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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上上下下地折腾

    自古以来,领导只要是个明白人,都得用能人,品质好的能人。但前提是,必须得让他放心。

    扯淡的马前泼水

    朱买臣在西汉,不算一个大人物,但他的名气在后世却出奇地大。没有别的,只因为他是一个刻苦学习,靠苦读做官的模范典型。白衣致卿相的故事,在科举制实行之后,倒是有不少。但在汉朝,这样的美事并不多见。刘邦的沛县那帮偷鸡摸狗的兄弟,布衣致卿相,是因为跟着主子打天下了。天下已定之后,小百姓要想混官场,一般都得从小吏干起,还要有牛人推荐。大把的机会,都给了富人。在那个时代,像朱买臣这样,虽能读书识字,但家贫如洗,最后靠讲经得到皇帝赏识的,其实是个异数。宣称要独尊儒术的汉武帝,急切需要若干通经之人做装饰,他欣赏的博士公孙弘以及朱买臣,都是这样的饰件。这样的饰件,像汲黯说的那样,无非“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

    即使是模范典型,如果故事缺乏戏剧性,也不大容易走红。而朱买臣的故事,恰好有这样的因素。这个靠砍柴卖柴为生,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措大,居然有一个妻子。朱买臣出场的时候,这个妻子已经在台上,看起来已经跟他吃苦若干年了,并没有嫌弃他。只是觉得自己的丈夫边卖柴边大声朗读有点搞笑,总是制止他,又制止不住。最终,到朱买臣四十多岁时,看看日子毫无起色,实在熬不住了,离开他另找人家。朱买臣还劝,说自己五十岁上肯定能发迹,没几年熬头了。显然,这样的安慰,估计是街上每个穷措大的托词,没法让人信的,所以,朱买臣妻还是往前走了一步。

    另嫁人的买臣妻,对朱买臣并未恩断义绝,后来跟后夫上坟,看见朱买臣吃不上饭,还“呼饭炊之”。但是,没有了妻子的朱买臣,生活终于有了变化,不再卖柴,跟着太守的上计吏做跟班了。所谓上计,就是每年进京负责应付上级的考核。为了应付考核,各个郡不仅要有专门人员,还有驻京办事机构——守邸。就这样,朱买臣进了长安,伏阙上书,没有消息。正在饥寒交迫之间,幸好得到了乡人严助的推荐,得以面见皇帝。朱买臣见皇帝,说春秋,言楚辞,说得汉武帝高兴。于是就做了官,中大夫——皇帝的侍从。恰好武帝要置朔方郡,宰相公孙弘以为不可,于是武帝便令朱买臣去跟公孙弘辩论。看来朱买臣杂书读得比较多,口才也好,辩来辩去,把公孙弘辩得没脾气了。其实,汉武帝置朔方郡,从经济角度,完全不合理,他自己也说服不了宰相。当时的朱买臣,原本就是被武帝当作东方朔这样的弄臣的,跟弄臣辩论,谁是敌手呢?

    再后来,东边的越人老是叛乱。朱买臣献策,说他有平叛之法。于是,汉武帝就命朱买臣做了他家乡的会稽太守。临行之前,说了一句:富贵不还乡,如绣衣夜行,你这下子抖了吧?

    朱买臣进京做官期间,也有不走字的时候,有一阵儿官也丢过,他就跑到会稽郡的驻京办去混饭吃。这回,捧了会稽太守的印绶,他依旧穿着往日的旧衣服,再次来到会稽郡的守邸,正好赶上上计之时。上计吏和守邸里的办事人员正在一起喝酒,见朱买臣进来,也没有人起身。朱买臣一屁股坐下就跟着大伙一起喝,酒致半酣,守邸的小吏突然发现朱买臣身上有印绶,近前仔细一辨,发现居然是会稽太守印绶。大惊,出来告诉上计吏,人家不信,告诉守邸之丞,也没人信。小吏急了,拉他们近前去看,果然。那年月,一郡的太守,跟九卿同品级,而且在郡里大权在握,可以生杀予夺。属吏们给太守拜寿,是要呼万岁的。发现向来不起眼的朱买臣,猛然之间变成了太守,所有人都惊呆了,发呆完毕,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朱买臣富贵还乡,家乡人无论贵贱,都来迎接。朱买臣发现,他的前妻和丈夫,一个修路工人,也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于是,朱买臣命人将这夫妻俩都带进了太守官邸,养了起来。但是,从卖柴人到太守,这个反差实在太大,刺激也够大,一个月后,他的前妻还是自杀了。

    后来,朱买臣和妻子的这段故事,被后人演绎成《马前泼水》的杂剧,到清朝又变成京剧经典剧目,一直演到今天。说是朱买臣还乡,看到前妻之后,有种种的羞辱,前妻还要求回来。朱买臣命人在马前泼了一桶水,让他前妻收起来,能收起来,就收回她。最后的结果,当然也是以前妻自杀告终。这个编出来的戏剧故事,还产生了一个成语:覆水难收。

    其实呢,朱买臣没有这样做。仅仅是令人把前妻和丈夫带上一辆车,也就完了。从此,前妻和丈夫,过上了不愁吃穿的日子。只是,需要天天面对这个威风八面的前夫,未免懊悔,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估计也挺不住。朱买臣作为刻苦学习的榜样,倒也罢了,但把朱的前妻打成嫌贫爱富的反面典型,加以鞭笞,一鞭笞就好几百年,真的有点过。那个年月,女人也是要吃饭的,一个连老婆都养不活的人,人家跟了好些年,走道(改嫁)之后,还能给前夫饭吃,要论人品,其实真的不差。

    调和阴阳的宰相

    调和阴阳这样的事,后世一般都是医生在做。中医的理论,但凡生病,就是阴阳不协,治病,无非调和阴阳。实在调和不了,人也就翘了。当然,另一种说法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命里该死,医生再怎么高明,也无力回天。但是,西汉年间,一说起调和阴阳,人们都会想到宰相。那时的人们普遍认为,三公的职掌,就是调和阴阳——为人间社会调和阴阳。而宰相为三公之首,自然首当其任。

    汉宣帝时,丙吉为相。他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件逸事。有天丙吉在大街上走,看见一群混混殴斗,打得死伤枕籍,血流满地,丙吉置之不理,驱车而过。又走了一会儿,看见一头牛趴在那里喘气,他却停车下来,一个劲儿地问牛的主人,是不是路赶急了,把牛给累着了。跟着他的掾吏(随员)不解,问他,有人斗殴致死你不管,一头牛喘气你却问个没完,这是为什么?丙吉说,混混打架,是长安令和京兆尹这些地方官该管的事,他们管不好,年终考核记上一笔就是。现在刚刚初春,还不到热的时候,牛就喘,如果不是累着了,那就是出大问题了,不该热的时候热了,必定是阴阳不调。三公职掌,就是管这事的,焉能不问?

    三公负责调和阴阳,大概发端于董仲舒的理论。天人合一,天象如何,跟地上人的作为有关。阴阳不协,不是冤狱太多,就是统治者做了其他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非得宰相出面打理,才能把不协调的阴阳再调和回去。这样的说法,对于老百姓是有好处的,但凡有了灾异,无论水旱,王朝都会在自身政治上找原因,做一番自我的检讨和调整。如果调整过后,灾异如旧,那么宰相的位置就保不住了,换人。西汉因为这个事,换掉的宰相有一大把,难怪丙吉见了牛喘神经紧张。其实,真要是人事影响天象,第一个该换的是皇帝。可惜,君主制下,偏偏就是皇帝换不了。

    丙吉是狱吏出身,在西汉后半叶儒风大炽的时代,其实是做不了宰相的。但这个高级狱吏,恰好在汉武帝跟卫太子闹翻,穷制巫蛊之时,在廷尉府干狱监。因职务之便,善心大发,救了卫太子的遗孙,汉武帝的曾孙刘询。后来,汉昭帝死后无嗣,霍光拥立昌邑王失败,最后找到刘询继位,是为汉宣帝。说起来,丙吉是汉宣帝的大恩人,但当时汉宣帝尚在襁褓之中,不知此事。继位之后,虽然丙吉也在朝为官,却只字不提。直到后来有人争功,争来争去,汉宣帝发现,真的功臣,是这个不说话的丙吉。由是大感动,让他封侯拜相。丙吉谦让再三,还是接受了。

    一个狱吏出身的人,当然知道其实一个王朝的冤狱,是永远断不了的。西汉的法律,在条文上比秦朝少,某些特别残忍的肉刑,也因为缇萦的上书,被汉文帝废了。但严刑峻法之风,却贯穿王朝始终。不管多大的官,只要犯事进了监狱,就得扒层皮。好些名臣,比如李广和周亚夫,都因为不愿意进监狱受辱而自杀。如果人事真的会影响天象,那么他这个调和阴阳的人,恐怕怎么也做不好。所以,他做宰相之后,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尽量别在自己手中害人。宰相府的掾吏,不管犯了什么错,他都不将之投入监狱,顶多放个长假,让他们自己识趣离职就是。一个赶车的车夫,因为喝醉,吐在了他的车上。左右要赶这个酒鬼走人,他也不让,说是不能为了一辆车,砸了一个人的饭碗。这样宽厚待人,能不能让天象变得协调一点,我们不知道,反正,他的政敌的确不多。

    丙吉的特殊之处,是绝不因为他跟皇帝的关系而显露丝毫的特别。除了宽厚,没听说他有什么政绩,更没见他在调和阴阳方面,有什么表现。但他的位置很稳,一直做到死。死前,皇帝还特意征求他的意见,谁可以接任。一个在民间吃过苦的皇帝,知道感恩,一个同样在民间混出来的高官,不居功自傲。虽然不是明君配贤相,倒也令人感动。

    班固说,做高官之后,丙吉也开始读诗礼了,而且皆通大义。但他的宽厚,却跟这些儒家经典,关系不大,只能说是天性。或者,在做狱吏时,见了太多的残忍,后来良心发现了。

    循吏的猴子屁股

    西汉中期的黄霸,是个人物。后汉儒生,每每称道之,班固的《汉书·循吏传》上,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余英时先生认为,西汉的循吏,是以“师儒”的身份从事教化的。可是,如果我们仔细考察黄霸这个人,就会发现,此人其实不算是一个儒者,许多同时代官僚,至少通一经,有过研习儒家经典的经历。但他学习儒家经典是在监狱里,听起来并不靠谱。他的治理之道,骨子里,还是申韩之术。只不过,他执法较为宽容而已。

    黄霸进入仕途,是通过纳赀,即买官。汉武帝大动干戈,国库空了,于是大肆卖官鬻爵,黄霸就是这么混进来的。买官之人,官场上没人看得起,总觉得他们将本求利,是进来捞的。但是黄霸表现不错,很清廉。大约家里有钱,没打算借官生利。而且他有一个特点,执法比较宽,能放人一马,就放人一马。西汉走到宣帝这儿,一直都是秦朝的调子,严刑峻法,只有文帝时稍宽了一小会儿,汉武帝就又开始老调重弹。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酷吏当道,百姓稍有干犯,小命必定不保。官吏的日子也不好过,不管多大的官,一旦有过失,马上投进监狱,即使不死,也剥层皮。

    西汉到了宣帝时分,问题已经比较多了。黄霸来自民间,懂得严刑峻法给民间带来的痛苦,也知晓酷吏的冷面对于官僚集团的伤害。于是,他要改弦易辙。慢慢地,黄霸这样执法较宽的人,就浮出水面了。

    黄霸崭露头角,是在做廷尉正的时候。廷尉掌天下刑狱,下面的郡县,但有疑难案件,都交由廷尉衙门审理。廷尉正,是廷尉的主要助手。一个执法尺度宽的人来做这个,好多人的命就保住了。但是,酷吏势力不小,老是宽纵,也会得罪人。在廷尉正任上,当时的大儒长信宫少府夏侯胜,因为非议诏令得罪,他给压下了,因此,被人举报,他也进了监狱。罪当死,不知怎么就没行刑,跟夏侯胜关在一起。一关就是三年,跟着夏侯老先生学了《尚书》。三年之后,俩人都出狱,重新为官。汉代监狱环境,以恶劣闻名,黄霸有学习的条件,实在难得。

    这一回,黄霸可就抖了。做颍川太守,皇帝特许他的车盖高一丈,遮不了风,挡不了雨,但招摇得紧。只是,学了《尚书》的黄霸,到了颍川之后,干的活儿好像跟儒学也没多少关系。首先是分遣良吏,对百姓宣读皇帝诏令。然后把当地的百姓按军队编制编伍,类似保甲制度的做法,以父老做保甲头目,说是要劝善防奸。然后磨磨叽叽地劝百姓种树、耕田,务桑蚕。最搞笑的是,他让当地的乡官(三老之类)和邮亭,都在自己的官舍里养鸡养猪,说是可以救助穷人。当然,实际上很可能是让这些工资不高的基层干部,明目张胆地搞点副业创收。县以下设置政府官员,是秦制,但行到汉朝,这个制度已经有点乱了,最基层的干部们,都有点混不下去了。黄霸想要干点事,不动员乡里三老和亭长们,多半没戏,于是,先来点优惠。

    有准保甲制度,加上他又比较勤政,经常下去溜达,所以,他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底下的官吏,有人干了什么没他不知道的。有一次,一个小吏下乡,不在邮亭吃饭(里面都养鸡养猪了,味道很不好),自己带了饭在道旁凑合,结果饭里的一块肉还被鸟给叼了去。小吏办完事回衙门,黄霸出来迎接,以表扬的口吻,把这事说了。小吏吓得半死,以为自己干什么都瞒不过长官,于是什么也不敢瞒,坏事也不敢做了。一个小吏如此,别的也一样。

    显然,黄霸在颍川干的事,跟儒学没有什么关系。劝农这事,法家更在意。保甲这玩意儿,原本就是商鞅的发明,广布耳目眼线,明察秋毫,也是法家治理之术的应有之义。这样法网严密的治理,盗贼当然没有藏身之所,所以就比较太平,监狱里重犯不多。唯一不同的,是黄霸驭下较宽。有郡丞年老重听,按旧例该淘汰,但黄霸不许,说就让他凑合干好了。换个新的,送往迎来,还要花钱。这事呢,有点像黄老之术。

    等到皇帝提拔他做京兆尹(首都市长),他这一套就不灵了。因为京兆达官贵人太多,人口成分复杂,没法建保甲。所以,京兆在他任上,混乱如故,换了能吏张敞才好点。后来,黄霸做了丞相,就更不灵了,连班固都说,他不若前任的丙吉。一日。原来待在张敞家的鹖鸟成群飞到丞相府,黄霸不认识这种鸟,以为是神雀,想要启奏皇帝,说是祥瑞。结果,被张敞一通奚落。后来,作为侍从的侍中史高大受皇帝的亲爱,黄霸拍马屁,提名史高做太尉。结果马屁拍在马腿上,皇帝根本不认为自己的近臣可以做军事首领,黄霸反而遭到皇帝的一通数落。还好,没有罢他的官,于是,黄霸在丞相任上死掉了。

    其实,西汉的循吏,跟酷吏的底子差不多,骨子里都是申韩之术。黄霸是个只能做地方官的料,放在丞相位置上,未免进退失据。但是,汉宣帝需要宽政,黄霸有这样的名声,成了符号,只能用他。

    班固为黄霸做传,结尾的时候,写了这么一个故事,黄霸年少时,做过主管捕盗的乡官。一次,跟一个善相面的人出游,见到一个妇人,相面的说,此妇当富贵,如其不然,则相书都可以烧了。黄霸一打听,此妇即本乡巫者的女儿,于是黄霸便娶了这个妇人。提这件事,不是说黄霸后来的富贵,沾了老婆的光,而是说这个循吏,功利心还真的很重。猴子屁股那点红,最后还是露了出来。

    儒官的正反两面

    西汉自武帝之后,儒风越来越炽。虽然独尊儒术什么的还只是个幌子,但公孙弘这样的儒生毕竟可以做宰相了。混进干部队伍的儒生越来越多,并不限于做博士。只是,具体到统治术,还是秦政那一套,为政极为严苛。汉宣帝人称中兴之主,关起门来,王霸杂用,但却想改改辙儿,让统治多一点教化色彩。这种时候,韩延寿这样的人登台了。

    韩延寿不是儒生,但托自家老爹的福,一步登天,到朝廷做了官——谏大夫。韩延寿的爹爹当年是燕王刘旦的属吏,为谏阻刘旦谋反被杀。后来有人说,这个人,简直就是比干再世,应该起用他的后代,表彰他的事迹。于是,作为烈士后代,韩延寿就做官了。

    韩延寿做了好些地方的太守,每到一处,讲究的就两个字——教化。他做颍川太守时,前任是赵广汉,采用的是法家手段,鼓励人们互相告讦。结果当地打小报告成风,人人自危。韩延寿想要改变风气,无从下手。后来找来数十位当地有德望的老者,酒食款待,商议和睦亲爱,消除积怨之道,介绍了一些儒家礼仪,要大家婚丧嫁娶遵行之。然后让郡中的儒生,戴了皮帽子,下乡主持礼仪。据说这一招还挺好使,风气为之大变。后来调到东郡,他也是这样,再加上开学校,礼聘贤士,表彰孝悌,让他的名声越来越大。后来做到左冯翊太守——半个首都的长官,依旧如此。道上传颂着许多他的事迹,令人感佩。有些事迹似乎是可信的。说他一次出行,随行的骑吏迟到,他让郡功曹惩罚之。后来因为一个门吏进谏,说这骑吏原本早到了,碰巧他爹来看他,为了迎接他爹,结果晚了一会儿。显然,提倡儒术的太守,不能责罚一个孝子,于是,门吏和骑吏都受到了表彰。有的事迹则有点矫情。说他对待下属,恩施甚厚而约誓明志,不许违规。哪个负约违规,他自己先痛切自责,把自己骂得跟孙子似的。结果那些负约违规的人,就后悔得拔刀自刺。韩延寿知道了,哭得稀里哗啦的,厚葬其人。有的事迹则有点可疑。比如说他在左冯翊期间,一次巡行各县,看见兄弟两个在打官司争田产。然后他就大悲痛,说是自己不能推行教化,导致骨肉争产,实在惭愧。于是,称病不干事了。害得一郡的官吏,都把自己捆了,跪在他的门前求他。争产的兄弟闻之,也立刻羞愧得不行,立马表示不争了,把田产让给对方。于是韩延寿大喜,开门出来,跟大伙大吃一顿。共产主义道德由此大发扬,满郡的人,都成雷锋了。

    这么好的儒官,最后的下场居然是弃市——被处死陈列于市羞辱之。但这事还真不是因为碰上了昏君,而是他真的犯了事,大事。这事跟当时的另一位名臣有关,此人名叫萧望之。萧升任御史大夫,遗下的左冯翊太守,给了韩延寿。没想到,萧望之任御史大夫之后,麾下的御史查出韩延寿在东郡时,擅自花掉了官款一千万有余。此事为韩延寿闻之,马上说萧望之在左冯翊任上,也花掉了官款几百万,下令究治几位萧望之时代的旧吏,拷掠备至。萧望之弹劾他的奏章未上,他弹劾萧望之的奏章,已经到了皇帝那儿,并借京师长官之便,派人先把萧望之看了起来。幸好,皇帝还比较明白,另派人调查,调查结果,萧望之的事子虚乌有,而韩延寿的事则是真的。不仅是真的,这钱花得相当吓人,韩延寿居然将之用在了扩军上。征召甲士骑士,广置马匹,而且大肆添置车马上的饰物,还招了大批的鼓吹、歌者。没事干,点校军队,比照皇帝出来的架势,摆排场,抖威风。军旗猎猎,鼓角呜呜,刀枪蔽日,铠甲鲜明,还有众歌者唱歌。

    汉朝制度,郡太守亲自掌兵,但麾下的军队数量是一定的,不能擅自添加。动用郡中的公款,征召军队,有造反的嫌疑。当然,韩延寿应该没有反意,他花钱装饰军队,无非是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但这样一来,又有了僭越之嫌。僭越和谋反,两条犯了一条,就该诛九族了。幸好,皇帝看在他烈士之后的份上,只处罚了他一个人。

    行刑的路上,鉴于他的好名声,沿路给他送酒喝的人络绎不绝,以至于他喝了差不多一石的酒。砍头的时候,已经烂醉,没有痛楚了。

    马周是个好同志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李贺的这几句诗,说的是初唐马周的故事。马周是一个唐代的传奇,一个平头百姓,一个到处招人白眼的流浪汉,凭着一纸奏章,就平步青云。此后这样的好事,就基本上没有了,读书人若要官,科举考试慢慢爬就是了。李贺原本是打算爬来着,但不幸的是他的老爹名讳中有个晋字,跟进士的进谐音,人说他为了避讳,不能考进士。李贺这样的诗界鬼才,不考进士,让他考什么呢?所以,只好对马周感慨系之了。

    初唐之际,魏征爱提意见,马周也爱提意见。魏征临死,将所有奏章解集,打算传之后世。而马周临死,将所有的奏章草稿付之一炬,说是不能留下来彰君之恶。难怪唐太宗那么喜欢马周,说是一天不见都想得慌。单从这一件事上看,马周真是个好同志。

    不过,马周当初没发迹的时候,却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落拓不羁,经常因酒废事。做州助教,一个芝麻绿豆大的教官,对讲课不甚了了,每天沉在醉乡里。经常被领导骂,骂烦了,马周要个志气,不为五斗米折腰,拂袖而去,离家出走。身无分文,又不肯卖苦力,走到哪儿,都讨人嫌。曾被一个县令大大地羞辱了一阵儿,大概是挨了一顿胖揍。急了,直奔长安而来,两千多里路,就腿儿着去的。在长安边上的新丰地方,客栈里的伙计,一个劲儿地招呼过往商贩,理都不理他。马周自己要了一斗八升酒,自斟自饮。

    到了长安,设法混进中郎将常何家里,做个门客,混口饭吃。此时,玄武门之变已经发生,李世民做了皇帝。初做皇帝的李世民,百废待兴,要臣子们全都上书,给他拿主意。常何是个武将,目不识丁,大犯其愁。马周知道了,对常何说,这有什么难的,交给我办吧。常何恍然,原来家中还有这么一块料。于是,马周替常何长篇大论,写了应该如何如何的二十余事。书上,皇帝还真的看了,别的都一般,就这个常何的二十余事,几乎事事都说到他心里去了。心想,常何一个大老粗,怎么能写出这样的东西呢?找来一问,常何是个老实人,告诉唐太宗李世民说,这是我家门客马周起草的。

    就这样,马周时来运转,飞黄腾达。一直做到中书令,位备宰辅,死后得以配享帝庙。马周死于糖尿病,古代谓之消渴病。病重之际,皇帝亲自为其选良宅,找名医。李世民亲自为之调药,太子李治亲临病榻伺候(象征性的)。这样的宠信,这样的荣耀,真是到了顶了。

    马周的功劳,主要是建言。跟魏征的声色俱厉不同,马周提的都是建设性意见,每个意见都很委婉,但都挺中肯。马周的建言,主要有这么几个内容:一是劝李世民修养生息,别折腾;二是劝李世民别惯孩子,骄纵诸王;三劝李世民别以宗室勋臣为藩镇,将兵在外。最要紧的有两条,一是慎选州县官,不要用武人对付;二是要唐太宗把唐高祖李渊的宫室好好修修,从城外挪到城里,方便孝敬。

    李家人一窝战将,就是一军阀团伙。马上得天下,当然,得跟伙里的伙计们坐地分赃,武人做州县官,顺势而然。但这样的话,等于马上得天下马上治之,不及时转型文治,这个天下必定坐不长久。李渊坐江山若干年,弯子没转过来,到了李世民这儿还不转,麻烦大了。这个主意,切中要害,当然好。

    其次,李世民的龙椅,是发动政变抢过来的。尽管上层的关陇集团,多有胡人血统,但面上还是要装汉人。杀了自己的兄弟,逼得老子让了位,这种事,好说不好听,于儒家孝悌的大道理上,无论如何都有亏。对于李世民来说,当下的形势,亟需一种基于孝道的补救。把自己老子从龙椅上逼走,是没办法的事儿,但将之迁往城外,却是大失策。无论李世民孝与不孝,只要你还需要下面的臣民百姓讲孝道,就是装,也得装个样子。所以,马周劝李世民把老爹搬回城里,就近建宫殿居住,也好晨省昏定,早晚问候,实在是好主意。李世民其实自己也正在为此焦虑,窗户纸一捅就破,李世民马上心领神会,立即照办。

    马周是个好同志,好就好在总是能提建设性意见,而且都提到某些关键点上,挠在痒处。

    狄仁杰冤案

    在外国人眼里,唐朝的狄仁杰是神探;在中国老百姓眼里,他是善于断狱的清官,资格比包拯包公还老。其实,狄仁杰只是唐朝,不,确切地说是跨越唐和周的一个能臣。断狱当然是其所长,但弹究大臣,管理财政、打理地方政务甚至领兵打仗都干过,也都干得不错。只是,老百姓眼里的清官,大多数的事迹,都集中在审案子上了。家写公案,也得这样写。所谓的清官,就是不收包袱,秉公办事,断案如神,不仅能破人家破不了的疑难杂案,而且执法公正,不徇私,不枉法。狄仁杰呢,也的确有过这方面的表现。做大理寺丞的时候,一年清理积案一万七千人次,没有喊冤枉的。但破案的事迹,还真的没见过。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力求严格执法,该办的,纵使皇帝求情,也办。不该办的,即使皇帝要办,也不办。唯一的缺憾是,狄仁杰是明经科出身,不是时髦的进士,也没考明法科,等于是弄了一个经学文凭,就出来干法律了。

    狄仁杰有两件事特别出奇。第一件事,高宗时,武卫大将军权善才的手下误伐昭陵(唐太宗陵)一棵柏树。唐高宗李治执意要杀,狄仁杰说按律不当死。两下争得面红耳赤,狄仁杰宁死不奉诏,最后还是没杀。第二件,高宗死后,武则天当家,眼看要改朝换代,唐朝宗室多有反者,越王李贞就是一个。反了,事不成,牵连甚众。当时,李贞事发在豫州,事毕朝廷派狄仁杰为豫州刺史。此案受牵连当诛者六七百人,籍没者五千口。狄仁杰密奏武则天,为这些该杀的人求情,结果都改成流放。

    救人不死的狄仁杰,却挡不住自己被冤狱牵连。唐周之际,武则天为了扫平阻力,任用酷吏,屡兴大狱。著名的酷吏来俊臣,受武承嗣指使,找上了狄仁杰。来俊臣办案,就是这个风格,安你一个罪名,不承认就是酷刑,整得你体无完肤,求生不能,求死不成,你还是得认账。狄仁杰明白这套,说他谋反,就承认谋反。因此,没有受刑,就在监狱里等死,来俊臣甚至让人代他给武则天写好了“谢死表”。这期间,审问者想要升迁快点,明白告诉狄仁杰,可以诬指审问者的上司,这样就能减刑不死。狄仁杰以头撞柱,宁死也不从。在等着行刑期间,看守比较放松,狄仁杰设法用头巾写血书一封,传给家人,儿子叩阙告状,把血书递到武则天手里。事办成了,于是,武则天召见了狄仁杰,问他,你为何承认谋反?狄仁杰说,不承认,早就给用刑打死了。那为何做谢死表?狄仁杰说,没有这事,一看,是人代签的。于是,狄仁杰活命了,出来继续做官。

    酷吏当道之时,所谓审案,就是刑讯逼供,供出来新人,继续抓,抓来再刑讯。攀得越多,用刑越狠,杀人越众,酷吏就越是兴奋。武则天就是要用这一招,摧垮依恋唐朝的官僚们的信念。其实,当时的狄仁杰,并非一个坚定的拥唐派。而且武则天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初几次坚持公正执法,背后的支持者,都是武则天。即便如此,如果不是狄仁杰深知刑狱里的名堂,机智地告了御状,武则天也乐意过问,一百个他也没命了。

    此后,狄仁杰不仅继续做官,而且是武则天特别信任的宰相。即使武家人武承嗣下蛆,都撼动不了狄仁杰。狄仁杰推荐的人,大多得到重用,武则天甚至都不担心他结党。一次,推荐到自己儿子头上了,武则天也照用,说这是祁黄羊再世,内举不避亲。他推荐张柬之为相,武则天把张柬之从荆州长史提到洛州司马,狄仁杰不肯,非一路拔到宰相,才不说话了(《旧唐书·张柬之传》上说,是姚崇推荐的)。在武则天选择接班人的问题上,狄仁杰也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个作用,就是点破了一个人伦迷局。如果武则天选择武姓人做接班人,那么,这个人就只能是她的侄子。现行的宗法制度,侄子是不管姑母死后之事的,那么意味她死后,祭祀就没了血食。如果选择儿子接班,那就不会姓武,而姓李,但血食可以保证的。最后,儿子李显,再次成了太子,由此奠定了李唐复兴的基础。

    武则天虽然是个女流之辈,却是皇帝里少有的明白人。以她的智慧,当然知道自己当家立朝,也得用能人,品德好的能人,而狄仁杰就是这样的人。狄仁杰从豫州刺史任上回朝,武则天跟他说,你在豫州干得不错,但你知道谁说你坏话吗?狄仁杰说,如果陛下认为我错了,我就改,陛下明白我没错,是我的幸运,我不想知道谁说了我的坏话。史书上说,武则天听罢,深加叹异。但是,随后狄仁杰就遭武承嗣和来俊臣诬陷下狱。其实,武则天说这话,是在市恩,皇帝给了臣子特别的恩典,臣子却不要。这不光是不给面子的问题,更牵扯到立场问题。狄仁杰在豫州刺史任上,为叛乱余党开脱,本身就担着嫌疑,武则天准了他的请求,不等于说嫌疑就消失了。此番市恩不赏脸,坐实了嫌疑。幸好,在关键时刻,狄仁杰写血书向武则天求救,洗掉了嫌疑,武则天出面,成了狄仁杰的救命恩人,也就放心了。

    自古以来,领导只要是个明白人,都得用能人,品质好的能人。但前提是,必须得让他放心。

    官场要说模棱话

    苏味道是武则天朝的名臣,文章写得漂亮,年幼就有神童之称。那年月是个全社会看重才子的时代,所以这样的人,长大了自然科门高第,仕途顺利,混到高位。在则天朝,还做过好几任的宰相。几上几下,宦海沉浮,基本上稳坐钓鱼船。他的门生问他,做官的诀窍是什么?他用手摸着桌子的棱角,说你看我的手,棱角的两面都摸到,这就是诀窍。说话要说两面话,千万不要下决断。这事传出来以后,苏味道就成了苏模棱,模棱宰相。说两面话,含糊其辞,捣糨糊,就被称为模棱两可。只是“摸”字,在流传中变成了“模”。而苏味道,也成为历史上混事不负责任之臣的代表,留下千古骂名。

    其实,苏味道多少有点冤。此人虽然模棱,但为人不坏,在历史上也没留下什么劣迹。小小不言的,也能做点好事。他的模棱,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武则天逼出来的。时运不济,苏味道混到高位之后,不幸地赶上了武则天要做女皇,官场形势,为之大乱。一般来说,改朝换代之际,做官的人都比较难做。新主子要招新人,老人要重新站队,如果不打算给旧主子守节,就得想办法对新主子表示效忠,新主子认账与否,还不好说。说话、办事、交朋友,都要谨慎。一个不留神,吃饭的家伙兴许就不在肩膀上了。况且,武则天立的新朝,偏又是个女皇的朝代,这种事,自古没见过,多数人脑袋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虽说兴兵反抗者倒也不多,但暗中嘀咕的,委实不少。

    没有一个皇帝,喜欢下面有人嘀咕的。武则天消灭嘀咕的办法,是鼓励告密,任用酷吏,屡兴大狱。就凭着一封封不辨真伪的告密信,像周兴、来俊臣这样的酷吏,不知干掉了多少大臣小臣。有不满嘀咕的,但也有得罪了人,被人诬告的。要想不被诬告,就必须做老好人,说话模棱,两头堵。做了宰相,不仅不能得罪同僚,更重要的是不能得罪皇帝。武则天这个天下第一位女皇帝,是个明白事的英主,但是,心狠手辣,跟臣子,无论你是哪个,都谈不上交情。俄国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也有众多的面首,用完一个,肯定赏赐众多,封你个高爵厚土。但是,武则天的面首,用的时候宝贝得不得了,不用了,丢开就算。臣子更是如此,宠信的时候说什么都好,说翻脸就翻脸。今天的宠臣,没准明天就成了阶下囚。伴君如伴虎,伴女皇如伴母老虎,不好混。任是遇事模棱,苏味道也因为交友不慎,两次遭贬,一次下狱。苏味道的模棱,实在是应付官场风险的一种无奈,跟后来娄师德的唾面自干,其实是一个路数。

    武则天立的大周,到她临死的时候,没有立住,最后又改回了大唐。后世史家,说起唐朝的诸位皇帝,武则天还算是一个明君。但在明君之下,还是有模棱宰相。可见君主制下的政治文化,实在不敢恭维。就算皇帝是个明白人,臣子实话实说,风险也极大。要想踏踏实实走完仕途,告老还乡,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学苏味道,说模棱话,两头堵。无论皇帝怎么想,怎么决策,我都可以应付。当然,模棱话,本身就是一门学问,没有师承,不勤学苦练,加上心有灵犀,一般是学不会的。生硬地操作起来,被人看破,反而麻烦。

    过去一些高明的算卦的大师,都会这个。你问他父母如何?他告诉你,父在母先亡。无论你是父先亡,还是母先死,或者父母俱亡,父母俱在,他都说得通,立于不败之地。汉语天然的模糊性,给这样两头话提供了特别合适的工具。只要勤学苦练,下可以街头摆摊,算卦混饭,上可以登上庙堂,伴君建功。

    古往今来,模棱话,就等于官话,大部分的官话。尽管后世的帝王说起苏模棱,都恨得不行,但却不耽误后世的臣子把苏模棱当作楷模,模棱下去。皇帝就这个德行,权力太大,性情又差,说起来都喜欢直言,真的直言了,立马就不高兴。别说戳了肺管子的直言,就是不大合心意的话,都不大爱听。伴君,要想伴得太平,不模棱,实在没有第二种办法。

    佞臣的市场

    李林甫是唐朝著名的奸相,死后被人骂了一千多年。他挨骂,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此前此后这样口蜜腹剑的佞臣奸相,朝堂道上,络绎不绝。就像《西游补》里的秦桧说的那样,前面的秦桧也多,后面的秦桧也多,干吗总拿秦桧一个说事?历史是要人说的,总得找个典型来说事,找到谁,就算谁倒霉是了。

    当然,李林甫被当典型抓出来示众,也有点理由。唐朝走到开元盛世,如日中天,呼喇一下,就陷入战乱,从此往后,只能苟延残喘了。这个责任,总得有人来担,李林甫恰逢其时。史家众口一词,酿成安史之乱的罪魁,就是他和杨国忠。杨国忠不过是个赖子,而李林甫口蜜腹剑,一个奸相的标准形象,所以,不批他批谁呢?

    其实,唐朝由盛转衰的罪魁,是唐明皇李隆基。李林甫这样的人,你说他口蜜腹剑,当然也可以,但《旧唐书》上对他的评价是“性沉密,城府深阻,未尝以爱憎见于容色”。这样的人,在政治开明之时,就是能臣,而在政治黯淡之际,则为奸相。为非作歹,需要有条件。具有这样性格的人,大抵都是做官的好坯子,心里那点坏能不能使出来,关键看皇帝喜欢什么。史书上记载,李林甫当政,总是背后坏人,阴人。传统社会,就是熟人社会,朝堂之上,也是如此。一个人城府再深,总是背后整人,时间长了,总是要露出马脚,除非,他每次整人都恰好迎合了皇帝的意旨。

    总是迎合皇帝的人,被人称为佞臣。没有皇帝不喜欢人家迎合他的,但是,只要你想着励精图治,就得忍着。容忍臣子提不同意见,然后假装高兴,奖励敢于逆龙鳞、讲怪话的人。对自己身边的人,无论女子还是宦官,不管有多喜欢,都得压制,尽量不听他们在耳边吹风。因为历史的经验告诉他们,这样的人经常坏事,而且坏大事。

    但是,盛世来了,尽管隐忧不少,但总的看来形势大好,越来越好,歌功颂德的声音,调子越来越高。一心励精图治的皇帝,也就飘飘然了。一飘,脾气就大,身边的宦官和宠妃,腻了吧唧的甜话儿,也就听得进去了。李林甫就是走宦官和宠妃的路子上来的,他能进入宰相班子,本身就说明唐朝的朝政已经出了问题,问题不在李林甫,而在政治制度的机制。历史上王朝政治的三大祸患:宦官、女主与外戚专权,无一不是制度的机制出了问题。皇帝制度本身,就存在这些隐患,需要皇帝时刻注意,严防死守,才能避免出事,但有松懈,就会有麻烦。这个麻烦就是,正常的政治运作被干扰,而非正常的因素冒了出来。

    在一个讲究文辞的时代,李林甫既没有诗,也不能文。唯一留下来的一首诗,堪称唐朝最差,类似今日的老干体佳作。《旧唐书》上还说,他好多字都不认识,把庆贺人家生子的弄璋之喜,写成弄麞。但是,他察言观色功夫一流。最好的武器,就是迎合,而且迎合得你没话说,恰到好处,不觉得他在溜须拍马。

    玄宗朝最后一个贤相张九龄,按照老规矩,觉得不合适的事就反驳,宣称不奉诏。唐朝的规矩,如果一项政令,宰相不认可,即使皇帝坚持,也没戏。除非皇帝罢免了宰相,找人另议。如果是以前,当然是皇帝让步。但是,此时的唐明皇李隆基,已经飘起来了,当然不肯再忍。李林甫的贡献,就是暗中迎合,让皇帝的良好自我感觉,得到印证。其实,就是没有李林甫,张九龄也干不长,早晚都会被越来越自负的皇帝赶走。

    皇帝听不得杂音,李林甫才会对御史们讲皇家仪仗队里的立仗马的故事,不要他们乱说话,最好不说话。而乱说话的御史周子谅,居然真的被皇帝杀了,这下,御史们就真的成为一声不响的立仗马了。

    李林甫秉政二十余年,阴掉不少人,但皇帝信任的宦官高力士,他不会碰,皇帝崇宠的陈希烈,他也不碰。后来凭着杨贵妃上来的杨国忠,他更不敢碰。搞掉的人,固然罪非其罪,但都是皇帝的旨意。但凡哪个人有皇帝恩宠在,他连碰都不会碰。

    史书上讲,李林甫为了防止文臣出任边帅,立功后再任宰相,影响他的权势,所以劝玄宗专任番将。番将无文,无法做宰相,所以,他可以一直维持老大的地位,结果导致了安史之乱。其实,唐朝用番将,是一个传统。安史之乱之所以发生,是因为玄宗开边(对外扩张)的瘾发作,边帅竞相立功。边帅要有作为,权限必然要扩大。而皇帝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也允许他们扩权。武人掌兵,做了节度使,再掌民政,有了财权。自主性是强了,行动力也增加了,但反叛的危险,也随着抬高。这事,李林甫的作用,也就是煽了一点风而已。

    在后人眼里,恶贯满盈的李林甫,得到了善终。可是,他死后还没来得及下葬,就被杨国忠诬告,说他跟番将勾连谋逆,并诱使李家的族人出来作证。于是,李林甫遭到了死后的惩罚,被诏夺一切官爵,废为庶人,已经做好的华贵棺材被废掉,换成庶人的小棺材。

    李林甫也许想到了,他死后,杨国忠会整他,但却想不到,他临死前郑重托付后事的杨国忠,竟然用他的方式,毁了他和他的家族。恶人被恶人的方式磨掉,正义即使得到体现,也是一个扭曲的结果。

    明君帐下的无赖宰相

    自古以来,外戚专权,属于朝政的大忌。忌就忌在外戚专权,很容易让江山易主。一个王莽,一个杨坚,都是外戚学习的好榜样,在忠于原朝的臣子看来,实在是大逆不道。但是,王朝政治的三大祸患,宦官、女主加外戚专权,其实都是君主自己惹的祸,赖不得别人。这些人专权的权,都是皇帝自己送的。

    比较起来,三大祸患之中,如果没有太大的篡权危险的话,外戚秉政,还是一个比较能让人接受的事实。宦官和女主,在制度上是被排斥的,但制度从来没有规定,外戚不能做官参政。一般来讲,皇帝的配偶,身份地位特别低的也不多,像汉武帝这样,把个舞娘变成皇后的,并不多见。所以,外戚多半出身富贵之家,教育状况尚好,多少都会有点教养。东汉末年,清流们如此在意道德,对于外戚也是可以接受的。真正让士大夫受不了的,是没有命根子的宦官,出来吆三喝四,指手画脚。

    但是,唐朝却出过一个无赖的外戚,而且这个外戚还做了宰相,一个一手遮天的宰相。此人,就是杨国忠。

    杨国忠也不是无名之辈,他的舅舅是武则天的宠臣兼陪床的面首张易之,堂妹杨玉环,是王妃,后来又成了皇上的贵妃。但在杨玉环尚幼,还没有入选做王妃的时候,杨国忠可就是个市井无赖。那时候他叫杨钊,偷鸡摸狗,赌博打架,连带偷香窃玉,无所不为。这样的无赖,要想做官,当然没门。混不下去了,就去投军。他这样的人,投军能干吗呢,做屯优,给大兵说唱表演解闷的文工团员。大男人干这个,当然让人看不起,伺候人伺候不好,挨揍也是难免的。但是,伺候好了,也真能升上去。就这样,杨钊混进了干部队伍。这期间,杨玉环也被皇帝发现了,生生从儿子怀里夺过来,变成自己的枕边人。杨钊,也就变成了监察御史。

    成为监察御史的杨钊,抱住当时宰相李林甫的大腿,按他的指挥棒咬人,屡兴大狱,杀人无数,破家无数。待到杨钊成了气候,官做大了,名字也被皇帝赐为国忠,就该轮到李林甫倒霉了。李林甫的左膀右臂,一个接一个地被杨国忠干掉,李林甫只能看着,毫无办法。还算幸运,李林甫在被问罪之前,病死了,死前,还郑重其事地把家族后事托给杨国忠。但是李林甫未及下葬,杨国忠就收买了李家的族人,诬陷他谋反。结果,做了二十年宰相,位极人臣的李林甫,被贬为庶人,下葬的棺材都改成小的了。

    杨国忠成了宰相。唐朝是集体宰相制,凡是三省长官,或者皇帝钦点的人,只要头衔上加上中书门下平章事字样,就是宰相。但杨国忠入相,别人都得听他的,因为他有一个皇帝离了饭都吃不下的妹子。

    唐明皇李隆基是个情种,老来弥笃。大诗人白居易为之写了长诗,后人则编了一个又一个剧本,传唱至今。但在当时,他跟杨贵妃的爱情,却把大唐人民坑惨了。杨贵妃是个在政治上没有什么野心的人,不见得会干预朝政,但皇帝爱屋及乌,杨家的男人女人,都抖了起来。杨贵妃的姐妹,虢国夫人、秦国夫人、韩国夫人,排列成行。男人则封侯拜相,杨国忠怎么折腾,谁也不敢跟皇帝多半句嘴,杨国忠也就可劲儿折腾。

    杨贵妃的姐姐被封为虢国夫人,经常出入宫禁,在长安招摇。杨国忠跟虢国夫人,是堂兄妹,但却勾搭成奸,也不避人,在大街上就手挽手地晃。唐朝虽说开放,也没开放到堂兄妹可以乱搞的地步,但却没有人敢说什么。

    如果仅仅限于男女之事的混乱,倒也罢了,关键军国大事,他也一手遮天。南诏王子阁罗凤原来在长安为质,不知怎么出逃回国。其实这算不了大事,但膨胀的唐玄宗李隆基面子受不了,一定要讨伐。打仗的事,也由杨国忠说了算。杨国忠这种人,用的将领是什么东西,不问可知。第一次征伐南诏,八万精兵,全军覆没。杨国忠谎报军情,说是打赢了,还将败将升了官。然后再派一拨人去,这回七万精兵,再次覆没。杨国忠还谎报军情,依旧说是赢了。前前后后,先后发兵二十余万,俱是久战之锐士,都扔在西南烟瘴之地。害得后来安禄山、史思明作乱,朝中没有什么像样的兵了。但是,就这样折腾,一向英明的唐明皇李隆基,居然对真情一无所知,杨国忠的位置稳稳的。看来,即使所谓的明君,沉湎女色,昏起来也是真昏,两眼一抹黑。

    杨国忠的麻烦,在于他跟安禄山结了怨。安禄山造反,打的就是清除杨国忠,清君侧的旗号。说实在的,这样的旗号,还真有点号召力。当时,军事上外重内轻,安史所部,俱是劲旅,朝廷临时拼凑出来的军队,据函谷关坚守,也许还凑合。前方带兵将领,是老于行伍的哥舒翰,他的意思,也是要坚守。但皇帝急于扫平叛乱,要哥舒翰出击,杨国忠也跟着起哄。严旨威逼之下,哥舒翰不得已出击,一败涂地,长安于是不守。皇帝带杨贵妃和杨国忠西逃路上,在马嵬坡,御林军兀自乱了。先杀了杨国忠,然后逼皇帝令杨贵妃自尽。杨家兄弟姐妹,众国夫人,都在乱军之中丧命。不仅遮天的富贵没了,连命都没了,尸骨无存。

    皇帝未必都专制,但真要专制,谁拿他也没办法。就是坑他自己,也得让他坑。一个历史看起来风流倜傥而且励精图治的皇帝,说要昏起来,就能让一个女人加她一个无赖兄弟,把自己的江山给毁了。因为,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人敢出来劝他一句,告诉他真实的情形。

    缝补匠冯道

    冯道是五代时期的四朝元老,不仅侍奉过李、石、刘、郭、柴五姓的皇帝,还伺候过灭晋之后,打算在中原立足的契丹主耶律德光。如果都算上的话,说是五朝元老也可以。一般我们讲三朝、四朝元老,都是指伺候过三个四个同姓的皇帝。但是,冯道是真的经历了五个朝代,在其中的四个朝代,都位居高官。

    这样的人,如果放在别的朝代,基本上别人不说,自己也会愧死。自打三纲五常之说问世,士大夫的名节,跟女人类似,烈女不事二夫,忠臣不奉二主。跟主子跟多了,就像女人嫁了若干男人一样,脸上不好看,别人在背后嚼舌头。但是,且慢,五代特别。这个时代,女人无所谓节烈这一说。军阀混战,大兵们纵横劫掠,女人无非猎物,你抢来我夺去,即使被轮奸过,还是要跟个人家。有权势的人家,转瞬之间,靠山倒了,家眷依旧成为猎物。当家的主子,也不讲什么伦理道德,梁朝开国皇帝朱温,连自己的儿媳妇都不放过,排班进宫侍寝,下面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按东汉班大姑的说法,社会道德,是靠女人来维系的,女人一旦没法讲究贞洁,男人也就随大溜了。所以,五代像冯道这样的文臣,一把一把的,改朝换代,多数人都是官职依旧,连衣服都不用换,接茬伺候新主子就是。文官如此,武将也差不多,除了某些特别倒霉的,基本上上面一茬一茬地换主子,下面的武人,还是旧人。文武的区别在于,文官对于改朝换代,无可奈何,而武将却是改换之事的发动机,只要他们有意,轻则换皇帝,重则换朝代。至于忠诚二字,文官字典里没有,武人呢,没有字典。

    欧阳修重修五代史,对于冯道,深恶痛绝,评价完全负面。他人在宋朝,文治已经确立,士大夫道德也开始重整。文人对皇帝像贞女对丈夫一样,忠贞不二,不仅有意识形态上的正当性,而且也符合自身的利益最大化原则。俗语道,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买主只有一个,当然得强调忠诚,才能卖个好价。但是,冯道所处的年代,是个武夫横行的时代,文人除了歌功颂德拍马屁,就是做会计,帮武人征粮征税。满世界都是长枪大剑,耀武扬威。文官们,在这个杀来打去的年月,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草芥一样的若辈,其实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忠诚。即使有哪个傻帽刻意表现自己对某个主子的忠贞,只能被嗤之以鼻,当笑话看。

    冯道晚年自称长乐老,对自己的一生挺满意,对百姓,对君主,对家人,都对得起。在他眼里,根本就没有欧阳修所谓的大节这回事。其实,他更该庆幸的是,他毫发无损地活下来了,家人也没有遭什么大难。一方面要归功于他比较机智,从来都见机行事,不能说的话不说,总是及时地送往迎来,安排新朝皇帝的登基仪式。后唐李存勖信任伶人,他不说话。石敬瑭父事契丹,他也不说话,契丹人进了中原,他也没有逃难。这种时候,他说话也白说,不仅挽救不了时局,连自己的小命也会搭进去。但是,碰上后唐明皇李嗣源,他说话了。因为这个武人皇帝比较厚道,能听进去话。讲一点奖励农桑、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建议,多少让饱经武人横暴蹂躏的百姓,得到一点喘息。四朝经历,他只有对后周的柴荣,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但柴荣恰是那个时代少有的明主,所以他也没事。只有在契丹耶律德光灭了后晋之后,胡人肆虐,到处打谷草(烧杀抢掠)之际,他才冒险说了些话,得以让这个胡人早一点撤走,因而少杀了不少百姓。

    另一方面,冯道能够安然无恙地活下来,还是因为他没有娶娇妻美妾,没有像张式那样,因为有个漂亮的妻子,引起武人的觊觎,最后遭遇不幸。他也没有攒很多的钱财,不会有人打他的主意。从这个意义上说,冯道虽说身为四朝高官,但也只是苟活而已。在那个乱世,只有这样的苟活,才能活下来。所谓的“长乐”,无非是知足常乐而已。

    冯道不幸,生于一个什么规矩都不讲的乱世。在这样一个皇帝和武夫把文人当草芥的乱世,要求文人讲求做臣子的气节,当然是扯淡。一个文人,如果不想死的话,能像冯道这样,做一点补救工作,也算是救时了。唐代,人称姚崇为救时宰相,其实,真的救时宰相,是冯道。

    告密者沈括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沈括,因为他记录了活字印刷。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至少有一种,跟他的名字相关。后来,又知道他不仅在《梦溪笔谈》里提到过活字印刷,还记录过石油,而且石油这个名词,也是他第一次命名使用的。而且,人家在天文历算方面,也有大把的成就,是中国数一数二的科学家。怪不得宋代那么多文人笔记,就他的记录了活字印刷。由于北宋的活字以及印刷品已经失传,如果没有他的记录,国人的这一项盖世功业,兴许就湮灭了。再后来,举国批儒评法,扬法抑儒,才知道这位著名的科学家,跟王安石一样,还是一个著名的法家,王安石变法事业的战友。

    沈括的大名传到今天,法家的形象现今已经没什么人提了,但科学家的头衔,还依然闪耀。相信多数少年宫里,古代科学家的栏目中,沈括肯定在里面。打开百度百科,里面沈括的条目,被他的功业堆满:科学成就、变法成就、天文历算成就、数学成就、兴修水利的成就、出使辽国折冲樽俎的成就……退休之后,还能为人看病,是个良医。这样正面的形象,近乎完人。

    可惜,这样的完人,也有不小的瑕疵。这个瑕疵,体现在苏轼苏东坡身上。沈括跟苏轼是同事,一起做翰林学士,也同样以诗词名世。当然,他的文名,要比苏轼差点。宋神宗即位,锐意变法,苏轼的议论,多有不合,于是外放到杭州,做了通判。不久沈括被任为两浙访廉使,出巡南方。到了杭州,老同事重逢,分外亲昵,诗酒酬唱,无日无之。临行,求苏轼手书近作一通,说是作为纪念。当年,苏轼的诗词以及书法,已经相当值钱了,作为朋友和前同事,求个墨宝,理所当然,苏轼也就写了几首近作给他。没想到,沈括返回京城,向皇帝交差之际,把这几首诗详加批注,说是首首涉嫌谤讪新法,恶毒攻击朝政,然后呈给皇帝。由此,兴起了一场文字狱。御史李定和舒亶顺藤摸瓜,找了一堆(差不多有百首)苏轼的诗词,从中挖出了不少恶毒攻击的罪证。于是,苏轼被逮入狱,吃了牢饭,差点丢了脑袋。

    当然,苏轼倒霉之际,就是沈括飞升之时。此公升了,就任当时权力超大的三司使,主管朝廷的财政,成为王安石推行变法的助手。然而,王安石罢相,吴充上台,沈括马上转向,上书言新法诸多不便。结果被御史蔡确奏了一本,说他当年说新法如何如何好,现在王安石罢相,他又说种种不好。前后矛盾,是何用心?其实,此时的皇帝,还没有想废新法,沈括的急转弯,来得太快,结果让他也随之失势。不久又因为宋军永乐城的失败被牵连,贬了又贬,从此退出政坛。

    有皇权专制,就免不了因言治罪。宋朝是个对士大夫相对宽容的时代,居然也有乌台诗案(即迫害苏轼案,御史台又被称为乌台),有人引为宋代之耻,其实没什么奇怪。乌台诗案中御史在苏轼诗作寻找反动内涵,其实跟清代文字狱的思路,是一脉相承,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只是,沈括作为士大夫名流,从朋友那里骗出诗来,然后详加批注,加以陷害,即使在士大夫品格低下的清代,这样的事情也不多见。那些告密的,多半是下层小文人,或者是别有用心卖身投靠的官僚。正经文人,干这种下作事的,还真稀罕。

    当然,古人今人,人性变化不大。今之读书人,纵然做到教授,告个密,诱人进陷阱什么的,也不稀罕。能这样下作,多半是因为借机上升的诱惑太大。诱惑大了,人就把持不住。沈括的那个时代,新旧之争过于激烈,而苏轼恃才傲物,不满新法,目标比较大。黑掉了他,讨得皇帝并王安石欢心的可能性相当大。为官一世,谁不想出将入相呢?于是,沈括就做了小人,士林不齿的小人。

    晚年的沈括,创作了不朽的一部笔记《梦溪笔谈》,但日子过得并不好,因为他续娶了一位张氏夫人,是个标准的河东狮子,一声吼,房子也要抖三抖。不仅吼,而且经常性家暴,打得沈括满地找牙,头发揪得掉了一地,有时,被揪掉的头发上,还带着血。任是这样,沈括还挺舍不得的,河东吼一朝去世,翻来覆去地思念,神情恍惚,不久便过世了。

    苏东坡下放

    苏东坡入仕以来,一帆风顺,才名大著,落拓不羁,交接甚广。号称是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跟什么人都能混。诗、词、文并字都有人捧,在京师时,一幅字可以换好几十斤羊肉,加上薪俸不低,补贴又多,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外放之后,也大抵在杭州、湖州这样的富庶地方做官,名流多,富商多,附庸风雅者更多,人人都乐意贴钱给他,日子比起京师,只好不坏。

    但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官司吃下来,苏轼贬斥黄州,做团练副使,不签公事,即不能管事。北宋一州的军事长官为都监和钤辖,团练使是负责训练乡兵,即今日所谓的民兵,其职能有点类似各地的武装部部长。宋代干强枝弱,地方正规部队都老弱充斥,不堪敷用,何况民兵?团练使就是一个闲差,一个闲差的副职,还不能签公事,就等于挂个衔什么都不做的闲中之闲的闲官。大抵,就是发到下面,下放劳动,插队落户了。

    对于被贬之人而言,闲倒无所谓,无事可做,可以游山玩水。但不签公事,补贴就没了,外快也没了。从前的日子,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就快。初来乍到这么个地方,人地两生,一时间也没有人帮衬,一向大手大脚惯了的苏东坡感到了困窘。此时苏东坡已经人到中年,家累不小,有妻有子,还有妾,当然也少不了仆人。一大家子人,每月收入只有四千五百钱,多一个子也没有。怎么办?厉行节约。每月开支日,苏东坡领回钱来,将这四千五百钱分成三十份,挂在房梁上,每日用一份,用叉子挑下来一份。量入为出,尽量节省。如果没有用完,就放在大竹筒里,平时就用这个钱待客。

    光节流不行,还得开源,开展大生产运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苏轼开了五十亩稻田,养了一头牛,自己种地。一次,牛得了豆斑病,即出天花,看看要死。没想到夫人却懂兽医,弄来青蒿,磨成末喂牛,救过来了。从此以后,一家人吃饭不用买米了。

    苏东坡还尝试着自己酿酒,貌似也成功了。可惜酿出的酒没法喝,喝了就坏肚子。屡试屡败,最后只得放弃。苏轼酿酒不成,但做肉却大成功。黄州多猪,但当地人不会吃,烧出来的猪肉难吃得要命。苏东坡想出了办法,把肉切成大块,放点佐料,用瓦罐柴火慢慢炖,炖好之后,味美至极。后世人称这道美食为东坡肉。然而今天的东坡肉,却变成了红烧肘子,跟当年的东坡肉除了都用猪肉这点外,已经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了。

    尽管黄州地处偏远,富人不多,绝少名流,但时间一长,人们也知道了苏东坡的大名。请饭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求诗、求墨宝者也多。苏东坡爽快,只消酒喝到位,但凡有人相求,每每一挥即就。贩夫走卒,甚至营妓,都有他的墨宝。但不像从前,写字可以换钱,换羊肉吃,无论写多少,都是尽义务。有个名叫李琪的人,经常跟着苏轼吃酒,但一直到苏东坡离开,始终未得一字之赐。临别之时,李琪隆重敬酒,取下领巾,向苏轼求诗。苏轼令其研磨,取笔大书云:“东坡七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即掷笔袖手,与人谈笑,将要终席之时,李琪再拜相请,苏轼大笑,说,差点忘了。随即续道:“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这么好玩的诗,题也就题了,一文也挣不到。

    这样的吃法,黄州当地的美食,也跟着名人沾光。一次苏轼去当地人何秀才家吃饭,秀才家的油果特别酥,东坡食后,赞赏不置,问秀才,这果子叫什么名?主人答,无名。又问:为甚酥?旁边人大叫,就用“为甚酥”三字命名甚好。于是,当地从此就有了“为甚酥”油果,传到今天。

    经常有人请吃饭,自己家的开支就可以节省一点了。但有几日不出来,没准就会出另外的麻烦。有一次,苏东坡害眼病,眼睛红红的,一个月不好意思出门,坊间竟然传说他死了,害得外地的朋友,闻讯大哭,哭得呼天抢地,才晓得他其实没死。

    苏东坡是北宋一等一的名流,而北宋又是一个市场经济颇为发达的时代,这样的时代,名流都有极大的市场价值。然而,经历文字狱,众口铄金,名流也难免遭难。不得皇帝欢心,众人也就不感冒了。还好,宋代的专制还不过分,被贬之官,还不至于是政治上的不可接触者,不是所有的人都以皇帝的是非为是非的。黄州偏远,有名人来了,还是会有人来捧场的。正因为如此,后来苏轼即使被发配到天涯海角的儋州,还是能活下来,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当地的风气,使地老天荒之境,追慕风雅,这也算是名流下放“插队”的副产品。

    说不完的沈万三

    沈万三在江南一带,大大有名。小的时候,妈妈和外婆一说谁谁有钱,都不忘加上一句,快赶上沈万三了。见诸于文字的沈万三,颇有些小小的歧义。有的说,他的名字叫沈万三,也有的说,其实是沈万山,还有的说,他名字叫沈秀,万三是人们给他起的外号。比较靠谱的说法,此人姓沈,名富,字仲荣,行三,吴人呼之曰万三。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人应该是有的,是个元朝末年的江南富户,非常有钱。

    关于他钱的来源,一种说法是他因为积德,救了一群青蛙,由此得了一个聚宝盆,所以,钱多得不得了。后来他被明太祖朱元璋发配云南,聚宝盆没丢,所以,到了云南,子孙照样是富人。另一种说法是,他是个商人,既做国内贸易,也搞国际贸易,海船直航海外。元朝不过是诸蒙古国的一个,原无所谓海内海外。国内生产不发达,但海外贸易却繁盛。所以,这也是中国唯一发行纸钞的朝代。沈万三因贸易而发家,一点都不奇怪,只要他有本事把相关的蒙古老爷打点好了,就没问题。

    当然,沈万三之所以有名,不光是因为他的富有。在元末,估计江南一带,像他这样的富商,不止一个两个。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跟朱元璋搭上了关系。有记载说,在朱元璋初露头角时,沈万三就带头送钱送粮,帮助这个草头王。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计策,如果没有沈万三的支持,多半实现不了。当了皇帝,朱元璋又让沈万三帮忙修宫殿,修好了宫殿,修南京城。三分之一的城墙加城门,都是沈万三的手笔。修完了城墙,沈万三还要犒赏军队。大约是口气大了点,惹得皇帝不高兴了。这个时候的朱元璋,已经不是当初礼贤下士,到处装孙子的朱重八了,脾气随着位置的加高,陡然见长。长得有点喜怒无常,动不动就杀人。所以,皇帝一不高兴,沈万三的脑袋就要丢。幸亏朱元璋还有个共过患难的马皇后。这个马皇后,没有夫君那样神经质,还有正常人的理智,觉得人家沈万三没有过错,干吗要杀呢?由于马皇后的进谏,沈万三保住了首级,但死罪免过,活罪不免,活生生给发配到云南去了。

    今日的江南,还有很多沈万三的遗迹,真真假假,说不清楚。但在江南文化里,直到今天,著名的旅游点周庄,还有许多沈万三的传说。这说明,在文化里,沈万三还活着。但云南却没有听说沈万三的故事,看来,被发配到那里的沈家人,没有折腾出什么事来。从古至今,即使是富人,也是有根的,拔了根,多半长不好。

    过去学历史,教科书也好,历史学家也好,总是告诉我们,皇帝是地主阶级的总代表。但朱元璋这个总代表,却对沈万三这个阶级弟兄,薄情寡义,甚至可以说忘恩负义,以怨报德。其实,朱元璋得天下之后,打击豪强富户,是有计划的行为。被打击的,绝不止沈万三一个。如果说,这个出身贫雇农的皇帝,是出于贫下中农的阶级本性,打土豪分田地来了,当然更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打了土豪,财产都归了他自己。历朝历代,只有他对收进宫里的阶级姐妹最狠,死了,还得叫她们殉葬。

    任何一个皇帝,都是大地主不假,但说他是地主阶级的总代表,却名不副实。不光农民阶级,地主阶级也没有什么阶级意识。穷人帮穷人的事儿,当然是有的,但穷人整穷人、抢穷人、欺负穷人的事儿更多。同样,富豪之间,有互相帮的,也有互相整的。改朝换代之际,新爆发的不抢老富豪,怎么可能?不仅新老之间要发生战争,新一代内部,也照整不误。哪个高官犯了事,还不是抄家籍没,财产都便宜了昔日的同僚和皇帝。

    人与人之间,比较靠谱的关系,当然不是阶级。两个互不相识的富人或者穷人,见了面断然不会格外地亲,不互相坑害,已经相当不错了。道义的讲究,更可能发生在熟人之间,即使不是熟人,同乡也靠谱。同一种言语文化,风俗习惯,会带给人们亲和感,即使非要互相整,刀子也就下去得不那么狠了。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说沈万三其实在元末已经死了,所有的故事,都不是发生在他的身上。即便如此,朱元璋打击豪强富户的事,也不是假的,明初“巨族皆谪戍”,是载于史册的。沈万三的故事,只是一个象征而已。

    和珅的罪过

    世人皆知,和珅是清朝第一号大贪官。人们甚至说“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当然,如果算上晚清,和珅是不是第一贪,还不好说。别人不讲,单一个盛宣怀,就比和珅有钱。一个既做大官,又做掌管国有企业的官商的人,和砷怎么比?

    和珅被逮,是命里注定的。从来做皇帝的,老子的宠臣,多半是儿子的仇敌。老子越是牛,宠臣越是受宠,这份敌意就越是重。孔子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然而,把孝道挂在嘴上的皇帝们,几乎个个对上一代的宠臣怀有不共戴天的恶感。只要老子一蹬腿,就迫不及待地一改为父之道,把父亲信任的人干掉。如果弗洛伊德见此,肯定大欢喜,以为这就是儿子的仇父情结的证据,没有跑的。

    嘉庆的老爹乾隆爷活得长,做皇帝以及太上皇的时间也长。和珅作为乾隆须臾不可离开的宠臣,倒不是没有预见到自己以后的命运,也想着如何八面玲珑,把后面的皇帝也打点好了。况且,尽管雍正以后清朝就实行了秘密建储制度,但嘉庆的皇帝,是在老爹没有死,升格为太上皇的情况下做的。虽然大权不在,但王朝下一个接班的是哪个,已经公开了。在这种情况下,和珅断然没有这个胆子,敢得罪嘉庆。为了讨好嘉庆,他甚至冒险提前把乾隆立储的消息透露给这个未来的主子(倒霉的是,这件事居然成为他的罪状)。只是,两姑之间难为妇。同时伺候两个主子,实在难。一时半会儿看不到的,只能忽视小的,不能忽视老的。所以,即使没有仇父情结,种下怨恨,也在所难免。

    所以,乾隆一死,和珅必定跌倒。但跌倒的和珅,真正的罪名,其实不是贪腐,而是逾制和僭越。

    不用说,问案者的倾向,来自当今皇帝。他就是要通过强调和珅的逾制和僭越,来突出这位父皇宠臣对父皇的不敬,从而伸张他惩罚奸臣的正当性。同时也堵了某些潜在的批评者的嘴——我不是不孝,而是为父找场子。当然,如果和珅真的逾制和僭越,从礼法上讲,也的确罪过大于贪腐。好些人以为,帝制时代的御史,就是惩治贪腐的。其实不对,御史的首要使命,是矫正人们的非礼行为,进而遏制逾制和僭越,将不臣之心泯灭在萌芽里。

    所以,我们看到,有关和珅案的审理,和珅的某些过失,比如紫禁城骑马,大内里面乘轿之类的事,都成了重大问题。乾隆重病之时,和珅跟人说话,谈笑自若,也成了大逆不道。还有一条,就是和珅将一个出宫的宫女纳为妾,似乎也很不像话。查抄和珅的家,抄出来一座楠木的房子,里面有多宝阁及隔段样式,都是模仿宁寿宫的,也成了逾制的大问题。甚至,抄家抄出来的金银珠宝,不是追究其赃物的来源,而是强调它们比宫里的还要多。比如,有极大的宝石宫里都没有,珍珠手串,和珅家有两百多串,而宫里只有六十余。其实,这些事,都是欲加之罪。紫禁城骑马乘轿,是乾隆特许的。至于谈笑自若,这玩意儿哪里有证据,人家这样指控,你又能怎么样?楠木的房子,无非就是一个大家具,那年头家具模仿宫里是时髦,多宝阁跟宫里一样就有罪了,那么桌子椅子呢?查一查,谁不都这样,怎么会扯到逾制上去了?

    不过,和珅的态度却是很好很配合。清朝所有的诏狱,案犯的态度没有不好的。只要审案的人问到的,基本上都承认,即使有个别事项实在离谱,也就是轻轻辩解几句,然后还要诚恳地说道,总之,是臣或者奴才糊涂、该死。当了阶下囚的人都明白,到了这个份上,自己的脑袋肯定是保不住了。问案的,代表的是皇帝,面对皇帝,态度很重要。自家认罪态度好,兴许还能保住家眷,如果一味实事求是,弄得不好,全家,甚至家族的人都会跟着遭殃。不过,一般来说,涉及贪腐的案子,凡是牵连到的人,大抵会被追究。皇帝也贪得很,赃银能多追一点是一点,但唯独和珅的案子不然。固然他宣称,给他送钱的人多到不可记忆,但还是咬出来好些,好些大人物。不听不知道,连福康安这样传说是乾隆私生子的重臣,也要拍和珅的马屁,给他送大块的宝石。一位铁帽子王爷,在袭爵问题上有小麻烦,居然得送他大宅子。不过,行贿的人,无论大小,最后都没有追究。显然,嘉庆并没有把揪出和珅看成本朝反贪腐斗争的一场胜利。他的本意,就是为了扳倒和珅,而且出师有名地扳倒他,扳倒,也就了事。