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过精致考究的廊道。
在沿袭传统的御三家,这里规矩森严,安静的就像是一座坟墓。
白发金瞳的少女随着深深佝偻背脊的侍从走,一路上,只能听见“嗒嗒”的脚步声,在这座坟墓里,显得尤为明显。
以特级咒术师非同常人的耳力,几乎是一瞬间,乙骨忧太便往来人的方向看过去。
越过前方垂着头的、宛如傀儡一般的侍从,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少女。
如细雪般洁白的长发,和那双琥珀鎏金的眼睛。
在廊道旁的阳光洒下的地方,她站在暗处,就像被一道分明的界限隔开了一样。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感觉被什么攥住了,居然有点闷闷的。
乙骨忧太不由自主上前两步:“千……”
少女看着他。
——千?
乙骨忧太的话语骤然卡壳。
千什么?
他想要脱口而出的,是“千绘”,而不是“月见里”。
真奇怪。
月见里千绘脸上保持着客气的疏离:“乙骨君,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她挂在禅院的名下,名义上是那位死了的禅院一级术师的辅助监督。
旁人如果要来找她,自然也是通过禅院家。
那位特级咒术师站在庭院里,难道是来给五条悟又或者是谁带话的吗?
月见里千绘细细端详着面前的少年。在历经多次任务后,他自信了一点,表情还是有一点腼腆,甚至于有点不由自主的紧张,和以前所见差别不大。
依旧是那一身白色的高专制服,身后一柄太刀,气势锐利了很多。
那人目光沉沉,她看不明白。
乙骨忧太问:“……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他其实没有什么事。
禅院直毘人所猜测的寻仇也不是,月见里千绘所猜测的为五条悟带话也不是。
倒不如说,是因为偶然经过禅院的地界,突然想到了什么,鬼使神差般,再回过神,禅院的侍从便用忌惮又惶恐的语调说:“请您稍等。”
高层给乙骨忧太派发的监管任务,他以为会很长,也没有具体的截止时间,所以他总揣着几分不情愿。
月见里千绘是诅咒师。
他曾见过的。
他绝对见过。
不是指那一次在工厂门前,在那个【帐】前的见面,是更早的,更久远的事情。
乙骨忧太被误导了,他一直以为,那是月见里千绘的巧言,那是术式,那是【蛊惑】,不是他的本愿。
……不是他的本愿?
但是监管的那几天。
她喜爱吃的点心是酥酥的饼干,但是因为酥饼容易掉渣,每次吃的都很小心,嘴巴抿起来,就像可爱的小猫。
她睡眠总是特别浅,醒来也快,还容易做噩梦,所以经常精神不好。
她的身上很容易受伤,随便用力一捏就会留下红印,可是却不爱哭,只是痛的时候会皱起眉头,眼底也会透露出几分不耐。
……
很多的细节。
明明素不相识。
为什么……他都知道?
脑子里根本没有这种记忆,身体却总是会在不由自主之间做出动作。
还有……还有什么?
他模模糊糊地想。
——她好奇心旺盛,喜欢研究【里香】的成因。
这个念头那么突兀地出现在脑海中。
乙骨忧太只感觉记忆中有什么轰然乍泄,掀开盖在上面的薄纱,于是露出了一点点。
一句话在耳边响起。
【乙骨君,你别后悔。】
后悔?
每每想到这个念头,便觉得心头被几根细线捆绑,下面还悬着一块巨石,好像稍有不慎,便坠入谷底。
于是冲动之下,便来到了禅院家。
月见里千绘来得很慢,乙骨忧太等了很久,他几乎要放弃了。
意识回笼之后,又觉得之前也许只是中了咒灵的某种咒术,好不容易调整好了心情,带着打扰了的微微羞赧正准备离开这里,然后骤然听见了脚步声。
他那勉强平复的心,好像又变得糟糕起来。
——他怎么那么老套,又再一次问出了“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这种蠢问题!
但是月见里千绘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嘲笑着他低劣的搭讪借口。
少女在廊道的阴暗面,没有往他身处的阳光中踏进哪怕一步。
她只是平静地,带着一点莫名愤怒的情绪,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很淡,他看不出来。
她说:“乙骨君,你记错了。”
月见里千绘独特的能力,让她注定与恶人为伴。
在自诩正道的咒术界,这简直是天理难容的力量。
天元为她找到合适的身份,蒙蔽世界意志的眼睛,但是世界线上的很多事,都不会因此而改变。
有一些人、一些事注定会在原来的轨道上走。
在她发觉自己对乙骨忧太抱有比常人更多的在意是,月见里千绘就敏锐地注意到,她要完了。
稍有不慎,便会步入前辈的后尘。
*
还是任务者的时候,系统曾经对她三令五申。
【不可以爱上任务世界的角色,尤其是世界线上的人,知道吗?】
“为什么?”
【唉,这个事吧……说来也是悲剧。】
系统说,世界线上的人很多时候都会按照世界线来走。
有一些世界意志会顺其自然地圆会来,而手段强硬的世界意志则蛮不讲理,强行影响人物心智,把剧情强行变回来。
【你有一个前辈,爱上了任务世界的主角。】
【拜托!那可是主角啊!他有自己的感情线,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别人!】
但是偏偏就成功了。
任务者前辈是主角青梅竹马长大的大小姐,日久生情,还门当户对。
巧的是,主角恰好也为她的高傲和不屈所吸引,二者本来互相生情。
【你以为这就完了?互相喜欢也不行,世界意志为主角安排了另一条感情线,他就必须和任务者前辈掰掉,才能进入感情线。】
那是一个修真世界。
世界意志蛮横地,直接夺取了主角的意识,把任务者给杀了。
那是修真世界,夺舍多正常啊?
【你的前辈还以为只是单纯的夺舍,花费了大量的能量,重开了一次又一次,可是每次世界意志都会上场干扰。】
用主角的身体,把任务者前辈杀了一次又一次。
然后让脱离躯壳的灵魂看着被意志影响过后,满腔爱意看着别人的爱人。
一次又一次。
【真是可惜了,明明是一个大前辈,非要犯这种错误。】
“后来呢?”
【后来?】系统奇怪地反问,【哪里还有什么后来?她在一次又一次的不甘心里苦苦煎熬,最后能量不足,死在了星海。】
系统唏嘘:【连一点星尘都不剩下,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月见里千绘一怔。
她不要消失的干干净净。
她想:自己和那位前辈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世界意志的手段如何。
前辈的世界意志太强硬,每一次都是直接附上男主的身体,换自己杀了前辈一了百了。
所以前辈总觉得这非男主所愿,只要自己重开,规避风险就好。所以努力了一次又一次,变成了星海的养料。
但她呢?
她想,这个世界意志还真是狡猾。
乙骨忧太和【祁本里香】之间,分明链接着一条谁也看不见的绳索,二者牢牢地被捆绑在一处,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乙骨忧太竟然没有一点点改变。
他从始至终,温柔又坚定,善良又包容。
——那是月见里千绘曾经以为的愚蠢。
现在回想,其实也是她小心翼翼着不敢触碰的东西。
就像温暖的阳光一样,不讲道理地照射进黑暗的地方,她想沐浴其中,刚刚伸出手去,却被灼伤了一个指尖,然后又骤然缩回来黑暗中。
如果乙骨忧太是世界线上板上钉钉的主角,那么她迟早步入前辈的后尘。
——与其变成连星辰都不剩下都虚无,还是好好过好自己的生活吧。
她是这么想的。
什么乙骨忧太。
什么咒术界。
——那家伙,那个蠢货!那个混蛋!
明明都忘记了,干嘛又来找她,还用“是不是曾经见过”这种蠢理由!
明明一直平稳的情绪就像被刀尖狠狠割开一个角,这才露出包含在内里滚烫翻涌的剧烈浪潮。
月见里千绘几乎在一瞬间就想要举起手在这里拉开一扇门,把两面宿傩召唤出来照着乙骨忧太的狠狠来一下。
但是。
很微妙的。
……她突然想到。
这个家伙从阴暗的角落站在热烈的阳光下,拥有了强大的实力和现在的性格,还有一群朋友。
一定费了不少劲吧。
于是月见里千绘只好平复起心情,用尽量平稳的语调:“乙骨君,你记错了。”
请回去吧。
她从来没有承认,但是事实如此,她月见里千绘,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胆小鬼。
而乙骨忧太却拥有一个强大的灵魂。
那人破天荒的,第一次没有顺着他人的意愿,而是突然走到她的面前,在那双鎏金的眼睛骤然睁大的一瞬间,就是那么一伸手。
然后轻轻一拽。
月见里千绘就猝不及防地暴露在灿烂的阳光下。
白衣的少年克制地拥抱了她一下。
他轻声说:“对不起,我忘记了这么久。”
……什么?
她脑子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