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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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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二少爷和月仲来盘账,看到从门外走进两个头戴草帽的庄稼汉子。两个汉子一个瘦,一个胖;一个高,一个矮;一个白脸膛,一个红面孔。瘦高个儿看到二少爷,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神情。矮个子一脸深沉,寸步不离地紧跟在瘦高个儿身后。和月仲看了瘦高个儿一眼,觉得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也许是老客户,生意那么多,叫不上客户的名字也不稀罕。

    老袁倒是替二人捏了一把汗。他支应走了和月仲,急忙把二人让到阁楼上。

    来人一个是赵星,一个是孙铁柱。二人进城之前,已经通过地下联络员通知了老袁。老袁还担心二人能不能从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进城,没想到这二人竟如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他眼前,让老袁感到惊喜和意外。

    赵星说是去省城汇报工作,其实,是要稳住柴进同。二人的这次行动只有鲁季凡知道。鲁季凡考虑到二人的安全问题,曾提出至少要派一个小队的力量,化整为零一起进城,二人一旦暴露了身份好做接应。赵星认为,敌人刚抓获和月贞,不会想到游击队这么快就进城。人多目标大,倒容易暴露。再说,那么多人一起去,怎能麻痹柴进同?

    老袁担忧地问:“和月贞被捕后,敌人对进出陈州城的人盘查更严格,你二人是如何进来的?”

    孙铁柱笑道:“吉人自有天相。能顺利进城,多亏遇到个熟人。”

    原来,二人进城门时,正值皇协军值勤。所幸值勤的皇协军士兵中有个人十分眼熟,原来是在回龙集救过的那个人。这个人之所以给赵星留下深刻印象,是因为他脖子里佩戴的龙玉佩在逃走时掉在了墙下,被游击队寻找他时捡到了。让赵星感到诧异的是,龙玉佩竟然与自己的凤玉佩极为相似。想到母亲把凤玉佩给他戴上时说过的话,赵星便有了牵挂,一直想寻找到龙玉佩的主人问个究竟,没想到却在这里遇见了。对方显然也认出了赵星,先是一愣,随即走过来,装模作样地在二人身上搜索一番,压低声音道:“真的好大胆,遇到小鬼子值勤能进得了城?”随后大声呵斥道,“快走,别在这儿挡道!”这就是对二人放行了。赵星和孙铁柱松了一口气,这才进了城。让赵星遗憾的是,他没能来得及询问有关龙玉佩的事。

    老袁道:“你讲的这个人叫段中,曾在和府当过管家。”接着把段中和黎小麦偷情东窗事发、二人私奔等情况简单讲了一遍。

    赵星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的故事。当时看他一脸落魄的样子,还以为是被鬼子追杀而逃难的人呢!”

    老袁缓了口气,说:“别说他了。”遂把自己所了解的情况讲了。之后,他问道,“快说说你们的行动计划。”

    老袁所讲的情况正是赵星要查的。柴进同说他是从环城湖逃走的,而老袁却说敌人抓捕两个俘虏。秋英和青瓜既然当场牺牲,那么这两个被抓捕的人其中一个必定是柴进同。柴进同既然被抓,为什么又称是自己逃掉的?和月贞的伤情如何?现在被关在哪里?敌人对她用刑了没有?这些都要摸清楚的。由于敌人封锁得很严密,老袁了解到的情况很有限。不过,老袁无意中的一句话引起了赵星的重视。老袁说:“从昨天下午,皇协军在和府四周布岗。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昨天傍晚,我让鱼叉去和府送一些东西,鱼叉还没走进和府大门口,就受到了严格的盘查。”

    皇协军为什么要在和府布岗?和月贞的刺杀行动是针对和舒铭与和月美的,难道敌人为保护二人的安全才加强了对和府的警戒?可是,保护二人的为什么是皇协军而不是宪兵队?东田应该派宪兵队保护自己的女人才合乎情理。没有宪兵队只有皇协军,难道……赵星做出了大胆的猜测,能让桂继骆为保护和家父女的安全这么尽心,除非是和舒铭答应了他提出的要求。

    猜测的结果,让赵星更加担忧。和月贞争强好胜、性格倔强,是个非常有主见的女人,她决定要做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让赵星担忧的是,在凶残的敌人面前,她经受得了敌人的酷刑吗?如果和舒铭答应把她许配给桂继骆,她会是什么态度?她会屈服吗?照她的性格,她是不会听从命运的摆布的。那么她将如何来抗争?她会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些问题,在赵星脑海里反反复复地萦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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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赵星急于见到和月贞的同时,和月贞也思念着他。

    那天怒骂了四小姐之后,她心里似乎好受了些。木已成舟,水已泼到地上,四小姐嫁给日本人做老婆,已经成了事实,无论如何,事实是更改不了的。人各有志,四小姐愿意怎样,岂是姊妹们能干涉得了的。亲情浓于水,毕竟是手足之情的亲姊妹,恼也恼了,骂也骂了,吵也吵了,打断骨头连着筋,也只能这个样子了。何况,自己身陷囹圄,多亏有了亲情在,宪兵队和皇协军也没把她怎样。在治疗伤口的这些天里,四小姐时刻守护着她伺候她,让她感受到亲情的同时,有了安全感。原来的怨恨和憎恶逐渐地淡化。有四小姐在这里,宪兵队再不敢来找麻烦。和舒铭常来看她,并安排厨子为她做一些好吃的。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和月贞曾经用陌生和仇视的目光盯着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了。在她心中,父亲早成了敌人。他只要存在一天,她就感到有无尽的耻辱。听别人说到“汉奸”二字,她立即会想到他。她羡慕那些贫苦出身的战友,一个真正的革命者,该有苦难的生活背景。“革命”就是要推翻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社会,就是建立平等、自由、民主的共和社会。和月贞投入革命后才逐渐明白,自己的家庭,其实是革命的对象。她也曾经怀疑过自己投身革命的行为是不是一种投机。其实,是那个她深深爱着的人把她带进了革命队伍的行列中来的。她与那些出身于贫寒之家的革命者投身于革命的确不同。

    看她不再用一种敌视的态度对待自己,这让和舒铭稍觉宽心。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亲人之间没有解不开的疙瘩,也没有化解不了的仇恨。

    房子内摆设依旧,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这让她既熟悉又感到陌生。这间闺房曾经给她带来过温馨和愉悦,也给她带来过思念和幻想。她喜欢它。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感觉这间闺房如一个鸟笼子。

    很多人可能不记得自己三岁以前发生的事,而和月贞记得,并且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那年,父亲让奶妈为她裹脚。一双小脚被一条丈把长的白色裹脚布缠得像一个三角粽子,连走路也十分困难(也许根本无法下床走路)。睡觉前洗脚的时候,两只白如嫩藕般的小脚被缠得变了形,五个脚指头凹进脚心里,再伸直就有了钻心的疼。白色的皮肤被裹得青紫,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汗臭味儿。看到自己变形的小脚,她吓得哇哇大哭。等洗完脚,奶妈再把裹脚布给她裹上时,她挣扎着再也不肯让奶妈摸她的脚。父亲让奶妈强行给她裹。奶妈在她的拼命挣扎中终于又重新给她裹好了。父亲和奶妈都期待着不久的将来三小姐的两只脚变成一双三寸金莲。可是,半年过去了,当奶妈松开三小姐脚上的裹脚布查看时,却看到三小姐一双脚非但没有像她渴望的那般小巧,甚至比原来又长了一大截。原来,三小姐进行了软抵抗,奶妈为她裹上的裹脚布,在奶妈不注意时她给悄悄地松开了。看上去裹脚布还缠在脚上,其实只是做个样子。奶妈一是心疼她,二是拗不过她,对她上演的小把戏只得迁就了。三小姐终于没有让父亲期待的三寸金莲在她的脚上呈现。为此,和舒铭还感叹地说,一个女孩家,长了这么大的一双蹄子,哪能寻个好婆家!

    时间如过隙白驹,一晃过去了这么多年。和月贞想起童年的趣事,想起少年的时光,恍如隔世。人走出去了才感到世界如此之大,大得走了多少年,也没走到你想要去的地方!回来了,却又感觉世界的渺小,怎么自己走出去这么多年,却又回到了原来的闺房!

    闺房虽然大小如初,但是,在和月贞眼里,它已经没有过去大。除了大小的感觉,还有一种无法改变的现实,那就是“压抑”。她试图改变这种事实,却发现虽然回到了过去的家,其实,已经失去了自由。也可以说,她从一个没有自由的地方被送到了另一个没有自由的地方。无论是躺在床上休息,还是在屋子里走动,还是干些别的事情,总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那些如钉子般的目光像暗夜中长着毒刺的利箭随时要射穿她。她知道,虽然已经被父亲保释,可是,她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也就是说,敌人不会轻易对她放手的,既不杀她,又不给她真正的自由。敌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和月贞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敌人是不是想把她当诱饵诱惑游击队来救她?在和府的周围,敌人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游击队出现,战友们插翅怕也难逃出去。一想到这些,和月贞不由一阵恐慌。在此之前,她希望看到赵星,看到她亲爱的恋人。可是,现在,她却害怕赵星来。她在心里祷告,赵星啊,亲爱的,请你千万不要莽撞,不要像我一样莽撞!敌人已经布下了陷阱,在等着你们上钩呢。赵星啊,我在这里很好,一切都很好!如果有机会逃出去,我一定会去找你,找游击队!等着我,赵星,我会逃出去的,你千万不要来!不要来救我!

    和月贞离开和府的这几年,和府发生的变化是她没有想到的。府里多了一个叫三月鲜的女人。这个女人比黎小麦还年轻,模样比黎小麦要俊俏。三月鲜就住在黎小麦原来住过的房子里,那里距和月贞的闺房不远。和月贞被送回来那天,三月鲜忙前忙后,指派着用人干这干那,俨然和府的女主子。

    关于父亲和三月鲜,和月贞早已风闻一些不堪入耳的传言。每次听到人们对父亲指手画脚说一些难听话,和月贞都有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辱感。和舒铭对女人的欲望,让身为少女的和月贞几乎羞愧得抬不起头来。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父亲这个拥有一大群子女、万贯家产的贵族,以他在陈州城的名誉和地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娶妻纳妾的。然而,他为何独爱一个有夫之妇?他为何不顾礼义廉耻地去相好那个如妓女般的风尘女子?两人的龌龊之事老街坊们早已尽人皆知。可是,父亲我行我素,出入于封记烟馆,干着掩耳盗铃的事。这其实是和月贞不愿回家的原因之一。长辈之间发生的一些事情,作为女儿她无法干涉,只能回避,只能把那份羞辱和因此带来的伤痕刻印在心里。

    时间真是最好的润滑剂。令人耻辱的风言风语成为现实,和舒铭终于如愿以偿,把风尘女子接进了和府,并且让她成为和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和月贞回到和府后,和她接触最多对她最为关切的莫过于三月鲜了。三月鲜无视和月贞冷淡和厌弃的目光,一日三遍到和月贞的闺房里嘘寒问暖。

    的确,她需要有人来关心,来爱护,来体贴。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挚爱的人在哪里呢?她自小就失去了母爱,是奶妈把她养大的。奶妈和她的感情是那么的脆弱,简直不堪一击。父亲虽然疼她,也很爱她,可是,父爱不是她一个人的。对于她来说,父爱是缥缈的,是那种永远不能直达心底的爱。父爱是那么粗糙,经不起岁月的磨砺。在她的内心急切地需要一份爱抚时,她遇到了那个令她刻骨铭心的男人。亲爱的恋人,你在哪里?你知道我是多么孤单吗?你知道我是多么后悔吗?我不该不听你的劝告,我不该莽撞地做这件事。我给党造成的损失是无法挽回的!你打我骂我吧,我都能接受,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可是,求你能够原谅我,原谅我的过失,原谅我的幼稚。你不能抛弃我!我想你!非常非常想你!可是,你怎么不来看我呢?……你不能来!亲爱的,你千万不要来!敌人设下了陷阱,我不愿意看到你陷入敌人的陷阱!我不愿意!好,我照顾好自己,我一定照顾好自己。我等待着和你相会的那一天!

    有了这样的精神支撑,和月贞对三月鲜的抵触情绪渐渐地淡了。这个女人没有坏心眼,而且是真的关心自己。三月鲜对自己的关切让和月贞逐渐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父亲不顾他自己的颜面,以贵族的高贵身份,喜欢上了这个贫穷落魄的女人,和自己疯狂地爱上了卖豆腐家的穷小子,有什么区别吗?他也许是对的!

    她接受了三月鲜的关照。

    她要好好地活下去,把自己的伤口养好,还要设法逃出去寻找她最挚爱的人。她必须让自己坚强起来!

    109

    和府三小姐被抓的消息,像涌动的暗流在陈州城的大街小巷流淌,被老街坊们口口相传,生发出了多种多样的版本。

    三小姐当了共产党,回来要杀她爹和四妹才被抓的。这样的消息,经过多人的流传,传出了新的花样。说三小姐被抓后屈打成招,后悔当了共产党,才被和县长保释的。还有的说,是四小姐求的情,三小姐才被救下。日本人不理解,同是和府养大的闺女,四小姐心甘情愿嫁给日本人做了老婆,而三小姐却成了日本人的死对头,一个亲日,一个抗日,这两位小姐究竟哪儿不同呢?四小姐浑身上下已经被东田太君琢磨透了,只差对三小姐进行琢磨了。说是东田是要看看,两位漂亮如花的女子,都是和舒铭养的,脸蛋儿一样白嫩鲜亮,二人究竟有哪些区别?这种传闻不大可信,也许是好事者自己想象出来的。有这种想法的人内心都很促狭。他们对和府里的四小姐放着好端端的中国人不嫁,偏要做日本人的老婆十分不满,因此,便编出这种荒唐的谎言恶心和府人。这种谎言不堪一击。三小姐被人用轿子从宪兵队抬回了和府,这足以证明,三小姐没有被日本人作为人体试验品留在宪兵队。还有的说,日本人之所以对三小姐网开一面,是桂三少说的情。桂四少对三小姐并没有死心,三小姐自投罗网,日本人本来要杀她,桂四少求了他三哥,他三哥在日本人那里周旋,才给了他人情。还有的说,和大善人已经把三小姐许给桂四少,单等三小姐养好伤,二人就拜堂成亲呢!

    种种传闻像从各家烟筒里冒出来的缕缕炊烟,弥漫在陈州城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潜伏在东洋商行里的赵星和孙铁柱被这些传闻弄得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该相信哪一种说法。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和月贞的确获得保释,被送回了和府。这就很好。赵星想,和府毕竟与日本宪兵司令部不同。宪兵司令部戒备森严,从里到外设置三道岗,凡是进出司令部的人,无论什么人,都要经过仔细的盘查讯问。司令部四周的院墙加高了一米,又在墙上拉上了铁丝网。东洋犬守护在院子的四个角,稍有风吹草动,便狂叫着扑过去。宪兵司令部如铁桶一般,进去救人比登天还难。而和府毕竟是私人住宅,没有那么多的防范措施,院墙虽然比普通的民居院墙高出一截,也只能防备调皮顽童。即使新增加了皇协军日夜巡逻看守,总是有机可乘的。

    不能再犹豫了,必须想办法进入和府,争取营救成功。当下,几个人一起制定了营救计划。

    傍晚的时候,两位挑着担子的男人从一条小巷里拐过弯,匆匆向和府方向走来。走在前头的人挑的是鱼篓,鱼篓里装着刚从环城湖打捞上来的鱼虾,一股新鲜的腥味飘浮在空气中。另一个人肩上挑的是盛满了新鲜蔬菜的柳编筐。筐里装满了白菜、萝卜、芹菜等时令蔬菜。

    挑担者没有像沿街叫卖的小贩那样一路吆喝,而是闷头不响,径直朝和府奔去。

    人还没走近和府大门,两个举着枪的皇协军士兵,便开腔对他们吆喝道:“滚开!滚开!没睁开眼看看这儿是啥地方,瞎转悠个啥?”

    挑鱼篓的汉子朝和府大门瞅了一眼,道:“两位长官大哥,这儿不是和府吗?”

    一个长着鹰眼的士兵说:“知道是和府还来凑热闹?”

    挑鱼的汉子说:“俺不是凑热闹!和府里不是有喜事吗?三小姐要和桂司令结婚。老东家高兴,让俺送来鲜鱼活虾和青菜,给三小姐补身子呢。”

    挑青菜的男子说:“是呀!是东田太君安排的。耽搁了大事,太君怪罪下来,俺可担当不起!”

    听了两人的话,两个士兵半信半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不知如何办好,只听和府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门里走出来一个人。挑鱼的汉子见状,急忙道:“看,老东家都等急了,让人来接俺们呢!”说着,他向挑青菜的人使了个眼色,提步朝大门口走去。

    长着鹰眼的士兵道:“咳,别走!就是东田太君安排的,也要有个手令!要进和府,桂司令说了才算!”

    挑青菜的汉子已经走到和府门前,故意冲着出来的那人说:“这讲的啥理?给和府送菜,还要他桂家人说了算。这儿难道是桂公馆?”

    出来的人是周结巴,听了来人的话,他生气地说:“没……没道理!俺……和……和家的……事情……哪……里要……他……桂……桂家多……管……真……真是……狗咬耗子!”

    和府和桂公馆两家的矛盾不是一天半天了,两家的下人也知道主子们的不和,谁家的下人还不护着谁家主子的脸面?再加上这几天,桂继骆的皇协军把和府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和府的人出来进去要受到皇协军的严格盘查。特别是作为管家的周结巴,几十张嘴,吃的用的都要他操心,对出来进去都要受盘问早窝了一肚子气,正没地方发泄。听来人这样说,又见二人挑了鲜鱼活虾和蔬菜,他认定是四小姐安排人送来的,便发了一通牢骚,把挑担者迎进府,把大门关上,才不管门外的那些人咋耍横呢!

    皇协军眼睁睁地见周结巴硬把人接进和府,只得去报告桂司令。

    挑鱼者是柴鱼叉,挑菜者是赵星。二人经过了细致的分析和策划,研究出了几套方案。即使这套方案行不通,还有另外的。如果周结巴不开门,恐怕还要费些周折。巧的是,正逢周结巴出来采买货物,二人担来的鱼虾青菜解了和府的燃眉之急。加之赵星利用和桂两家的不和说了那话,激将了周结巴,二人得以顺利进了和府。不过,二人进了和府,难道不怕皇协军报告给桂继骆?这也不用担心,赵星已经把这一点考虑到,授计柴鱼叉先去见了和月美,让和月美在他们行动的这个时辰无论如何要绊住桂继骆。和月美特意宴请了桂继骆。对于未来小姨子的盛情款待,桂继骆乐不可支,几杯酒下肚已经忘乎所以,和府那边的事情哪里还顾得操心呢(他认为陈州城有宪兵队把守,和府有皇协军巡逻站岗,一只麻雀飞出城外也不容易)。

    赵星和柴鱼叉挑着担子,跟着周结巴向里走。周结巴还在骂皇协军那些狗仗人势的家伙。这人虽然口齿不流利,说话不方便,却极爱说话。

    天色已经暗下来,几乎看不出人脸上的神色和表情,只有各自的眼睛在灰黢黢的夜色里闪着亮光,努力地察看着周围的一切。

    二人第一次来和府,只感觉这个院子很大,院子里到处都是房子。一座座黑房子在渐渐落下的夜幕中披上了神秘的面纱,各个窗棂里透出橘红色的光亮,才有了人气。

    赵星想,怎样才能找到和月贞所在的那个院子呢?又怎样才能走进和月贞居住的那间房子呢?

    绕着弯子向后院走。后院是和府的厨房。也许和月贞就在这几座房子中的某一座。可是,又是哪一座呢?如果走到厨房,把菜送进去,就没有了在和府继续逗留的理由。

    赵星想着,故意把鞋子褪掉,“哎呀”叫了一声,蹲在地上,青菜担子飞出去几步远。

    周结巴急忙回过身,埋怨道:“哥……啊,你……小……点儿声,和……府里比……不得大……大街上,嗓……门越……高,菜……卖得……越……越快。”

    赵星假装疼痛的样子:“小兄弟,崴了脚啦!”说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起来。

    周结巴探着身子,看到赵星龇牙咧嘴痛苦的样子,也有点儿急:“咋……恁……不……不小心呢?站……起……来将……将就着走……吧。总……不……不能让我背……背着你!”

    鱼叉弯下身子,装模作样地说:“是啊,谁能背得动你呢,还是赶快站起来走吧。哎呀!肿成这个样子了,怪不得不能走路……这可咋办呢?哎,掌柜的,能不能找东家要点儿治伤的药——听说东家是个大善人呢!”

    周结巴道:“这……个时……候,老……爷哪……有……有药?……啊,对……对了,三……小姐……伤……还没有……好,一……定储……备的有……药,我……去给……你找……一点……”走了两步,他又回头叮嘱二人,“不……不要……乱……跑,在……府……里迷了……道,你们……又……高喉咙大……嗓门地蝎……蝎哇!”说完,他匆匆向附近的一座房子走去。

    赵星迅速从地上起来,两人尾随在周结巴身后。

    周结巴走到一座房子前,见屋里亮着灯,轻轻敲了敲门。里边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太……太……是……是我,小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三月鲜从灯影里走出来,接着是责怪的声音:“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三小姐,不怕老爷骂你?”

    周结巴讨好地说:“有……个送……菜的崴……崴了脚,求……三小姐……点……儿药……太……太……都……是辛……苦挣……钱的种……田人,不……容易……”

    三月鲜笑道:“你这个结巴子,心肠倒好,倒把俺看得吝啬了。俺刚伺候三小姐躺下,怕打扰了……”

    一句话未了,就听里间的三小姐道:“要找治伤的药,就给他拿去。”

    说着话,人已经从床上起来,走到门口,朝外边看着,刚好看到周结巴身后不远的暗影里出现了两个人,二人就像皮影戏似的在那里晃动。和月贞只看了一眼,就像被雷击中了一样,浑身颤抖起来。其中的一个就是化成了灰,她也是认得的。只不过事情来得太突然,她没有想到人会从天而降般来到她面前。震惊的同时,喜悦加激动让她几乎不知说啥好了,慌乱中,她差点儿喊出对方的名字。终于稳定了自己,她才对外摆了摆手,以表示看到了他们。

    周结巴道:“太……太,三……表姑已……经同……意,你……就快……拿药去吧!”

    三月鲜也看到了黑暗中的那两个人影,她吓得几乎要叫出声来。可是,她终于没有叫出来。这个女人,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她知道,处事不惊才能转危为安。在她的大脑里,急速地旋转着这样的问题:这两个人是谁?如果是贼来偷东西,决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可是,不是贼又是什么人?周结巴来为送菜的人找药,难道就是这两个人?可是,既然受了伤,又怎么走过来的?

    和月贞猜测到,崴了脚也不过是谎称,只不过借机来寻找她,便对门外的周结巴说:“让受伤的人来吧,趁了光亮在屋里包扎,不更好?”

    周结巴道:“只……怕……不……妥,一个……外……人,咋……能让他来……来……表姑的闺……房?怕……老……老爷要……怪罪的!”

    和月贞道:“老爷最好积德行善,哪能怪罪?快让他来,外边黑灯瞎火能包扎好吗?”

    三月鲜是开烟馆出身的人,什么样的经历没有,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听三小姐执意要让送菜的人进屋来,心下便明白了八分,外边的这两个人一定与三小姐有些牵连,他们这么晚才来还不是掩人耳目!自称崴了脚才是寻找三小姐的最好办法。崴了脚又能走路,不过是投石问路的计谋。周结巴毕竟年轻阅历浅,再加上心地善良,就被人家忽悠了。不过,忽悠了倒好。人既然进了府里,目的再明确不过,就是寻找三小姐。这一计不成还要使出另外一计,与其闹得满府不安宁,倒不如消消停停地让他们见上一面,说会儿话。说说话又损失不了什么,要把人带走却是不能的。想到这儿,她便对周结巴说:“三小姐既然让人家到屋里来上药,你还拦个啥?快让人进来吧!”

    周结巴一听三月鲜也同意让人进来,便忙回身去寻那两个人。刚走几步,看到人已经过来了,他不免有些诧异,道:“你……你……不是……不能走……路吗?”

    鱼叉忙道:“是我背着他过来的,省得让管家跑路辛苦嘛!”

    三月鲜本来也是认识柴鱼叉的,知道这人在日本宪兵司令部里当差,是四小姐向东田介绍的人。三月鲜在四小姐那里见过他。既然是四小姐身边的人,她便更加放心,对周结巴说:“还当是哪里来的种田人呢,却原来是从四小姐那边过来的人。快让他们进屋,说不定四小姐捎来有话呢!”

    周结巴一听,也不敢怠慢,戒备之心放了下来,急忙让两人进了三小姐屋内。

    赵星和和月贞在这么个特殊环境下见面,好似生死重逢,两个人四目相望,心思只有通过目光传递,把要说的话用眼睛告诉对方。

    两人都觉得,已经听到了对方的心里话。的确不再需要语言的交流,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就已经知道对方要表达的了。

    三月鲜从三小姐和陌生男子的眼神中,看出了不一样的内容,那绝不是两个陌生的人初次见面就有的神情。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卖豆腐人家的穷小子?如果真是,事情的发展是她不能逆转的。她想,必须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老爷。

    她借故离开了三小姐的闺房,匆匆离开了。

    形势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三月鲜的离去意味着什么,这是除周结巴之外的三个人都能预料到的。和舒铭居住的地方离这儿也仅有十几米远,即使他已经躺在床上,三月鲜告诉给他,他要赶来,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时间只能用秒来计算,必须马上做出决定,哪怕耽搁一秒钟,就有难以脱身的可能性!

    和月贞从赵星的眼神里,看出了焦急。这时候,她有了主意,笑着对周结巴说:“啊,周管家,麻烦你到厨房打盆热水来……这人伤得不轻,用热水泡一泡才能好得快。”

    赵星和鱼叉都明白,这是要把周结巴支应开。

    周结巴并没有戒备,应了一声就朝外走。

    三人看到周结巴出了门,就要行动。周结巴又突然返回身,好似要问三小姐一句话,看到三人的举动有些异常,他狐疑地看了看赵星和鱼叉,见二人若无其事的样子,才转向三小姐问道:“水……水热……点,还是……凉……点?”

    和月贞有些紧张,对周结巴提出的问题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迟疑一下,才道:“温和点的。”

    周结巴这才离去。

    行动刻不容缓。

    按照计划,三人只能从暗道出去。出了暗道,孙铁柱在外边等待。鱼叉来之前已经把小船潜藏在芦苇丛中。如果不出意外,坐上小船从环城湖逃走,天亮之前就能脱险。

    赵星背了和月贞,鱼叉在后边掩护,向和府花园里走去。

    和府花园在后院,也是去往厨房的方向。不过有两条路可以过去,一条近路,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另一条却要绕到西墙根那里,大约五十多米远。担心与提水回来的周结巴碰面,三人只得舍近求远。

    果不其然,三人刚到花园,就听见传来周结巴的吆喝声:“三……三……表姑呢?不……不好了,三……表姑被……人……劫……劫走了!”

    接着,三人就听到和舒铭的呵斥声:“蝎哇个啥!几个大活人能跑出这个院子?先到大门口把大门看严实了!没有我同意,任何人不能放进来!”

    花园并没有变化,还是当年那个样子,除了花草和树木,还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假山。和月贞记得,洞口就在假山一侧,一块石板堵着洞口,只要打开石板,就能进到洞内。摸索了一圈,她终于在假山北边找到了洞口。

    三人下了洞口,赵星把石板又按原来的样子放好。

    立时,喧嚣之声尽数被关在了外边。洞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好像进入了地球的心脏,周围黑得如谁在这洞的空间泼上了墨汁。三人彼此能感觉到急促的呼吸声。洞里不辨方向,好在只有一条道,朝前走就是了。因为洞实在太低,人只能弯下腰前行。柴鱼叉走在前面,赵星搀扶着和月贞走在后边,亦步亦趋地向前走去……

    不见了和月贞,和舒铭并不十分焦急。听到周结巴回来禀报,说桂继骆带了皇协军士兵要来搜查和府,他不慌不忙地道:“让他在外边候着,就说老夫要陪着他搜查,不能让他像日本人搜寻大姑爷那样,把和府闹得鸡飞狗跳的!”

    110

    和舒铭为啥不慌不忙,要让桂继骆等着他一起搜查?原来,听说三小姐那边来了人,他就猜测是有人来救三小姐,便悄悄到三小姐房外去察看,认出其中一位果然是赵老六家的小子赵星,这才故意拖延时间,给赵家小子留出充足的时间带三小姐逃走。

    桂继骆听士兵报告,说有可疑人闯进了和府,酒醒了一半,急忙辞了四小姐,带人朝和府赶来。若是跑了三小姐,自己鸡飞蛋打不说,太君那里也无法交代。他拍了胸脯向东田和井下打了保票,只要他桂继骆的人头在,就不会跑了和月贞。再说,和舒铭已经答应把三小姐嫁给他,他怎么能让自己的新娘跑掉呢?

    和府大门紧闭,敲了半天,小管家周结巴才打开一条门缝,告诉他,舅爷说了话,皇协军进府里,要等舅爷一会儿,免得把和府闹得鸡飞狗跳的!听了周结巴的话,桂继骆也不敢造次,只能心急火燎地在大门口等。

    过了大半个时辰,和舒铭才慢腾腾地走出来,问:“桂司令这么晚了到府里来有何公干?”

    桂继骆想,这老丈人是装糊涂呢,还是真的不知道有人进了和府?便道:“爹,听弟兄们禀告,有陌生人进了和府,小婿担心是游击队……”

    啊呸!龟孙才是你爹呢!八字还没一撇,倒把自己当盘菜端到桌面上了!和舒铭心里骂着,却大惊失色道:“你的弟兄们把和府防守得铁桶一般,怎么会有陌生人进来?月贞若有个三长两短,老夫要把你告到太君那里去!”

    听和舒铭如此说,桂继骆心生疑窦,难道弟兄们提供的情报有假,把卖菜的人误认为是来救人的?这老丈人的亲生女儿失而复得,即使有人救她,他会舍得她走?不过,既然来了,总要见见和月贞,想到这儿,他便说:“咱们去看看三小姐,也就安心了。”

    人早走得没了踪影,你就是长四条腿怕也追不上了。看就看,早点让你小子死了心也好!和舒铭想着,便说:“忙了一天,也没顾得看她的伤好些没有。桂司令既然不放心,咱们就去看看。”说着,在前头领路。

    和月贞的房间早已人去屋空,哪里还能见到人影!

    和舒铭先发制人,冲着桂继骆怨道:“三小姐咋不见了?还说有皇协军防守,连个麻雀也飞不出去!是不是你指派皇协军的弟兄把俺闺女抬走了?当初,你把四小姐哄进逍遥园,逼她嫁给了东田太君,难道现在又是你把三小姐哄走,准备逼她嫁给井下太君吗?姓桂的小子,你今天不把三小姐给我找回来,老夫跟你没完!”说着,他一把抓住了桂继骆。

    桂继骆被和舒铭骂得晕头转向,摸不着头脑,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皇协军只能守在和府外围,不得进院子里,你闺女是从院子里丢的,可不是从墙头上飞出去的,这怨得了我吗?怎么就是我把三小姐给哄走了,真要是我给哄走了才好呢,省得再备花轿来抬了!还说我要逼她嫁给太君,我傻蛋啊!我自己想她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连做梦都和她拜天地呢!

    满肚子委屈,也不敢和自己未来的老岳丈争辩,只得忍气吞声,带领皇协军,满院子搜查和月贞。

    在和府折腾到天亮,也没能寻到和月贞的影子。想到贾作龙为躲避日本皇军,也逃进这个院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桂继骆便疑心这院子里是不是有什么机关?可是,机关在哪里?和舒铭这老东西,断然不会告诉他机关藏在了哪里。唯一的办法,还是搜!又带着皇协军在和府里像女人梳头似的搜寻了三遍,仍没能寻到任何蛛丝马迹!

    看到桂继骆恐慌疑惑的样子,和舒铭心里不由一阵快意,混账小子,还想做和府的门婿,做梦吧你!老子就是要让你猫咬尿脬瞎欢喜!要让你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原来,为了把和月贞从宪兵队救出来,和舒铭与四小姐商量多次,才假意答应桂继骆的求婚,保释和月贞回到和府。和月贞宁死不嫁桂继骆,他和舒铭何尝愿意再与桂家结亲呢?一个二小姐已经让他伤透了心,后悔了一辈子,怎会舍得再把三小姐朝火坑里推?四小姐劝他说,人各有各自的命,三姐要嫁给啥样的人,是她自己的选择,能享福是她的造化,受罪了也怪不得别人。爹不要强逼她,真要逼急了去寻死还不让你后悔一辈子?四小姐说的在理。可是,怎样才能摆脱桂继骆的纠缠呢?和月贞待在和府总不是个长法。还是四小姐说,待一天是一天,人到山前有路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姊妹几个,俺和三姐最亲,俺嫁给东田君,她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就是杀头俺也把头伸给她砍,是她自己不忍心砍。俺不怨她,也不恨她,俺俩毕竟是亲姊妹,虽然不是一个娘,却比一个娘还亲。她娘死了,俺娘跑了,俺都成了没娘的闺女。不论嫁给谁,都是和家一个血脉的人,姊妹情是舍不掉、割不断的!三姐的事俺不能不管。四小姐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噙着泪。听了四小姐的话,和舒铭略觉宽心。现在回想起来,四小姐当时说那些话是有用意的。也许,进和府来救三小姐的人也是四小姐安排的。

    看着桂继骆急得要冒火的样子,和舒铭又在火上添了一把柴:“小子,你在太君面前夸下海口,说人不会丢的。若找不到三小姐,别说太君不放过你,就是我和舒铭也跟你没完!”说完他气哼哼地走了。

    那个时候,赵星他们已经走出暗道,与守候在洞口的孙铁柱会合,顺利地上了小船。

    鱼叉撑了小船,船像箭一样向环城湖的对岸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