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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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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楷先没能陪同藤原游览环城湖,是因为他接到了邮局送来的一封信。而正是这封信,让他躲过了与亲家一起坠入环城湖的灾难。

    桂楷先从信差手中接过那份沉甸甸的信件,一种不祥的征兆袭上心头。他匆匆忙忙回到书房,关上门,打开信件,只看了一眼,便像被子弹击中了一般!

    那是一份死亡通知书!

    国军某师师长桂继骏在与日军交战中不幸阵亡。与日军交战?如此说来,二少爷是死在了日本人的手里呀!这让桂楷先受伤的心蒙上了一层阴影。三少入了日本国籍,被老街坊们骂作洋鬼子;四少当了皇协军司令,为日本人鞍前马后地奔波,成了老街坊们眼中的大汉奸。他的四个儿子两个背负着骂名为日本人做事,可是,日本人夺走了二儿子的命。

    桂楷先双手捧着那份死亡通知书,像捧着幼年时的二少爷。二少爷自小天真可爱,曾经给他带来过无限的乐趣和骄傲。如今,二少爷化作一缕青烟,飘落在异乡的土地上。儿子呀,你在哪里?无论你到哪里去,总要和你的父亲见个面呀!

    白发人送黑发人,桂楷先老泪纵横,一腔悲愤冲天而泣!

    桂楷先要为二少爷举行一个隆重的丧葬仪式。没有遗体,他让奶娘和二少奶奶把二少爷穿过的衣服鞋子全部找出来,要给二少爷做一个衣冠冢。他要在陈州城发布讣告,让老街坊们都知道,他桂公馆不仅有两个为日本人做事的儿子,还有一个为抗击日军而阵亡的大英雄!他要邀请所有骂过他桂家的老街坊来参加二少爷的葬礼。他要让老街坊们知道,他的儿子们不全是被老街坊们仇恨的汉奸!

    对于桂楷先如此兴师动众地要为二哥举行葬礼,桂继骐提出了反对意见。翻译官劝告父亲,目前战争已经进入白热化状态,日军由于受到中国抗日军民的顽强抵抗而连连受挫,因此对抗日分子以及他们的家属恨入骨髓。二哥是与日军交战阵亡的,也就是说,二哥是抗日分子,桂家就是抗属,抗属正是宪兵队仇恨和杀戮的对象。父亲执意要为一个抗日分子举行盛大的葬礼,此举不正是向日本人挑衅吗?如果父亲执意要这么做,桂公馆将面临灭顶之灾!

    在桂继骐的再三劝说下,桂楷先改变了自己的决定。但是,他始终走不出丧子的阴影。特别是看到二少奶奶充满了凄怨和悲伤的样子,桂楷先更感到无地自容。当初,是他做主为二少爷娶了和府的二小姐。花轿把这女人抬进桂家的门,女人却从来没有见过她男人的面,守活寡这么多年,她心里是存了盼头的,总希望早晚一天男人会回来。然而,她却盼来了一张死亡通知书!这事情放到谁身上都接受不了啊!

    得到二少爷死亡的消息,二少奶奶一下子病倒了,人变成了一副傻呆呆的样子,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任谁去劝,都不让进屋。听说公爹改变了为丈夫举行葬礼的决定,她强撑着身子从床上起来,到客厅见桂楷先,质问公爹为何改变举行葬礼的决定。桂楷先看到这个平常柔弱的女人竟然一反常态,变得如此冷峻凛然,不知如何向对方解释。二少奶奶也不容他解释,便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二少爷的葬礼不但要举行,还要举行陈州城最隆重的葬礼!”

    桂楷先没有理由拒绝二少奶奶的要求,二少爷的葬礼只能按照陈州城最高的规格举行。出殡那天,二少奶奶披麻戴孝走在吊唁的队伍前边。这是老街坊们第二次看到和府里的二小姐出现在陈州城的大街上。不同的是第一次她是坐在花轿里,老街坊们对她的容貌没有看得多么真切,而这一次,老街坊们终于看到了二少奶奶如雨打梨花般的容颜!

    送走二少爷第二天的早晨,丫鬟端了饭去敲她的门没有回音,趴在门缝上一看,人吓得魂飞魄散,饭盒摔在地上。她的惨叫声把满院子人都惊呆了:二少奶奶上吊自缢了!

    二少爷阵亡,二少奶奶自缢,桂楷先难以面对亲家和舒铭。和舒铭曾骂他是个骗子,骂他禽兽不如,骂他枉读了诗书白做了学问人,把和府如花似玉的黄花大闺女骗进桂公馆里守空房。当初,桂楷先以君子之心原谅了对方对他的诅咒。他相信二少爷早晚一天会回来的,二少奶奶早晚一天会实至名归。等到了那个时候,他要看和舒铭自打耳光。然而,没想到二少爷却走在了他的前头!如今,如和舒铭骂的那样,他成了禽兽不如的骗子,把人家如花似玉的小姐骗来守活寡多年,白白地把一个贤惠女子葬送了。这难道是上天对他的嘲弄和惩罚?这让他桂楷先以后怎么为人师表?让他如何去面对老街坊们质疑的目光?让他怎么还有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一个雾色沉重的黄昏,他走出了桂公馆。家人担心这么晚了,他出去会发生意外,便问他去哪儿。他说,出去走走散散心。家人要陪他去被拒绝了。很晚,他还没回来,家人这才着急,几班人分头去找,找遍了陈州城的大街小巷也没找到。有老街坊说,天傍黑的时候,看到桂校长独自一人出了北城门。家人这才感觉事情不妙,急忙到城外去找,一直找到天亮的时候,才找到环城湖上漂浮着的一具身着灰色长衫的尸体。

    桂楷先出殡那天,和舒铭参加了葬礼,以亲家和老街坊的名义向逝者表示了哀悼。看到棺材中那张被水浸泡得变了形的面孔,和舒铭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慨和凄凉。人活着的时候,面孔是可以多变的。或喜,或悲,或爱,或恨,或哀,或怒,或忧,或愁,复杂的内心感情通过一张面孔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让和舒铭感慨的是,他与躺在棺材中的这个人交往了大半辈子,却从来没有看清过对方的真实面目!直到这个人躺在了棺材里,和舒铭才发现自己终于看清了他那张脸。原来他和陈州城的老街坊们是一样的,都不过是肉身凡胎而已!尽管和这个人有过多次的明争暗斗,也曾经相互诅咒过,但是,一切名利得失、恩恩怨怨在生死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化成了一缕青烟!

    该过去的都过去了,该忘掉的都忘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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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月美生下孩子后人瘦了一圈。东田毫无音信,这让她郁郁寡欢。孩子的降生非但没有给她带来做母亲的愉悦,倒是让她添了烦恼。曾经满心希望,有那么一天,东田能带着她和孩子离开陈州城,离开这个有着无数双她熟悉的眼睛的地方,那些世俗的目光从此不会像刀子一样盯在她的身上而刺疼她的心。只要离开陈州城,她愿意跟他去天涯海角。走的时候,东田信誓旦旦,说一定要回来接她和孩子的。可是,人去了哪儿?就是好歹来个信儿也让娘儿俩宽宽心啊!

    和月美饭吃不香,觉睡不好,一迷糊就做噩梦。梦见东田君回来了,却不是原来威风凛凛的模样,而是垂头丧气、形容落魄,正要问他为啥是这个样子的时候,却连那个形容落魄的人也不见了。一转眼,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出现了。那人的样子实在骇人,吓得她惊叫起来。一睁开眼,她看到三月鲜面色惊惶地站在她床前。

    整日无端地做着这样的噩梦,又吃不下饭,人瘦得脱了形,奶水枯竭了,小龙生饿得哇哇大哭,哭得人心焦麻乱。她自己也意识到这样下去,对孩子和自己都不好,但是,她实在没有办法从忧愁的困境中走出来。

    好在有个心地善良又善解人意的三月鲜。从年龄上说,和月美对三月鲜的称呼难以启口,三月鲜也不过三十几岁,和她的大姐年龄相当。这个年龄的人若喊她一声“姨娘”,的确很难为情。但是,从道理上讲,又确实应该喊姨娘。既然叫不出口,也就不叫了。需要的时候,只有“哎”一声,算是称呼了。

    三月鲜倒不计较,“哎”也好,不“哎”也罢,该她做的都做了,不该她做的也做了。自打孩子落地,她就有了活儿,给小孩子把屎把尿,都是她亲手干,小孩子的小衣裳是她一针一线亲自缝。用人洗的尿布屎布她嫌不干净,怕小孩子铺上生褥疮,便又一片一片仔细地洗干净了。孩子没奶吃,饿得哇哇大哭,她比当娘的还要心疼,抱着孩子到老街坊家去找奶,后来又亲自为小龙生物色了一个奶娘。

    看到三月鲜对孩子和自己如此好,和月美很感动。内心里原有的那一点排斥渐渐地淡了。这个女人,虽然不是她的亲娘,倒比她的亲娘黎小麦还要知己。她时常想,如果娘没有和段中一块儿逃走,她会不会这么关切地伺候她和孩子?多亏了这个女人。

    这样想着,她又朝深处想了去。假如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东田,自己该怎么过下去呢?总不能在和府住一辈子,总得给自己找个退路吧。可是,退路在哪里呢?陈州城的人,甚至在这方圆几百里的豫东大平原上,人人都知晓和府里的四小姐嫁给了一个日本军官。因为她的作为,有多少人用鄙夷的目光看她呢?又有多少人在背后诅咒她呢?骂她“认贼作夫”,骂她是“汉奸女人”……陈州城的老街坊们把对小鬼子的仇恨集中到了她身上,就如她是杀害他们亲人、烧毁他们房屋、抢夺他们财产的人。背后的谩骂和诅咒也就罢了,听不见权当大风刮跑了。可是,竟然有多次,她走在大街上,听到人们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不堪入耳的骂声随着一阵风刺入了她的耳朵内。听到那些骂声,她的耳朵一阵阵发热,脸上也发热,心像被刀子捅了一般难受。那些骂人的话,真比刀子还锋利,比枪子儿还锐利!她强撑着没让自己倒在大街上丢丑,却再也没有心思逛大街,她像一个喝多了酒的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回了家。到家时,她的泪水已经把胸襟打湿了。东田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悲伤,追问是谁欺负了她。可是,东田再三追问,她只是一个否认。她没有把那些听到的不堪入耳的话讲给东田。即使讲给东田,又能怎么样呢?骂她诅咒她盼她不得好死的人并非一个两个,东田总不能把那些人都抓来吧?她只有一个人在心里默默地承受。从那以后,她就很少再去街上。

    她从萱草园搬回和府是寻了一个没有星光和月亮的晚上偷偷搬的。她不愿意让人家知道她这个已经出嫁的女人又搬回了娘家住。出嫁的女人搬回娘家居住,要被人耻笑的。只有被男人遗弃的女人才会回娘家住。她没有被男人遗弃,可是,她的处境和遭遇比遭到男人遗弃还要尴尬和难堪!她只能含羞忍辱地熬日子。

    最可怜的是孩子。咳!这个孩子呀,还不认识他爹呢,就这么背了一个“小鬼子”的骂名!她知道,许多人都像看怪物似的看这个孩子,许多人都认为她不应该生下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小日本鬼子的种,是个孬种!小鬼子到陈州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你和月美不但嫁给小鬼子,还为小鬼子生了个娃子。如果你的男人不回来,你生下的这个孽种怎么办?小鬼子早晚一天要被中国人赶跑的,这个小鬼子的“小鬼子”是没得好日子过的!

    这成了和月美的一块心病。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块心病在慢慢长大,就如一块不可治愈的肿瘤,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她。和月美一筹莫展。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才二十岁,可是,却憔悴枯槁得像一个被病魔缠身的老妪。有时候,她想到了死,一死了之。让她牵肠挂肚的是无辜的孩子!

    比起和月美,和舒铭的内心更为惆怅和忧愁。家仇、家愁、家丑就如压在他心头的三盘石磨,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在别人眼里,他拥有万贯家产,是陈州城最富有的贵族,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殊不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他和府虽然家大业大,但是,内中的烦恼又有谁知?大少爷不归,二小姐寻死自缢,三小姐不辞而别,四小姐嫁给日本人,三姨太和管家偷情私奔,还有荒废了的二少爷……丑闻在陈州城乃至整个大平原,都被人添油加醋地疯传着。和家的祖先地下有知,定会大骂他这个不肖子孙家教不严的!

    他一肚子苦水又该向谁倾诉?

    的确,昔日那个在陈州城备受老街坊们尊重的和府东家已经威风不再,那个腰缠万贯又有着大善人美名的和舒铭已经成为被人耻笑的小丑。当然,让他失去尊贵和名誉的除了发生在儿女和三姨太身上的一连串的丑事外,他和舒铭本身的所作所为,也为自己脸上涂抹了一层锅底子灰!他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在日本鬼子进城前,长期和三月鲜保持着情人关系。他虽曾为自己男盗女娼的狗苟蝇营感到自责和内疚,然而,却沉湎其中不能自拔。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正人君子,他的灵魂其实很污浊。因有着丰富的物质基础可以供他享受,供他随心所欲,他才忘乎所以,放纵自己,让自己丧失了人伦道德的底线,让自己成为尊贵的和府家族的叛逆者!是的,他的叛逆,导致了他的子女们的叛逆。他没有底气也没有能力去管教和约束他的子女们。他只有放任子女们去做他们自己喜欢的事情。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他在违背着良心替日本人做事——这的确是他不情愿的——替日本人筹备粮草、募捐军款。宪兵队在他提供的给养之下,有了更多的精力杀害老街坊们,打击抗日分子。看到或听到的那些惨死在日本士兵屠刀下的无辜的生命的故事,和舒铭有罪恶感。他觉得,那些生命的消失,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是真正的罪人。他的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他常常做噩梦,梦见一些被砍掉了头的人,血从那些人的脖颈上汩汩流出。那些人手提着被砍掉的头颅,胸腔一起一伏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那些死去的人向他讨要血债,向他讨要活下去的权利。他被那些噩梦吓得大汗淋漓,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他似乎还看到房子的四周,仍旧围满了向他讨要血债的鬼魂!

    是的,他的确是万般无奈才当了县长。可是,他的内心,如果没有那份欲望——对三月鲜的欲望,如果没有那份胆怯——对死亡的胆怯,他会答应给日本人做伪县长吗?有了对三月鲜的鬼迷心窍,有了保全自己与和府生命财产安全的欲望,他才最终屈服当了县长。

    让和舒铭始料不及的是,和府里出现了两个阵营,不,加上大女婿贾作龙,就是三个阵营!他和四小姐是归属于小日本鬼子的阵营(他是这样认定的),三小姐是共产党的阵营,而大女婿贾作龙是国民党的阵营。从对小鬼子的态度上划分,三女儿和大女婿又可以合并为一个阵营,他们是抗日的阵营。

    东田在陈州城的消失,再加上不断传来的日军在华北、东北战场上战败的消息,让和舒铭有了一种预感,日本人也许不会长久了,也许很快就要逃离中国了。可是,究竟什么时候逃离,和舒铭当然难以估计到。既然日本人要走,连桂家对日本人的态度也不似先前那么殷勤和友善了,他和舒铭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他首先想到的是,把东田改掉的“东洋商行”的名字重新改过来。老袁说,自从东田走后,商行的货源失去了源头,东洋商行的生意大不如以前,再挂这个招牌不是给自己招惹是非吗?

    和舒铭已经很少再到县府里去。县府里的人见县长不来点卯,乐得给自己放假。谁都看透了小鬼子在中国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谁还会死心塌地地为小鬼子卖命呢?人一个个都东躲西藏,跑得无影无踪。陈州城县府已经名存实亡、土崩瓦解。

    两天前就听到八路军游击队要攻城的消息,井下集合了宪兵队士兵做战前动员,把每个士兵的气打得足足的。井下派人来找和舒铭,商议护城之战的给养问题。和舒铭哪里还有心思去为日本人筹集给养?只是想办法周旋推诿,后来,他躲了起来,井下派来的人再也见不到他了。

    和舒铭躲到了哪里?只有和家人知道。

    那个时候,和舒铭想的是为自己与家人留一条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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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下派来的日本士兵来找和舒铭的时候,是和月美给挡了回去的。那个日本士兵曾经当过东田的卫士,和她是熟悉的。按照井下的命令,如果找不到和舒铭,要抓一个和府的人质去见井下。和月美对日本士兵说,让我去见井下君。日本兵不敢造次,怎能把东田太君的女人作为人质带给井下?

    面对和月美的不卑不亢,日本士兵只得无功而返。

    日本兵走后,和月美松了一口气,心里有了这些天来从未有过的愉悦。她终于为和府做了一件事。在此之前,她一直自惭形秽,因为她没有为和府做过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和府把她养大,她一直很任性、很孤僻,甚至对她的亲生母亲都没有一丝情感。她知道自己是个很狭隘的女人,是个自私的女人,嫁给东田给和府以及她的姊妹们带来的伤害和影响是不可挽回的。和府内的所有亲属都会为她背上黑锅和骂名。她的叛逆为和府家族蒙上一层永远难以洗去的污垢。东田是带着他母亲的骨灰走的,也许永远不会再回到她身边了。也许,东田已经死去,那么,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她寡廉鲜耻地活下来是为了让人指手画脚地骂一辈子?她死了,一切都会被人们遗忘。她希望她的死能消除老街坊们的一段记忆,能让老街坊们忘记这一段历史。她希望在今世,在将来,在若干年之后,陈州城的老街坊们不会记得和府曾有个嫁给日本太君当老婆的女人!

    龙生才六个月大,就交给了三月鲜照管。和月美整日郁郁寡欢,沉湎在思念和痛苦中。早已经断了奶水,龙生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小嘴噙着松软的奶头,却吸不出水儿来,又急又饿,只能用哭闹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三月鲜把孩子抱走了。奶妈的奶不够吃,龙生饿得哇哇大哭。三月鲜让厨子用白面打成稀糊糊,用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喂。小龙生吃饱了肚子,乖乖地躺在三月鲜的怀里,两只黑豆般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瞅着三月鲜。三月鲜自己没生过孩子,和前夫在一起时也没怀上。她与和老爷好上的时候害怕怀上孩子,大概由于有心理障碍,也没有怀上。后来,她被日本人摧残,把生育能力毁了,就再也怀不上孩子了。如今,她对这个孩子格外的亲。从年龄上说,这孩子喊她娘也是相当的,从辈分上说,三月鲜应该是孩子的姥娘。虽然和月美没正式喊过她一声姨娘,也没有让小孩子认下她这个姥娘,但是,三月鲜不计较。三月鲜爱孩子,可怜孩子,也可怜和月美,她把孩子当了自己亲生的养。

    这让和月美很感动。有好多次,她就要喊三月鲜娘,以表达内心的感动。可是,终于没有喊出口。

    孩子有了三月鲜照顾,和月美终于放了心。在攻城部队即将打进城内的一天夜晚,和月美一个人悄悄地走出了和府。她并没有走多远,而是拐过和府的墙角,去了那眼苦水井。

    后来,有人说,听到苦水井里曾发出一声震响,还以为是城外打过来的炮弹落进了井内呢。也有人说,和月美走这条路,比活着强。她若是活下来,老街坊们每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她淹死!

    和月美选择了让苦水淹死自己,比让老街坊们的口水淹死要有尊严。

    外孙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呀,这就失去了爹娘,和舒铭心疼得连饭也吃不下去了。那种疼除了是对外孙的可怜,也有对四女儿的惋惜。想到八路军游击队若是打进陈州城,会放过外孙这个日本娃子吗?这个苦命的娃子呀,一出生就多灾多难!不管他爹做了多少坏事,可是,娃子总是无辜的。为了给龙生寻条活路,和舒铭让三月鲜打扮成奶娘模样,又派一个用人,送她和孩子出了城,去城南沙河滨投奔大女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