君的。

    井下一眼看穿了他的阴谋,这个自身难保的人怎么会在危急关头来救自己?他直视着对方,血红而绝望的眼睛像一支带毒的箭!

    翻译官的确不是来救井下的。面临插翅难逃的困境,与其被游击队活捉,倒不如自己投降。而在投降之前,若能缴获一份战利品献给游击队,他相信,他将会获得游击队的宽容和优待。

    翻译官见对方十分警惕地看着自己,知道自己的目的被对方识破了。如果硬拼的话,以自己的力量很难降伏对方。要获得这份战利品,只能智取。想到这儿,他便指着掉在地上的战刀,笑道:“太君,本人的确是来救你一命的,不然,太君不早成了刀下鬼吗?”

    井下咆哮道:“你这个混账,良心大大地坏!滚出去!”

    翻译官道“太君,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如此大的脾气呢!要滚出去的不是我,而是你!弟兄们,把他捆了,咱们到游击队那里……”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如蘑菇云般的烟雾在屋内弥漫开来。

    原来,井下按动了桌子下的火药装置。火药装置是井下到陈州城没多久就安装上去的,按钮就在桌子下边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到了危急时刻,只要悄悄按动按钮,掩藏在屋内墙角的炸药包就会爆炸。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早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倒霉的是,计划要把井下作为见面礼献给游击队的翻译官成了对方的殉葬品。

    121

    枪声如爆豆般在陈州城的各个角落里响起,躲在书房里的和舒铭被这枪声闹得忐忑不安。他把夹柜里的那颗手榴弹拿了出来,仔细地摆弄着。手榴弹一头是铁制的,一头是木制的,木制的把柄上还有一根绳子。和舒铭听说过,那根绳子叫导火索,只要拉掉那根绳子,这个家伙就会爆炸。自从把手榴弹放进了这个夹柜里,和舒铭很少把它拿出来,也从没想到要利用它。贾作龙来后,曾经旁敲侧击地询问手榴弹的下落,但是,和舒铭装聋作哑假装不知。不是不想把东西还给他,而是怕他拿了这东西去祸害人。除了这些,还有一个自私的想法,到了山不转水不流的关键时刻,这东西或许对自己有用。

    现在,是不是到了关键时候?

    尽管已经知道和月贞是共产党的人,并且自己还为共产党做过一些事情,但是,和舒铭还是有一种恐惧感,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他为共产党做的那些事,与为日本人做的那些事相比,微不足道。三小姐虽然是共产党的人,可是,四女儿却嫁给了日本太君,还为日本太君生了个娃子,这大汉奸的罪名就是跳到环城湖里也洗不清呀!日本人来了之后,投靠日本人当汉奸的人多了,可是,为日本太君生下娃子的有几个?只有他的四小姐啊!两相比较,他和家在共产党那里是罪大于功,他和府老少三代一个汉奸县长,一个汉奸老婆,又添了一个鬼子崽,游击队怎会放过他和舒铭呢?有了这样的担忧和疑虑,他心惊胆战地躲在府里,听着攻城部队打进城内之后的欢呼声,听着老街坊们放的鞭炮声和震天动地的敲锣打鼓声,他听到了时不时响起的冷枪声,心里像被驴踢着似的惊慌和难受!

    他当然想到了死,以死来回避汉奸的罪名给自己带来的羞辱。桂楷先死了,二女儿死了,四女儿也死了。他们的死是不是明智的选择?与其被吐沫星子淹死,倒不如自己了断。可是,他们死得都不够壮烈。一个是被环城湖的水淹死的,一个是被一根绳子勒死的,还有一个是被苦水淹死的。和舒铭盘算,自己要死,也不能像他们那样死得无声无息。他要死得轰轰烈烈,他要死得惊天动地!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不能死。

    外边的消息全靠周结巴去打听。周结巴人长得促狭,说话又不流利,不会引人注意和防备,因此,周结巴总能打听到一些至关重要的消息:共产党的大军占领了宪兵队司令部,把宪兵队的牌子烧了,挂上了陈州城县人民政府的大牌子。那个姓赵的游击队司令当了县长。人民政府是干啥的?谁是人民?老街坊们都稀罕地议论这件事呢!井下死后,残余的宪兵队士兵成了没头的苍蝇,哪有心思与游击队作战?有的自毙了,有的从城墙上跳下去,掉进环城湖里淹死了,怕死的躲在墙垛子后边,乖乖举手投降——这些家伙还算聪明,知道八路军游击队优待俘虏,才缴了枪捡了条命。皇协军死的死、伤的伤,没有死的也做了俘虏。

    奇怪的是,周结巴讲起这些的时候,也不结巴了,他把听来的那些支离破碎的消息进行了一番加工,真真假假却讲得枝枝叶叶,让和舒铭听得胆战心惊。他拿自己与桂继骆比,自己虽然没有杀过人,但是,他向老街坊们征粮派款,把征来的粮款送给日本人,这与亲手杀人有着同样的罪责呀!

    周结巴又向他讲了一个让他更为吃惊的消息。周结巴说,商行里的老袁原来也是共产党,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二少爷也不知啥时间对老袁言听计从了,老袁说啥他听啥,老袁为共产党做事,二少爷也帮着老袁做。这阵子商行里的生意都不做了,两人都到人民政府那边去忙活了。

    这个消息对于和舒铭来说十分意外。老袁在商行里这么多年,竟然是共产党,这让他又惊又喜。惊的是老袁这人看上去憨厚木讷,平时言语不多,却有这么深的城府,把他和舒铭一直蒙在鼓里。喜的是,他对老袁不薄,把生意交给老袁,他很放心,也很信任。他一直把老袁当成大少爷来看待,从来没有委屈过老袁。对于老袁的宽容,和舒铭还想起了一些事。日本人对游击队实行经济封锁那些年,商行里经营的一些盐巴布匹等生活用品,头天进的货,第二天商行开门营业的时候,货架上已经缺货,这让和舒铭很不明白,怎么一夜之间,就把货卖完了?为此事,和舒铭曾问过老袁,当时袁掌柜闪烁其词,没有一个明确答复,好在货物没有了,货款都在,和舒铭也不好再追究此事。这样的事情连续发生了多次后,和舒铭出于好奇,决定要把事情弄个明白。那天下午进了货,到了夜里,他悄悄来到和记商行,在商行附近查看了很久,也没发现异常情况。可是,第二天天一亮,到商行里去查货,刚进的货已经无影无踪。和舒铭问货弄哪儿去了,袁掌柜把货款从柜里取出来,一五一十点给和舒铭,道,大爷,这是货款。至于货去了哪里,卖给了谁,大爷就不必打听了。大爷既然把商行生意交给我打理,是大爷看重了我。我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大爷只管从这里拿走红利就行。话说到这个分上,和舒铭也就不好再打听下去。现在想当初,和舒铭意识到老袁一定是把那些货卖给了游击队。至于游击队是如何进的城,又是如何把东西运出城去的,和舒铭不得而知。

    听周结巴说老袁已经公开了自己的身份,这让和舒铭在担忧中自然添了一份惊喜。老袁既然是共产党,他和舒铭待他不薄,他总会在共产党那里帮他说话的。

    还有二少爷,原来只认为他胡吃狗游不干正事,却原来都是假象,他暗里是帮着老袁为共产党干事呢!

    和舒铭像一个落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把稻草。是的,也许老袁能救自己,当年他收留了老袁,让老袁有了安身之处,这个旧情他不能不念。想到这些,和舒铭决定让周结巴去找老袁,从老袁那里探探口风,打听一下共产党对他这个县长是什么态度,会不会像杀桂继骆那样杀了他?如果共产党不杀他,他自寻短见岂不亏死了?

    周结巴去了没多久,就惊慌失措地跑回来。和舒铭看他这个样子,疑心大事不好,但还是壮着胆子呵斥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你慌个啥?”

    周结巴结结巴巴地道:“舅……舅爷……,他……们……来……来了!”

    和舒铭心里一惊,看来,共产党是不会放过他的。与其被共产党打死,倒不如自己死个痛快,死也要死出个尊严!这样想着,他便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周结巴说:“既然人来了,先把他们让进客厅里伺候着,我这就赶过去见他们!”

    周结巴一听,更着急了,一着急,反而不结巴了:“舅爷,是共产党的大军来了……”

    和舒铭踢了他一脚,催促道:“知道是共产党的大军,快去!”

    周结巴匆匆忙忙地走了。

    和舒铭反倒平静下来。他把手榴弹重新放进夹柜里,想了想,又打开夹柜拿出了手榴弹,掖到腰里,对着镜子整了整衣衫,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出书房,向前院走去。

    来和府的人,有攻打陈州城的总指挥禾田。直到攻下陈州城,和月贞才知道这个叫禾田的省委领导,竟然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大哥。大哥走的时候,和月贞还不满三岁,她当然记不得大哥的样子。而禾田虽然早已经知道这个性格倔强的姑娘是自己的三妹,但是,由于严格的纪律约束,他始终没有跟三妹认亲,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他们的兄妹关系。兄妹相认,是在打下陈州城之后,都提出要回家看看,这才知道二人是一家人。

    陪着兄妹二人回和府的还有赵星,赵星的爹和二姐都被小鬼子杀害了,豆腐坊也被大火烧毁了。所幸的是,巴小包家的房子还在,虽然破旧得已经不像样子,但毕竟还是个房子,打扫打扫就住了进去。巴小包把水生和照看水生的铁柱娘接来一起住。水生已经长到六七岁,第一次回到这个陌生的家,很新鲜。安顿好大姐一家,赵星陪着禾田与和月贞回和府。禾田和赵星开玩笑道:“赵县长,你可是第一次来登老岳父的大门认亲,就这么两手空空,也不给岳丈带点见面礼?”

    赵星被禾田的戏谑逗得嘻嘻笑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搓着两只大手,道:“怎么会空着手呢?这不,还有革命胜利的果实呢!”

    一群人说说笑笑,从人民政府那边赶过来,加上警卫,阵势蛮吓人的。周结巴第一次看到这群人的时候,错把他们当成来和府里抓和舒铭,慌不择路地向和舒铭报了信。等到听了和舒铭的话回来迎接这班人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人原来不是抓人的,还说他们本来就是这院子里长大的人。那个年龄稍大的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很和善,完全不像传说中的那种青面獠牙的样子。那人还笑着问他是谁,在和府里干啥差事。

    周结巴看他并没有恶意,壮了胆子道:“俺叫周……结……巴……,是和……府的……管家。您……是……谁,来和……府有…何……贵……干?”

    周结巴的话逗得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

    禾田说:“这小子,才多大点啊,就当了咱家的管家?”

    和月贞也说:“早就换成他了。”

    听了两人的话,周结巴吃了一惊,又抬起眼仔仔细细在每个人脸上瞅了瞅,他对和府里的大少爷没有一点儿印象。只这女的虽然穿着和男人一样的衣裳,他也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早前被小鬼子抓捕的三小姐,后来她又被游击队救走了。这些事就发生在他眼前,都是他经历过的,没想到现在人又回来了。三小姐既然回来了,舅爷再不用为她担惊受怕了。他心里想着,便撒开脚丫子直奔后院,想赶快把好消息告诉舅爷。

    看到大少爷和三小姐的第一眼,和舒铭几乎晕倒过去。孩子们黑了,但是一个个却壮实了。三闺女胳膊上缠着绷带,显然是受了伤。伤得重不重?伤着骨头没有?看上去不碍大事的。不然,不会那么一副笑脸。最稀罕的还是大儿子和月伯!这小子走的时候才十多岁,个头还没有门框高,十多年过去,就成大人了!不错,是我和舒铭的种!看他那一脸胡须,比老子胡子还长!咳!让老子牵肠挂肚地惦记了你这么多年,还骗老子说做生意呢?却原来真是共产党!是个干大事业的人!儿子!有种!你比爹强!

    “爹,我是月伯!”和月伯大步走来,一下子跪在和舒铭脚下。

    就是在那个时候,伴随着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呼啸着飞过来射向了跪在地上的和月伯。

    突然的袭击震惊了所有在场的人!可是,谁也没看清子弹是从哪里飞出来的。

    赵星大喊一声:“隐蔽!”老袁等人抬了和月伯躲在了影壁墙后边。

    子弹射进了和月伯胸腔的右侧,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和舒铭老泪纵横,他紧紧地抱着和月伯,连声地喊着:“儿子!儿子!你已经到家了!你快醒醒!你可不能死!爹还要你为老子养老送终呢!”

    和月伯睁开眼,从喉腔里发出微弱的声音:“爹,儿子怕……是不……能为……您……尽……孝了,请您……原……谅,原……谅……儿……子。”

    和舒铭颤抖着声音:“儿子,月伯!你是好样的!爹从来没有责怪过你。爹知道你是去干大事了。你为咱和家祖宗长了脸,争了光!”

    和月伯断断续续地道:“爹,有……一件……事,儿子……要拜托……您,凌……老师……就是您……捐资买棺木掩埋……的那个女人,早就是……咱和家的……人了!她……怀上了……咱和家的……骨血,可惜……可惜。儿子……死后,请爹……把儿子……和她……一起葬入……咱和家……的祖……坟……地。”

    和月贞紧紧地抱着禾田,满腔悲愤地哭喊着:“大哥,小鬼子被打败了,咱们胜利了!我不要您死!您答应过我,等解放了全中国,您要亲自为我和赵星主持婚礼的!”

    禾田凄然一笑:“小妹,对……不起了。祝……你们……幸福!”他紧握着和月贞的手松开了。

    和舒铭泪流满面!苍天啊!你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和家?你为什么要与我和舒铭过不去!我和舒铭积德行善一辈子,我和舒铭这辈子就讲个“和”字,我笃信和气生财以和为贵,老街坊们都称我是和善人,是因为我没有做过亏心事!我没有愧对老街坊们对我的褒奖!我知道这个世道上有恶狗,有黑枪,有黑砖头,让恶狗来咬我吧,让黑枪朝我打吧,让黑砖头砸在我和舒铭头上吧!老天呀,你真的不公平!你不该断我和舒铭的后!老天爷,如果是因为我当了小鬼子的县长您来惩罚我的话,您把我的老命收去吧!您不该要我儿子的命,要我孙子的命,要我儿媳妇的命呀!

    赵星等人在院子里搜寻着敌人的踪迹。

    和舒铭知道是谁开的枪,也知道罪恶的子弹是从哪个方向飞出来的。他后悔自己没能赶走那个恶魔。他要亲手杀了他,为儿子、孙子、媳妇报仇,也为所有死在这个恶魔手里的人报仇!他从腰里掏出那颗手榴弹,向磨坊那边走去!

    和舒铭的背影消失在磨坊后边,不多时,从那边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立时,硝烟和火焰弥漫了和府大院!

    2012年8月10日至2013年9月25日初稿于陈州芳草堂

    2013年10月至2014年8月第二稿于陈州芳草堂

    2014年9月至2015年1月31日第三稿于陈州芳草堂

    2015年7月24日第四稿于威海银滩

    2015年8月13日第五稿于威海银滩

    2015年10月7日第六稿于陈州芳草堂

    2016年7月19日第七稿于威海银滩

    2017年8月30日第八稿于陈州芳草堂

    2017年12月6日第九稿于陈州芳草堂

    2018年4月18日第十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