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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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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星和孙铁柱走后,柴进同心里总是不安稳,向鲁季凡打探虚实,对方却守口如瓶,一句话也套不出来。

    赵星从水东开会回来传达会议精神时,没有通知他参加。理由是他刚回来,需要静养。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和赵星之间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了。很多人说,为了和月贞,他不分场所不择手段诋毁赵星。听人家指责他,他十分烦恼,又感到屈辱。怎么是他和赵星争女人,明明是赵星抢走了他的女人,是他与和月贞相爱在前,赵星的介入,破坏了他们的爱情。如果没有赵星的出现,他与和月贞也许早已经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他早已成为和府的一员,摆脱了贫穷落寞的日子,过上富贵的生活。

    他一直在做着这样的美梦,并且一直朝这个梦想努力,是赵星把他的梦想打碎了。可是,他不服气,同样穷人出身的赵星,为什么能夺走他的幸福?他韬光养晦,和赵星开始了持久的抗争。当他被捕获被日本人严刑拷打时,他满腹疑惑地询问日本人,如果能让太君活捉到游击队的女副政委,太君会不会答应把这个女人赏赐给他做老婆?听明白了他的话,日本人爆发出一阵狂笑。他不明白那是对他的嘲弄,他只是记住了井下太君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怂恿和月贞冒险去陈州城锄奸,是他向赵星夺回和月贞计划的一部分。他一直记着井下太君的那个许诺。刺杀计划不可逆转地失败了,和月贞做了俘虏,而井下太君非但没有兑现当初的承诺,甚至还拒绝了他与和月贞见一面的要求!这让柴进同很沮丧。井下告诉他,之所以对他没有兑现承诺,是因为女副政委不同意嫁给他,等皇军把女副政委驯服之后,才能让他们结婚。井下再一次向他许诺,日军一旦根据他提供的情报全歼游击队,金钱、美女等一切他所期盼的幸福,他都能够得到。他又一次相信了魔鬼的承诺,因为魔鬼的承诺让他感到幸福距他不太遥远,让他觉得一切唾手可及!

    他重返游击队的时候,井下让他尽管大胆去干,他被捕后的情节和细节不会透露出去的,被捕的游击队女副政委回不了游击队。和月贞即便不会像他一样被皇军所收买,也难再回游击队。即便皇军放了她,她的父亲也不会再让她跑掉。既然和月贞难返游击队,赵星对她也只能是井中望月。而他柴进同,只要完成了太君交给的任务,就可以和桂家弟兄一样,成为皇军的座上宾。到那个时候,他要娶贵族小姐和月贞做夫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然而,让他感到心虚和恐慌的是,他总觉得有人看透了他的秘密,就连炊事员巴小包似乎也看透了他。吃饭的时候,巴小包总是用揶揄的腔调奚落他:“柴参谋,你是大英雄啊,只身从小鬼子的枪口下捡条命回来,可真了不得。小鬼子的枪子儿长眼了吧,咋光朝人家身上钻,偏让你这条大鱼漏了网?”

    这话让他心惊肉跳,难不成巴小包看透了他的秘密才说出这番话,他在故意试探自己?巴小包虽然只是个厨师,人却胆大心细,不但包子包得好,打起仗来也有勇有谋。更重要的是,他还是赵星的大姐夫。因此,在游击队里,巴小包很有人缘。怕在巴小包面前露出马脚,他只是讪讪地笑道:“承蒙巴师傅夸奖,柴某哪里敢称英雄,枪林弹雨里保条命,是阎王爷不愿收留罢了。”

    巴小包道:“柴参谋这话说得蹊跷,难道阎王爷只愿意收留秋英青瓜他们?”

    柴进同担心言多必失,借故走开了。其实,他心里很焦急,能寻找到机遇完成井下交代的任务,是他急切要办的事情。

    然而,赵星和孙铁柱走后,鲁季凡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

    那天,游击队转移到黑河北岸的一个偏僻村子。鲁季凡告诉柴进同,游击队要在村子里休整训练三天。可是,到了半夜,他又突然集合队伍转移。这次转移到哪儿,鲁季凡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游击队在朦胧的原野上,悄没生息地向东开拔,路过一个村子,却不进村,在村头绕了个弯又折向东南……就这样绕来绕去,到了下半夜,才在一个小村子里驻扎下来。

    柴进同被转得晕头涨脑,进了村子还弄不清是到了哪儿。后来,他被安排到一户农户家中,住进来,才知道又到了孙营子。这家农户原来的主人是孙别子,孙别子和他的儿媳妇死后,只剩下他老婆鲁花生领着孙子过日子。鲁花生见了他,也不像以往那么亲热,她眼神怪怪地盯着他。巴小包的老婆和儿子水生住在正屋,柴进同和巴小包被安排住在西厢房。西厢房里堆着木锨扫帚犁耙等一类杂物,靠里边有一个草铺。草铺是麦秸堆的,一圈儿打着木桩,既暄和又保温。豫东大平原上的许多农家都打着这样的草铺,相当于北方农家的土炕。巴小包让柴进同睡在草铺上,他在门口用木板临时搭了一张铺。柴进同让巴小包睡草铺,自己睡木板。可是,巴小包怎么也不同意,他有些蛮横地把柴进同推到草铺上。柴进同知道,巴小包这人特别固执,可是,又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反常。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怪的,却不知道怪在哪儿。柴进同躺在草铺上,出入厢房到茅房里解手,都要从巴小包睡的那张木板铺上跨过去。巴小包睡觉很轻,听他鼾声大作,但是,人只要从他铺上经过,他便一翻身坐起来,平地里打了炸雷一般吼道:“谁?弄啥去?”

    柴进同小心地说:“是我。尿。”

    柴进同迷迷糊糊朝茅房走时,一抬头,看到院子外边似乎有人影晃动。等他出来,人影又不见了。柴进同正疑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突然听到身后有“踢啦踢啦”的脚步声,猛回头,原来是巴小包在紧跟着自己。直到这个时候,柴进同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受到了暗中监视。鲁季凡打着休整的口号,转移游击队,声东击西,把他转悠得不知东西南北。鲁季凡老谋深算,是赵星最信得过的人,也是赵星的“智多星”参谋。柴进同曾多次向鲁季凡套近乎,以期获取对方的信任。鲁季凡给他的感觉,这是个亲和力很强的人,容易让人接近,也容易让人信任。可是,当他把自己心里想的讲给对方,向对方征询意见时,对方却突然把话题转开,没有说出自己期待的答案。鲁季凡对他的态度始终如此。这人让他时而感到亲近,时而感到疏远。赵星和孙铁柱离开游击队后,他对柴进同不热不冷。游击队里的五位领导只剩他们二人。按道理说,决定游击队行动,鲁季凡至少要和他商量一下,即使不商量,也要向他通报一下。可是,游击队这些天的行动,他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直到要转移开拔的最后一刻才通知他。

    在此之前,他已经把游击队在那个“偏僻村子里训练三天”的情报传递了出去。井下接到情报,会在天亮前带领宪兵队赶到那个村子,把游击队一网打尽。然而,突然的变故,让宪兵队扑空,让井下对自己失去信任。岂止是让他对井下失信!鲁季凡为什么特别告诉自己,要在那个村子训练三天,而突然转移又不告诉他?啊,终于明白了,鲁季凡是在试探他!是在让他自我暴露!

    巴小包的反常态度以及那些游动的人影让他醒悟到,鲁季凡是在用“声东击西”的计谋引诱他上当。赵星和孙铁柱去省城开会也是假,说不定这二人去了陈州城调查和月贞被捕的真相,一旦他们了解到真相,后果将不堪设想。

    柴进同从茅房回来再也不能入睡。巴小包刚躺下就扯起了长长短短的鼾声,而一旦柴进同稍有响动,鼾声便立即终止,那一双警惕的眼睛就会朝他这边望过来。

    柴进同吓得连翻动身子的胆量也没有了,他不停地思考着。危险距他越来越近,他命悬一线!为了活命,他只能逃走,逃到日本人掌控不了他的地方去,逃到游击队找不到他的地方去!

    要逃走首先要过巴小包这一关,这个人睡着觉还能监视他,真是一个奇人!下半夜的时候,巴小包突然停止了打鼾,嘴里长长短短地吹着气儿,这人睡觉的毛病可真多,不是打鼾就是吹气儿,闹得谁和他同屋睡觉也别想安稳。柴进同起身看一眼窗外,只见窗外漆黑一团,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正是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他弄出的响声却没能把巴小包惊醒。他又试着拍了一下草铺,巴小包没有回应,吹气儿声反而更大了。柴进同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真的睡着了。意识到这一点,柴进同激动起来。要活命就要采取措施,不能再错过这个时机了。他果断地从草铺上爬起来,在墙角抓了一根木棒,只要巴小包有一点儿响动,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木棒打到他的头上。木棒足以把巴小包那颗脑袋打烂,让他永远都发不出声音。

    还好,柴进同从他身上跨过去的时候,巴小包没有醒。黑暗中,他看到巴小包那张模糊的脸紧紧地绷着,眼睛似乎大睁着,这让柴进同吓了一跳。奇怪的是那睁着的眼睛却一动不动,这才让柴进同“怦怦”跳动的心脏松快了些,不得不感叹巴小包是个奇人,人家睡觉都是闭着眼,他却睁着眼,人家睡觉打鼾,他却吹气儿,挺能麻痹人的!

    柴进同终于逃出了西厢房。院墙不高,他两手一伸,扒着墙头,先右腿跨上去,再左腿攀上去。钻过小树林,就到了黑河。沿着黑河一直朝西走,估计天亮时就能脱离危险。可是,他钻出小树林,却听到西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只得调转方向朝东走,向东走了不到十米,东边也同样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脚步声。既然东西两边都有巡逻的游击队员,他现在还有两条路,一条是他逃出来的方向,另一条是跳进黑河游到河对岸去。黑河里长满了杂草,还有枯败的芦苇,望着黑黢黢的水面,他心里发怵。身后突然响起巴小包炸雷似的吆喝声:“老柴逃跑了!快追啊!”闻此言,柴进同像潜伏在河岸草丛中的蛤蟆,不顾一切地跳进了黑河里。

    水渐渐深起来,柴进同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飘了起来,脚已经离开了水底。其实,他的凫水能力并不高,只是会简单的狗刨式。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他伸出两只手,拼命地划拉着身边的杂草和水,两只脚拼命地扑腾着。这样的努力,竟然让他在水中向前游了一段距离。看起来,人的潜能在生死关头还是能激发出来的。也许是冥冥之中的父亲在帮助他、挽救他,那一刻,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只要能活下来,他情愿回老家当一辈子渔民。他希望回到原来的自己,他不再追求和渴望那种缥缈的幸福生活。他不再保留那种企图靠巴结逢迎别人过上好日子的幻想。

    游到河中心时,天渐渐亮了,熹微的晨光给平静的水面铺上了一层宁静而又迷幻的亮色,那种自然的色彩透露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美丽。如果不是在逃亡的路上,柴进同也许会陶醉在这个充满了危险而又美丽的清晨!

    一阵密集的枪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虽然隐隐约约,但是,在他听来,那么刺耳,子弹就像从他的头顶上呼啸着飞过,让他魂飞魄散!

    似乎过了很久,枪声停了下来。他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一艘小木船向他划来。一开始,他还以为那是幻觉。那艘小木船从残败的蒲苇丛中驶过来,距他越来越近。他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船上的人影已经看得分外清晰。当看清了那些人的面目时,柴进同感到一阵晕眩,他的双腿变得僵硬,两只胳膊也力不从心地软塌下来,他几乎要沉入水底了。

    即将失去知觉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头顶发出一声爆响,就像小时候过年时父亲放的开门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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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下接到柴进同提供的游击队在鲁湾村休整的情报,与东田商议突袭游击队的方案,东田却对他泼了冷水:“你的,不要高兴太早!姓柴的蠢蛋提供的情报,可信?说孙营子游击队大大的有,结果呢,扑了空的,不是?”

    井下道:“不去,怎能知道没有八路?为了女人,柴不会提供假情报的!”

    东田不再与他争辩,他只借口身体不舒服没去参加突袭行动。井下带了宪兵队去偷袭鲁湾村。可是,赶到鲁湾村时,游击队早已经无影无踪,连老百姓也跑得没了踪影。宪兵队折腾大半天无功而返。

    没抓到一个八路,连先前捕获的游击队女副政委也不翼而飞,这让井下大为恼火。让他更为恼火的是,柴姓奸细再也联系不上了。是什么人救走了游击队女副政委?为什么偏偏是在他带领宪兵队去袭击游击队的当晚被人救走?柴姓内线去了哪里?为什么要提供假情报?难道是为了调虎离山?井下像一头暴怒的困兽。所不同的是,困兽只会发怒而不会思考,而井下在发怒的同时,却一直思考着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让他既恼怒,又无力改变。在对待女副政委这件事上,井下要用重刑审讯,东田却极力保释她。什么保释?还不是找借口放掉那个女人!

    他甚至怀疑东田已经背叛了日本天皇陛下,在暗中帮助游击队。

    井下为此事质问东田,游击队女副政委的逃脱是谁之罪?井下语气中透露出的怀疑让东田难以接受,此前井下已多次对他不敬和冒犯,东田听井下如此责问他,不由火道:“你的,责任大大的!”

    “你的,混账!与支那女人睡觉!”井下见东田如此蛮横不讲道理,便用尖刻的语言发泄淤积在心中的不满。

    东田最忌别人讥笑他娶了中国女人做老婆,听井下用如此轻佻的话侮辱他,怒不可遏地拔出东洋刀,咆哮道:“你的,死了死了的!”

    “你的背叛天皇,才罪不可赦!”井下没有退却,也拔出刀和他对峙。

    一场火拼一触即发!

    就是在那个时候,让东田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井下突然举起刀,向自己右手无名指上“咔嚓”砍了一刀,无名指滚落到桌子下,血肉模糊地在地上弹跳几下。井下的自残让东田大为惊骇,惊骇之余,是恼羞成怒。这是井下对他的侮辱!东田对井下的旁敲侧击反感,现在井下又用这种断指自残的行为向他表白,这说明井下已经认定,是他东田放走了女副政委。井下作为他的助手对他如此怀疑,让他大为光火。他认为井下没有资格在他面前讨论这个问题。井下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夫,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对这样一个敢于顶撞他的部下,他不得不再一次迁就他。

    东田喊来军医,让军医把他带走了。

    井下走出房门时,回头以挑衅的口吻道:“等着吧,我会把你告到军事法庭!”

    对井下的威胁,东田不以为然。他认为井下没有足够的理由控告他。女副政委的逃脱抓不到他任何把柄,如果把这件事张扬到日军军部那里,井下也有脱不掉的干系。因为保释女副政委的决定,是他们二人共同决定的。

    与和月美结婚之前,东田已对战争产生了厌恶情绪。日军在中国大陆灭绝人性的烧杀奸淫让东田震惊。怎么会这样呢?东田是怀着美好的愿望到中国来的,他的愿望是完成中国母亲的遗愿。他以为只要到了中国,就能完成母亲的心愿。及至踏上中国的土地,才知道要完成母亲的遗愿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母亲的家乡距他所处的豫东大平原相隔千山万水,又到处是硝烟弥漫的战场。最困难的还不是距离,而是他的身不由己。作为一名军人,他不能擅自离开部队。

    局势越来越严峻,中国的抗日力量已呈烽火燎原之势,他们把日军逼向了战场的死角。用中国老百姓的话说,日军已经如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在东北战场,在华北战场,日本军队都遇到了巨大的挫折。日军如一头疯狂的野兽,陷进泥淖中。上峰尽管把这些消息封锁得很严密,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日军上峰在拿着成千上万的日本士兵弟兄的生命做赌注,他们究竟要赢什么?

    东田心灰意冷。

    他无心按照日军军部的指令带着宪兵队士兵去残杀无辜的生命。他像一只鸵鸟,把自己的头埋在这块异国的土地里。他不能到母亲的家乡去祭奠那里的亡灵,只能在相隔千山万水的地方,祭奠他的母亲和母亲的亲人。他嗜酒如命,一天到晚靠酒精麻醉自己。如果不这样,他就想杀人。他宁愿让自己麻醉也不能再去杀人!除了喝酒,就是和自己亲爱的女人在一起。他沉湎在四小姐温柔的怀抱里。他再也不去逍遥园。他只要四小姐一个人。只有四小姐才能解除他心中的苦闷和忧虑!

    有一天,他得知四小姐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这让他欣喜若狂!一个新的生命即将诞生,他就要做爸爸了!他和儿子的血液里都流着中国母亲的血液,他为什么还要伤害中国人?他突然为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而自责!

    发现东田颓废的是井下。没有来中国之前,他们曾经是中学时的同学。井下的学习成绩不好,他靠东田的帮助才勉强能考出令老师满意的分数。因此,井下一直对东田怀有崇敬之心。东田帮助井下的原因是,井下这个人大胆讲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他曾经帮助东田打败过企图欺负东田的小无赖。井下出身日本最下层的贫民阶层,他和东田有着相同的命运。不同的是,井下与中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东田却有。区别就在这里。有着中国血统的东田和没有中国血统的井下对中国的感情不一样,井下把中国人视为敌人,他杀人如麻。他觉得杀中国人就是在对天皇陛下尽忠。他用各种手段残杀中国人。除了被他杀掉的中国人,就是他要利用的中国人。而对于他利用过的中国人,他又歧视他们,他认为那些中国人没有骨气,该死的应该是那些没有骨气的人。当这些人在他那里没有了任何利用价值的时候,他会毫不手软地除掉他们。

    东田的行为让他不理解。他认为东田失去了日本男人的血性。井下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东田对一个中国女人爱得如此狂热,如此神魂颠倒。那个中国女人简直就是个女巫,她用她的巫术迷惑了东田。井下甚至萌发了处死四小姐、挽救东田的念头。后来,他意识到这是愚蠢的办法,杀死四小姐非但不能挽救东田,反而会激怒东田。以东田的性格,除非用自己的脑袋来抵偿,否则,东田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不愿和东田把关系搞得太僵,所以,对东田的行为,他只能听之任之。

    东田与中国女人相爱的事情,日军军部早有所闻,日军军部对东田通报训斥,但也仅此而已。因为东田没有大的过错,不过是娶了一个中国女人做老婆而已。而日本军队里的官兵,在踏上中国这片土地的时候,很多人都把追逐中国女人作为自己的目标。日本军部认为,东田与那些日本士兵,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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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军军部突然来了通知,说东京来了一个军事观察团,要到陈州城来。这个通知让东田十分莫名其妙。观察团来观察什么?难道是井下真的把他告到了军事法庭?游击队女副政委脱逃的责任真的要算到他头上?东田一直怀疑,日军军部对他不信任。让一个中国人对他进行监督,是对他不信任的最有力佐证。既然不信任他,为什么还要用他?这于他是一个难解的谜。

    第二天,观察团一行三人果然来到了陈州城。团长正是桂翻译官的日本岳丈藤原先生。其余二人一位是藤信子,另一位是藤原团长的秘书。翻译官似乎已经得知要来的人是他的岳丈和妻子,因此,他提前吩咐人把桂公馆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进了陈州城,藤原团长没有先去宪兵队,而是带着二位随员径直去了桂公馆。藤原这举动,在外人看来,仿佛他不是为公干而来,倒像是来串亲戚的。

    东田得到观察团来到的消息时,藤原已经在桂公馆安顿了下来。对观察团没有到宪兵队而直接去了桂公馆,东田深感意外,也隐隐地感到观察团会对自己采取不利措施。尽管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去桂公馆拜见观察团长官。

    藤原团长的到来让桂公馆好生热闹了一场。按照老规矩,桂楷先用陈州城的最高礼节迎接日本亲家的到来。万头的红双喜鞭炮足足燃放了一个时辰,猪羊鸡鸭都是提前宰杀好的,聚仙楼的厨师单巧手被桂楷先聘请来做大厨。

    东田进了院子,感受到了中国人家在重大节日才会有的浓郁庆祝气氛。

    迎接东田的是桂翻译官。

    东田从翻译官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是得意?是同情?是幸灾乐祸?还是别的?

    东田随翻译官进了桂家的客厅。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声调正在谈论着不同的话题,气氛却是热烈的。随着他的到来,近乎喧嚣的声音戛然而止,气氛瞬间变得肃穆而庄重,许多张脸上都是僵硬和尴尬。

    井下在他之前已经来到这里,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勉强的笑,桂楷先道貌岸然的脸上挤出的是虚伪的笑,桂继骆皮笑肉不笑的脸上残留着谄媚的表情……一张张脸比翻译官的脸更让他琢磨不透!当他的目光触及贵宾席上那位正襟危坐的人的脸时,他像被雷击中了一般浑身上下哆嗦了一下,然后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

    是他!没错,一定是他!尽管过去了十多年,尽管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但是,他把他烙印在了心里!塌陷的鼻子,阴鸷的眼睛,上撩的眉毛,阔大的嘴巴。他记住他是为了有朝一日向他讨回他欠母亲的血债!他记住他是为了有朝一日向他讨回他对一个儿子应尽未尽的责任!他还没有等到那一天,他还没打听到他的消息,他甚至还没想好用什么方式来报复他,他却出其不意地来到了他的面前。不!也许,他早已经计划好了,他早已经知道他在这里。什么观察团?呸!他一准是来朝他受伤的心口撒盐的!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这个枉为人父的男人!

    藤原的确是东田的亲生父亲。藤原在自觉改变不了东田母亲的生活习惯和她那要强好胜的性格后,把女人和儿子抛弃了(这也是藤原整个家族所希望的),他给自己改了名字,为的是让东田的母亲永远找不到他。可是,没多久,女人病死了,只剩下儿子。那时候,藤原萌生了恻隐之心,再加上他娶的日本女人自始至终未能给他生下一个儿子,他便偷偷地给流浪汉送了一笔钱,让流浪汉照顾他的儿子。他与流浪汉签订了一份协议。在协议中,他给出的条件是每个月向流浪汉支付一笔不菲的助养资金,来支付二人的生活费和东田的学习费用,供养东田到大学毕业,他能够自己谋生。他向流浪汉提出的唯一条件是要流浪汉保守秘密,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向东田透露资金的来源,否则,他不但要断了资金的提供,还要送流浪汉到地狱里去!

    东田投笔从戎,到中国来参加侵略战争,这是藤原在幕后策划安排的。让他的中国女婿监督自己的儿子,是他在考量儿子这个血管里流淌着中国母亲血液的男人对大日本帝国是否忠诚,是否会效忠于天皇陛下。藤原虽然远在日本,对东田的行动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东田的一言一行都被藤原掌握着。与中国女人结婚,游击队救走女副政委,宪兵队连连吃败仗等事情,让藤原对东田失望之极,这才有了藤原这次的所谓“观察”之行。

    父子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相见,藤原对此是早有思想准备的,而于东田,却是万万没有料到的。二人在经历了一场心理的搏斗和厮杀后,藤原向东田摊了牌:

    第一,作为一个效忠于天皇陛下的勇士,可以把中国女人作为慰安妇,但是,决不能因对中国女人动真感情而与之结为夫妻。

    第二,鉴于对共产党游击队的打击不力,对陈州城地方绥靖防范工作的连连失利,免去其日军驻陈州城宪兵队司令部司令的职务,司令一职由井下君担任。

    第三,东田有两项选择,一是离开陈州城,回日本国接受调查;二是奔赴华北战场,投入到与中国军队决战的战场上去立功赎罪。这两项选择的先决条件是,他必须抛弃他的中国女人。

    藤原提出的三条方案让东田感到耻辱!他怀疑这个人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没有一个父亲应有的舐犊之情,他的作为比一条恶狼还要残忍凶恶!他曾经给他和母亲带来那么多伤害和痛苦,以至于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已经播下了仇恨的种子!他如追杀他的一个魔鬼,走到哪儿,魔鬼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他为什么总是逃不脱这个魔鬼的掌控之中?难道他已经窥视到,总有一天他要杀死他为母亲报仇,他要先出手,置他于死地?

    藤原告诉他,这三条处理措施是日军军部决定的,东田必须毫无条件执行。藤原等于把这三项决定说成了军令,让东田没有违背的余地。而这样的军令,让东田很难服从。为什么要干涉我的私生活?和一个中国女人相亲相爱结为夫妻有什么错吗?如果一个日本男人娶中国女人为妻是错误的话,那么桂继骐这个中国男人和日本女人结婚是不是更大逆不道?回日本接受调查意味着他将接受军事法庭的制裁,意味着他将与中国妻子永远诀别。去华北战场,靠他东田又如何能挽救日军在华北战场连吃败仗的局势?此去凶多吉少,极有可能献身沙场,与他的中国妻子永远诀别!

    军令不可违,东田纵然有一千个理由不离开陈州城,不愿意和爱妻分离,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走的头天晚上,井下设宴为东田送行。东田本来不愿意赴宴的,可是,一想到自己此去也许是永久的诀别,而最让他不放心的是井下会不会对他的中国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采取什么难预测的手段,因此,东田才决定赴宴,并决定将计就计,把妻儿的生命安全委托于井下。

    同时赴宴的还有翻译官。

    自从得知日军军部要求东田去华北战场后,井下也感到突然和纠结。井下的确对东田很不满,也的确想到日军军部报告东田的行为,然而却没有真的施行。井下虽然性格暴戾,但是,又是直性子,他不会在背后打朋友的黑枪,他和东田吵也吵了,争也争了,事情过去之后,都没有记在心里。他始终把东田当作好朋友,只是对东田的痴情很不理解。他认为,女人怎么能动真心去爱?东田受到训斥后对他表现出的冷漠态度让井下很不舒服,井下觉得东田一定误会了他,一定认为是他到上司那里告了他的状才有了那样的结果。因此,井下决定在东田离开前,要与他消除这种误会。为了避免宴席上出现极为尴尬的局面,他特意邀请翻译官作陪。

    井下哪里知道,藤原的到来正是翻译官起到了作用。和月贞逃脱,让他的四弟既落得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又得了失职的罪责。若非他的调停,桂继骆即使不掉脑袋也要丢掉皇协军司令的帽子。事情发生后,桂翻译官先入为主,把东田娶中国女人做老婆以及徇私情保释女副政委等密报给对他遥控指挥的藤原,而藤原又把这些情况及时反馈给日军军部,这才有了藤原以观察团团长的身份借观察的名义到陈州城调离东田的事。

    三人各怀心思,一直闷闷不乐地喝酒。直到宴席快要结束的时候,翻译官才打破了沉寂的场面,举起一杯酒,对东田道:“东田太君,按照中国人的风俗,我敬您一杯,祝您一路顺风!”说着拿酒杯碰了一下对方的酒杯。

    东田一声不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井下也端起酒杯,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只说出一句话:“你的,请相信,我是永远的好朋友!”

    东田和他碰了一下酒杯,又一饮而尽。临走,东田才对井下说出一句话:“我的女人,拜托你了,请关照,别让受人欺负!”

    114

    藤原受亲家桂楷先的热情邀请,要到环城湖游览。的确,环城湖风光很迷人。尽管藤原去过很多地方,饱览过许多名胜,但是,镶嵌在豫东大平原上的环城湖像一颗珍珠般璀璨,藤原抵挡不住环城湖迷人风光的诱惑,答应和亲家一起去游览。然而,第二天,桂公馆发生了一件大事,桂楷先没能亲陪藤原,只能让桂继骐陪同。

    两艘木船在风景如画的水面上行驶,一艘船上坐着藤原、藤信子和桂继骐等人,另一艘船上坐着井下和十多名宪兵队士兵。井下听说藤原要游览环城湖,对这个糟老头子的决定十分不满,心里怨道,战事这么紧张,你还要附庸风雅看什么风光,不怕阎王要了你的老命?尽管十分不满,井下还是挑选了十多名士兵随行,以保护藤原的安全。

    没料到藤原所乘的船竟然遇到了事故。船行驶到一处芦苇丛时,突然大幅度地摇摆起来,船上的人发出惊恐的叫声,船突然像一个大盆似的倒扣在水里,船上的人无一幸免。井下和士兵们的警卫船行驶在距离那艘船三十米左右的地方。看到藤原乘坐的船遭遇了危险,井下一边呼叫着,一边让撑船的渔翁加速向倒扣的沉船驶去。

    然而,等到井下的船驶到时,藤原等人的尸体已经漂浮到了水面上。

    第二天一大早,东田出了陈州城,送他出城的卫兵没有看到他带其他行装,他只背了一个用白布单包裹的方形匣子。

    东田去了哪里?是死是活?没人知晓。但是,东田自陈州城消失一个星期之后,日军军部还来函敦促井下寻找东田。日军军部从侥幸活下来的桂继骐口中得知,藤原和藤信子等人在环城湖遇难,东田有很大嫌疑。在船扣翻的时候,桂继骐看到隐藏在芦苇丛中的一个人,觉得很眼熟,翻译官甚至能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因为那个叫柴鱼叉的渔民经常出现在东田夫人所居住的萱草园。而藤原先生游览环城湖的消息,事先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东田是其中之一。在为数不多的人之中,只有东田对藤原怀有强烈的敌意。因此,日军军部要调查藤原等人的死。如果东田还没有去华北战场,对方要求,由井下押送东田到日军军部接受审查。

    井下对军部的决定感到震惊,他没想到事情变得如此复杂。他不愿东田为藤原等人的死背黑锅。他已经意识到所谓的审查意味着什么。他只能庆幸东田这个聪明的家伙已经离开了陈州城,这给他难以完成军部下达的命令以充足的理由。他向日军军部复函,东田君在一周前已经去了华北,如果不发生意外的话,东田君应该在三天前已经到了那里。可是,司令部怎么还来信催促?难道东田君在路上遇到了不测?

    井下搪塞着日军军部。尽管对东田有诸多的不满,但是,他不能落井下石。藤原既死,难以复生,怎能让东田再去为他垫背呢!

    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但也仅是做给翻译官看的。他担心翻译官到日军军部打他的小报告。于是,井下带着宪兵队士兵装模作样地到和府寻找东田。

    那个时候,和月美已经从宪兵司令部搬回了和府居住。对井下的到来,她好像不那么意外,她表现出的冷静甚至让井下觉得有些局促。和月美已经接近临产的日子,她的白色绣水红蕾丝边的上衣已经遮盖不住硕大的肚子,她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即将为人之母的愉悦和满足。

    井下用试探的口吻向和月美询问:“东田君走后,有没有来信?”

    和月美好像对这样的问题早有准备,她用不太友好的目光盯着对方:“东田君有什么音信,应该我来问你,你怎么问起我来了呢?”

    这样的回答让井下没有理由再用试探的口吻来询问,他只好单刀直入地说:“军部来了命令,如果东田君还没去华北战场,就让他到司令部接受调查——司令部要调查藤原之死。”

    和月美听了,微微皱起眉头,用反问的口气责问井下:“难道井下君不知道东田君已经离开陈州城了吗?怎么又来了命令,这里还有第二个东田君吗?”

    对于和月美的诘问,井下没有正面回答,也无法回答。两位自小就要好的朋友,一起踏上中国这片陌生的土地,一起在这个叫作陈州的异国他乡待了将近八年,现在一个继续留在这里,一个没有了踪影。想到这一离别,生死未卜,难以再有相见的机会,纵然是杀起人来不眨眼的魔鬼,也不免心下凄然。井下突然感到了孤独和凄凉。

    东田不见了,人去了哪儿?是死是活,他想弄个明白。看起来,从和月美这里是难以寻找到答案了。他只有如实相告:“也许,东田君失踪了!”

    和月美听了,好一阵默默无语,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溢出,爬过她的脸蛋,她任凭那些带着咸涩味道的泪水流进嘴里,没有擦拭。

    井下来和府的第二天,和月美生下了一个八斤重的白胖小子。和舒铭为自己的外孙起名叫龙生。虽然是战乱年代,和舒铭还是为庆贺新生的外孙摆了一场庆生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