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张鸣说历史:重说中国古代史 > 人不任性枉称帝

人不任性枉称帝

    做皇帝的,最得意的境界,做之君,做之亲,做之师。既是臣民百姓的君主,又是他们的爹娘,还是他们的老师。天下五达尊,天、地、君、亲、师,除了天地之外,包圆。

    焚坑之事没商量

    先秦法家,到了韩非这里,已经演变成绝对君主主义,大有“三忠于、四无限”的味道。所以,奉献了学说之后,在深爱其学说的秦王嬴政这里,他也只能死了,好让他至死忠于嬴政一个,别便宜了别人。秦统一之后,韩非子的信徒李斯推动秦始皇焚书坑儒,也是应有之义。战国时的儒家,信奉的是君臣相对主义,君当臣为国士,臣才能为君效命,如果君主待臣如草芥,那么臣子也可以当君主如仇寇。所以,韩非子非儒,因为儒以文乱法,坏了尊君的规矩。那么,找个借口把讨人嫌的儒生坑掉,自然是令他们快意之事。

    但是,坑儒是在焚书之后的一年发生的,主导者是皇帝,不是丞相。事情的缘起,不是儒生议政——对皇帝的政策说三道四,而是姓卢姓侯的两个宝贝,为秦始皇找仙药,花了皇帝不少银子,结果当然找不到,溜之乎也。开溜之前,还放出话来,讽刺了皇帝几句。联想起徐福带了三千童男童女、大批的物资出海找神仙,也一去不返。被骗惨了的秦始皇,不由得不怒。卢、侯两位,无疑都是读书人,但到底是方士还是儒生,已经无从考证。我们知道的结果是,秦始皇盛怒之下,抓不到该抓的,就拿他们的同类出气。三木之下,严刑拷打。诸生转相告引,牵连多至四百六十余人,一并都给坑了。后来又抓的,还稍微客气点,都给发配了。这些人里,肯定有儒生,但整的重点却是方士。后世说坑儒,实际上是夸张,这个夸张,是受前一年焚书的影响,因为焚书的重点,是跟儒家有关的诗书和史书。再加上,后世儒生是所谓读书人的代名词,但在当年,并不是这样的。

    孔夫子当年,是敬鬼神而远之的,后辈门徒,居然被骗钱的方士牵连,大批丢了性命,多少有点冤枉。但是,只要秦朝存活一天,儒家之徒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春秋战国之际,儒墨号称显学,但最终都没有显过法家。法家其实是从儒家脱胎而来的,但这个恶胚胎,长大之后,居然欺师灭祖,把儒家当敌对势力对待。只是,在焚书坑儒的政策里,焚书才是重点,坑儒,不过是一个点缀。

    当年焚书,针对两类。一、史书,除了秦国史之外,全烧;二、诗书百家语,不仅烧,而且今后不许人提及。谈及历史,就是以古非今,要族灭。谈起诗书百家语,则弃市(杀掉弃之于市,示众)。所以,读书人即使没有被坑,也没有被发配,肯定也不能靠自己的知识过活了。春秋以来将近五百年的私学传统,到了秦朝被迫中断。读书人唯一的出路,是学点技术,医药、卜筮、种树。再就是学法律,还只能放下架子,跟着官吏学。

    所以,坑掉的那四百六十个人,只能算秦朝文化禁锢政策的一点无意之中的补充,更多的是为秦始皇泄愤,泄对那些骗人的方士的愤。从这个意义上说,1949年以后,好些为秦始皇辩白的学者,说的也不完全错。相对于坑儒而言,烧书的危害显然要大得多。对于诸子百家和各国史书,伤害尤其明显。儒家经典,儒生是可以背诵的,即使文字版被烧掉,凭着记忆,也可以写出来。但春秋以来流传下来的各种书籍,在没有印刷术之前,每每有各种各样的抄本,人们也不大可能把它们都背诵记熟。而且竹简形式的书籍,收藏不易,隐藏更不易。秦朝拥有一直延伸到乡一级的政府,有如狼似虎的官吏,只要政府令下,这些书的大部,肯定就给毁了。保留在皇家图书馆的抄本,虽然还在,但秦末大乱,项羽进咸阳,也付之一炬。

    烧书,杀人,都是为了毁掉民间讲学的传统,进而毁掉春秋以来的文化。仅仅在法令学习的意义上,恢复过去的王官之学的面目。从此而后,只有官府才有书,书只是法律书,想学,只能跟官吏学法令,进而成为预备官吏。所以,秦人就业,除了农工商之外,还有“学为吏”一途。除此之外,就是做医卜,靠治病打卦混日子了。

    这样的社会,当然特别没劲儿。不仅对先秦之世是一种大反动,就是对于秦自己之前的社会,也是倒退。因为,连吕不韦的《吕氏春秋》,此时也不能读了。幸亏秦朝二世而亡,否则,读书人这样过日子,岂不是跟蹲监狱差不多了?当然,在暴政的高压之下,这样的日子也是能过的。因为,坐牢受刑的担忧,已经压过了日子本身的枯燥。

    淮南王的故事

    读《史记》如读,轻松、好玩,而且耐人寻味。沛县的混混刘邦得了天下,封了诸王,异姓的倒是有几个有名的,还都让他给废了,立个臭规矩,非刘氏不王。可是,自家孩子封的王,大抵籍籍无名,都是混吃等死的主儿,唯一例外的是淮南王。

    第一任淮南王刘长,说起来有点来路不明。他的母亲,原是汉初异姓王赵王张敖的美人,诸姬妾之一。后来刘邦过境,张敖为了拍刘邦的马屁,把美人送给刘邦侍寝。这样的事,此前有,此后也没断了。但凡款待牛人或者上司,送个美人给尝尝鲜,就跟送金银玉帛一样的稀松平常。牛人睡过之后,扬长而去,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样人肉礼物,可以送张三,也可以送李四,当然也可以自己享用。所以,即使有了孩子,也未必能知道是谁的。那年月又没有DNA鉴定,谁能说得清?但是,张敖的美人,自打刘邦睡过之后,居然怀孕了,而被张敖断定为刘邦的种,不再染指,供了起来,直到生下龙子,或者他认为的龙子。等到赵王张敖连同妻妾一并被刘邦找碴儿收了,这事被有司得知,汇报上来,刘邦也不加理会,显然是不大相信。美人的兄弟,托关系找到吕后身边的宠臣审食其。审食其将此事告诉了吕后,吕后当然不会喜欢刘邦身边再多一个美女,一言不发,审食其当然也就只好算了。没想到,这个就跟刘邦睡了一觉的美人,居然愤而自杀。她这一死,让刘邦相信了这个孩子可能真的是他留的种。于是,刘邦就又多了一个儿子刘长。待到原来的淮南王英布被刘邦逼反灭掉,刘长就成了淮南王。

    这个刘长,幼年丧母,但却长得很结实,力气好大,能扛鼎,估计也喜欢舞枪弄棒的。对他娘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其实,他娘的死,该赖他的爹。但那时的人怎么敢恨自己的父亲,于是就迁怒于辟阳侯审食其。长大以后,已经是汉文帝的天下了,一日,他袖里藏着一枚铁椎,找上审食其的门去。光天化日之下一椎就将一位侯爷给打倒,然后让从人将脑袋割下,接着大模大样地到皇帝那儿去请罪。说是请罪,却说了一大串审食其的罪过。这个刘长,见了皇帝不称陛下,只叫大兄弟。这个皇帝,还能把他怎么样呢?只好打发他回家了。

    这样的惯法,任是好人也惯坏了。不久,就传来淮南王僭用天子仪仗,擅为法令,进而谋反的消息。诸大臣一致要求处以极刑,汉文帝法外开恩,只是给他发配了。封在一辆大车里,直奔目的地,途中不许地方官开封。经不了这种羞辱的刘长,不食而死。没准,是给憋死饿死的。

    刘长死了,民间舆论却批评皇帝。民谣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为了平息议论,证明自己并非贪图淮南的土地,汉文帝将淮南故地分成三份,给了淮南王的三个儿子。其中仍封为淮南王的,是刘安。

    后面的淮南王,土地少了,但爱好却多了。刘安的名气在汉代诸王中,堪称第一。好读书,好弹琴,好神仙,好与文士交往,还好美食。门下众多文雅之士,一起编了一套《淮南子》,为中国的学问加分不少。淮南王刘安的另一大贡献,是发明了豆腐。但估计这豆腐的发明,跟《淮南子》一样,也是集体的力量,起作用的无名之辈,无法可考,只好都记在了刘安的账下。都说中国有四大发明,其实四大发明之外,豆腐和马镫两个,也算是重大发明,亚洲各国吃豆腐,都是淮南王之赐。据说,欧美人对豆腐越来越感兴趣,中国人在那边,实在混不下去了,只要有做豆腐的手艺,就可以发点小财。

    有这么多爱好和发明的淮南王跟他的父亲一样,最后因为谋反丢了性命。汉代做诸王的,也真不容易,一个不留神,就成了反贼。没办法,皇帝制度,没有嫡长子传承的规矩,所以跟皇帝同样血缘的人,有钱,有地,还有兵,怎么都是麻烦。真反假反不好说,反正大家都没个好结果。不过,这回,民间没有传歌谣,而是传出一种说法,说他刘安其实没死,吃了仙药,升天去也。神仙给的仙药量比较大,不仅自己吃了,而且他们家的鸡犬也一并吃了,一同飞升,到天上快活去了。留下一个成语,叫作“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民间总是跟皇帝唱反调,没法子。

    土豪的成仙梦

    淮南王刘安,为读书人贡献过一部《淮南子》,是个组织编书的富豪王爷。后来得罪了皇帝,以谋反之名,被抓去砍了头。但他在民间的形象,却是个升天的仙人,不仅自己升天,还带着家眷连同鸡犬一并都上了天。只是到了天界之后,境遇不大好,大约是带上去的鸡犬四处拉屎撒尿,破坏了天界的卫生,所以,他被罚去打扫厕所。也可以说,死去的那个刘安,其实只是一具躯壳,真的刘安,还在天界环卫局干活呢。

    无独有偶,汉代有一位叫唐公房的人,地位虽然不高,仅仅是个小吏,但机缘凑巧,碰到仙人,也成了仙。成仙之后,开罪了郡太守,于是跟刘安一样,小命玄了。求救于师傅,师傅给他家人每人发一份仙药,于是都可以开路升天了。无奈唐公房的妻儿不乐意,说是舍不得家里的房子和家具,当然还有家中的六畜。没办法,唐的师傅只好把他们家的活物都喂了药,连房子带家具都涂了药,跟装修似的。一阵大风,他们全家,不仅鸡犬连同房子一并飞上了天,比刘安还彻底,连具躯壳都没留在地上,让郡太守一点机会都没有。升天之后的唐公房和家人境况如何?没有下文,估计也不会比刘安好到哪儿去。

    能有这样好事的人,都是得了仙人的仙药。所以,皇帝,尤其是自我感觉比较牛的皇帝,都想得到仙药。仙药什么样?成分如何?不知道。但只要皇帝想要,肯定会有人出来说知道。所以,从秦始皇到汉武帝,周围没断了方士,说是能帮皇帝联系仙人,找到仙药。骗吃骗喝骗钱,骗够了,像徐福一样,带着童男童女和宝贝就溜了。当然,没有及时开溜的,都先后成了刀下鬼。传说焚书坑儒中被坑的四百六十个儒生,其实大半都是方士。

    不管死了多少,方士是灭不了的,皇帝和王公贵胄们幻想得到仙药的梦,也总是做不醒。到了东汉,方士们组织起来,形成一个个的教,天平道、天师道、五斗米教。于是,道士取代了方士,但使命依旧是带领凡人找药、吃药,然后升天做仙人或者神人。到了这个时候,仙药的成分不知怎么被泄露了,说就是五石散,五种矿物质,钟乳石是主要成分。据说吃多了,就可以身轻如燕,然后,当然就可以飞升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时髦的士大夫都服用五石散,吃来吃去,吃出病来的不少,却没见谁白日飞升的。所以,隋唐之后,道士们总结道,不死的仙药,不可能是原始状态的,得加工提炼。算准时辰,由专业人士用特制的丹炉加工提炼,提炼出来的仙药,叫仙丹。这一段时间,道士们到处安丹炉,炼丹药。这一提炼可了不得,原来吃五石散,虽然也有毒,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但提炼好的丹药,毒性大增,吃下去,每每即刻身亡。吃死了若干皇帝,包括大名鼎鼎的唐太宗李世民,道士们才稍稍有所收敛。到了明朝,喜欢长生的嘉靖皇帝,跟道士们腻腻乎乎,却从来不吃丹药,而是改走偏门,打处女铅红(第一次性生活的血)的主意,祸害了不少女孩子,但即刻而亡的危险却是没了。

    方士和道士,都是中国本土的土产。他们的横空出世,其实就是凭借人们渴望长生的理念。能否成仙,能不能升天,在天上像鸟儿一样飞,无所谓,但就是一定要不死,一直活下去,不仅自己活,最好老婆孩子和家里的鸡犬猫什么的,也都一起活着。刘安之后,皇帝求仙药,好像都没有提出鸡犬飞升的要求,那是因为他们自己都还没拿到仙药,几个误以为已经拿到仙丹的,服药之后,又都翘辫子了。否则,他们也一样会拉上自己的亲人,当然,少不了最喜欢的妃子。也没准,还包括自己心爱的马。否则,唐太宗的昭陵就不会有著名的昭陵六骏。

    当下,土豪一词流行。其实,所谓的土豪,就是土佬,有点家产和权势的土佬,就是土豪。皇帝,就是最大的土豪。土豪有权有势,要什么有什么,只要身体许可,想玩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但就一样,命长命短控制不了。皇帝越是当得神气,这种遗憾就越是强烈。于是,就求长生,让道士帮忙,求仙,炼丹,写青词,折腾个够,其实就是想不死而已。土豪的长生梦,永远都脱不了土味。

    一个命好的烂皇帝

    汉武帝刘彻被某些国人推崇为大帝,汉武大帝,有电视剧为证。实际上,这位汉朝排序第五的皇帝,是个烂皇帝。只不过,命很好,不是一般的好。如果隋朝的杨广命有他一半好,伐辽用对了人,取得了胜利,那么,他绝不会是炀帝,而是从里到外光鲜的武帝了。老子杨坚是文帝,他是武帝,理所当然。

    汉武帝登基时,汉家经过文景之治的几十年休养生息,家底超厚,有本钱折腾,他也就真的开始折腾。其实,北边的匈奴之患,由来已久。到底是跟这些游牧人死磕呢,还是放他们一马?防还是要防,但以和平交易为主,对汉朝更有利。其实很明显,就该选择后者。成本低,代价小,对国家经济和百姓生活损伤都不大。一般来讲,游牧人的侵扰,是季节性的,草原有灾,他们会南下,如果无灾无害,大体就相安无事。游牧人侵扰农耕人容易,反过来,农耕人要深入反击,事倍功半,劳民伤财,要想彻底消除隐患,基本上不可能。然而,汉武帝选择的是大动干戈。

    汉武帝刘彻,依靠的主要将领,一个卫青,是他的卫皇后的弟弟,一个霍去病,是卫皇后的外甥。都是拉裙带上来的,标准的外戚。汉武帝呢,也是标准的任人唯亲。自古以来,凡是这样用人,多半要砸锅。然而,汉武帝用的这俩人,却都是将才。是他有知人之明吗?未必。没见他选拔,也没见他筛选。后院里拎出两个,就当菜,还真成了硬菜。说来说去,就是命好。

    靠着这俩能打的,跟飘忽不定的匈奴人缠斗,的确重创了他们,但汉朝的损失要数倍于敌。农耕人出征,长途奔袭,十万人马作战,按沈括的算法,至少得有三十万人马运粮草。深入大漠越远,后勤供给线越长,所需的人马就越多。前线损失过半,后勤损失完全。匈奴消停一点,这边汉朝的国力大损。文景之治好不容易攒的家底,都给折腾没了,粮没了,钱没了,人也快没了,老百姓叫苦不迭。如果像隋炀帝伐辽那样,前方战绩不佳,那么汉武帝的江山,没准就完了。那么后世给刘彻的谥号,多半是“炀”。再编电视剧,肯定轮不到他了,总不能来个“汉炀大帝”吧?

    国库见底了,汉武帝着急。加强国力,一靠国家资本主义,铁盐国营;二靠横征暴敛,对商人加税。最后,都是把负担往老百姓身上搁。这样折腾一阵,国库是满了,但百姓穷了。这他不管,只要匈奴威胁小了,就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武功盖世,是天字第一号。理所应当,再活五百年。于是,好神仙,求长生,学秦始皇,东南西北到处走,满世界找神仙。大把大把的钱扔出去,浪费在路上,丢在水里。便宜了贪官,便宜了方士,坑死了百姓。堂堂帝王,屡屡被骗得半死,可是至死不悟。跟他同时代的司马迁写《史记》,其中的《武帝本纪》,说来说去,就是在骂他。要说完全是因为司马迁受了他的宫刑,公报私仇,倒也未必。因为大家公认,司马迁作为史官,史德还是不错的。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汉武帝刘彻做得太差。一个皇帝,好园林,好宫室,好出巡,好封禅,好神仙,好大喜功。有这么多好,还能有个好?这一系列耗费资财的行动,都是汉武帝自己干出来的,每折腾一次,就是流水一样的民脂民膏。

    这样的皇帝,固然有司马相如这样的马屁文人,写了长篇的《上林赋》来歌功颂德,留在史书上的形象,就该是司马迁笔下那副德行。看来,司马迁的《史记》,汉武帝没有过目,大概也没有工夫过目。要看,也看《上林赋》,听东方朔插科打诨。那年月,人也没后来那么坏,汉武帝百密百疏,也想不到弄一个文网,严查文人的思想。被割了关键零件的司马迁,还被招进宫里,做了权力不小的中书令,每天下班回家,继续写他的谤书。

    说到中书令,这也是汉武帝作的孽。在他之前,汉朝的宰相制度运作良好,轮到他了,非要削弱宰相的权力,把原本宫里的一个沟通内外的小机构尚书台扩展起来,逐渐把大权收到宫里。于是,自他之后,种下了宰相逐渐被闲置,权归尚书台制度变异的根苗。而这尚书台,由内官(宦官)主持的时候,就叫中书令。所以,汉武帝,又是一个破坏制度的罪魁。信任宦官,大权独揽,实际上是从他开始的。

    汉武帝最大的功业,是打击匈奴。但打完了匈奴还在,他死后,匈奴喘过气来,威胁也照旧。他的后世子孙,还是得跟人家相处,打不过了,依旧得和亲。大美女王昭君,就是这样,在他的后世子孙手里,便宜了匈奴呼韩邪单于。这点业绩,除了可以让后世山寨的沙文主义者不断意淫一下之外,在历史上,几乎没有任何益处。

    巫蛊那点事儿

    巫蛊两字,如果拆开来,巫指巫术,蛊则是传说中由人专门喂养的毒虫,可以受人操控,进入人的大脑,让人生不如死。巫术和巫,古已有之,但蛊这玩意儿到底有还是没有,言人人殊,至今没有被证实。如果巫蛊两字合起来,实际上说的就是一种诅咒人的巫术。这种巫术,人类学家称为顺势巫术,就是弄一个偶人,写上被诅咒者的名字,如果能弄到生辰八字以及该人的指甲和头发更佳,加以诅咒,或者用针刺这个偶人的心,以及你想刺的部位。世界各地的人们,几乎都无师自通地擅长此道。只不过有的民族玩这个的时间长些,有的短些。在我们这里,有些乡村大妈,至今还擅此道,动辄缝个小布人,扎上针放在炕席地下。《红楼梦》里,马道婆替赵姨娘做法诅咒贾宝玉和凤姐,使的就是此招儿。当然,跟讲的不同,一般来讲,这样的招数,不大可能奏效。如果真的有效的话,人与人互相报复,就比较容易了,杀手什么的,就肯定失业没事干了。

    不消说,在原始人那里,这样的巫术,还是大有市场的。而中国人,虽说号称进入文明状态很早,但巫术的情结却出奇地重。直到清代,巫蛊祸人的事件,一经发现,依然可以据此治罪,说明人们一直都相信这玩意儿真的可以起作用。不过,巫蛊进入政治,闹出大事,最惹人注目的,还要数汉武帝晚年的一场宫廷政变。

    汉武帝好神仙,好方术,晚年尤甚。人牛气久了,越到晚年,就越是想长生。秦始皇如斯,汉武帝也一样。好长生,就只好被方士忽悠。那年月,方士和巫师难分彼此,方士得意,巫师也跟着起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喜好的,下面王公贵族,贵妃公主,达官显宦,都跟着喜好。朝野上下,乌烟瘴气,京城内外,方士和巫师乱窜。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方士或者巫师,在武帝面前,当然只能讲神仙,找神仙,或者吹嘘自己就是神仙。但到了下面,就什么事都可能做了。巫蛊这点事,原本就是巫师的看家本事,碰上哪个妃子,吃醋吃大了,对某个得宠的狐狸精恨得不行,埋个木头人诅咒一下,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样的“法术”,只要有人做,就会有人效法。大家都玩这个,就成了公开的秘密。此风一炽,在这期间,只要有人碰巧生病,碰巧死亡,就会联想到这上面去,浑身起鸡皮疙瘩。

    汉武帝征和元年,汉武帝刘彻已经六十多岁,在那个年代,算是高寿了。身体一天天地走下坡路,越是这样,越是不想死,越不想死,病魔越是缠身。赶上宫里宫外,巫蛊之风大盛,皇帝未免心下生疑,有人在暗中诅咒他死。而此时的太子刘据,也已经三十好几了。从来帝王制度,储君和现君,就是一对儿矛盾。即便是父子,这个矛盾也摆在那儿。一个不肯下来,一个欲接班而不能。上面的年老昏聩,下面的年富力强。反差越大,别扭也就越大。儿子觉得老子碍事,老子感到儿子碍眼。纵是人称卫太子的刘据温和贤良,架不住皇宫里面是非多,皇帝身边,总会有人借端生事,挑拨是非。而此时的汉武帝,早已厌倦了当年迷死了他的卫子夫卫皇后,顺便的,卫太子也看着越来越不舒服了。

    自古以来,宫廷斗争,整人都是借着皇帝的手。皇帝疑心有针对他的巫蛊,自然就有人拿巫蛊兴大狱。皇帝身边的宠臣江充,本是一个整人有瘾的酷吏,原本就跟卫太子不对付。他也知道,皇帝青春已高,如果卫太子接班,那么他的命运不会太好。而抓巫蛊这事,怀疑到太子头上,具有充分的逻辑依据。谁最希望现任皇帝死掉呢?当然是预备接班的人。江充查巫蛊,依靠的是一个专业人士,一个胡巫,但目标却沿着他定的方向前进。眼见得,跟卫太子走动比较密切的人,一个接一个因追查巫蛊而倒下,连太子舅舅卫青的长子也被牵连。拷掠之声,彻夜不息。在烧红的烙铁面前,越来越多的人被攀指出来。终于,江充带人进了太子的东宫,居然真的就无中生有地在宫里挖出了大批的桐木人。到了这个地步,太子被定罪,也就是眼前的事了。

    此时,汉武帝在甘泉宫度假,太子几次三番想去父亲那里说明情况,但都被江充的手下挡驾。情急之下,卫太子决定用师傅的计策,冒险拼死反击,矫诏抓捕江充,问出弊情,再向皇帝领罪。卫太子的反击,杀了江充,但却闯了大祸。汉武帝周围谗臣们,平日的谗言现在成了真,卫太子百口莫辩。汉武帝命令宰相镇压叛乱,由于一时间来不及调军队,就紧急放出囚犯,临时组队,由此产生了一个特别的官职,司隶校尉。囚徒组成的军队,打败了太子能指挥动的兵,太子只好逃走,最后在围捕中自杀。皇后卫子夫当然也只有一死,卫氏家族,几乎灭族。值得一提的是,当初卫子夫得以扶正做皇后,是因为她前面的皇后阿娇(就是成语金屋藏娇的出典人,刘彻要金屋藏之的宝贝),据说是因为嫉妒,指使宫女埋了木人诅咒卫子夫,东窗事发,阿娇被废,卫子夫得立。最终,卫子夫又因为巫蛊之案,丢了性命。

    更可怕的是,抓巫蛊成了一场运动,从宫里运动到官场,从官场运动到民间,到处都在抓搞巫蛊的人。巫蛊固然可恶,其实杀不了人,但抓巫蛊运动,却导致成千上万的人遭受酷刑,成千上万的人头落地。直到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了,汉武帝才明白自己是在见鬼,白白搭进一个挺好的太子和众多无辜的人。可是,虽说有悔意,但直到死,他也没有真正原谅卫太子刘据,刘据在《汉书》里,还是以戾太子的名义有传。

    不知,这对父子,到底哪个真的戾。

    敢拼命的傀儡皇帝

    王朝末世,朝政为权臣把持,皇帝化为傀儡,由背后人牵线表演,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逆来顺受。这样的事,常见。东汉末年的刘姓皇帝,是曹家人的傀儡,到了魏朝末年,曹家天子,又成了司马家的傀儡。

    做傀儡的皇帝,日子不好过。名义上为一国之君,但一举一动,都得听人家的,所有行为,包括做爱,都有人监视。皇帝对权臣,实行彻底地政务公开,私生活公开。稍有不慎,自家就会有性命之忧。即便谨言慎行,老老实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家取而代之,将你一脚踢开。踢开之后,是死是活,可就难说了。这样的皇帝,说白了,就是华丽的囚徒。

    曹家人做皇帝的日子不长,第三代上,江山就被司马家控制了。一方面,曹丕、曹睿时代的旧臣还在,一方面,曹家第一代的血性,多少还有点孑余。司马家篡位夺权的路,有点难走。拖了三代,到司马懿孙子司马炎,才完成建立新朝大业。

    这期间,曹家人居然反抗了,第四任皇帝,高贵乡公曹髦,竟然武力“讨贼”,跟司马昭拼个你死我活,当街被人捅了个透心凉,血溅当场。这事,后来南渡之后,丞相王导讲给晋元帝司马睿听了,司马睿当即掩面大哭,说真的如此的话,国祚怎么可能长?的确,司马家的西晋,还真的短命,实际上二世而亡。

    曹髦是个聪明人,喜欢读书。能作诗,也通经。继位之后的活动,既有跟侍从论诗的记录,也有到太学跟太学生讲经的经历。他继位,是因为前面的皇帝曹芳被废,聪明的他,当然知道人家找他来是干吗的,他也平静地接受了做傀儡的现实。赐给司马师象征专权征伐的黄钺,特许其“入朝不趋,奏事不名,剑履上殿”,让人想起在汉献帝面前的曹操。从仪式上,司马师的臣子味道,已经不多了。继位不久,司马师死,兄弟司马昭接班的权力过渡,曹髦也没什么动作,顺从地把大将军的头衔加给了司马昭。然后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忠于曹家的封疆大吏——毌丘俭、文钦、诸葛诞,先后被逼反,而后被翦灭,自己毫无作为。

    但是,曹髦却不是一个甘心做傀儡的皇帝,他想做点什么,甚至还梦想做曹家的中兴之主。跟群臣讨论夏朝的中兴之主少康和汉朝开国之君刘邦的优劣时,群臣都认为少康不如刘邦,曹髦独出心裁地认为,不能以是否开国定优劣。少康于危难之际,恢复祖业,其实比“专任智力”的刘邦要强。

    但是,向慕少康是一回事,做少康又是一回事。曹髦怎么样才能使奄奄待毙的曹家朝廷起死回生呢?他的办法,是提倡道德,忠孝仁义。将所有他祖先曹操嗤之以鼻的道德信条,都强调到极致。为此,他用尽了自己那一点可怜的自由空间,拼命提倡儒学,讲求道德,还接见后来被载于“二十四孝”的王祥,让他建言建策。

    然而,道德在实力面前,是苍白无力的。倡导德业的曹髦,只能一点点看着司马昭在篡位大业上推进。终于有一天,身为大将军的司马昭,要做相国、封晋公、加九锡了。到了这里,离篡位登基,就只有一步之隔了。我们看到,这一回,司马昭居然没有得逞,他装模作样地前后九次推让,而曹髦最后也就算了,把一堆帽子,搁在了一边。

    显然,这样做犯了大忌。做相国、封晋公、加九锡什么的,原本就是司马昭的意思,推一推,让一让,无非显得自己谦虚。曹髦知趣,应该非给不可才是。真的不给了,皇帝就有麻烦了。所以,隔了一年之后,封晋公、加九锡的事儿又来了。这回,司马昭推让不那么厉害了,一堆辉煌的帽子扣在脑袋上之后,《三国志》上,曹髦的事迹就中断了,突兀地出现了一篇以太后名义发的令,说是曹髦忤逆不孝,居然要举兵进西宫杀她。

    当时的太后虽然没有生曹髦,但在名义上,却是曹髦的母亲。要杀母亲的人,当然得死。于是年方二十的皇帝,就驾崩了。史书上写的是“卒”,因为死后的曹髦,被贬为庶人。幸好,裴松之的注释,给我们提供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司马昭的步步紧逼,已经把曹髦逼到了忍耐的极限,加九锡这件事一旦落下来,曹髦的神经就崩溃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怎么能不知?于是,他拼了。仗剑而出,亲自带领几百个童仆,就去跟司马昭拼命了。临行前,请教了三个近臣,只有一个王经劝阻了他,剩下两个赶紧去司马昭那里报信(这个王经,随后被司马昭杀掉)。当日是见了太后,当然不是杀她,而是告知她一声。

    飞蛾扑火这样的事儿,结果当然是一定的。但皇帝血溅大街的现实,也让司马昭的篡位,显得特别的难堪。不得不推后一点,让他的儿子过皇帝瘾了。紧是这样,曹髦的悲惨故事,直到司马睿时代,还在朝野流传,让司马家的后世子孙,做起皇帝来,底气明显不足。

    特别悖理的坏事,做不得。做了,给子孙留祸根。

    开国即有亡国相

    晋武帝司马炎是个开国之君,但晋朝的底子,是司马家上两代人打下的基业。虽说,正像石勒讲的那样,夺天下于孤儿寡母之手,不怎么光彩,但毕竟把三分的天下,拿下了三分之二,并且留下了一群能征善战的将领。到了司马炎手里,天下一统,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自古江南偏安政权,一旦淮之不保,江大抵是守不住的。如果连长江上游的巴蜀也不在手里,那么偏安政权更是朝不保夕。紧是这样,从西晋立朝,到灭吴,还是拖了好些年。

    灭吴之后,天下归一,司马炎的功业也就仅限于此了。几乎所有亡国之君的毛病,他都有。贪财,卖官鬻爵,钱入皇室的小金库。刘毅批评他,连汉朝最昏的桓灵二帝都不如。好色,在全国大选美女,他选人入宫之际,天下人不许结婚。平吴之后,将吴国孙皓的后宫扫数收纳,司马炎的后宫,人数多达三万余人。在历代王朝中,即使不是第一,也能排在前三甲。后宫美女太多,不知该跟哪个睡了,就特意制作了羊拉的车,自己坐在上面,随羊拉到哪儿,就去哪儿。聪明的嫔妃就在自己的寝宫前撒盐水,堆上羊爱吃的香草,引得羊儿来。但大家都跟着学,到处都是盐水和香草,羊也就只好随意走了。开国之初,为了表示自己节俭,公开烧掉了臣子拍马屁送的雉头裘(用野鸡头上的毛织成的大衣)。但是,不久却支持王恺跟石崇斗富比宝,弄得举国上下,骄奢淫欲成风。太尉何曾,日食万钱,还说没有什么可以下筷子的。另一个太尉王衍,家里人聚财有道,富可敌国,但却口不言钱,给钱发明了另外一个名字——阿堵物,却从来没想过遏制一下家人敛财的脚步,或者散财给穷人一点。

    东汉末年,士大夫风气已经开始变坏,由于朝廷提倡儒学,讲究儒家伦理,士大夫竞相争做孝子,风气已经变得很矫情,作伪者层出不穷。司马氏当家之后,不仅不想扭转此风,反而用鼓风机煽风。士大夫兴起玄学,崇尚空谈,做皇帝的也听之任之。不务实际,矫情虚伪,成为一时风尚。能做大官的,不仅是世家子弟,而且是清谈高手。朝野上下,越是不务正业,越是可以飞黄腾达。

    制度建设,尽是败笔。有人建议废止选官的九品中正制,他不肯,反而用荫户占田制度强化了门阀。最大的失招,是再度分封,不仅让宗室藩王有地盘,有实力,还把军权也给了他们,早早就种下了日后八王之乱的根苗。太子司马衷是个呆子弱智,天下人都知道,司马炎不可能不知道,却依旧坚持将天下传给他。司空卫瓘是个聪明人,一般不肯冒险的,居然有一次趁着酒醉,冒死拍了拍皇帝的龙床,大声说道,此座可惜!司马炎明白他的意思,就是假装不明白。当时,朝廷上下,都认为司马炎的弟弟攸不错,比司马炎的几个儿子都强太多,比白痴太子就更强了。但是,这个司马攸,原本就是司马炎的政敌,当年司马炎的父亲,是打算把位置传给司马攸的,因为某些势力的力阻,大位才落到司马炎屁股底下。好色的司马炎,又有点惧内,害怕皇后杨氏,太子尽管白痴,却是杨氏所出的宝贝。因此,无论朝野如何归心,江山只能传给他那个白痴的儿子。

    说起来,司马炎是有异相的,用何曾的话来说,长发委地,双手过膝。长发委地,今天多用来形容美女,但那个时候,男人也不理发,头发长不稀罕。能长到拖到地面,可能不太容易,但算不得什么了不起。富家子弟,好吃好喝好保养,就能办到。但双手过膝难点,这个相,前面的刘备有过,如果是真的话,应该说是一种返祖现象,跟猿似的。这样的相貌,就该做皇帝吗?也许吧。但这个皇帝做得可真不怎么样,一开国,所有亡国之相就都有了。临死,又让皇后家的三位杨大人专权,外戚秉政。一个白痴的皇帝,加一个跋扈的太后和三个二百五似的太后的家人,这样的一个最高权力中心,怎么能让手握军权的藩王服气?于是同样有野心的晋惠帝的皇后,联络外地的藩王,发动政变,夺了大权。从此之后,西晋就陷入持续的动荡之中。八王之乱乱完了,江山社稷也跟着完了。

    西晋真正的亡国之君,不是那个白痴晋惠帝,而是晋武帝司马炎。

    萧衍老儿的亲亲策略

    在南北朝,梁朝的皇帝萧衍,堪称一个“老”字。一口气活到八十六岁,要不是侯景把他活活饿死,熬过九十,料想不成问题。在皇帝群里,可以做老大的。所以,北边的人,尊敬点叫他老翁,不客气的,就叫他老儿。由于活得长,梁朝就是他自己的,他死后,虽然还有几个皇帝,但都是一闪即逝的浮云。用他的话来说,天下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何恨焉?自己给自己挣了家业,自己再把它败掉。

    然而,打天下那阵儿,其实跟众多帝王一样,萧衍也是准备建立万世基业的。他的策略跟过去不久的晋武帝一样,亲亲爱人,爱自己家人。但凡萧家的兄弟子侄,一律高官得做,大权得掌,当然贪腐也没问题。即使民怨沸腾,也只用家法处置,怎么处置呢,暂时去了官职,避避风头,过后还是高官厚爵。

    他的六弟临川王萧宏,将兵出征,一朝兵溃,单骑逃回,什么事没有。过了一年继续做高官,掌兵权。这个萧宏,是个财迷,聚敛有方,有库房上百,平时封得密不透风。因此,有人告发,说是库房里都是武器。这回萧衍有点怕了,借故亲自前来勘察,发现里面净是钱,每一百万做一堆,整个算下来,能有三亿多。其余绢帛也不少,堆得到处都是。看过之后,萧衍根本没打算问他一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反倒夸奖这个兄弟会过日子。他兄弟会过日子,治下的百姓,日子就没法过了。

    萧衍的亲亲爱人,终于得到了他六弟的回报。萧宏被爱得不行,起了杀心,准备除掉梁武帝。一日,打探好了梁武帝要去光宅寺上香,遂派死士埋伏在路上,打算行刺。结果,梁武帝临时改变了行程,谋刺未成。后来,此事败露,萧衍流着泪对萧宏说,他不打算学周公诛兄弟管叔,也不学汉文帝诛兄弟淮南王。那么怎么办呢,也就只好免掉萧宏的官职了事。

    对兄弟如此,对自己的儿子也这样。他的第六子萧纶,精神有毛病,做刺史不仅暴虐,而且胡来,搜刮民财不遗余力,但也干出好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看人出丧,哭得哀伤,他非要把孝子的丧服扒下来,自己穿上,学孝子哀嚎。梁武帝免了他的官,他就找一个干瘦的老头,穿上龙袍,扮作他的爹爹,按在上座,自己在下面磕头诉说自己如何无罪,然后把老头拖下来,龙袍剥下,用鞭子抽打。都折腾到这个地步了,也就是暂时处罚一下,过后王爷还是王爷,刺史还是刺史。

    皇帝制度,最高统治者最危险的敌人,恰是自己家人。反正大家都是一个血缘,都有资格做皇帝。龙椅又没有刺,谁的屁股不能坐?帝王之家,父子兄弟,不似草根布衣,从小又不在一起厮混,一出生,就各有各自的小家,奶妈仆人一大堆,跟身边宦官的关系,反倒比父亲兄弟还近些。无论怎么强调父慈兄友,最后也亲密不了。所以,无论萧衍怎么亲亲爱人,最后坑了他,坑到死的人,还是他的自家人。侯景打上门,兵微将寡,威胁并不大。但被派去应敌的侄子临贺王萧正德,却暗中跟侯景勾结,致使都城沦陷。城破之后,这个萧正德,第一个领人杀入宫中,要萧衍的脑袋,还是侯景拦住了他。如此深仇大恨,就是因为原来萧衍无子,立他为太子,后来妻妾多了,亲儿子一个个生出来了,他的太子就被废了。其实,不做太子,萧衍待他并不薄,没想却招恨招到这个地步。

    萧衍死后,侯景也死了,子侄们一片混战。赤裸裸地骨肉相残,萧纲、萧绎、萧纶、萧誉、萧詧打成一团。为了获胜,致自家兄弟于死命,几乎每个人都引北兵入援,不仅祸害自家兄弟,而且祸害自己的百姓。梁朝最后一个皇帝梁元帝萧绎被他的堂兄弟萧詧引西魏兵害死,而萧詧只能待在一座空城,做一个傀儡的梁王,不久郁郁而亡。

    帝王家的骨肉亲情,无论怎么讲究,都脱不出两个字——虚伪。把虚伪的道德强调得越是声势浩大,涕泪交加,这道德背后的残忍,就越是凶猛。假的就是假的,一万年,都是假的。

    皇帝是不是臣子的天?

    做皇帝的,最得意的境界,做之君,做之亲,做之师。既是臣民百姓的君主,又是他们的爹娘,还是他们的老师。天下五达尊,天、地、君、亲、师,除了天地之外,包圆。然而,这样的境界,皇帝无论如何都挣不到。西汉之后,儒术真成独尊,孔夫子变成大成至圣先师,老师这把交椅,皇帝可望不可即了。假装为天下之大父,也只有象征意义。别说老百姓,就是食君之禄的臣子,想要人家爹亲娘亲不如皇帝亲,也是不可能的。魏文帝曹丕,没事捉弄臣子,提了一个刁钻的问题,说是皇帝和父亲均有重病,但只有一丸救命的药,你们是给皇帝呢,还是给你家老爹?群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答话。这个问题,就跟今日之妻子刁难丈夫的那个难题一样:我和你妈都掉水里了,你先救谁?怎么答都是错。在妻子面前,如果回答先救老妈,大不了过几天难受的日子,可如果说不救皇帝,弄不好吃饭的家伙就保不住了。没想到邴原出班,昂然答道:我给我的父亲!面对这样的回答,曹丕想了半晌,居然没有治他的罪。

    南北朝时期,南朝齐国最后一个君主东昏侯萧宝卷的爱妾死了,自家难受得不行。送葬之时,令文武百官都去,自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不过瘾,下令大家一起哭,群臣谁也不买账。皇帝急了,忙说,谁哭,加官进爵!有个小子应声大哭。完事了,大家伙问他,你哪儿来的那副急泪?这家伙说,我家小妾也刚死,我其实是哭她呢。

    半壁江山的皇帝不尊贵,统一之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也实现不了爹亲娘亲不如皇帝亲的境界。但是做不到,不等于不想做。隋朝第二个皇帝杨广,的确有两下子。他经常自负地说,如果他不是他老子的儿子,即使跟士大夫们比才华,他也该做这个皇帝。但是,他的这个皇帝,做得不容易。原本位置不是他的,费好大的劲儿才挣到手。这个过程,有帮手,主要的谋主,名字叫张衡,跟东汉那位大发明家同名。

    皇子争位,大家都得装。然而他的哥哥杨勇,已经坐上了太子的位置,装的劲头就小了。结果被弟弟杨广钻了空子,利用老娘讨厌人家纳妾好色的心理,双管齐下,两头下蛆。最终,杨勇被废,他如愿做了太子,成为最终的胜利者。这一切的谋划,都离不开张衡。所以,史书上说,“夺宗之计,多衡所建也”。

    杨广做了皇帝之后,对张衡宠信无比,张衡很快就做到御史大夫,朝廷监察机构的总管,从三品大员。杨广的意思是让这个自己人,替他看住群臣。甚至,杨广还特意从太原开道九十里,亲临张衡的老家,在他家里住了三天。这样的荣光,在那个时代,绝非一般臣子可以得到的。

    但是,杨广实在是太能折腾了,开大运河,修洛阳城,征伐高丽。一个农业国度,这三件大事干一件,都够劳民伤财的了,他同时三件一起干。到太原,幸汾阳宫,嫌宫室太小,下令扩建。此处是张衡的家乡,如果大兴土木,必定劳动家乡人。所以,张衡仗着自己跟皇帝的交情,大着胆子,对皇帝说了句劝解的话,说是现在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劳役过重,百姓疲顿,能不能缓缓。没想到,这下子,杨广不高兴了,对身边人说,这个张衡,自以为我得天下,都是他的谋划吗?找了个茬儿,就把张衡贬为榆林太守。

    第二年,杨广再次来到汾阳宫,张衡来见。杨广本以为这一贬,肯定让这小子吓得够呛,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跟天塌了一样。没想到,张衡还是那样胖乎乎的。原本打算让他官复原职,现在又改主意了,再次打发张衡回了榆林。转身一想,还是不能这样便宜了这小子,因此命他去监造江都宫,好让他下扬州时居住。意思是说,你不是劝我不要大兴土木吗,我就是要兴,不仅我兴,还得让你来操办。张衡还是真心替他的这个皇帝着想,督建江都宫时,能省尽量省。可是,因为这个,他被江都丞王世充告了黑状,说他偷工减料。墙倒众人推,礼部尚书杨玄感也告发他说,他私下跟杨议论过,说被皇帝杀了的才子薛道衡冤。这一次,张衡的小命保不住了,还好,皇帝在最后时刻,念旧情,将之废为庶人,打发回老家了。没想到,没几天,这个倒霉鬼又被他的小妾告了,说他在家发牢骚,对皇帝不满。于是,张衡被赐在家自尽。临死前,张衡大叫,我为那个人干了那么多缺德事,怎么可能指望活下去!监刑之人,马上把耳朵塞住,下令手下杀之。

    在隋炀帝杨广心目中,他就是天下臣民的天,他要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所有人,包括他关系特铁的宠臣,只有听喝的份儿。哪怕你功劳大大的,出来劝一句,也不行。天就是天,在天面前,所有人只能说一个字:是。他没想到的是,天下只让他折腾了十四年,几乎所有人都反了,连那个生怕他的江都宫不奢华的王世充,也反了。待在江都宫里的他,望着遍地烽火,只能对着镜子哀叹,大好头颅,由谁来砍呢?

    什么是皇帝的家事?

    唐高宗想立武媚娘为皇后(其时,武媚娘还是昭仪),按惯例,这是个大事,得征求大臣们的意见。上朝一说,大臣们没有一个同意的,褚遂良拼死抗争,争得面红耳赤。皇帝可作难了。李家皇帝,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好色的主儿。只是高宗李治,跟他爹不一样,人熊,好色,每每被美女钳制。武媚娘(即后来的武则天)被立后之前,其实已经控制了这个懦弱的皇帝。褚遂良这样的人,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厉害,也不是不知道她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但是,初唐朝野风气已经被唐太宗、魏征养成,大家还是会说该说的话。

    立后的事儿,不像纳个妃子,朝中大臣不松口,这事就难办。一时间,高宗和武媚娘,都很犯愁。然而,懂事的臣子,总是会有的。李勣这个前朝功绩赫赫的战将出现了,他私下对唐高宗李治说,这事,本是陛下的家事,何必问他人?一句话,唐高宗遂绕开廷议,武媚娘就成了皇后。不久,这个女人,站到了前台管理朝政,宫中并称二圣。再后来,就是一圣,一个女皇帝问世了,大唐变了大周。若不是武则天是个女流,这唐朝,差不多也是二世而亡(高祖和太宗,其实可以算一世)。李勣当时一言九鼎,死也想不到,他死后,他的孙子徐敬业(李勣本姓徐)起兵反周,兵败身死,连累他也被开棺戮尸,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这样的事,到了唐明皇之际,还在继续。唐明皇的宠妃武惠妃不喜欢太子李瑛,唐明皇耳朵根子软,想废太子,宰相中,张九龄不同意,李林甫不做声。不久,张九龄罢相,再议。李林甫说,此系陛下家事,不是臣子们该说的。于是,武惠妃得逞了。

    这事,到了唐德宗时,有了转机。唐德宗欲废太子,宰相李泌闻之,大声抗议。唐德宗说,这是我的家事,你有什么资格管?李泌说,天子以四海为家,家事就是国事。宰相总理天下之事,太子蒙冤,岂能不管!就这样,废太子的事,居然给搁置了。

    当然,如果换媳妇、废继承人这点事,放在田舍翁身上,当然是人家的私事。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但是,搁在皇帝身上,就不是家事,而是国事,而且是重大的国事。从皇帝制度的设计上讲,皇帝是整个国家的大家长,是国民的大父,而皇后,则是国母。国母该谁做,让臣民投票当然不可能,但必须得经宰相们同意不可。就像任命国家官员一样,如果不经行政首脑,就是不正常的“斜封”,不合理,也不合法。至于皇帝的继承人,下一任的皇帝,则更是国家大事,没有宰相的参与,根本就不应该确定或者废除。

    李勣当然不是奸臣,他的家事论,就当时而言,大概只是为了给唐高宗解困。作为一个诡计多端的战将,就算再聪明,他也算不到这个武媚娘最后能折腾出那么大的事来,竟然会折了他的儿孙,殃及他的枯骨。但是李林甫接着他的话说,就安心在给皇帝拍马屁了。其实,如果按今天流行的说法,皇帝也是人,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家事呢?但是,仔细想想,那年月的皇帝,就是没有什么事可以算是纯粹的家事。秦以前,中国实行的是王制,天子管的是天下,诸侯管的是国,大夫管的是家。天下、国和家,其实都是同构的。诸侯跟天子,可以论公私,大夫跟诸侯,也可以论公私,但天子在天下里,没有自己的小家,同样,诸侯在自己的国里,也没有自己的小家。帝制是由王制脱胎而来的,皇帝下面的层级没有了,但一统天下的皇帝,尽管盖了内宫,圈进了大批的美女做嫔妃,但小家的事,也就都成了公共事务。

    所以,如果把换媳妇和废太子这样的事,说成是皇帝的家事,就等于扩展了皇帝的专断之权。原本,皇帝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这样干,但家事论一出,皇帝也就理直气壮了。当然,皇帝制度,从本质上就比王制更为专断。李泌挡了唐德宗,未必能挡住后来的帝王。到了明朝嘉靖皇帝惹出大议礼的乱子的时候,人家皇帝宁可成批地打烂群臣的屁股,也要把自己的家事专断到底,也真就到底了。

    皇帝也是人,但这个人特别,他真的要不管不顾,谁也拦不住他。所以,这种制度,一句话:不靠谱,能换,还是换了吧。

    皇帝兼神仙

    自古以来,神仙是神仙,皇帝是皇帝。皇帝富有海内,但要兼任神仙,却也难。以世俗的眼光,别说皇帝,就是人间宰相,富贵荣华也逾于神仙。唐代有个传说,说是张说未发迹时,遇到了上帝,给他两个选项,一是做神仙,二是当人间太平宰相。开始他选了前者,待到上帝要确定时,他急忙改口:太平宰相。后来,他真的做了宰相。

    其实,神仙在天上,享受据说也不错,按道教的说法,仙界的美味佳肴,美女娇娃,比人间强千百倍。但是,仙界的享受,都在经书里,在道士的嘴上,谁人见过?人们见到的,都是大宅门里的富贵。所以,真的要人来选,当然张说的抉择,是比较实际的。

    但是,人间的富贵固然看得见,就是不长久。即使贵为帝王,说翘也就翘了。放着好日子,眼睁睁撒手西去,委实是件悲惨的事。所以,自我感觉好一点的皇帝,都想长生,长生不死。秦始皇和汉武帝,还只是求仙,而唐朝的皇帝,则吃丹药。死了一个又一个,都说是成仙了,留下一副臭皮囊,还得好好安葬。

    宋代的皇帝,跟唐朝类似,比较好道。神仙这东西,在佛教里不算什么事,不过跟人一样,六道中的一种。活得比人长一点可能,但不死是不可能的。可在道教里,神仙就比较牛气,虽然仙界类似人间,也是帝王将相等级森严,但几乎所有的神仙,都可以不死。只不过,道教的神仙,无论位阶大小,司职何事,都得皇帝御封,得不到皇封的神仙,在人间就没有地位。可是,有的时候,有资格封神的皇帝,还真的挺羡慕神仙的。北宋的徽宗,就是一个。

    宋徽宗是一个大玩家,才华横溢,玩什么像什么。留下的字画,名冠后世。还喜欢踢毬,据说也有专业水准,还因为这个提拔会踢毬的高俅做了禁军太尉。贵为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却跟京师名妓李师师传出说也说不完的风流韵事,也许不好听,但却是一种玩法。这样的玩家,本职工作难免做不好。一个出了名的昏君,左膀右臂:蔡京、王黼、童贯等,没有一个好东西。治国之策,尽是昏招。后来城破国灭,被掠到北地,受尽艰辛,也是该着。这样特别能玩,玩什么像什么的皇帝,喜欢做神仙,当然不奇怪。只是,他做神仙,却不想放弃帝位,两边都兼着,两个好处全占。

    根据记录,宋徽宗赵佶对神仙兴趣大发,似乎起于一次幻觉。一次,他前去祭天,走在路上,突然宣称看见了一片在云间的亭榭楼台。如果真的看见了,现在我们叫它海市蜃楼。但这样的奇观,一般出现在沙漠和海边,开封这个地方出现海市蜃楼的概率,基本上是零。所以,如果不是宋徽宗赵佶故弄玄虚的话,多半是幻觉。但是跟随在他左右的蔡京的儿子蔡攸却接茬说,我也看见了,楼台都在半空。赵佶接着问:“那上面有人吗?”“有哇,好像道装打扮的童子出入其间。看来是天神下降了。”从此以后,宋徽宗赵佶就迷上了神仙。

    迷上神仙,就得尊崇道士,人家是中介。可是道士们都猜不透宋徽宗的心思,只会操练他们那一套把戏,画符念咒做法事。上帝归上帝,恺撒归恺撒。终于,来了一个江湖术士,混过佛教,也混过道教,两边都不得志,但见到宋徽宗,却发了迹。这人叫林灵素,走江湖忽悠人,见多识广。见了皇帝,哪有不忽悠的道理?一上来就说,这天哪,有九重,最高的一层叫神霄。里面的神府里,住着上帝的长子,叫神霄玉清王,又叫长生大帝君,主管南方,就是陛下您。而您的弟弟,也是神,号青华帝君,掌管东方。您的麾下,有八百仙官,其中蔡京、王黼、童贯都在里面,位置很高。连宋徽宗的宠妃刘贵妃,也在里面,贵为九华玉真安妃。现在,你们这一大群人,只是暂时下到人间而已。马屁不仅拍到被拍者的心里,而且连带被拍的亲信一并拍了,境界委实不低。

    听说自己是上帝的长子,周围的人,包括妃子,都位列仙班,哪有不乐的道理。于是,林灵素就成了通真达灵先生,徽宗的座上客。不仅他得了赏赐万千,连京师所有的道士都沾了光,个个都有俸禄。京城道观,得赐的田产众多。每逢做法事,京城里的贫民冒充道士,也可以沾点光,分到一份赏钱,混一顿斋饭,撑得饱饱的。那时候,拜在林灵素门下的道徒,光在京师就有两万人,个个美衣玉食,神气活现。而林灵素出门,王公都得让道。每次登坛说法,都是万人空巷,皇帝亲自在侧听讲。林灵素讲的内容,倒不见得玄妙,都特别逗笑,每次都逗得大家捧腹不止,让皇帝很开心。

    宋徽宗赵佶很辛勤地尊崇道士,膜拜上帝,左拜右拜,终于有点不耐烦了。他跟林灵素这些道士们说,既然我是上帝的长子,神霄帝君,那么为何不让上帝册封我为教主道君皇帝呢?林灵素大话说在前面了,当然就得照办。装神弄鬼,一道神符化为青烟,袅袅升空,禀告上帝,册封宋徽宗赵佶为教主道君皇帝。上帝当然没有不准的道理,于是赵佶就成了教主道君皇帝。道士们,就都成了他的臣子和跟班。中介的使命,也就告终。当然,也不用对他们太客气了。不久,大概是这样的神仙游戏玩腻了,林灵素逐渐失势,遂被逐出宫去,流落民间,死了。

    林灵素死了,道君皇帝的帽子,却没有人敢摘。神仙的迷雾,依旧笼罩在皇宫。后来,金兵困城,由于开封的城墙高大坚固,善于打野战的金兵,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他们没办法。如果不是徽钦二宗都迷信道士,相信神兵,贸然出击,还不至于那么快就城破被俘。

    似是而非的“宫斗”事件

    宫廷斗争哪个朝代都有,但主角大抵是爷们。若干小娘儿们切切嚓嚓,只是配戏的。事涉宫廷,明代有三大案,头一个就是梃击。案发之后,人们不约而同,都想到了宫斗上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初四,有个男子,拿着一根枣木梃,就是枣木棍,闯进了慈庆宫,击伤守门者,随后被几个太监拿下。交给皇城御史审问,问了半天,只知道此人名叫张差,其余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反正人犯满嘴胡言乱语的,严刑拷打,也是这样。审问者只好以人犯疯癫上报。但是,慈庆宫是神宗的太子朱常洛的住所,而围绕太子的废立,这些年朝野吵得一塌糊涂。朱常洛太子的名分,被拖了很久,才在神宗的母亲干预下拿到。而明神宗朱翊钧爱屋及乌,喜欢郑贵妃生的皇三子朱常洵,也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所以,太子宫里突然闯进来一位刺客,大家想都不用想,怀疑的矛头,就指向了郑贵妃和她的弟弟国泰头上。

    于是,换人再审,经过一番曲折,张差的口供里,有了郑贵妃宫里的太监庞保和刘成。说是这两人许他几亩地,给了他一根棍子,让他进来打人的。但是提审这俩太监,俩人抵死不认,说根本没这回事。不过,朝议汹汹,大家众口一词,已经断定郑贵妃就是指使者。

    其实,这事挺蹊跷的。你说是有人指使的刺客行凶吧,一个毫无武艺之人,拿着根棍子,这样的刺客行刺,近乎儿戏。你要说没人指使吧,这深宫里面,防守甚严,一个汉子,拎着一个枣木棍,怎么混进来的呢?宫里门户千重,一个从来没有来过的人,怎么就那么巧,一闯就闯到太子宫里去了呢?

    然而,说是郑贵妃所为,证据也相当牵强,仅仅是一个张差的口供,行刺太子,仅仅给几亩地做报酬,也显得不大合乎情理。是不是受了诱供,真都不好说。原本皇帝立哪个儿子为太子,基本是他自己的事儿。西周以后,所谓废长立幼,废嫡立庶,根本就无所谓。但是,明神宗朱翊钧,本是个懦弱的皇帝。小的时候,诸事有能臣张居正做主,等到张居正死了,想要自己当家,发现脑子已经残了,什么事都办不明白,于是消极抵抗,什么事也不办。长子朱常洛,本是他一时兴起,探望母亲之时,看上了一个母亲身边的宫女,冲动之下,办了好事,珠胎暗结生下来的。他真正喜欢的,是郑贵妃。喜欢哪个女人,就宠爱哪个女人生的孩子。所以,按神宗的意思,太子应该是朱常洵。然而,朝臣们偏偏就是不喜欢皇帝喜欢的女人,更不喜欢这个女人生的孩子。因此,朝野舆论,坚持要皇帝格守长幼有序的原则,立朱常洛而非常洵。加上神宗的母亲李氏也是当年神宗父亲一时兴起,拉到床上的宫女,同病相怜,所以,朱常洛这个“都人”(宫女)之子,才得以做了太子。而神宗心爱的三子朱常洵,只能被封为福王,多加赏赐,到封地享福去了。腿脚不好的神宗,连自己家的事都做不了主,也的确窝囊到家了。

    即便如此,朝臣们依然觉得太子的地位不稳。加上皇太后又死了,撑腰的后台没了,谁知道郑贵妃的耳边风一吹,皇帝哪天就变卦了呢?正好赶上一个梃击案,朝野起哄,把个罪名死死给郑贵妃钉上了。当然也怪神宗没有应变之才,如果按皇城御史的说法,定案就结了,稀里糊涂,让朝臣换人再审,麻烦大了。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将错就错。还好,太子朱常洛按照父皇的意思,不许株连,而且自己现身朝堂,说服不服气的朝臣。最后,拿棍子乱闯的张差,被凌迟处死,两位被牵扯进来的太监,也丢了性命。郑贵妃还是好贵妃,父慈子孝,庶母守妇道,一家人和睦如初。宫斗,暂告一段落。

    历史上的好多大案,都是迷案。涉及宫廷,不迷都不成。好多的谜团,当时解不开,不仅因为破案手段有限,而且由于涉及的人太复杂,办案人员碰不得。所以,留到今天,当事人都死光了,秘密烂到肚子里,无论如何,都解不开了。梃击案,今天推测,当然有可能跟宫斗有关。但要谋刺太子,倒也未必。找个疯子,领进宫来,吓唬一下,让太子知难而退,也是有可能的。当然,也有可能,这人就是一个疯子,疯跑,疯闯,进了皇宫。皇宫守卫虽严,但历史上乱七八糟的人混进来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王朝末年,法纪废弛,皇宫亦然。但是,事儿只要出来,人们肯定要往宫斗上想。这个国家,自古以来,就是阴谋论的园子,说是宫斗,人人都信,乐意信。就像清末的刺马案,结案说是偶然事件,打死人都不信,人们讲故事,编剧本,越说越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